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 鬥

“你要走了?還回來嗎?”狄景暉急迫地問。

蒙丹被他熱切的目光逼得不覺垂下雙眸,心中暗暗懊惱著:來告別前明明打算表現得若無其事,可為什麽一聽到他的聲音,一看到他的眼睛,自己的心又跳得如此慌亂?都怪他,這沒用的漢人男子,知道自己要走,居然如此緊張,隻不過是短短地離開幾日,他就著急成這個樣子……

韓斌也站在門邊,伸手扯她的衣裙:“蒙丹姐姐,你什麽時候再回來啊?”

蒙丹握住他的小手,溫柔地笑起來:“斌兒,以後就叫我紅豔姐姐吧。”

“啊?紅豔姐姐,你改名字啦?”

“嗯,好聽嗎,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韓斌轉了轉眼珠:“還行吧。紅豔姐姐,我喜歡!”

袁從英來到門前,見狄景暉在一旁呆呆地站著,蒙丹又不理他,便不動聲色地拽了拽狄景暉的袖子,招呼道:“蒙……呃,紅豔,屋裏坐吧。”

狄景暉回過神來,也忙道:“啊,對,對,紅豔,請屋裏坐。”

蒙丹瞥了一眼狄景暉,眸中碧波流轉,好不容易憋住笑,搖頭道:“不坐了,也沒什麽特別的事情,就來給你們道個別。”

“可是,”狄景暉有點兒發急了,“你這是要去哪裏?你不是要在此地等梅迎春的嗎?”

蒙丹輕輕翹起嘴角,屋外那燦爛的落日紅霞此刻好像都飛上了她的麵龐:“我又沒說要離開這裏,隻不過是和哈斯勒爾他們一起回趟庭州。春天來了,我們要去尋塊水草肥美的綠洲放牧駝馬,總不能老在這個大漠裏麵轉悠。”

狄景暉大大地鬆了口氣:“原來如此,那倒也不必鄭重其事地道別。”

“你……”蒙丹讓他給氣樂了,發狠道,“真該告訴你我一去不回!”

“你不會的。”狄景暉篤悠悠地說,此刻已經完全鬆弛了下來,他把兩手往身後一背,低下頭來看蒙丹。

蒙丹覺得自己額頭上的碎發隨著他灼熱的呼吸輕輕顫動,連帶著心尖也酥酥麻麻起來,這種感覺是那麽溫暖,那麽輕柔。她再沒有能力讓自己的語氣生硬起來了,隻好極低聲地說:“我,就去幾天,然後再來看你們。”

“好,我們在此等候。”狄景暉一本正經地回答。

袁從英在旁邊聽得實在有些好笑,除了等待難道他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那,你們好好休息吧,我走了。”說完這句話,蒙丹如釋重負地長舒口氣,正要扭頭往門外走,袁從英卻把她叫住了:“先別走,紅豔,我要問你件事情。”

“啊,什麽事情?”自從熟識以後,蒙丹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看袁從英嚴肅的表情,於是她就微微側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袁從英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習慣性地鎖起雙眉,思忖著問:“紅豔,你在大漠上發現過幾次土匪行凶?”

蒙丹認真地想了想,答道:“一共有三次。”

“可曾和土匪正麵交鋒過?”

蒙丹搖頭:“一次都沒有。”

“一次都沒有過?”

“嗯。”蒙丹咬了咬嘴唇,沮喪地道,“這些土匪太神出鬼沒了,大漠又無邊無垠,實在無從搜索。現在走沙陀磧的商隊不多,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有商隊經過,隻能瞎碰。因此三次所見到的都是土匪劫殺商隊以後的現場。”

袁從英抬起眼睛,緊盯著蒙丹問:“如果真的像你所說,土匪又是從何得知商隊行蹤的呢?”

蒙丹緊接著他的話道:“是啊,我也想不通這一點。好像有人把每次商隊進入沙陀磧的時間和路線都通報給土匪,否則他們絕不可能把所有的商隊一網打盡。還有……”

“還有什麽?”

“還有就是這些土匪的營地究竟設在什麽地方。我這幾個月帶著人把沙陀磧都跑了個遍,始終沒發現可疑的地點。可是從土匪攻擊商隊的地點來看,遍布沙陀磧的東西南北,因此他們一定在沙陀磧的內部設有營地。隻是……這個營地到底在哪裏呢?”

袁從英沉思片刻,對蒙丹微笑了一下:“你哥哥所發現的奇怪之處,就是這些吧?”

蒙丹也不覺莞爾:“差不多吧。”想了想,她又道,“還有一個古怪,是我發現的,還沒來得及告訴我哥哥。”

袁從英和狄景暉相識一笑,他們都聽出了蒙丹語氣中那點掩飾不住的天真和自豪,袁從英便問:“是怎樣特別的古怪,可以告訴我們嗎?”

蒙丹輪流看著他們兩個,故意稍停了片刻,才回答:“唔,我一共發現了三次被屠殺的商隊,現場都是屍身遍地、血流成河,可是貨物和車馬卻蹤跡全無。”

袁從英揣度著道:“貨物和車馬都被土匪劫走了吧。”

蒙丹忽閃著碧色的雙眸,略帶得意地說:“土匪帶走貨物和車馬也就罷了,可為什麽要把所有的兵刃也都帶走呢?”

“兵刃?”袁從英驚訝地問。

蒙丹“嗯”了一聲:“我發現這三起劫殺,土匪都很小心地把現場打掃幹淨了。從衣飾來看,屍首全都是商隊的人。但我想,土匪未必沒有傷亡吧,可現場找不到一具土匪的屍身。還有就是,掉在現場的兵刃明顯都是商隊用的,沒有任何一件土匪的兵刃。甚至一些被箭射死的屍體,身上的箭弩都給小心地拔掉了。”

“居然有這樣的事情。”袁從英喃喃自語,陷入了沉思。

蒙丹瞧瞧他,又看看狄景暉,嬌俏地點點頭:“那我就走啦。”

狄景暉忙道:“我送你。”正要陪著她出門,卻聽身後袁從英叫了一聲:“狄景暉你站住。”

“幹什麽?”狄景暉滿臉狐疑地站住身,袁從英搶步上前:“我來送紅豔姑娘,你回屋去!”說著,他伸手輕輕一攔,不由分說就把狄景暉擋到身後。

蒙丹也有點兒意外,但還是在袁從英的指示下,乖乖地由他陪著自己朝門外走去。韓斌剛想跟上,袁從英反手推上房門,也把他關在了屋裏。

狄景暉看著兩人並肩出了門,實在猜不透袁從英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便索性坐回到桌邊。突然,他發現桌上袁從英剛才在默畫的紋理圖,拿起來仔細瞧了瞧,臉上露出笑意。韓斌探身過來要搶,被狄景暉隨手推到一邊。

過了好一會兒,袁從英才又開門進屋。他若無其事地往桌邊一坐,狄景暉狠狠地瞅了他一眼,故意拉長聲音問:“送走了?”

“嗯,送走了。”袁從英拿過畫著圖案的紙,提筆接著往下畫。

狄景暉瞪大眼等著,看他毫無再開口的意思,終於忍不住問:“哎,你和蒙丹說什麽去了?”

袁從英連眼皮都沒有抬,一邊在紙上畫著,一邊隨口道:“我和她說什麽,你沒有必要知道。”

“你!”狄景暉咬牙切齒地道,“袁從英我告訴你,你休想……”

“休想什麽?”袁從英擱下筆,瞥了眼狄景暉捏緊的拳頭,似笑非笑地加了一句,“怎麽,要和我打架?”

狄景暉衝他幹瞪眼,無奈地搖頭:“在別人那裏受了氣,就跑到我這裏來耍威風,什麽人嘛!”

兩人暫時休戰,袁從英從懷裏掏出另一張畫著阿蘇古爾河畔圖形的紙,和自己剛畫的紙放在一塊兒,擰眉抿唇,開始苦思冥想。

狄景暉坐在對麵不懷好意地看著他,最後還是探頭過來,訕笑道:“哎,我們做個交易吧。”

“交易?什麽交易?”

“如果你告訴我你和蒙丹說了什麽,我就告訴你這些紋理是什麽意思,如何?”

“你知道這些紋理的意思?”袁從英有些喜出望外,往椅子背上一靠,看著狄景暉道,“說吧,這都是些什麽。”

“罷了罷了,不和你計較。”狄景暉嘟囔著連連歎息,把那本《西域圖記》翻到最後,攤開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袁從英定睛一看,那上麵果然繪著自己在兩處井蓋上見到的紋理,粗粗看去幾乎分毫不差。他長舒了口氣,對狄景暉笑道:“你早說啊,害得我琢磨了半天。”

狄景暉搖頭晃腦地回答:“我怎麽知道你在琢磨這個?恰巧這些圖在書的最後麵,我也是剛剛才看到。”

“書上有沒有寫這些紋理是什麽意思?”

袁從英拿過書翻看,狄景暉指著書頁道:“有的,不過內容不多,隻說這是一種西域神教——薩滿教的神符。”

“薩滿教?”

“是的,薩滿教。”狄景暉解釋道,“這本書上隻簡單地記載了薩滿教是西域頗為盛行的一種神教,大概從上古開始就有了。這種神教信奉萬物有靈的說法,認為不論草木牲畜、山河湖海皆有靈,都能與人相通。薩滿教將世界分為上、中、下三界,上界是天神居住的地方;中界是人活動的場所;下界則在地層深處、江河湖海,等等,有各式各樣的精靈出沒。”

“什麽是精靈?”袁從英聽得津津有味,好奇地發問。

狄景暉翻了翻書,邊看邊道:“唔,精靈嘛,就是一種通神的靈物吧。薩滿教認為每個部落都有保護自己的精靈,會附著在本族的巫師身上,借巫師之肉身來行使其意誌。在精靈的指點和教誨之下,薩滿巫師可以探訪靈界、可以上天入海,巫師作法時有精靈協助,才可以順利地治病、求雨、尋魂、驅鬼、祈福和詛咒。”

這會兒連韓斌都靠在袁從英的身上聽得入了迷:“聽上去還真挺有意思的。”

袁從英笑著問:“你說薩滿巫師能治病?”

狄景暉點頭:“能啊,這書上說得還挺神,能治各種疑難雜症。”

袁從英道:“那我幹脆去找個薩滿巫師治治我的背痛吧。”

狄景暉始料未及,愣了一愣,應道:“倒是可以試試。不過你要小心巫師把你大卸八塊啊。”

“不怕,隻不過要是讓大人知道了我去找巫師看病,他一定會把我大卸八塊的。”

狄景暉哈哈大笑起來:“對,對!我爹最恨這些裝神弄鬼的邪恁之說。怎麽?他教導了你十年,你居然還信這些?”

袁從英自嘲:“大人是有大智慧的,我怎麽能與他相比?你還沒有說,這些圖符紋理到底是什麽意思?”

狄景暉指著書上的圖案道:“書上說,薩滿教有許多神靈,包括天神、地神、風神、雨神、火神、水神如此種種。這些紋理圖案就是用來崇拜不同神靈的。像這種曲曲折折的波紋應該表征河海,也就是水神,這種傾斜的豎條紋就是風神的符號。這兩種符號分別在此地和阿蘇古爾河畔茅屋的井蓋上有。另外,書上還記載了雨神、火神、地神等符號。”

袁從英頻頻點頭:“不錯,很像這麽回事。井裏有水,所以要祈求水神的庇佑,難道我們在沙陀磧裏見到的這些深井,都與薩滿教有關聯?”

狄景暉想了想道:“我想可能最初的掘井人都是篤信薩滿教的,所以才會在井蓋上飾以薩滿神符。”

袁從英想了想,又道:“可是這書上的圖案都沒有套在外麵的那五個角,這是怎麽回事?而且阿蘇古爾河畔的那口井上的圖案,照你的說法是風神符號,我卻從中挖出了清水,這又是怎麽回事?”

狄景暉“咳”了一聲:“別問我,這我可就不明白咯!”他接著又笑道,“你不是想找薩滿巫師看病嗎,到時候順便向人家請教請教唄。如果巫師不肯說,你就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說!”

袁從英一本正經地點頭:“嗯,這個我倒拿手。”

說著,袁從英又拿起那本《西域圖記》,翻動著道:“這個前隋的宰相裴矩倒挺有趣的,記載下這麽多西域的奇聞逸事。”

狄景暉長歎一聲:“裴矩啊,他可是我打心眼裏崇敬的人。你說我爹有大智慧,其實我倒覺得,裴矩比我爹更了不起。”

袁從英驚訝地望著狄景暉:“真的?這個裴矩真有如此厲害?”

狄景暉正色道:“那是當然。裴矩在前隋任內史侍郎和吏部尚書的時候,為政廉潔,頗負清名,此為功績之一。受命赴張掖經營與西域各國的貿易往來,編撰成這本奇書《西域圖記》,此為功績之二。你或許還不知道,裴矩是繪製下西域到中原之間來往商路圖的第一人呢。”頓了頓,他又感歎道,“河東聞喜裴氏家族,真正的三晉望族,曆六朝而盛,至裴矩一代,可謂豪傑俊邁、名卿賢相,摩肩接踵,茂鬱如林。有種說法:裴家的男子不是出相就是入將;女子不是王妃就是誥命。對了,西晉時候裴家還曾有過一個叫裴秀的,定出了‘製圖六體’,後世至今勘測地域,繪製地理圖,都是依據裴秀在其所著《禹貢地域圖》裏擬定的分率、準望、道裏、高下、方卸和迂直的方法而做的。所以裴矩能編纂出這套《西域圖記》也是有淵源在的。”

袁從英若有所思地問:“繪圖,勘測……裴家世代沿襲這樣的學問?”

狄景暉點頭道:“聽說是這樣的。裴矩在隋滅後就歸順了大唐,但據說有些裴家族人卻流落在了西域,至今不肯返回中原。咱們在此地待久了,說不定還能碰上一二,也未可知。”

狄景暉話音落下,袁從英鎖起雙眉,指了指門外:“你覺不覺得這個伊柏泰的位置、格局、建造的方式,都頗為深奧?”狄景暉頷首,袁從英沉吟著又道,“如果你去了那地底下的監獄,就更會有這樣的感受。真難以想象,這一切之中到底蘊藏著怎樣的秘密。”

麵對著桌上搖曳的燭光,兩人都沉默了。邊塞大漠的春天,就在這瞬息萬變、吉凶難測的氛圍中徐徐展開。屋外風沙又起,沙塵經窗洞湧入屋內,袁從英把韓斌的腦袋摟到懷中,為孩子擋住那嗆人的氣味,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此時此刻,即使願意付出生命,他能為這孩子做的,也依然是如此有限。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命運始終與“秘密”這兩個字緊緊相連,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哪怕身心俱疲,也仍然無法擺脫。深入骨髓的思念和牽掛,連同“秘密”這個詞一起,又一次將他的心帶回到悲喜交加的過往。

這天晚飯之後,周梁昆終於下定了決心,他讓家人送出一封信以後,便在書房中靜待回音。隨意翻看著手邊的書籍,周梁昆再次回味下午與女兒靖媛的一番談話,心中跌宕起伏。

周靖媛自花朝節與狄仁傑等人共遊天覺寺以後,就始終悶悶不樂,才過了短短幾天,嬌美的麵龐就消瘦憔悴下來。周梁昆看在眼裏,急在心上,考慮再三,還是決定要和女兒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周靖媛來了,無精打采地坐在父親的麵前,纖細的指間繞著塊絲帕,揪過來又扯過去。周梁昆問了她幾句閑話,她也答得心不在焉。周梁昆有些著急,便清清嗓子,小心翼翼又直截了當地問:“靖媛啊,為父看你自花朝節之後就有些意氣消沉,是身體不適還是有心事啊?”

周靖媛一愣,抿起櫻唇答道:“爹爹,女兒的身體很好。”

“哦,那就是有心事了?”

周靖媛低頭不語。

周梁昆慈愛地笑起來:“你這孩子,一向敢說敢做,今天這樣子,可有點不太像我的女兒啊。”

周靖媛秀眉微蹙,臉色愈發陰沉,周梁昆耐心等待著,他了解自己的女兒,知道她一定會有所表示。

果然,周靖媛抬起頭來看著父親,黑如黛石的雙眸中迷霧深鎖,似有無限的困惑和憂慮:“爹爹,女兒的心全都在爹爹的身上,爹爹的心事便是女兒的心事。”

“靖媛……”周梁昆顫抖著聲音喊著女兒的名字,心中一陣酸澀。

定了定神,周梁昆勉強笑道:“靖媛啊,裘侍郎那頭的事情,為父知道你不願意,已經回絕了,你就放心吧。”

周靖媛低頭不語,周梁昆稍待了片刻,溫和地道:“靖媛,你上回提到太平公主向先帝聖上討要武官做駙馬的逸事,為父想問一句,靖媛是不是也有心上人了,並且還是個武官?假使果真如此,靖媛不妨就直說給為父聽,好不好?”

他的話音未落,周靖媛已經麵紅耳赤,略微躊躇了一下,垂著頭輕聲嘟囔:“說出來又有什麽用?也許人家根本就沒在意……”

周梁昆臉色驟變:“什麽,對我的女兒?”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不由憤憤地斥道,“竟有這樣不識抬舉的東西!”頓了頓,周梁昆故作灑脫地安慰道,“靖媛啊,姻緣,姻緣,講的就是個緣分,不可強求的。我想那人既然有眼無珠,那就是他沒有福氣。”

周靖媛撕扯絲帕的手指一頓,咬了咬嘴唇,突然抬頭直視著父親:“爹爹,假如靖媛就隻想要那個有眼無珠的人呢?”

周梁昆大驚:“靖媛,你這又是為何,你一共才見過他幾回,何故就認了這個死理?他……在為父看來也不過如此,在大周的青年武官中,並不算特別出眾啊。以靖媛你的出身和人品,要真配給了他,為父還覺得委屈了你……”

“爹爹!”周靖媛的聲音都發抖了,“他、他和別人不一樣,他是狄大人的衛隊長!”

“這和狄大人又有什麽關係?”周梁昆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著女兒,腦海中的思緒迅疾翻騰,突然,他的心猛揪成一團,難道,難道女兒是為了……

“靖媛!”周梁昆喚著女兒的名字,再看她時,周靖媛蒼白的臉上綻露出甜潤的笑容,好似在撒嬌:“爹爹,靖媛從小就知道,不論我想要什麽,爹爹都會想辦法找來給我的。”

周梁昆愣了半晌,長歎一聲:“好吧,靖媛,讓爹爹想想,好好想想。”

看著周靖媛離開屋子,周梁昆鎖上書房的門,進入隔板後的密室。在那裏麵,他待了一個下午,直到太陽快落山時,才倦容滿麵地回到書案前,思忖著寫下一封簡單的書信,打發下人送了出去。周梁昆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真切地感受到末日將至的絕望,但同時又從內心的最深處,生發出一股垂死掙紮般的巨大力量。即使不為了自己,為了女兒,他也要試一試。

回信卻直到第二天的正午時分才送抵周府,周梁昆整個夜晚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待收到回複才暫時鬆了口氣。可是看著隻有一行字的簡短答複,他死灰般的臉上又泛起苦澀的笑容。對方在回複中隻寫了一個地址,並約定了麵談的時間。周梁昆發現,自己要麵對的這個人確實城府極深,有著與其年齡不相稱的謹慎和精明。周梁昆突然覺得,也許女兒是對的,她以一個女人的直覺窺測到了那人身上所隱藏的力量,而對於他們父女來說,這力量也許就是他們能夠攀附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

春日已至,白晝漸漸拉長,天暗得越來越晚。盡管如此,洛陽城還是一如既往地在酉時暮鼓隆隆,金吾衛隊開始驅逐三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坊門扇扇合攏,百姓們意興闌珊地關門閉戶,街巷之上頃刻就行人稀少。

周梁昆在書房中直等到天色全暗,才罩上青色大氅,攏過寬大的風帽,將整張臉遮得隻剩一雙眼睛,匆匆出門登車。馬車沿著筆直的大道一路往南,沿途經過數座關閉的坊門,卻攔不住鴻臚寺卿這位當朝三品大員。金吾衛兵乖乖地開門放行。就這樣周梁昆一路暢通無阻地進入了城南尚賢坊。

馬車小心翼翼地避開狄府周圍的地界,隻在僻靜的小巷中一路穿行,最後停在離狄府不遠的一個小獨院前。

“老爺,到了。”車夫壓低聲音對著車內喚道。

“你肯定是這個地方?”周梁昆冷冰冰地問。

“老爺,沒錯的,就是這裏。”

車簾掀起,周梁昆探出被風帽遮得嚴嚴實實的腦袋,觀察著四周寧靜肅穆的環境,半晌才抬腿**馬車,一邊吩咐:“把車趕到一旁候著,注意別讓人發現。”

來到門邊,周梁昆輕輕敲擊門環,剛剛敲了一下,門就打開了。沈槐筆直地站在門前,朝他躬身施禮,卻未發一言。周梁昆很滿意對方審慎的態度,點點頭,便隨他跨步入院。

這正是沈槐給沈珺租住的小院落。自昨天午後在狄府中接到周梁昆的書信後,沈槐反複思考了一個晚上,試圖推斷出周梁昆約自己單獨談話的目的。周梁昆在信中隻說想和沈槐作一次麵談,並說事關重大,希望沈槐能夠保守秘密,這次談話隻能是他們兩人知道。沈槐當然明白此中的含義,周梁昆不想自己將這次會麵報告給狄仁傑。

沈槐在狄仁傑的授意之下監視周梁昆已經旬月,始終沒有什麽突破。周梁昆每日除了處理公務就是在家待著,連應酬都很少,生活簡單得令人生疑。但生疑歸生疑,偏偏就是抓不住他絲毫的紕漏。四方館府庫貢物被盜的案件,雖然被狄仁傑壓了下去,周梁昆還是安排了少卿尉遲劍徹查四方館的全部存物,宋乾和沈槐共同監督了整個過程。查察的結果表明,四方館被盜走的貢物並不像想象的那麽多,也都不是什麽特別的珍品。假如僅僅從這個案件本身來看,周梁昆不論是否參與了盜取貢物,其罪責都算不上太大,就算捅出去,以他在朝中的資曆與功績,最多也就是鬧個罷官回家,性命可以無虞。相形之下,周梁昆私自殺死劉奕飛的行為,倒顯得有些反應過度了。

沈槐最近常常會想,周梁昆當時完全可以把劉奕飛交出去,就算劉奕飛倒打一耙,周梁昆還是有機會自保的,如今卻落個殺人的把柄在狄仁傑手中,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此外,沈槐還一直有種感覺,狄仁傑讓自己監視周梁昆,其意並不完全在於找回失落的貢物,隻是這位睿智超卓的老大人,不會把他對周梁昆更隱秘的懷疑告知給自己罷了。許多次深夜無眠的時候,沈槐傾聽著從狄仁傑書房中傳來的踱步和歎息的聲音,總會忍不住地想,他對袁從英也會有這諸多的隱瞞、提防和猜忌嗎?這樣想著想著,一種深深的無奈、惶惑和怨恨就慢慢地,不可遏製地在沈槐的心中滋生起來。

盡管如此,沈槐還是非常盡職的。監視周梁昆的工作沒有什麽進展,他仍然盡心盡力地去做。除此之外,沈槐還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沈庭放不明不白的死亡待查,楊霖和他帶來的使命要去辦,還有就是,他時刻牽掛著的沈珺。現在,隻有每天和沈珺共進晚餐的時候,沈槐才能體會到安逸和溫情。自從花朝之後,何大娘果然給沈珺裁製了幾套素雅的新衣裙,沈槐見她每天都鄭重其事地修飾齊整,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等自己過去,心中真是又憐又愛,滋味萬千。

周梁昆到底要和自己談什麽,還如此機密?沈槐覺得不好揣摩。他對周梁昆沒有什麽好感,對周靖媛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一想到這位千金小姐對自己那毫不掩飾的傾慕,沈槐就覺得可笑。他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麽地方入了這位小美人的法眼,竟得到她如此青睞,沈槐原不是秉性輕賤的無良青年,如今又有沈珺守在身邊,就更不想招惹莫名其妙的桃花運了。

可是周梁昆要求和自己密談,沈槐思之再三,還是決定姑且談之,見機行事。他選擇了沈珺的小院作為談話的場所,一來這裏僻靜,幾乎沒有外人知道,二來此地是他的居所,又緊臨著狄府,可進可退,占據主動。用過晚餐,沈槐就讓沈珺回房歇息,沒有招呼不要出來。

周梁昆如約而至,沈槐將他讓進正堂入座。何大娘奉上香茶時卻手忙腳亂,幾乎將茶盞打翻。沈槐心中不悅,到底是沒見過世麵的鄉下婆子,越要緊的時候越沒譜。好在周梁昆滿腹心事,對旁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何大娘收拾茶盤退了出去,屋中剩下賓主二人對坐。寂靜的春夜之中,遠遠地傳來幾聲犬吠,沈槐站起身來合上半開的窗格,一縷清冷的月光被擋在窗外,桌上乳白色紗燈中的燭芯爆出兩聲脆響,光影晃動,忽明忽暗。

周梁昆清了清嗓子,終於開口了:“沈將軍,這些天來你帶人日日夜夜監視老夫的行止,端的是辛苦了。”

沈槐聽得略一皺眉,隻冷冷道:“職責所在,何談辛苦二字。”

周梁昆訕訕一笑,問:“不知道沈將軍打算監視到什麽時候?”

沈槐沉下臉來,頗不客氣地回答:“周大人今天來難道就是為了談這個?假如周大人對沈槐的監視不滿意,還請周大人直接去同狄大人商議,沈槐隻是奉命行事。”

周梁昆搖了搖頭,隨意地道:“哎,沈將軍少安毋躁,老夫不過是寒暄幾句罷了。”

沈槐冷笑:“如此寒暄倒是不常見。”

周梁昆愣了愣,眼中突然精光四射,望定沈槐,他意味深長地道:“沈將軍,老夫為官數十年,論閱曆品秩都不比你的那位狄大人差。老夫知道和什麽樣的人該如何寒暄。”

沈槐不覺一凜,低下頭沉默了。

周梁昆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沈槐:棱角分明的麵龐,機敏幹練的神情,特別是一雙眼睛,深沉陰鬱,看上去十分老成。

周梁昆在心中暗暗歎息一聲,靖媛啊靖媛,對這樣一個人你真的有把握嗎?

然而情勢所迫,對他們父女來說,已經沒有太多猶疑彷徨的時間了。周梁昆決定單刀直入,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沈將軍,據老夫所知,你擔任狄大人衛隊長的時間並不長吧?”

“周大人說得不錯。”沈槐把態度調整得謙恭了一些,應承道,“卑職是去年年底才被聖上派遣到狄大人身邊的。”

“沈將軍此前在何處任職啊?”

“卑職之前在並州折衝府任了五年的果毅都尉。”

“再之前呢?”

“再之前?”沈槐有些疑惑地瞟了眼周梁昆,卻見對方正襟危坐著,麵無表情。沈槐想了想,還是答道:“去並州之前,沈槐在神都羽林衛中任職多年。”

周梁昆緊接著他的話音道:“但沈將軍是在去並州之前才加入的內衛吧?”

周梁昆的語音並不高,語調也很平淡,仿佛在問件不起眼的家常事,但在沈槐的耳邊卻不啻響起了一個驚天的霹靂,老練如他,也情不自禁地自眼底的最深處流露出惶恐。他真的懼怕了!

武皇的內衛組織在大周朝廷中是個公開的秘密。早在女皇還隻是皇後、皇太後的時候,為了加強自己的統治,監控和打擊一切反對的勢力,女皇便開始逐步建立起這支獨立於朝廷之外的力量,由她全權掌控和差遣。在女皇登基稱帝的最初一段時間裏麵,內衛在她誅滅異己、平定叛亂的行動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為了能夠迅速而徹底地消滅對手,內衛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可謂是將各種下作和殘忍的手段都用到了極致:密報、臥底、暗殺、反間、栽贓、陷害……花樣百出的陰謀詭計和殘暴殺戮令人對內衛談虎色變。在武皇權勢最盛、內衛活動最為猖獗的時候,大周朝廷上下,不論什麽派別和出身的官員,都或多或少吃過內衛的苦頭,對內衛可說是恨之入骨。

多行不義必自斃,內衛也走不出盛極而衰的規律。武皇的統治逐步穩固,大周朝廷由紛亂走向有序,至少在表麵上,朝局亦由黑暗轉為昌明。鞏固了帝位的武皇開始糾正自己殘暴乖戾的形象,越來越多地重用包括狄仁傑在內的正直官員,曾經作為她心腹爪牙的內衛和酷吏慢慢地失了勢。失勢以後的走狗,命運通常是最悲慘的。首當其衝的是以來俊臣為首的酷吏,做下了那麽多樁迫害與殘殺的罪行,早就被天下人恨得咬牙切齒,為平息民怨爭取人心,武皇毫不猶豫地先將他們拋棄了。於是一幹酷吏先後被處以極刑,死後暴屍街頭,任由百姓們剝皮撕肉以泄憤。

內衛的局麵相對複雜一些,與酷吏相比,他們的行事方式更隱蔽,組織也更嚴密,其成員良莠相雜,並不能一概而論。實際上,真正的內衛成員分為兩大類。一類由武皇親信的內衛大閣領統一管理,負責完成武皇下達的秘密任務。在執行任務期間,出於需要可能會被臨時性地授予某種公開的職位,但一旦任務完成,仍然回歸內衛府管轄,屬於正式編製的內衛成員。自神功以後,內衛的任務越來越少,作用越來越弱,為平息各層官吏對內衛長期以來的憎恨,武皇逐步裁撤了不少正式內衛,內衛府管轄的人數已減少到最盛時期的十之一二。聖曆二年以來,武皇病體日沉,對於內衛府的事務基本上不理不睬,幹脆就由張易之、張昌宗接手過去,在外人看來,今日的內衛府已經徹底淪為二張手中的爪牙機構,隻是仗著武皇的餘威胡作非為而已。而那些被裁撤下來的內衛因為名聲太臭,不論走到哪裏都遭人唾棄,絕大多數的結局甚為悲慘。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武皇的內衛中其實還有另外的一類。這類內衛的身份比內衛府所轄的內衛要隱秘得多,因為他們實際上都是朝廷任命的正式官員,他們的名字也從來不曾出現在內衛府的名單之上,他們才是大周朝廷中擁有最黑暗秘密的一群人。這些人遍布在朝野上下的各個角落,全都有著嚴正的外表和顯赫的職位,在各自的仕途上載沉載浮,他們原本不該和內衛這樣不光彩的角色聯係在一起。僅僅是因為對榮華富貴的極度渴望;或者是因為早年的某些劣跡而遭到要挾;或者純粹是為了尋求刺激,在種種機緣巧合之下,他們被私下招募成了內衛的秘密成員,在某一特定時期為武皇完成某項特殊的使命,他們得到的回報是巨大的,要麽是仕途的飛躍,要麽是大筆的金錢,在人生的曆程中,適當地賭上一把,說的就是這些人的行為吧。

因為這類內衛都是擁有正式職位的官員,招募他們的過程極其機密,通常隻有負責招募的直接上峰才知道他們的身份。而交給他們的任務也往往是一次性的,隻要很好地完成了使命,就可以得到相應的回報,其後便能繼續安穩地幹他們公開的事業。作為內衛的這個過程似乎隻是臨時性的,除了詭異的飛黃騰達之外,並不會給他們的人生造成其他影響,到後來,甚至連他們自己都幾乎忘卻了曾經有過的這個特殊身份。作為內衛的短暫過程,就像是身體最隱私部位的汙點,被層層衣物遮蓋著,早已經看不見了。

可惜再深的機密,隻要有兩個人知道,也就算不得機密了。至為可怕的是,正是由於機密的程度,就連這些人自己也不知道,他們的秘密到底被什麽人掌握在手中,朝堂之上每天麵對的人中,又有沒有自己的同類。隱秘的汙點即使埋藏得再深,也始終令他們寢食難安、如鯁在喉,畢竟他們曾經完成的任務都是見不得人的,而且均涉及朝廷的最高權力,一旦為人所知,即會對他們目前所擁有的榮光乃至生命造成致命的威脅。被脅迫的滋味是最難受的,但是害怕有朝一日被脅迫,恐怕更加難受!

沈槐應該算是這類人中最後的一批成員了。隻因當初在羽林衛中任職多年而得不到提拔,始終鬱鬱的沈槐才接受了吳知非的招募,隨他共去並州,查察魏王武承嗣的謀反案件。在並州所發生的一切,對於狄仁傑來說可謂是痛徹心扉,於沈槐卻猶如天降的契機。不僅使他完成了使命,還意外地取代了袁從英的位置,來到當朝重臣狄仁傑的身邊,成為他的衛隊長,並得以官升幾級,由六品的果毅都尉直接擢升為四品中郎將。今日的沈槐,雖然還有若幹的不順心處,但仍可稱得上春風得意。與此同時,他最計較的就是他曾經的內衛身份,在他想來,狄仁傑對他若即若離的態度,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自己的這個過去。

可是,沈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今天居然在周梁昆的口中,又一次提到了自己的內衛身份。沈槐曾經當過內衛,除了直接上峰吳知非,就隻有狄仁傑知道,這周梁昆又是從何而知的?沈槐雖然拚命克製著自己的緊張,鬢角還是潮濕起來,轟然崩塌的恐懼重重壓上心頭:難道那關於“生死簿”的傳聞是真的?

對麵,周梁昆默默地觀察著沈槐那青一陣白一陣的臉色,知道自己一擊成功了。他感到一種如釋重負的疲乏,甚至有些隱約的同情。周梁昆靜靜地等待著對方平靜下來好繼續交談,沈槐很快就將知道,周梁昆今天來不是為了要挾,更不是為了恐嚇,而是為了尋求生路。

月亮升到了高空,小院正堂上的燭火經久不息。西廂房中,一雙眼睛透過窗紙,緊盯著正堂透出的光亮已經一個晚上了。今夜,這雙眼睛幹了又濕、濕了又幹,本以為眼淚早已流盡,哪想到再見那人,才知道心死成灰隻不過是自欺欺人。何大娘——何氏淑貞,扒在西廂的窗邊,大睜著模糊的淚眼,不屈不撓地等待著,隻為了能夠再看上那人一眼。這個人,在她卑微的心中,念著恨著怨著三十多年,今日方知,其實從來沒有一刻忘記過。

洛水河畔的垂柳漸次綠了,春風輕輕拂過,柳枝微搖著籠起片片綠煙,粉紅的桃花在其間若隱若現。翠鳥棲上枝頭,啾啾的鳴唱清脆悅耳,這便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光了。

午後,春日慵懶,樹影婆娑,迷茫的煙氣輕柔地繚繞在一座孤亭的四周。洛水從此處轉了一個彎,向城南蜿蜒而下。周圍一片寂靜,但寂靜中又仿佛有幾聲嘀嗒,那是霧氣凝結成的水珠,沿著亭柱緩緩地落入亭旁的深潭。水珠鑽入平靜的水麵,未曾**起半絲漣漪。深綠色的潭水仿佛凝固了,隻有靠近亭柱的一小方水麵上,無聲無息地泛起幾個白色的水泡。

這亭子建在離上陽宮最近的一座王府別院之中,梁王武三思是這座別院的主人,今天,他在此亭中招待一位顯貴的客人。亭中一幅絲毯平平展開,上置一案,卻是瑩潤的玉石雕琢而成。案側的花紋奇異罕見,花尖的玉色呈現出嬌豔欲滴的紅,如柔骨如媚顏,輕托出一幅縱橫交錯的十九路網格。日影點綴,輕煙飄浮,網格上玉色時明時暗,紋理晦澀難辨,恍惚中,宇宙萬物,天地蒼生,已宛然其間了。

棋盤之上散布黑白相間數枚棋子,黑子烏墨白子晶瑩,卻是殘局。武三思端坐在案前,左手在棋匣中緩慢地摩挲著,滿臉高深莫測的表情,微笑著耐心等待。他的對麵,張昌宗一身華服,寬大的袖籠垂於身側,習習幽香自袖中溢出,那張俊俏的臉龐上卻愁眉深鎖。他,眼看著又要輸了這局。

“啪”的一聲,黑子落下,幾乎同時間,“嘩啦啦”兩隻麻雀驚慌失措地衝出樹林,直上雲霄。

武三思長歎一聲,右手拈起一枚白子,剛要放上棋盤,張昌宗抬手來擋:“哎,梁王殿下,容我悔一步,就悔一步。”

武三思縱聲大笑起來,邊笑邊搖頭:“六郎啊六郎,瞧你這點兒出息。聖上真是把你寵壞咯!”

張昌宗微微擰眉,朝武三思拋了個白眼,重新將那枚黑子攥在手心。

武三思興致盎然地端詳著張昌宗俊秀如畫的眉目,嘖嘖歎息:“果然是六郎勝蓮花啊,難怪聖上對你萬般寵愛,平常容你悔個一步兩步的,也是常事吧?”

張昌宗不耐煩地撇著嘴:“你少囉唆,讓我仔細想想嘛!”

武三思微笑著探過頭來,壓低聲音在他的耳邊說:“六郎,這局棋輸了就輸了吧。悔一步可救不了你啊,除非翻盤重來。”

張昌宗捏著棋子的手一顫,狐疑地注視著武三思。

武三思斜倚到繡墩靠枕之上,半合起眼睛,蒙矓中水色如煙、青山疊翠,上陽宮的迤邐宮牆在洛水的那一側起伏,就在那裏麵,住著他的姑母,全天下人的主宰,亦是麵前這條品相極佳的哈巴狗的主人。哈巴狗此刻開始忐忑不安了,憋了半晌,終於還是沉不住氣:“梁王殿下,你什麽意思,說話吞吞吐吐?”

張昌宗的嘴唇開始哆嗦起來,他的眼珠疾速地轉動著,白皙的麵頰完全失去了血色,武三思體貼地攀住他停在半空的手,將那顆黑子從他手心裏捋了下來,放回到碾玉棋匣中。就在兩手交錯之際,武三思在張昌宗的手心寫下一字,隨即意味深長地感歎:“唉,許多時候,就是那麽一枚小小的棋子,壞了整個的局。”

張昌宗全身顫抖,猛地一拂袍袖,刹那間微風滌**,淡香飄逸,他站起身來就往亭外走。

武三思對著張昌宗的背影,悠悠地道了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張昌宗腳步驟停,武三思還是不急不躁地接著往下說:“假使隻有我知道,倒還不算太糟糕。怕隻怕還有更厲害的角色,一旦抓著五郎六郎的把柄就不肯放鬆。”他舉目望著張昌宗在春風中飄動的衣裾,伸手指向上陽宮的方向,“今天聖上難得一次精神爽利,就召了狄國老入宮,否則六郎也不得空到我這裏來吧?所幸五郎還隨侍聖駕身邊,要不然本王還真有點兒替你們兄弟倆捏著一把汗!”

張昌宗轉過頭來,灰白的臉上是遮掩不住的恐懼,他支吾著問:“你……你到底知道什麽?”

武三思突然聲色俱厲,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你們所圖之事斷然不會成功。我也知道,今天入宮麵聖的那人更不會讓你們成功。我還知道,此事一旦為聖上所知,你們必遭滅頂之災。六郎,煩你今天回去,給五郎帶句話,就說我武三思還不著急,奉勸你們也別太著急。欲速則不達,小心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

上陽宮內延亙一裏的長廊,沿著洛水蜿蜒而下。靜幽的水麵之上,幾片青青柳葉悠悠旋轉著落下,驚起數尾錦鯉,競相吐啄。微風過時,叢叢蓮葉泛起碧綠的浪濤,在午後的靜謐之中帶出颯颯聲響。長廊之中,狄仁傑深深地吸入一口春日的馨香,鼻子裏麵癢癢的,是柳絮的輕觸。暖陽和煦,春風**漾,仿佛有一隻溫柔的小手調皮地牽動起,他那身沉墜凝重的銀青袍服的下擺。

此時此刻,狄仁傑似乎對周遭的一切茫然無覺。他的視線,已然越過眼前迤邐動人的大好春光。

耳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有人小心翼翼靠近身旁。狄仁傑沒有掉轉目光,他知道,自己在等待的人來了。

“狄閣老好心情啊,在此賞春。”

狄仁傑稍停片刻,才冷冷地道:“不,本官是在等你,張少卿。”

“哦?”張易之微微一愣,隨即笑道,“今日聖體稍安,既召狄國老入宮,想必是有要緊的事情談,狄國老為什麽卻在此流連?”

張易之又是一愣,眼中閃過不易察覺的緊張,恰在此時,狄仁傑轉過身來,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慢吞吞地問:“張少卿可知本官要和你談什麽?”

張易之瀟灑地朝狄仁傑拱了拱手,笑容可掬道:“易之不知道,還望狄國老賜教。”

狄仁傑點了點頭,臉色仍然沒有一絲笑容,他再次抬頭眺望遠方,淡淡地道:“古人有戰術雲,混戰之局,縱橫捭闔之中,各自取利。遠不可攻,而可以利相結;近者交之,反使變生肘腋。”

狄仁傑停了下來,張易之略一躊躇,訕笑道:“遠交近攻,戰國策範睢之謀也。”

“嗯,”狄仁傑輕輕捋了捋長須,“本官聽聞張少卿飽讀詩書、素有謀略,並非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之人,今日方知此言非虛。”

張易之臉色驟變,咬著牙隱忍不發,勉強擠出張笑臉,躬身作揖道:“狄國老過獎了。”

狄仁傑冷冽的目光掃過張易之的頭頂,藐視著麵前的這個人,即使憤怒和憎恨已經讓他的胸口隱隱作痛,此時,狄仁傑還是要求自己冷靜,他沉著地開始說話,但在語調之中帶上了千鈞的分量:“這麽看來,張少卿是熟諳‘利從近取,害以遠隔’的道理。可今天本官想要提醒張少卿,遠隔之害終歸是害,而且是大害!近取之利,如果是以山河受損國威破碎為代價,這利又取之何堪!張少卿,本官看你還算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懂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的道理吧?”

竭力平息了一下翻滾的情緒,狄仁傑再度開口:“張少卿,今天本官不與你說是非,隻同你講利害。希望你能曉以時務,懸崖勒馬,不要讓自己成為千古罪人!當然了,假如你們一意孤行的話,本官也不是沒有辦法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的。”

“你、你敢威脅我!”張易之的嘴唇煞白,圓睜雙目,話雖說得強硬,聲音卻兀自顫抖不止。

狄仁傑嘲諷地上下打量著他,好似在欣賞一個小醜的演出,良久,才輕鬆地道:“張少卿,本官要去麵聖了,少卿請自便吧。”說完,他輕拂袍袖,揚長而去。

張易之在原地待了半晌,便開始沿著長廊疾步如飛,剛來到觀風殿前,迎麵跑來了張昌宗,同樣麵如死灰,疾疾如喪家之犬,刹那間,暖陽消弭,黑雲壓頂,寒意浸骨,對於張氏兄弟來說,天,要塌了。

沒有人知道,這個春日午後發生在上陽宮內外的一切,究竟是事先策劃共謀的,還是不約而同的;就像沒有人知道,狄仁傑和武三思會不會在某種特殊的境況下,選擇合作。這個問題,不會有人試圖去問,他們也絕對不會回答。但事情的結果是明晰而肯定的,二張與默啜暗中勾結的陰謀,在極其機密之中啟動又在極其機密之中終結,隱蔽得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洛陽城外的洛水亭側,茶樓林立,酒攤四設,楊柳青青和著弦歌三疊,多少離人執手相看淚眼,此去一別,便是天涯永相隔,良辰誰與共。

洛水亭中,有一位老者負手而立,褐色的常服在微風中飄揚。亭內亭外的人們,個個沉浸在離愁別緒之中,並無人識得眼前這位素樸的老人。他的身軀依舊偉岸挺拔,端嚴的麵容卻隱顯疲憊,他接過身旁青衣家人捧上的酒盞,雙手平平端起,慈祥的語音中隱含著始終不變的威嚴:“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啊。來,梅先生,老夫就在此敬上這杯離酒,祝梅先生此去一路順風,前程似錦。”

梅迎春趕緊躬身,舉起雙手接過這杯酒,畢恭畢敬道:“狄大人,今日您親自來給在下送行,梅迎春真是誠惶誠恐,感激涕零!”

狄仁傑微微搖頭,含笑道:“噯,梅先生過謙了。梅先生是我大周的客人,自當以禮相待。今日老夫隻不過是略盡地主之誼罷了。”

兩人共同舉杯,一口飲下手中的酒。狄仁傑又含笑舉目,視線緩緩掃向亭外,那裏站著梅迎春在突厥巴紮中收下的隨從阿威和馬夫蘇拓,蘇拓牽著的正是梅迎春的神駒墨風。稍遠處停著輛馬車,車前軸上坐著個滿臉絡腮胡須的高大漢子,雖然喬裝改扮,狄仁傑仍然可以認出烏克多哈那雙悲傷的眼睛。車裏隱約傳來嬰兒嘹亮的哭聲,蘇拓婆娘一個人要照料自己和烏克多哈的兩個小子,想必是有些忙亂吧。

順著狄仁傑的目光,梅迎春也回頭看去,不由會心一笑:“在下來神都一趟,收獲真是不小啊。”

狄仁傑頷首,神色轉成肅穆:“梅先生,你此次神都之行,最大的收獲卻是為老夫、為大周所得。今日,老夫便要代表大周的子民,代表兩國邊境的百姓,謝謝你!”說著,他朝梅迎春深深一揖。

“狄大人,您這是……”梅迎春慌忙相攙,狄仁傑重新抬起頭時,眼中已有淚光點點。

春風**起亭外的柳條,狄仁傑伸手折下一枝,湊到麵前輕嗅,清新的草木之香沁入肺腑,將柳枝遞到梅迎春的手中,狄仁傑語重心長地道:“梅先生,有緣之人方能傾心相交。請收下這支楊柳,你我從此便是海內知己。雖然來去匆匆,相聚短暫,老夫卻能肯定,梅先生雄才大略、誌向高遠,終有一天如鴻鵠淩空,鶴鳴九皋。老夫隻願梅先生能始終心懷蒼生之福,黎民之幸,願大周與突騎施永結盟好,共赴昌盛。”

這些天來,正因為梅迎春幫助破獲了默啜可汗與二張的陰謀,狄仁傑與梅迎春縱談西域局勢,幾乎無所保留地探討了突騎施崛起於西域的種種可能。狄仁傑告誡梅迎春,目前默啜可汗的東突厥第二汗國氣勢洶洶,而西突厥內部則部落林立紛亂不堪,任何一個單獨的部落都不具備與東突厥爭奪西域統治權的實力。而今之際,隻有趁大周與東突厥互為掣肘,東突厥無暇西顧的情況下,先在西突厥內部取得統一,壯大自身的實力,有朝一日才能圖謀更大的發展。今日突騎施與大周締結堅固的同盟,是最為明智的策略。梅迎春深以為然。

狄仁傑欣慰地點頭,環顧著周遭忙碌送別的人們,還是忍不住感歎:“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這一別,就不知道能不能再相聚了。”

“狄大人!”望著老人滄桑的麵容,梅迎春也不禁神傷,想要說句撫慰的話語,又不知從何說起,躊躇幾許,梅迎春勉強笑道,“狄大人,當初您也是在這裏送別的狄公子和袁將軍吧?”

狄仁傑微微一愣,半晌才輕聲歎道:“那時候,老夫並沒有送他們。”

“啊?”梅迎春怔了怔,狄仁傑抬眼看他,溫和地說:“他們是老夫的孩子,孩子們遠行,老夫實在不忍相送。”梅迎春頻頻點頭,雙眼竟有些模糊了。

“說到這裏,老夫還有件事情相托。”狄仁傑黯然地笑了笑,朝肅立身邊的狄忠招手,狄忠會意,捧上一個包裹。狄仁傑接過包裹,雙手微微有些顫抖:“梅先生,你此次西行,應該會經過沙陀州和伊柏泰。”

“是的。”梅迎春小心翼翼地回答。

狄仁傑緩緩揭開包裹:“梅先生,老夫想請你幫忙,將這些銀兩帶給我那兩個孩子。”頓了頓,他苦笑著指指包裹中的銀錠,“並不多,不敢太麻煩梅先生。”

“這……”梅迎春欲推開包裹,“狄大人,在下與狄公子和袁將軍一見如故,他們在西北的一切開銷用度,梅某都可以承擔,狄大人不必……”

“拿著!”狄仁傑板起臉,將包裹往梅迎春手中一塞,“這是老夫的心意,與旁人無幹。”

梅迎春不敢再推,連忙收起來,餘光一瞥,卻見旁邊的狄忠悄悄抹了抹眼角。

狄仁傑仿佛鬆了口氣,想了想又囑咐道:“銀子就交給從英吧,讓他管著,比景暉好些。哦,還有,你我這些天談的事情,也請梅先生都講給從英聽,讓他知道。”

“是。”梅迎春答應著,猶豫著又問,“狄大人有書信嗎?我也可以帶去給他們。”

狄仁傑深深地歎了口氣:“不必了,沒有書信。老夫謝過梅先生了。”語罷又是一揖。

洛水亭外,行人突然四散,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毫無征兆地下了起來。梅迎春拜別狄仁傑,走入春雨之中。認蹬上馬之前,他又一次回頭,亭中狄仁傑仍在舉目眺望,微笑著朝他揮手。梅迎春這時方才注意到,今天狄仁傑隻帶了狄忠來,沈槐並未同來送行。也許,是沈將軍另有要務在身吧。梅迎春想,沈槐不來也好,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兩人相處總有些別別扭扭。

想到沈槐,梅迎春的眼前又不免出現沈珺那張溫存恬淡、略帶哀愁的臉,他不無遺憾地感歎,自己這一去,今生今世也未必有機會與沈珺再見了。還是因為沈槐的緣故,梅迎春思之再三,並沒有去和沈珺告別,隻是讓達特庫在“撒馬爾罕”的珠寶珍藏中挑選了一件白玉鑲嵌珍珠的鳳首笄,派阿威送去沈珺居住的小院。這件價值連城的首飾,一眼看上去卻那樣樸實無華,梅迎春以此來表達他對沈珺的情意,唯歎緣分未到,此生有涯,隻恐重逢難冀了。

沿著營地中央那堵綿延不絕的木牆,此時有兩個身影在悄無聲息地前行,一大一小,緊緊相隨。繞了大半圈,在後牆根一個黑暗的隱蔽處,兩人停了下來。大的身影輕輕劃亮手中的火折,一小束微光恰好照亮他麵前的木牆。

“哥哥,就在這裏!”韓斌看到木牆底下破損的洞口,驚喜地小聲叫起來。

袁從英連忙朝他搖了搖頭,韓斌吐了吐舌頭,趴在洞口朝裏拚命看了一會兒,才回頭對袁從英道:“唔,什麽都看不見,裏麵黑乎乎的。”

袁從英熄滅火折,側耳傾聽著四周的動靜,仍然是一片死寂,整個伊柏泰都仿佛被拋棄在了這茫茫的大漠深處,天地之間,唯有自己和身邊這孩子的呼吸清晰可聞,牽動心弦。他感到韓斌在悄悄扯自己的胳膊,便低頭朝他微笑,今夜月光出奇地暗淡,他們彼此隻能大致看到對方的麵孔,笑容其實是看不見的。

韓斌已經匍匐在沙地之上,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往洞口挪動著身體,小小的心被曆險的**所占據,因為今夜他要做一件勇敢的事情,更因為他能夠幫助到身邊的哥哥,這令他興奮不已,覺得自己已經是個有用的男子漢了。袁從英伸手過去,輕輕摟住韓斌的身體,直到此刻他還在猶豫,無法下定決心讓孩子去冒這個險。

這幾天來,武遜每天與袁從英探討整肅編外隊和剿匪的計劃與安排,潘大忠和另外三位火長也把整個編外隊的組織情況報告得一清二楚。經過討論,兩位校尉決定先整理現有的編外隊成員,同時逐一調閱審查囚犯的記錄。到現在為止,他們的工作進展得還算順利,再花幾天就可以完成了。袁從英沒有再提起伊柏泰監獄本身的可疑之處,老潘繪製圖紙看來比較耗費工夫,況且老潘還要忙許多日常的事情,這圖紙一時半會兒是交不出來了。袁從英不打算催促老潘,他和武遜也沒有再去地下的監獄,隻把犯人提出來審問。每天袁從英隻是默默地觀察著伊柏泰裏麵的一切,盡其所能地把全部的細節收入眼底。終於在昨天清晨,他發現了木牆後段底部的這個小洞口。

大約是常年風沙磨礪造成的破損,而某個不知名的沙漠小動物又適當地幫了點忙,這個洞口因為在黃沙的遮掩下很難被人察覺。袁從英記下地點以後,昨日夜間再作探查,刨開沙土後看到洞口還是蠻大的,應該能容一個半大孩子鑽過去。回到營房之後,他顛來倒去地想了很久,別無他法,隻有讓韓斌試一試了。

袁從英拍了拍孩子的肩膀,低聲道:“再給我背一遍,進去後你應該怎麽做。”

韓斌噘了噘嘴,已經背了十多遍,還要再重複,真是麻煩:“嗯,我進去以後,隻要看那四個大堡壘有沒有門,就是有門也不要進去,看到就行了。我一爬到裏頭,就要在心裏麵連著數數,數到五百的時候必須出來,不論看到什麽都不要留下。假如遇到危險,唔,我就立刻大叫,用最大的力氣叫。”

“很好。”袁從英點點頭,“去吧,千萬小心。”

“知道了!”韓斌小聲答應著,靈巧地將身子貼在沙地上,三下兩下就爬入了洞口。袁從英看著他消失在木牆之後,就開始默數,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洞口,一邊屏息凝神地傾聽著木牆裏傳出的任何細微聲響。

數到五百的時候,袁從英背後的衣服已經濕透了,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把耳朵貼在木牆上,裏麵仍然毫無動靜,厚厚的沙地吸掉了所有的聲音。袁從英從腰間抽出了呂嘉的佩刀,捏緊了,繼續默數:“五百五十……六百……六百五十。”他舉起鋼刀就要朝木牆上揮去,這時,洞口突然探出個小腦袋,韓斌氣喘籲籲地輕聲叫著:“哥哥,哥哥,我來啦!”

過不多久,韓斌坐在營房的榻上,得意揚揚地晃著兩條腿,描述他在木牆之中所看到的。爬進小洞以後,他在最靠近自己的那座堡壘底部發現了一扇暗門,門是鑄鐵的,十分厚實,他試著推了兩把,根本就推不動。按照袁從英的指示,隨後他又逐個去看了其餘的三座堡壘,都有一模一樣的鐵門,這證實了袁從英的判斷。

袁從英坐在韓斌的對麵,餘怒未消地盯著他看了半天,才厲聲質問:“我是怎麽關照你的,看這點東西需要那麽久嗎,為什麽到了時間不出來?”

狄景暉不以為然地道:“你幹什麽凶神惡煞的,這不是沒事嘛……”

“這事輪不到你講話!”

狄景暉遭到搶白,歎了口氣繼續埋頭看書。

韓斌一點兒沒被袁從英的怒火嚇到,眨著眼睛笑嘻嘻地看了一會兒袁從英,才從懷裏摸出樣東西,遞到袁從英的麵前,撒著嬌說:“好哥哥,別生氣了呀,你看我找到了什麽?”

袁從英接過那東西一看,原來是個黑色扁平的小鐵塊,但看不出是個什麽物件。

狄景暉也探頭過來瞧了瞧,笑道:“這是什麽玩意兒?小子啊,就為這個你害得他差點把伊柏泰給拆了,不值得不值得。”

袁從英翻來覆去地研究著小鐵塊,韓斌湊在他身邊,討好地道:“裏麵還有一些,掉在沙地裏,看不出來的。我在地上爬的時候硌到了,才發現的。”

“還有?都是一樣的嗎?”

袁從英歎了口氣:“你做得很好,是個好樣的。”

韓斌咧開嘴,心滿意足地笑了。

次日午後,離開將近十天的蒙丹又來了伊柏泰。從沙陀磧到庭州的距離來看,她在庭州應該沒待上幾天就急著趕回來了。蒙丹到達的時候,袁從英正和武遜一起站在營盤之前的高台上,觀看編外隊士兵操練。重新整理之後的編外隊看起來比原先整齊不少,兵卒的精神也比呂嘉帶領的時候改善許多。

站得高望得遠,袁從英早早就發現了大漠盡頭飛來的那點紅雲。待蒙丹靠近些,他便策馬迎了過去。蒙丹這次輕身簡從,隻帶了兩個隨從和兩頭駱駝,另有一匹渾身赤紅的小馬夾在隊伍中間。

袁從英迎到蒙丹麵前,微笑著招呼了一聲:“紅豔,你來了。”

蒙丹甜甜地笑著,眼波流轉,朝身後的那匹小馬偏偏頭,道:“看看,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可辦到了。”

其實袁從英的目光早已經定在那匹小馬上,才一會兒工夫就從上到下看了好多遍,聽蒙丹這麽說,他收回視線,對著蒙丹欣喜地抱拳道:“紅豔,真是太謝謝你了。”

聽到這發自肺腑的感激,蒙丹一瞬間笑靨如花,她朝袁從英的身後張望著,忍不住問:“小斌兒呢?還有……”

袁從英對蒙丹道:“他們兩個在營盤後麵,今天一個下午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那裏幹什麽。我帶你去找他們。”他撥轉馬頭,領著蒙丹朝營後跑去。

剛繞過木牆,就看見狄景暉和韓斌在一個拚拚湊湊架起來的野灶上忙碌,火苗躥得老高,狄景暉撩起袖子拿了把炒勺,手忙腳亂地在一口大鐵鍋裏麵翻炒。袁從英和蒙丹大為不解,麵麵相覷,跳下馬快步走過去。狄景暉抬頭看見他倆,樂得把炒勺一扔,韓斌恰好提著個小桶過來,也隨手把桶裏的東西往鍋中一倒,就跑到蒙丹麵前,親熱地叫:“紅豔姐姐!”

蒙丹握住韓斌的手:“斌兒,姐姐給你帶了件禮物。你過來看。”

韓斌答應著,一眼看到那匹紅色小馬,驚喜得大叫起來:“啊,小馬,小馬!這是給我的嗎?”他緊張得臉色都發白了,死死攥住蒙丹的手,蒙丹柔聲回答:“嗯,這是你哥哥托我給你找的,一匹小馬。”

韓斌唔了一聲,有點兒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去,慢慢走向小馬。

狄景暉來到蒙丹身後,輕輕喚道:“紅豔。”蒙丹扭頭看他,兩人一時竟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袁從英走過去看了眼冒著熱氣的鐵鍋,隻見滿鍋的沙子。他疑惑地皺起眉頭:“狄景暉,你們在幹什麽?”

狄景暉“啊”了一聲,趕緊輕聲對蒙丹道:“這,我還有些事情要忙。馬上就好,你等我。”說著,他急急忙忙跑回到鐵鍋旁,把袁從英往旁邊一推,掄起炒勺繼續翻炒沙子,嘴裏嚷著,“走開,走開,少在這裏礙手礙腳的!告訴你你也不懂!”

袁從英輕輕摟住他,笑著問:“喜歡嗎?想不想現在就騎?”

“想!”

袁從英正要教韓斌上馬,蒙丹把他攔住:“先別急,我帶斌兒去換換裝束。”隨即領著韓斌去了營房。

袁從英對著兩人的背影發愣,狄景暉抄著手過來:“咦,他們去哪兒,怎麽不騎馬?”

袁從英道:“蒙丹說要帶斌兒換個裝束。”

狄景暉皺眉:“裝束?他現在的裝束騎不了馬嗎?我覺得正合適啊,為什麽要換?”

袁從英無奈地搖頭:“你問我,我問誰去?”

狄景暉笑起來:“哈哈,女人啊女人,這天底下的女子,全都一個樣!”

袁從英低聲應道:“挺好的。”

“什麽挺好的,女人嗎?”

“我是說……裝束挺好的。”

狄景暉定睛一看,原來蒙丹牽著韓斌又走了回來。

午後的大漠之上,陽光刺眼奪目,換上一身紅色箭袖對襟短擺小胡服的韓斌,從上到下煥然一新,在豔陽之下熠熠生輝。隻見他腰間束著褐色牛皮的革帶,腳上是翻出毛邊的羊皮小靴。連頭發蒙丹都沒放過,按突厥勇士的式樣給他放下來,梳得整整齊齊披在肩頭,額頭上緊紮著紅色的束發帶,發帶中間還繡著條亮金色的飛龍。

袁從英微笑著走過去,抬手按上韓斌的頭頂,道:“斌兒,你長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