第五章

母 親

天工繡坊,神都洛陽的第一大繡坊,坐落於南市最熱鬧的連昇大街盡頭。繡坊的前麵是三層樓高的寬大店堂,雕梁畫棟、彩旗飄揚,離得老遠都能看見四個黑底金字的大招牌“巧奪天工”,高高懸掛在大堂門楣之上。這四個大金字頗有來曆,是高宗皇帝禦筆親題,也是天工繡坊聲望和水準的最好證明。天工繡坊出品的刺繡在神都乃至整個大周都堪稱一絕,長年為皇宮內院提供禦用的繡品,繡坊中最出色的繡娘還經常被召入宮廷或者達官貴族的家中,為皇親國戚和富豪顯要度身定製各色繡品。

此時正是晌午,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候到了。天工繡坊的店堂內客來人往,川流不息。店堂內陳列的繡品按品質從一樓到三樓逐步提升,觀看挑選的客人也循階而上,外表越來越富貴,氣度越來越不凡。店堂裏麵的掌櫃和夥計,既是三頭六麵精明好客的生意人,又是諳熟繡藝的能工巧匠,把整個繡坊的生意操持得有聲有色,興旺非凡。

天工繡坊的店堂後麵,是連著三進的粉牆大院,那是繡坊的工場。大院中搭起數座繡棚,棚下上百張繡台依次排開,繡娘們在明亮的日光之下專心致誌地穿針引線,一幅幅絢麗輝煌、流光溢彩的錦繡在她們的腕下徐徐鋪開。一眼望去,真是花團錦簇、五光十色,人麵錦繡相映紅的世間美景。

此刻,在天工繡坊的粉牆之外,何淑貞大娘癡癡地眺望著那扇緊閉的烏漆大門,塵封多年的往事在眼前飛旋沉浮,今天的她卻沒有勇氣,也再沒有資格走入眼前的這扇大門。午後熙熙攘攘的街市,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裝扮寒酸、滿臉悲戚的老婦人,她悄悄隱身在路邊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大楊樹的陰影中,顫抖的雙手謙卑地遮掩在袖籠之內。其實今天在這世上,就連她自己都已幾乎忘記了,正是這雙骨節粗大、皮膚粗糙的手,曾經在天工繡坊占據無人可以匹敵的顯要位置,而何淑貞,也曾經是技冠洛陽的頭名繡娘,就連當時的高宗皇帝和武皇後,也對她以獨創的金銀線盤繞繡法繡成的佛像愛不釋手,拍案叫絕。

可是這一切都成過眼雲煙,何淑貞親手繡製的靈鷲山釋迦說經圖,至今仍高掛在天工繡坊大堂的北麵粉牆之上,作為繡坊的鎮坊之寶。而她自己,卻已然淪落成了一名仆婦,過著半乞討半家傭的低賤生活,全憑一個簡單而執著的願望支撐著自己:尋找兒子楊霖的下落。今天的何淑貞隻是作為一個母親活著,頭名繡娘的身份在她當年跨出天工繡坊那扇大門的時候,就被永遠地拋棄掉了。

那麽今天,究竟是什麽又一次帶領著她來到了這個地方?要知道此處早就沒有她的位置,就像她方才在天工繡坊前堂後院盤桓許久,也再找不到一個熟識的麵孔。物是人非,三十三年的光陰像流水衝沙,連痕跡都不曾留下,何淑貞從上午轉悠到此刻,仍然不敢靠近天工繡坊半步。

恍恍惚惚地,她又一次從後門轉到了天工繡坊的店堂前麵,打算再看一眼就回家去了。她已經出來了一整個上午,好心的阿珺姑娘倒不會怪罪什麽,但一定會替她擔心,萬一讓那個沈槐將軍知道,多半又有白臉看,唉,今天恐怕就隻能如此了。

天工繡坊前,正停下一輛馬車,從車上款款走下一名美貌的青春少女,看氣質打扮就知道是位貴族千金。下得車來,她隻稍稍顧盼了一下就往繡坊內走去,車夫輕甩馬鞭,鑾鈴叮當作響,馬車往路邊靠過去。哪想還未停穩,迎麵慌慌張張地撞來一位老婦,車夫趕緊勒緊韁繩,嘴裏罵道:“哪裏來的老婆子!瞎撞什麽,沒長眼睛啊?”

何淑貞遭到斥罵,連忙往後退了兩步,看馬車停穩,才又挪上前來,期期艾艾地道:“這、這位小哥,老身有禮了。”

車夫皺起眉頭,狐疑地上下打量著她:“嗯,你有什麽事嗎?”

“啊,老身就想請問一句,剛才從馬車上下來的那位大小姐,可是周梁昆大人家的千金?”

車夫更詫異了,斜著眼睛看著這個老婦人,雖然衣衫陳舊倒還齊整,相貌也很端正,即使滿麵風霜皺紋密布,還能看得出來年輕時候應該長得不差,舉止也挺有禮數,便拉長了聲音道:“唔,是啊,你打聽我們家小姐幹什麽?”

“哦,不、不幹什麽,不幹什麽……”何淑貞支吾著朝後退去,車夫雖然起疑,但見她不過是個老婦人,想來也無甚大礙,自己又離不開馬車,就隨她去了。

何淑貞如獲至寶,精神一下子抖擻起來,在天工繡坊門前略一躊躇,她便混在人群中朝裏走去,三十三年了,她又一次踏入了這個地方,心中反而沒有任何感觸,眼裏隻有前麵那個婀娜輕盈的身影。何淑貞幾步趕上周靖媛,緊跟在她身後,熟門熟路地往樓上走去。

自從那晚周梁昆與沈槐密會之後,何淑貞便時刻處於焦慮不安之中。她抓住一切機會出門,每天都到周梁昆的府邸外頭轉悠。周梁昆的這個府宅她雖然幾十年沒有來了,可周圍的一草一木仍曆曆在目,閉著眼睛都能夠找到。在周府外,她多次目睹周梁昆出宅、回府,卻始終不敢上前相認,整顆心都猶如在火上煎烤,連沈珺都看出了她的異樣,幾番關切的詢問,都被何淑貞以念子心切搪塞了過去。今日她又來到天工繡坊外徘徊良久,心中憂慮更甚,沒想到在此遇見了周靖媛,她立即決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何淑貞在周府外亂轉的這幾天,也看見了一兩次周靖媛出入,猜測她多半就是周梁昆的女兒,剛才在車夫那裏得到了證實。周靖媛外出從不喜歡帶丫鬟婆子,一向獨進獨出,這時候昂首挺胸走在前麵,何淑貞在後緊緊相隨,繡坊中的夥計們都把這老婦看作小姐的家傭,倒讓她一路暢通無阻直上三樓。

周靖媛目不斜視地上了三樓,徑直走到櫃台前,夥計一邊點頭哈腰地迎上來,口稱“周小姐,您來啦”,一邊從櫃台裏麵取出件織錦緞的袍服,緩緩攤開在櫃麵上。隻見深紫色的綢緞上,滿滿地用金銀線繡著“延年益壽大宜子孫”的圖案,明亮的日光從窗外射入,越發映得整件袍服雍容華貴、煥彩奪目。

周靖媛細細品鑒著繡紋,纖纖玉手在衣服上柔柔地摸索著,良久才展出一個俏麗的笑顏:“嗯,還不錯。”

夥計喜上眉梢,長長地舒了口氣,剛要把袍服疊起,周靖媛又皺起了眉頭,輕聲嘟囔:“可是……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夥計慌忙辯解:“周小姐,這可是咱繡坊裏麵的一等繡娘花了半個月時間繡出來的,比禦用的也不差太多,您要是再不滿意,這整個神都可都找不出更好的了!”

周靖媛白了那夥計一眼,輕聲道:“也罷,就這樣吧。今天就送到我家去吧。”

“得嘞!”

周靖媛匆匆下樓,來到底樓大堂,突然一回頭,衝著緊隨身後的何淑貞問:“你這位大娘,老跟著我幹什麽?”

何淑貞驚得一跳,再看周靖媛雖顯慍怒,但神色尚且溫和,便壯起膽子道:“大小姐,老身知道那幅刺繡的毛病在哪裏。”

“哦?”周靖媛眉梢一挑,詢問地打量著眼前這位形容憔悴的老婦人。

何淑貞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突然來了自信,她解釋道:“剛才那幅刺繡,全部使用的是細微平繡之繡法,設色雖然華麗,且用了最好的金銀線,但在運針時沒有將打點繡和退暈繡技法錯落其間,無法呈現深淺不同的暈染效果,因而雖然色彩富麗堂皇,卻不能在光線變換的時候熠熠生輝。”她的話音剛落,周靖媛的眼睛不覺瞪大了。

想了想,周靖媛小聲道:“我倒是聽說過退暈繡,可似乎無人知曉具體的繡法,假如天工繡坊都繡不出來,那……”

何淑貞跨前一步,顫抖著聲音道:“老身會繡。”

周靖媛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漆黑的雙眸深不見底,盯牢在何淑貞皺紋密布的老臉上,少頃,方微微一笑:“大娘懂退暈繡技法,真是件稀罕的事情呀。既然如此,不知道大娘能不能幫我繡好那件錦袍呢?”

何淑貞道:“可以的,隻要在原來的繡樣之上加些針法,兩三日內即可完成。”

周靖媛展開明媚的笑顏:“那可太好了。這件錦袍是我給爹爹六十大壽的賀禮,必須做到盡善盡美。嗯,”她猶豫了一下,“大娘要多少……”

何淑貞訕訕地接上茬:“等繡得了,大小姐看著給些辛苦錢就可以了。”

“好,隻要繡得好,斷不會虧待了你。”說到這裏,二人已經緩步來到周靖媛的馬車旁,周靖媛抬步登車,又從車內探出頭來,“大娘明日早上巳時前後,到城東周梁昆大人的府上,隻要說是來做繡活的即可。大娘的名……”

“老身何氏。”

“好,那麽何大娘,明天我就在府中等你來了。”

車簾落下,何淑貞目送著馬車緩緩駛走,明日,明日……她的眼睛不覺模糊了,啊,不,現在還不該是老眼昏花的時候,退暈繡,需要最明亮的眼睛和最靈巧的手指,還有最聰慧的心靈。想當初,她也曾擁有這些,一樣不缺。

回家後,何淑貞隻對沈珺說後兩日白天要去尋子,但晚飯一定會回家料理。沈珺當然是一百個應承,隻是囑咐大娘一定要小心,還多塞給何淑貞幾貫錢,讓她備著。何淑貞一夜無眠,睜著眼睛到天亮,一早起身反覺精神矍鑠,整個人都亢奮不已。她匆匆將家務料理妥當,換上身簇新的灰布裙,重新梳了頭,勉力將叢叢銀絲掩在黑發之間,便出門直奔城東周府。

在周府門房報上姓名,果然有家人將她領入後院。一路上何淑貞垂首斂息,絕不敢冒失四顧,生怕引起一點兒懷疑,或者,遇上熟識的人?其實她也明白,以自己而今的模樣,即使碰上什麽熟人,對方也不可能一眼認出。三十三年的光陰,改變了太多,改變不了的唯有記憶。家人將何淑貞領入後花園東側的一個小耳房內,屋子裏四白落地,隻有中央放著張繡架,那件紫色錦袍已經繃在繡架上麵。屋門大敞,陽光從天窗和門口一齊射入,光線很適合刺繡,另有一名中年仆婦候在那裏,說是來給何大娘當幫手的。

何淑貞端坐在繡架之後,仆婦捧上一籮絲線,五色紛呈,精美異常。何淑貞卻不動手,隻呆呆坐著,仆婦納悶,何淑貞解釋道:“老身要做這個退暈繡,任何人都不能在旁邊,這是規矩。”

“這……”那仆婦尚在猶豫,門外傳來一聲嬌叱:“既然何大娘這麽說,你就退下吧。”話音落下,周靖媛華美的身姿遮在門口,何淑貞對她微微點頭:“大小姐盡管放心,這裏就交給老身了。大小姐午後申時前後過來,便可看到大概的樣子。”

周靖媛離開了,耳房中隻剩下何淑貞一人。她定了定心神,撚起一根長長的金線,眯起眼睛穿過銀針,俯身在繡架之上,輕輕撫過那華彩雍容的紫色錦緞。多年前,他還沒有資格穿著絳紫色的袍服,但何淑貞仍以退暈繡的絕技為他製出舉世罕見的華服,她記得那隻是件銀灰常服,但從上至下繡滿同色的山水,他穿著它,舉手投足間帶出無盡的雋永詩情。何淑貞記得,當時他欣喜地賞玩了那件衣服很久,還是讓何淑貞疊起藏好,輕聲歎息:“好是真好,隻是太過華麗了,穿不出去的。”

何淑貞手不停歇地從上午繡到下午,連仆人送來的午飯都沒有吃,完全陶醉在毫厘必糾的精致勞作之中,直到麵前的布幅被陰影遮蓋,何淑貞才皺了皺眉,低聲念叨:“大小姐,大樣子在這裏了,看來還需兩天的細活,您過來瞧瞧……”

“淑貞!”她的話語被一聲蒼老的呼喚打斷了,何淑貞全身一顫,銀針不自覺地便紮到了托在架下的手指上,她卻渾然不覺,因為她的眼睛已被刺痛,她的心頭緊縮成一團,喉頭**著隻能發出混濁的聲音:“梁……周大人。”

才短短幾天的時間,韓斌已經和他那匹四歲大的小馬炎風難舍難分了。炎風是狄景暉給這匹赤紅色小公馬起的名字,據蒙丹說,這小馬其實就是梅迎春那匹墨風所配的種,於是狄景暉借題發揮便讓它隨了個“風”字。這個神駿的家族很是特異,毛色紅黑夾雜,隔代相傳,因此墨風通體烏黑,炎風卻全身赤紅。按突騎施人的習慣,炎風出生十多天起就開始接受最有經驗的馬師訓練,再加其本身血統純正,品質超卓,如今雖然才四歲大,但是走步、奔跑、跳躍無一不精,顧盼間凜凜王者風範,一般的馬匹實難望其項背。

神駒之所以為神駒,超凡脫俗的能力還在其次,關鍵是它善解人意,有與人心靈相通的本領。從蒙丹將炎風帶來的第一天起,袁從英和蒙丹就讓韓斌與它接近,小孩和小馬發乎自然的赤誠友情,並不需要刻意培養。袁從英和蒙丹隻是教會了韓斌如何飼喂馬匹、每天都用清水幫它洗刷,至於和炎風親熱、愛撫它的身體、梳理它的鬃毛、陪它戲耍,甚至於絮絮叨叨地和它講話,這些事情一律不用教,韓斌就自覺地開始身體力行。他現在早上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炎風,晚上臨睡前還要去馬廄和它說上好半天的話才回營房,他已經完完全全地被這匹小馬迷住了。

除了小馬,蒙丹還給韓斌帶來了一副小弓。這樣每天袁從英早起練功時,就把韓斌一起揪起來,讓他拉弓練習臂力和姿勢,再用一碗水放在肘上,練習定力。

韓斌起初還有些不願意,嘟囔著要學好看的劍法,被袁從英一口回絕:“學劍你就休想了,刀法也等以後看情況再說。”他指著韓斌那身精神抖擻的紅色突厥裝,神情肅然地道,“我不教你刀劍,隻教你騎射,因為你今後要做一名大漠草原上的勇士。”

“哦!”韓斌被說得熱血沸騰,從此便再不提刀劍,隻是一門心思練習騎馬射箭。

練習射箭是枯燥辛苦的,韓斌倒很能忍耐,從小顛沛流離的動**生活、這些天跟在袁從英身邊的耳濡目染,都賦予了這個孩子不同凡響的堅強和毅力。整個上午,他一絲不苟地站立、拉弓、屏氣凝神,身上的衣服濕了一遍又一遍,卻從不埋怨偷懶。而至正午時分,當太陽爬到頭頂,大漠中的氣溫上升到一天中的最高點的時候,袁從英便趁這段編外隊午休的時間,帶著韓斌在茫茫無盡的荒原上策馬奔馳。

一進入春季,大漠的天氣更加變化莫測。夜晚尚且寒冷,正午已顯炎熱。在這個時候奔跑在烈日之下,四顧又是渺無邊際的大漠,對於人和馬都是一種考驗和磨煉。何況那一大一小兩個人,還都剛剛經過一個上午的苦練,又餓著肚子。但袁從英堅持要這樣做,因為這種訓練對於增強體力和意誌都是必須的。

雖然非常苦,一天之中,韓斌卻最喜歡正午這段揚鞭奔馳的時光。他的炎風跑得太好了,短短幾天的熟悉,韓斌已經能和炎風配合默契,每次都是先慢步行走一段,隨後逐漸加速,等袁從英跑到身邊舉鞭示意,韓斌大喊一聲:“炎風,跑啊!”這急不可耐的小神馬便撒開四蹄,在大漠上飛奔起來。普通馬匹視如畏途的沙地、丘坡,對炎風卻絲毫不在話下,跑到興起便如騰雲駕霧一般,活像一團飛旋的烈火,不可阻擋地向前。袁從英的坐騎雖然也不錯,但比炎風卻差得太多,炎風撒了歡地跑起來,袁從英也要盡全力追趕,每到此時韓斌就會輕踢馬腹,讓忘乎所以的炎風減慢速度,待哥哥追上來再一起並肩緩步騎行。這時候他們一般都是沉默著什麽都不說,隻讓豔陽下泛出金色的遍野黃沙印入眼底。

春天到來之後,大漠上稀少的植物也煥發了生機,胡楊樹和紅柳的枝幹都抽出點點綠色的嫩芽,正好成了炎風跑累了以後啃著解乏解渴的最佳選擇。無垠的長空之上,常有飛鳥盤旋北歸,沙地間也時不時躥出一兩隻賊頭鼠腦的漠狐或者沙鼠,但凡讓這一大一小兩人看見,那些動物就隻能自認倒黴。袁從英總會指示韓斌持弓射箭,雖然孩子每每落空,但袁從英會補上最後致命的一箭。他也知道韓斌現在根本不可能射中,不過是教他熟悉這個過程。從正式開始訓練韓斌,袁從英便讓孩子跟著自己每天隻吃兩頓飯,可是每頓都保證韓斌能吃到牛羊的肉和奶,還有打來的這些小野味,於是韓斌自來了大漠,反而日見壯實了。

這天中午他們又跑了好一陣子,伊柏泰早就在重重沙丘後麵不見了蹤影。他們換成緩步騎行,韓斌心裏有些納悶,舉頭望望,太陽稍稍偏西了,往常這時候哥哥一定早就催著自己往回趕了,因為每天下午他都要和那個武校尉忙很多事情,可今天怎麽一點兒不著急了呢?正想著,就聽袁從英問:“斌兒,累了嗎?下馬歇歇吧。”

“啊,好的。”韓斌答應著,連忙四下張望,果然看見不遠處有片小小的胡楊林,原來他們已經跑出來這麽遠,離開了大漠最深處,都能看見幾塊小綠洲了。

將兩匹馬拴好在樹上,任它們津津有味地啃起胡楊嫩芽,袁從英在一棵大胡楊樹下找到小片陰涼,就靠著樹坐下來,韓斌取來羊皮水囊,遞給袁從英:“哥哥,你喝水。”隨即又轉身去炎風那裏拿下個布包,抱在懷裏走回來,蹲在袁從英的身邊,把布包往他的背後塞。

袁從英覺得背上一陣發熱,不覺笑了笑,炒熱的沙子裝在布袋裏,可以保持很長時間的熱度,這是狄景暉發明出來給他熱敷後背用的,沒想到韓斌居然一直替他隨身帶著。

休息了片刻,袁從英打發韓斌去和炎風嬉鬧。那淘氣的小馬在荒地上打起滾來,一邊打著響鼻,一邊四腳朝天左右翻滾,韓斌“咯咯”笑著撲在小馬的肚子上,炎風輕輕側翻,要把他壓到身下,韓斌骨碌碌滾到旁邊,伸手去揪馬鬃,就這麽你來我往。小孩和小馬好不容易鬧夠了,安靜下來的炎風跪在沙地上,韓斌將臉貼在垂下的馬頸旁,對著小馬的耳朵和它說起悄悄話來。炎風的大眼睛裏滿是溫柔,親熱地用鼻子蹭著韓斌的臉蛋。

袁從英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感到十分欣慰,韓斌有了一個天下最忠實的好夥伴。最近這段時間,他總有種預感,自己和韓斌相聚在一起的時間不會太長久了,現在有了炎風,至少這孩子從此將不再孤單。

太陽又偏西了一點兒,袁從英已經誤了下午與武遜一起檢視編外隊的例行安排,當然這是他故意為之的。午後的大漠出奇靜謐,在這片安詳寂寥之中,袁從英再次回憶起蒙丹剛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們幾人聚在武遜營房中的談話。

那晚武遜見到蒙丹回來也很高興,非要在自己的營房裏招待蒙丹喝酒吃飯,飯後他們便開始聊起剿匪的情況。

武遜率先頗為自豪地開腔了:“蒙丹公主,你今天來伊柏泰,可曾發現編外隊有什麽變化?”

蒙丹抿嘴一樂,朝袁從英眨眨那雙碧水般的眼睛,嬌俏地回答:“怎麽沒發現?變化太大了!以前呂嘉帶的編外隊,個個都麵目猙獰,比土匪還像土匪。現在嘛,是軍容整齊、麵貌一新啊。”

武遜聽她這麽說,簡直樂得合不攏嘴,縱聲大笑之後方道:“哎呀,蒙丹公主過獎了,本校尉也不過是略作整頓,接下去剿匪,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啊。”

說到這裏,武遜朝袁從英瞥了一眼,意味深長地笑道:“啊,袁校尉可是幫了我不少忙,沒有他,我斷不能如此迅速地接收伊柏泰,重整編外隊。哈哈,袁校尉,武遜在此謝過了。”

袁從英朝他點點頭,臉上一絲笑意稍縱即逝:“武校尉,你是不是把我們這些天在沙陀磧巡視的情況對公主說一說,讓她也幫我們推想推想?”

“啊,對!”武遜連忙坐直身子,一本正經地對蒙丹道,“蒙丹公主,自從我接管伊柏泰以後,除了逐一整肅編外隊,我還作了另一個重要的安排。是這樣的,我讓手下的四名火長,各自率領一個小隊,每天早上和下午各一次,在沙陀磧的四麵八方巡視,看看能不能找到土匪的一點兒蛛絲馬跡。”

蒙丹眼睛一亮:“嗯,伊柏泰地處沙陀磧的正中,這樣做最方便了。”她想了想,又問,“那……武校尉,你們可曾發現什麽?”

武遜的臉色陰沉下來,悻悻地道:“怪就怪在這裏!我們這麽巡視也有個十來天了,別說土匪,連隻蒼蠅都沒找著。”

蒙丹追問:“武校尉,你們肯定把沙陀磧都跑遍了?”

武遜有點兒不忿:“蒙丹公主,我武遜你還是可以信得過的。潘火長,你把這些天巡視的安排給蒙丹公主看!”

蒙丹嫣然一笑:“武校尉,我不過多問一句,沒有不相信你的意思啊。”

武遜看著蒙丹豔麗不可方物的笑顏,也不好再計較了。

潘大忠捧著個軍務記錄冊子剛想湊到桌前,看見武遜的眼神又趕緊縮回腳步。這邊,袁從英不動聲色地道:“紅豔,我們不僅沒有發現土匪,也沒有發現任何商隊的蹤跡。目前看起來,走沙陀磧的商隊似乎已經被土匪嚇破了膽子,徹底絕跡了。”

蒙丹點了點頭,也若有所思:“嗯,這一點我在庭州也打聽過了,自上回波斯商隊遇襲之後,所有來往西域的商隊基本都改了道,再不敢闖沙陀磧了。”

武遜聞言愣住了,朝桌上猛擊一掌:“這、這又沒有土匪又沒有商隊的,咱們在此不成白忙活了?”

袁從英冷笑了一下:“我還是頭一次遇到不剿即滅的土匪呢,新鮮得很。紅豔,關於土匪和商隊的動向,你還有其他可以告訴我們的嗎?”

蒙丹會意,在她離開伊柏泰去庭州的時候,袁從英特意關照她查訪的一些事情,現在已有了答案。於是她胸有成竹道:“大家都知道,從西域各國到中原的商路,南、北各有一條。南路沿昆侖山脈經圖倫磧,再穿越戈壁至玉門關;北線則順著天山北麓經過突騎施的碎葉城,進入大周以後的第一站就是沙陀磧,穿過沙陀磧後再入庭州。南路暫且不去提它,北路這些年來蕭條了不少,就是因為沙陀磧的匪患。可那些走北路的商隊假如不穿越沙陀磧,又如何進入中原呢?我這次去庭州特別打聽了一下,實際上並非所有的商隊都轉至南路,相反有很多害怕土匪的商隊選擇了繼續向北,進入東突厥境內,沿金山向前,再從瓜州地界回入大周。”

“原來是這樣。”武遜和袁從英麵麵相覷,袁從英問:“商隊轉去東突厥境內再入大周,和直接穿越沙陀磧入庭州,有什麽不同?”

武遜輕哼一聲:“袁校尉,這一點我就比你清楚了,咱到底也是在邊境混了這麽多年的。除了路程要繞遠不少之外,最大的不同就是,商隊借道東突厥境內的話,就需要向東突厥支付一筆不菲的路稅。”

袁從英皺起眉頭:“路稅?居然還有這種說法。可據我所知,商隊進入大周是不用付稅的,是這樣嗎?”

蒙丹點頭稱是:“嗯,大周沒有這個規矩,我想是因為商隊來大周是做生意,而不是借道。其實商隊經過碎葉時,突騎施也要對它們征收過往的稅賦,但數量不大,商隊也樂意支付,因為這樣他們的安全就有保障了。但我聽說,東突厥征收的路稅非常昂貴,如果不是因為沙陀磧匪患的緣故,肯定沒有商隊願意借道東突厥去花這筆冤枉錢的。可這些年來大周境內匪患頻仍,商隊為了安全起見,也隻能不得已而為之了。”

武遜聽到這裏,狠狠地歎口氣道:“商隊是要和咱大周做生意,卻不得不花大價錢借道東突厥,原因是我大周不能確保境內商隊的安全,這種事情,說出來都讓人汗顏哪!可恨那個錢刺史,還口口聲聲說沙陀磧的土匪是空穴來風,真真氣殺人也!”

袁從英冷冷地接口道:“以沙陀磧目前的情形來看,他說得倒不錯,土匪確實蹤跡皆無嘛。”

“唔?”武遜狐疑地應了一聲,不知道袁從英是什麽意思。

袁從英看看蒙丹:“春天來了,商路之上按理應該越來越繁忙。紅豔,你有沒有去打聽過,商隊真的都打算取道突厥,放棄走沙陀磧了?”

蒙丹認真地回答:“從外麵進來的商隊我不知道,可我問了不少大周打算出西域的商隊,還有準備回程的西域商隊,他們都不願意再入沙陀磧冒險,而是決定往北轉道東突厥金山山麓了。”

袁從英輕輕搖頭,道:“紅豔,我覺得你應該告訴他們,沙陀磧如今已經沒有土匪了,大周的瀚海軍會保證他們的安全,他們可以在原來的北線商路上暢通無阻,又不用多花毫無必要的路稅。”

蒙丹瞪大了眼睛:“啊,這麽說……我、我這麽說他們也不會相信啊。再說,萬一有商隊來了,土匪又出現了怎麽辦?”

袁從英一字一頓地道:“那我們正好在此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是的。”袁從英對武遜道,“武校尉,我想建議你給錢刺史寫一份軍報,就說沙陀磧的土匪隻是小股流犯,不堪一擊,如今匪患已除,沙陀磧全境寧定,請他昭告來往商隊,從此後可以放心穿越沙陀磧,有我大周的軍隊確保他們平安。”

“這!”武遜大感意外,眼珠亂轉,袁從英知他困惑,便解釋道:“武校尉,土匪要劫的是商隊,假如沙陀磧從此沒有商隊路過,土匪自然就銷聲匿跡,我們剿匪的任務也就無從談起。而今之計,隻有將商隊重新請回沙陀磧,由編外隊整編而成的剿匪團在伊柏泰據守,一有風吹草動即可伺機而發,給土匪以迎頭痛擊。”

武遜緊蹙雙眉:“這樣是可以。但萬一……土匪不出現呢?”

袁從英往椅背上輕輕靠去,微笑著反問:“假如土匪再不出現,我們的目的不就達到了嗎?”

武遜凝神思索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對啊!不錯,這主意好。那錢歸南不是成天說我危言聳聽嗎?哈哈,今天老子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一個晚上沒說上話的潘大忠終於撿了個空,趕緊發言:“對啊,武校尉,守株待兔,袁校尉的這個主意真是太高明了,真叫人佩服,佩服!”

武遜的臉色稍稍變了變,隨即笑道:“是啊,是啊,嗬嗬,我這就起草軍報。”

兩天後,武遜告訴袁從英軍報送出去了,但並沒有把具體的內容陳述給袁從英聽。例行的巡查減少成每日午後一次,依然毫無結果。大家都在等待錢歸南那裏的回複,袁從英漸漸不再過問剿匪團的事務,而是像今天這樣,帶著韓斌在荒漠上一跑就是大半天,他是在等待,退出伊柏泰的時機。

已經有十多天了,楊霖每天都能聽到燕子的呢喃之聲在被木條釘死的窗外歡快地響起。他成天置身於陰暗的屋內,隻能憑借門縫和窗欞間射入的細微光線來判斷白晝和黑夜,一直過著晨昏顛倒的生活。有個老頭每天清晨來給他換恭桶,同時送些水和蒸餅,還有幾樣鹹菜,就算是他的一日三餐。房門開啟的時候楊霖也從來沒有動過逃跑的念頭,他心裏很清楚,他是無處可逃的,除了完成任務,自己沒有其他的選擇。

老頭走了以後,屋裏就隻剩下楊霖一個人。桌上除了書籍之外,就是成堆的蠟燭,供他從早點到晚,又從夜點到晝。楊霖一遍遍地誦讀經史子集,準備功課,剩下的時候就是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地躺在屋角的稻草堆裏。他害怕睡眠,隻要睡著就必然陷入噩夢,夢中一成不變的,是那個死在金城關外荒僻院落中的老者醜惡恐怖的嘴臉,楊霖每每慘叫著驚醒過來,冷汗淋漓,他總要往那草堆的深處挖去,從裏麵掏出那柄紫金剪刀,還有一封沒有寫完的書信。

最初的時候,由於慌亂和懼怕,楊霖根本不敢麵對這兩樣東西,但漸漸地,他開始研究起它們來。尤其是那封書信,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雖然不知道來龍去脈,但慢慢地還是從中讀出了些端倪,楊霖發現自己正在窺伺一個重大的秘密,這個秘密與死去的老者有關,也與這些天偶爾會在夜間來探訪自己的那位沈槐將軍有關。楊霖知道這一切性命攸關,他小心翼翼地把這秘密藏在心底,就像把紫金剪刀和半封書信藏在草堆最深處一樣,他懂得,絕不能讓沈槐看到這些,一旦被發現,自己就隻有死路一條了。可是他楊霖,還不想死!

當然活著也很艱難,楊霖在這個廢棄的道觀裏一關就是個把月,隻能從周遭漸漸提升的溫度感覺冬日的離去,這幾天又添加了燕子的鳴叫,楊霖才算肯定,洛陽的春天來了。現在他每天溫書累了,就躺在草堆上傾聽燕子的叫聲,莫名地感到心情舒暢不少,似乎又開始萌生起希望。

這天他正在草堆上閉目養神,門鎖嘩啦作響,楊霖意外地睜開眼睛,往常這個時候不會有人來。門開了,正午強烈的日光射進來,楊霖一下子被晃得頭昏眼花,他已經不習慣麵對光明了。

沈槐以手掩鼻站在門前,屋裏那股陰濕的臭氣熏得他惡心,再不想往屋裏邁進去半步。他打量著畏縮在草堆上的楊霖,從心裏討厭此人這副卑微怯懦的嘴臉,真不知道沈庭放怎麽會選中他?如此不濟的家夥,能過得了那雙明察秋毫的眼睛嗎?不過,沈槐心裏也清楚,使用楊霖的目的,本來就不是為了博得那人的信任。

楊霖揉著眼睛,慢慢從草堆上站起身來,垂著頭發呆。

沈槐冷笑一聲:“今天我來,是要帶給你一個好消息。”

楊霖垂頭不語,沈槐輕哼道:“今天聖上頒下旨意,今年製科的日子定下來了,五月初十開考。”

楊霖還是沒有反應,沈槐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厲聲道:“好了,從今天到五月初十還有月餘,你就抓緊這段時間好好溫書。”頓了頓,他的眼中突然閃過一抹惡意,冷笑道,“機會難得,希望你能好自為之。你的妻兒老小,還在家鄉等著你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吧。”

楊霖這才如夢方醒,抬起頭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並沒有妻兒,隻有一個老母親在家鄉。”

沈槐點頭:“那好啊,那你就更該殫精竭慮,全力迎考,才能不辜負你老娘的期許。”

楊霖的嘴唇哆嗦起來,眼圈有點兒泛紅了。

沈槐強抑厭惡,又道:“對了,你這兩日準備幾篇最得意的詩賦出來,我會幫你去行卷。”

“行卷?”楊霖大驚,“我、我也能行卷?在洛陽我一個有權勢的人都不認識……”

沈槐鄙夷地道:“你不認識有權勢的人,可我認識。好了,如何行卷你不用操心,你隻要準備你的就行了。詩賦要拿得出手的,別給自己丟臉。五日之後我再來,到時你把詩賦交給我。”

“是。”楊霖不自覺地應承了一聲。

沈槐走了,屋門又被鐵鎖拴得牢牢的。楊霖坐到桌前,提起筆來沉吟半晌,龍飛鳳舞地在紙上揮灑起來。這麽長時間以來,他還是頭一次靈感迸發,有了吟詩作賦的**。燕子在窗外鳴叫得更歡了,春天,春天真的到來了嗎?

周梁昆與何淑貞的重逢尚未開始,就被興衝衝趕來的周靖媛打斷了。周梁昆這才知道何淑貞是女兒找來給自己繡壽禮的。太多的問題、太多的感觸,隻好暫時擱下。周梁昆與何淑貞各自收拾心情,強顏歡笑,竭力遮掩不讓周靖媛看出端倪。周梁昆了解到第二天何淑貞仍然要來府上刺繡,而周靖媛午後恰好有事外出,便給何淑貞遞了個眼色。這麽多年沒見,他們之間的默契還在,何淑貞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就繼續埋頭做活了。接下來的時間裏,她繡得更加投入,心無旁騖,事隔三十多年,又能在他的家裏為他飛針走線,何淑貞幾乎把所有的苦楚、憂慮和煩惱都拋到九霄雲外了。

第二天早上,何淑貞仍然按時坐在了周府後花園的耳房裏,整個上午她專心刺繡。用過午飯以後,何淑貞覺得時間突然變慢了,她再也無法集中精神在麵前的錦袍之上,手指被刺了好幾次,終於神思恍惚到眼前的彩繡變成模糊的一團,就在這時候,一個身影掩在門口,他來了。

周梁昆細細端詳著麵前這個垂垂老嫗,歲月徹底改變了她昔日娟秀的麵容,假如不是昨日自己心血**,獨自散步到後花園,正巧看見她埋首刺繡的身影,那是斷然認不出來的。這樣想著,周梁昆緩緩走入小小的耳房中,何淑貞局促不安地站起身來,兩兩相對,二人都覺得心中縱有千言萬語,此刻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過了很久,還是周梁昆勉強開口,連嗓音都變得嘶啞:“淑貞,這麽多年不見,你……還好吧?”

何淑貞拭了拭淚,最初的激動過去,她的胸中再度被沉甸甸的憂懼所占據,畢竟她千方百計進入周府的目的,並不是來和麵前之人重續舊情,要這樣做未免也太遲了。不,何淑貞早已不是為情所困的青春少女,今天的她隻作為一名母親活著。

“我,新年之後就到了。一直都住在沈槐將軍的家中。”

“沈槐?”周梁昆大驚,上下打量何淑貞,“哦,你就是那夜奉茶的……”

何淑貞慘然一笑:“我的樣子變得太多,認不出來了吧?”

周梁昆仍然滿臉狐疑:“可是,你怎麽會到沈槐家中幫傭?我記得你當初就已離開洛陽遠走高飛了,何時又回來了?”

何淑貞悠悠地歎息了一聲:“唉,說起來話就長了。三十三年前我離開洛陽的時候,的確是打定了主意,今生今世都不會再回來。可誰知道命運弄人,我、我不僅回了洛陽,還……又到了這裏,想起來簡直就像做了一場夢啊。”何淑貞低著頭,慢慢地就把在除夕之夜冰河遇險,被梅迎春、袁從英等人搭救,陪伴沈珺入京投親的整個經過,一一地講給了周梁昆聽。

這段經過頗為複雜,何淑貞用了不少時間才從頭至尾地講完。周梁昆聽得滿麵詫異,隻能感歎世間的機緣湊巧。沉思片刻,周梁昆訕訕一笑,問:“那麽說,你是來尋找兒子的?他叫……”

“楊霖。”

“楊霖?”周梁昆若有所思地重複著。何淑貞知道他在盤算些什麽,她自己這兩天也反反複複地在心中掙紮著,到底要不要告訴他,要不要讓他知道楊霖的來曆?不,最後她暗自下了決心,還是什麽都不要說吧,楊霖就是我何淑貞的兒子,與別人無關。

於是何淑貞木然地道:“當初我被迫離開洛陽,就隻有天工繡坊的一個夥計楊仁禮陪著我。你知道的,他原就對我有意,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他還肯伸手相助,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心人。我,便嫁了他。楊霖是我與楊仁禮唯一的孩子。仁禮早逝,是我一手把楊霖拉扯長大,為了生活我們四處流浪,最後才在蘭州城對麵的金城關安了家。我與楊霖母子倆相依為命三十多年,兒子就是我的**。”

“原來如此。”周梁昆感慨萬千地歎息,聲音中似乎有些許遺憾。

何淑貞拭了拭眼角的淚,又苦笑道:“三十多年過去了,周大人的兒女也都已長大成人了吧。那位請我來做繡活的大小姐,長得真美,簡直就像個下凡的仙女兒。”

周梁昆愣了愣,遲疑著道:“唔,她是我的女兒,名叫靖媛。我命中無子,就隻有這麽一個女兒。和你那楊霖一樣,靖媛也是我的**。”

“哎,你、你別這樣,有話起來好好說!”周梁昆連忙俯身將何淑貞攙起來,他思忖著問,“淑貞,你怎麽能肯定楊霖一定在洛陽,而不是去了其他什麽地方呢?”

何淑貞堅決地道:“霖兒告訴我他來洛陽趕考就一定會來,這孩子絕不會對我撒謊。”

“可是,科考在每年的十一月,時候不對啊……”

“霖兒說他趕的是、是什麽製科考。”

“製科?”周梁昆的眼睛一亮,“聖上剛頒旨確定了今年製科的考期,就在五月初十。”

何淑貞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那霖兒他一定會參加五月初十的考試。”

周梁昆擺手道:“你別急,別急。讓我想想,若是你兒子真的來報考製科,那他就會上考生名單。這我倒可以委托主考官幫忙查閱,今年的主考官還未定,不外乎朝中那幾位老臣,多少都和我有些交情。”說到這裏,他朝何淑貞安撫地一笑,“淑貞,你別太著急。我想,這件事情我能幫上點兒忙。”

“周大人,我……”何淑貞叫了一聲,眼淚幾欲奪眶而出。

周梁昆忙搖搖頭,卻壓低了聲音,正色道:“淑貞,舉手之勞就不必言謝了。倒是我而今也有件要緊事情想請你幫忙。”

“我?”何淑貞呆住了。周梁昆的臉色變得慘白:“是的,淑貞,這可是件生死攸關的大事,而且普天之下唯你能幫到我,老天爺今日把你重新送到我麵前,是恩賜給我周梁昆的一線生機啊!”

深夜,庭州城內最大的薩滿神廟裏麵漆黑一片,充斥著凝滯沉重的寂靜。突然,大廳中央一個小小的火折擦亮了,昏黃的光暈映出一張幼童的臉,漆黑的大眼睛顯得有些呆滯,又有些詭異,這雙眼睛盯向大廳中央的圓柱,紅潤的小嘴唇翕動著:“哈比比,哈比比,你來呀,來呀。”一邊叫著,他一邊慢慢向圓柱走去。

大廳中央的鍍金圓柱,牢牢撐起高聳的神廟穹頂,許是受到孩子的聲音和他手裏亮光的驚嚇,圓柱頂端突起的廊簷上,一隻通體漆黑的貓突然飛身躍下,沿著橫亙圓頂下方的廊柱,直跑到神廟的聖壇前。它身輕如燕,矯健地跳上了離地一丈來高的聖壇頂端,那上麵依稀可以看見純金鑄造的五星圖符,在黑暗中依舊熠熠生輝。

幼童手持火折,緊跟著來到聖壇前,嘴裏依然叫著:“哈比比,哈比比,來呀。”黑貓哈比比高踞於聖壇的頂部,一邊在黃金五星的神符上擺動著尾巴,一邊鄙夷地望著地上那個小小的身影。小孩兒叫了半天,看哈比比一點兒沒有下來的意圖,將手裏的火折一扔,三步兩步跑過水池,便手腳並用往聖壇上爬去。

小孩兒艱難地沿著拱門的邊沿向上爬,滑溜溜的石頭上幾乎沒有著力的地方,好在小孩子身形纖小柔軟,穿著羊皮小靴的小腳牢牢踩在凹凸狀的花紋上,一點點朝上爬去。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黑貓的身上,並沒意識到被自己扔下的火折,竟在水池裏燃起了火苗,一股衝鼻的氣味慢慢在神廟中散開,越燒越旺的火勢將聖壇前的這方小小空間映得光亮。

小孩子已經爬到了拱門的上端,離哈比比隻有幾步之遙了。他一邊叫著哈比比的名字,一邊努力伸手去抓。可惡的哈比比卻故意又往後退了一點,挑釁地看著孩子,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樣。小孩兒的大眼睛閃動著喜悅的光,仍然一門心思地往前挪動著,嘴裏不停地喊著“哈比比,哈比比”。

“咣當”一聲,神廟的大門被打開了。一高一低兩個身影剛剛閃入門內,頓時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心神俱喪,前頭那個高挑身材的貴婦人忙舉手掩口,強抑住喉間將將迸出的呼喊,左手抓住身邊同樣嚇得魂飛魄散的小婢,兩人都止不住地全身顫抖起來。

那小婢驚慌失措地低低叫了聲“阿母”,被婦人用眼神喝住,這婦人此時已花容失色,漂亮的杏眼中含滿了淚水,對阿月兒輕輕搖著頭,她顫聲道:“別大聲,別大聲,小心嚇到安兒。”

阿月兒急得跺腳:“阿母,這可怎麽辦啊?安兒小少爺要是跌下來……”

婦人咬了咬牙,努力鎮定下心神,急促地道:“你快去給老爺府上送信,讓他無論如何要趕過來,多帶些人。快去!”

“噢!”阿月兒答應著,又猶豫道,“阿母,你、你一個人能行嗎?這裏還燒……”

“少廢話,快去!”裴素雲厲聲喝道,阿月兒一跺腳,扭頭朝門外跑去。

裴素雲按了按胸口,快步走到聖壇前,聖壇前的水池燒成了個熊熊烈焰的火籬笆,令人望而卻步。裴素雲卻似乎什麽都沒看見,撩起長裙,毫不猶豫地就從火上跨了過去。她的雙眼隻是死死地盯著趴在聖壇半圓形頂部的孩子,火焰灼燒,已經熱得那孩子的臉蛋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珠,他好像有些累了,也可能感到害怕了,趴在圓頂上不再動彈,嘴裏還是不停地念叨著:“哈比比,嗚嗚,哈比比。”聲音中帶了點哭腔。

安兒聽到娘的呼喚,抬起頭茫然四顧,終於看到了聖壇前的裴素雲,他對著娘“咯咯”笑起來,嘴裏含糊不清地道:“娘,娘,我找到哈比比了……”

裴素雲眼含熱淚,又努力往上伸開雙臂,呼喚道:“嗯,安兒最聰明了,安兒,來,到娘這兒來。”

安兒終於有些明白了娘的意思,他沿著半圓的拱頂,開始慢慢滑下身體,朝裴素雲接近。剛滑到半圓形的底端,手一鬆,從聖壇仰麵直摔下來,裴素雲尖叫了一聲“安兒”,往前猛撲過去,安兒恰好跌落在她的懷裏。就著安兒下墜的力道,裴素雲朝後一個趔趄,直接踩到烈火之中,她卻不管不顧地抱著孩子往神廟門口狂奔,裙擺一路帶著火焰。剛跑到門口,正巧錢歸南臉色鐵青,和阿月兒帶著小隊人馬衝進門來。

裴素雲把安兒朝阿月兒手裏一塞,自己便軟倒在錢歸南的懷中,失去了知覺。

直到第二天正午,裴素雲才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她剛一睜開眼睛,看見守在床前的阿月兒,就一把扯住她的袖子,焦急地喊著:“安兒,安兒,他怎麽樣了?”

阿月兒趕忙安慰:“阿母,你看看,小少爺好著呢。”

裴素雲這才看見安兒蹲在屋角的地上,正和那隻惹了無數禍端的黑貓哈比比玩耍,不由又氣又憐,眼圈一紅,輕聲歎道:“這孩子,真不知道要鬧到什麽時候才算是個頭。”

阿月兒也跟著傷心起來,抹了抹眼角,見裴素雲掀開被子要起床,忙攔道:“阿母,你的腳都燒傷了,塗著藥呢。”

裴素雲這才感到雙腳火燒火燎的痛,皺眉道:“聖壇前的水池裏投了石脂,本來是為了祈禱時作法用,這回算是自作自受了……嗯,我傷得還不重吧?”

阿月兒撇了撇嘴:“那也起了一溜燎泡呢,阿母,你太可憐了。”

裴素雲悠悠歎了一聲:“有什麽辦法,自己的孩兒,我不管誰管。還好有這藥,幾天以後的祭祀應該能趕得上。”

阿月兒大驚:“怎麽阿母?祭祀你還要去啊?”

裴素雲秀眉緊蹙:“當然,我無論如何都得做這個祭祀。”

“可你的腳傷好不了那麽快呀!”

裴素雲淒然一笑:“為了安兒,我就是死也心甘情願,一點兒燒傷算不了什麽。”

阿月兒低下頭不吱聲了,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期期艾艾地道:“早上老爺走的時候還說呢,讓阿母安心休養,祭祀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裴素雲還未及開口,錢歸南從門外一腳踏入,聽見阿月兒的話就接著道:“是啊,素雲,我看祭祀的事情還是免了吧。”

阿月兒連忙起身讓開,請錢歸南坐到床邊的圓凳上。錢歸南輕輕撫了撫裴素雲蒼白的麵頰,痛心地道:“素雲,你越發憔悴了。”

錢歸南“咳”了一聲:“這安兒實在太讓人為難了。”

裴素雲聽他這麽說,不覺輕聲辯解:“歸南,安兒是無辜的。他、他已經夠可憐的了。”她仰臉看著錢歸南,殷切地道,“這次祭祀我都準備好了,無論如何都是要做的,你就別阻攔了。”

錢歸南的臉色十分陰沉,不耐煩道:“素雲,你怎麽如此固執!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讓你不要再做這些拋頭露麵、詭異荒謬的事情,你何故就是不聽?”

裴素雲急迫道:“歸南,你知道的,我都是為了安兒啊。安兒他、他是因為藺天機對我的詛咒才成了這個樣子,我必須想辦法破除詛咒,否則安兒永遠也好不了了……”

錢歸南猛然站起身,一邊煩躁不安地在床前來回踱著步,一邊氣憤地道:“詛咒,詛咒!藺天機死了這麽多年,你居然還是擺脫不了他的陰影!”

裴素雲臉色煞白,哆嗦著嘴唇道:“我也想擺脫,可怎麽擺脫?安兒每每犯病,我根本就不敢鬆口氣,隻怕眼錯不見,他就遭了厄運。這樣的生活,實在是太……太痛苦了。歸南,你是知道的,凡受到薩滿巫師詛咒的人,必得將自己貢獻給薩滿,傳承巫道,有朝一日才能得到解脫。我、我想我隻要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夠讓安兒恢複正常的……”

“荒唐!”錢歸南終於忍不住打斷裴素雲的話,站在床前聲色俱厲地斥道,“素雲,虧得你還是河東聞喜裴氏後人,名相裴矩的重孫女兒,怎麽如此荒誕不經、執迷不悟?安兒,他生來就是癡傻,不管是不是藺天機詛咒的,總之是沒有希望了。他能活得怎樣,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你再怎麽犧牲自己也是徒勞,根本於事無補!”

“不,”裴素雲瞪大眼睛嚷了起來,“不是這樣的!安兒,他很聰明,不管哈比比跑到哪裏他都能找得到,整個庭州城,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他都不會走錯路。他、他雖然不通人事,可他辨認方位、記憶地點的本領常人根本難以企及。而且,他能輕而易舉地找出所有五星神符標示的位置,他能……”裴素雲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哽咽著低下了頭。

錢歸南啼笑皆非地看著她:“你就不要自我安慰了。安兒不僅癡傻,而且還有癲病,他活著根本就是受罪。素雲,我且說句狠話在這裏,安兒他也是我的孩子,可我有時都覺得他還是早點兒超生的好!”

裴素雲完全驚呆了,她死死地盯著錢歸南的臉,眼圈通紅,卻一滴淚都流不出來。良久才喃喃地道:“歸南,我知道,你還有別的兒女,他們都很好,很有出息,不在乎一個又傻又癲的安兒。可我隻有一個安兒,何況他這個樣子,都是我造的孽,我不會放棄他的,絕不會!你若是覺得不堪重負,大可不必在此盤桓,讓我們母子自生自滅便是。”

裴素雲仍然眼睫低垂,緊抿的櫻唇泛著蒼白,顯得既嬌弱又倔強。錢歸南朝阿月兒使了個眼色,阿月兒抱起安兒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錢歸南這才長歎一聲,道:“素雲,我這兩天心緒煩亂,有點兒六神無主,實在無處可以訴說,就指望著和你聊上幾句心裏話。啊,素雲?”說著,他伸手去攬裴素雲的肩,裴素雲略顯僵硬地向旁邊避了避,沒有避開,終於還是軟軟地倚到錢歸南的懷中,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問:“歸南,到底出什麽事了?”

錢歸南沉思著,臉上陰晴不定,半晌才冷笑著道:“昨天我收到了武遜的一份軍報,這個莽夫居然來將我的軍!”

裴素雲驀地坐直身子,疑惑地看著錢歸南:“怎麽,武遜給你發軍報?他說了些什麽?”

“哼,他說他業已接管伊柏泰,重整編外隊組成剿匪團,還說沙陀磧的匪徒對他武遜領導的剿匪行動聞風喪膽、望風而逃,沙陀磧中匪患已除,商路寧定,請我昭告來往客商,從今以後可以放心大膽地通過沙陀磧,他武遜可以保證大家平安無事!”

裴素雲微微點頭,輕笑:“這份軍報寫得還挺有策略的,武遜,他怎麽突然變得如此精明?”

錢歸南鼻子裏出氣:“就憑武遜,他還沒有這個腦子!依我看,多半是那個什麽袁從英給他出的主意。”

“嗯,”裴素雲思忖著道,“還真是的。你上回告訴我說武遜居然把呂嘉給殺了,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收了伊柏泰的編外隊,起初我覺得太不可思議。後來老潘的密報過來,詳細描述了事情的經過,方才知道始作俑者是那個被貶戍邊的袁從英,此人還真是不簡單哪。現在這份軍報若是出自他的授意,我倒不覺得意外。”

錢歸南應和道:“是啊,現在看起來是我當初有些輕敵了。本來認為可以把袁從英和武遜一起監控在伊柏泰,沒想到反而讓他們得了手。”

裴素雲道:“也不盡然,他們那時若沒有老潘幫忙,必難成事。要說起來,倒是你的這個心腹家奴助了他們一臂之力。”

錢歸南忍不住又站起身,在屋子裏麵踱起步來,似乎這樣可以幫助他思考,他冷笑幾聲道:“潘大忠這家夥,明擺了是公報私仇,借刀殺人。這小子是把呂嘉恨到骨頭裏了,這次好不容易撈到個機會,居然不聽我的安排擅自行動,本來我是不該放過他的。但是現在伊柏泰那裏全靠他盯著,我暫且先饒過他這一回!”

錢歸南一連哼了好幾聲,搖頭晃腦地讚道:“素雲啊,你真是我的女軍師,分析得頭頭是道。是啊,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句話雖說殘酷,卻也道出了用人的真諦。呂嘉早到了該被烹的時候,現在就算死得其所吧。至於武遜的軍報嘛,哼哼,他報他的,我是不是去昭告商隊,怎麽昭告,他就管不著了,因此根本不足為慮!”

看著錢歸南得意的樣子,裴素雲“撲哧”一樂,低聲感歎:“袁從英再精明,到底是君子之謀,總歸敵不過……”

錢歸南把臉一沉:“什麽?你說我是……”

裴素雲冷然地嘲諷道:“我什麽都沒說。”

兩人各懷心事,沉默了一會兒,裴素雲又說道:“歸南,話雖這麽說,但讓袁從英繼續留在伊柏泰似有不妥,以他的能力,假以時日,很難說不會發現些蛛絲馬跡。況且隻要他在伊柏泰,一旦有不怕死的商隊硬闖沙陀磧,土匪到底是劫還是不劫呢?”

錢歸南胸有成竹地道:“這個問題我也考慮過了。袁從英絕不能繼續留在伊柏泰,潘大忠對付一個武遜綽綽有餘,加上袁從英恐怕就捉襟見肘,因此我已想好,這就把袁從英調回庭州來。武遜的軍報來得很及時,我正好將計就計。”

“調回庭州以後呢,你打算怎麽處理袁從英?”

“此事不急,且容我善加謀劃。”

裴素雲點頭沉思,半晌又困惑地問:“歸南,既然事情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你的憂慮又是從何而來呢?”

錢歸南微微一怔,臉色突然變得非常凝重,他緩緩坐回裴素雲的身邊,輕輕將她摟到懷中,貼著她的麵龐,極低聲地道:“素雲,恐怕有萬分重大的事情要發生了。”

“什麽萬分重大的事情?”裴素雲觀察著錢歸南肅穆的神態,又驚又懼地問。

錢歸南沉默不語,隻是撫弄著裴素雲烏黑的秀發,良久才深深地歎息了一聲:“素雲,你倒也不用太過擔心,即使真有天翻地覆的大事發生,我還是可以確保你的安全。隻是……”

“助你一臂之力?歸南,你能說明白一些嗎,我能為你做什麽?”

錢歸南的神情越發不安起來,支吾道:“呃,素雲,也不過就是關於伊柏泰和沙陀磧的秘密,你……呃……或許會用得上……安兒……”

“歸南!”裴素雲打斷錢歸南,嘴唇輕輕顫動著,嗓音變得嘶啞,“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隻要我做得到的我都會去做,但絕不能動到安兒,我、我絕不會允許的!”

錢歸南十分尷尬,訕訕道:“素雲,你太過慮了,我隻是說萬一的話。安兒他畢竟也是我的孩子,我也心疼著呢。”

裴素雲垂首半晌,抬眸對錢歸南淒然一笑:“歸南,你剛才不是都說,安兒他又癡又癲,他能有什麽用處?歸南,不論你想要幹什麽,千萬別傷害到安兒。他……隻是個可憐的小孩子,你的孩子。”

“唉!”錢歸南連連搖頭,不再發一語。

裴素雲漆黑的眼裏蒙上霧氣,她倚靠進錢歸南的懷抱,恍恍惚惚地說:“歸南,你是知道的,我必須守著伊柏泰,守著沙陀磧,這是裴家先祖留下的遺誌,到素雲已曆四代,我斷不敢悖逆。我自己還背負著藺天機的詛咒,隻要這詛咒不破,我與安兒就算是走到天涯海角,也永世不得安寧……可是,歸南,有時候我真的很想離開這裏,離開庭州,隨便去哪裏都行,歸南,你帶我和安兒走好不好?”

錢歸南無言以對,雙眼不覺也有些模糊了。

黑貓哈比比蹲在窗下的神案上,連連叫喚著。

裴素雲和錢歸南同時向神案投去又懼又憎的目光,那上麵供奉著與薩滿神廟聖壇上一般無二的碩大純金五星。這是由薩滿大巫師藺天機親手創立的神符,據說蘊含著無窮無盡的邪惡力量,通達世間至凶至強之靈。藺天機雖然消失了,但他依然通過這神符,控製著可憐的安兒,控製著裴素雲,控製著伊柏泰、沙陀磧,乃至整個庭州。

錢歸南對武遜軍報的答複,七天之後才送達伊柏泰。武遜正在營房中與老潘一起研究地下牢獄的地圖。老潘花了十多天的時間才畫好這張圖,首先送來給武遜查看。武遜見圖十分高興,不知道為什麽,他並沒有請來袁從英,而是獨自一人拉著老潘,讓他細細地解釋給自己聽。

兩人正看得起勁,兵卒呈上錢刺史的回文。武遜拆開後飛快地讀了一遍,哈哈大笑一聲,便將回文交給身邊的潘大忠。待潘大忠也看完,武遜握緊拳頭往桌上捶去,大聲問道:“怎麽樣老潘,你看看,這次錢刺史可是對你我大加褒獎啊,還信誓旦旦要通告來往商隊,請他們重回北線商路。哈哈,咱們瀚海軍總算是揚眉吐氣了!”

武遜被捧得樂滋滋的,眼中卻有一絲愧意閃過,好在潘大忠集中精力拍馬屁,對武遜的這點兒異樣並不在意。唱完熱情洋溢的讚歌,潘大忠的臉上堆起狡猾的笑容,殷勤地問:“武校尉,錢刺史在回文中還下令要將袁校尉召回庭州,您覺得怎樣?”

武遜瞥了老潘一眼,不動聲色地反問:“什麽怎麽樣?對上官的命令除了服從還能怎樣?”

潘大忠獻媚地一笑:“那是自然。錢刺史說得很明白,武校尉如此神速地剿滅匪患,真令得他大喜過望。如今沙陀磧土匪已除,有武校尉一人在此領導剿匪團、坐鎮伊柏泰就足夠了。袁校尉才幹出眾,剛來庭州就立下大功,確實應該另外委以重任。”

武遜一皺眉:“老潘,你囉裏囉唆的到底想說什麽?”

潘大忠縮了縮脖子,低聲嘟囔:“卑職不過是替武校尉高興,不免多說幾句廢話,還請武校尉見諒。嗬嗬,那個袁校尉什麽都好,就是有些孤傲,不太好相處。俗話說一山難容二虎,錢大人這次將他調回庭州,正說明大人還是對武校尉您更信任,更器重……”

“行了!”武遜不耐煩地喝住潘大忠,正色道,“袁校尉幫了咱們的大忙,人也不錯。既然他要走了,今晚咱們就請他來喝喝酒,好好送送他。還有,那個狄三公子和韓斌小孩,我可應付不了他們,錢刺史也沒說怎麽辦,我想這次就一塊兒打發回庭州算了。你說呢?”

“武校尉所言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