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硝 煙

甘涼大漠上,一匹驛馬正在向涼州城方向狂奔。馬匹的嘴角已經泛出白沫,但驛卒仍然在拚命鞭策,涼州城的城牆就在眼前了,城門卻正在徐徐關閉,西斜的紅日淒豔似血,遠遠地懸掛在大漠盡頭,被這瘋狂奔跑的一人一馬甩在身後。

“八百裏戰報!八百裏戰報!”驛丁奪命狂吼,其實他的嗓子早已嘶啞,守城兵卒根本聽不到他在叫什麽,但那人渾身上下的恐慌和殺氣卻是這樣分明。於是那扇剛剛關了一半的門,被他嚇得往兩旁閃去,驛馬仰天長嘯躍入城門,向前翻倒在地,將那驛丁甩落在泥地裏,他立即騰身而起,夾著身上的題袋向前狂奔,奔出去百來步,終於不支倒地。

守城兵卒圍攏來,就見這驛卒汗出如漿,眼白翻起,嘴裏兀自喃喃著:“快,快,戰報……瓜州、肅州陷落;沙州危、危急!”話音未落,他便昏倒在一名兵卒的懷中。

人群中一個領頭模樣的大聲嚷道:“你們趕緊救治他,我來把戰報送到刺史府!”他揣起題袋翻身上馬,一邊向涼州刺史府飛奔,一邊心中還在疑惑著,大概三天前已有一個飛驛途經涼州,但那驛丁沒有停留,隻是換過驛馬就又向洛陽方向而去了。從那驛丁腰間的題袋可以看到,他是自遙遠的庭州葉河驛而來,從庭州到涼州,中間必須要經過沙州、瓜州和肅州,看樣子當時沿途還沒有發生戰事,沒想到僅僅過了三天,風雲突變!

從涼州到洛陽,即使用最快的飛驛,仍然需要至少三天的時間。因此,當涼州刺史崔興得到西北戰事的最新消息時,高達,也就是高長福之子,瀚海軍沙陀團的一名旅正,此刻剛剛帶著袁從英送出的緊急軍報,奔入洛陽城。他的目的地是城南尚賢坊的狄仁傑宰相府。

洛陽城內的牡丹已盡數盛開,在武則天長居的上陽宮內,更是赤霞凝紫、緞白粉潤,滿眼的國色天香如華麗的織錦鋪開,隻是那將它們移栽此地的女皇,似乎已沒有精力來垂賞它們的姿容。那“明朝遊上苑,火急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的豪情也成過去,武則天老病垂垂、時好時壞的健康狀況在這個春季又一次走了下坡路,她臥床日久,滿朝官員已經有月餘未見她的真容了。

寢宮內,武則天服過丹藥,正臥在龍榻之上閉目養神。最近這段時間,她每每入夢,總會恍惚回到自己尚為少女的時代。那時候她作為武才人隨侍太宗皇帝的身邊,這自小就頗有膽量的女孩子,即使天可汗的威嚴也不能令她畏縮,反倒激勵著她的進取心。

當時,這個名叫武媚娘的十四歲少女,最感振奮的就是聽到偉大的天可汗征服新疆域的戰況,當時的她甚至都不知道伊吾、高昌、龜茲究竟在什麽地方,也並不太明白西突厥、東突厥、吐蕃、高麗都代表著什麽。武媚娘隻知道,大唐的鐵騎所到之處,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她充滿崇敬地看到,太宗皇帝有力的手臂在描畫著大唐疆土的地圖上揮舞,聽到他喜悅的話語:“西突厥已降,商旅可行矣!”於是在武媚娘的想象中,那條“參天可汗道”於遼闊無垠的大地上不斷地向西向北延伸……

今天,當初的武媚娘已經活得比太宗、高宗皇帝都要長壽,她成了開天辟地第一個女皇帝,正是這兩個令她從心底仰慕愛戀的男人,將整個國度交到了她的手中。當武媚娘要到另一個世界去麵對他們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問心無愧,是否可以為所做出的努力而感到欣慰。大周,即使是換了國號,其實仍然是李家的一份家業啊,她要守住它,為了這兩個男人和他們的子孫後代,好好地守住它。

“陛下。”聽到武則天輕哼的聲音,一直守在龍榻前的張昌宗趕緊湊過來,低低呼喚著。病重的武皇任誰都不見,唯有這五郎、六郎是相伴左右、不可或缺的。

“陛下,您覺得怎麽樣?想要什麽?”張昌宗依然壓低聲音,體貼地詢問。

武則天緩緩睜開眼睛,示意張昌宗將她扶起。她悠悠地舒了口氣,抬手撫摸著張昌宗的腦袋,歎道:“朕好多了,六郎啊,這些天可把你悶壞了。成天待在這寢宮裏,哪兒都不能去。”

張昌宗撇了撇嘴:“六郎哪裏都不去,六郎隻要和陛下在一起。”

“你這話說得可太言不由衷啦。”武則天微笑著,拍拍張昌宗俊秀的麵龐,“莫辜負了,這大好春光。”

張昌宗樂了:“陛下,看來那洪州道士胡超獻的丹藥挺有效的,您的精神好多了呀。”

兩人正親親熱熱地說著話,張易之姍姍然從宮外走進來,見到這副情景也是喜上眉梢,來到龍榻前湊趣道:“陛下,微臣剛才一路行來,咱上陽宮的牡丹都開到極盛了,我想著必有喜事,果然應驗在陛下的身上!”

武則天滿意地頷首,繼而又微微皺眉:“這些天朕昏昏沉沉的,都沒有過問國事,沒什麽大事吧?”

張易之一擺手:“沒事,陛下的大周天下,太平著呢。”

武則天長歎一聲,喃喃著:“大周的天下、大周的天下……這些天迷迷糊糊的,朕老是夢見當初的太宗皇帝,還有高宗皇帝,他們看去都麵露憂色,似乎在擔心什麽,令得朕也心神不定,總覺得要出什麽事情。”

張易之側身坐到龍榻上,微笑道:“能出什麽大事,陛下過慮了,這好不容易龍體爽利些,咱們聊聊如何踏青賞花多好,您剛不是說,莫辜負了春光嗎?”

恰在此時,一名緋衣女官閃身入殿,垂頭稟報:“陛下,殿外狄大人求見,說有萬分緊急的事情。”

女官話音剛落,張易之勃然變色:“胡鬧!聖上龍體欠安誰都不見,你難道不知道嗎?怎麽不把人打發走,為什麽還來稟報?”

“五郎!”武則天抬手按按他的肩膀,低聲道,“是朕吩咐的,狄國老求見,必須報給朕。”

張易之眼神遊移慌亂,嘴裏還嘟囔著:“這個狄國老,難道為了個科考還要攪擾聖上休養,也太不懂體恤上情了。”

武則天微嗔:“易之,狄仁傑可是非常懂得體恤上情的臣子,否則朕也不會對他如此倚重。他這種時候緊急求見,絕不會是僅僅為了科考。”

張易之和張昌宗相互看了一眼,都噘起嘴低頭不語。

武則天左右看看,眼中充溢寵溺之色,輕歎道:“唉,朕的身子剛剛才覺好轉些,實在不想太過勞神。這樣吧,五郎,還是你去代朕麵見狄國老,問問他有什麽緊急的事情,除非有關國家安危的,其他的就不必報給朕,你們自去安排吧。”

張易之緩步走到殿外,一眼就看到殿下那個老邁卻仍然偉岸挺拔的身軀,他不覺咽了口唾沫,想借此扼製胸中翻騰的懼怕和怨恨,自從上次在長廊中的談話後,張易之始終沒有勇氣與狄仁傑直麵相對,此刻他強自鎮定,虛張聲勢地大踏步來到狄仁傑身旁。

“狄國老。”張易之打了聲招呼,狄仁傑慢慢轉過身,淡淡地應道:“是你啊。”

張易之咬牙擠出個笑容:“聖上讓我來問問,國老為何事求見,聖上的意思如果不關國家安危,就不必報給她老人家知道了,她的身子還很虛弱,需要靜養。”

狄仁傑仍是淡淡的表情和語氣:“本官什麽都不會對你說的。”

“你!”張易之再也克製不住了,額上青筋根根暴起,咬牙切齒地道,“狄仁傑,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別以為我們兄弟收拾不了你!”

狄仁傑並不搭理他,隻是轉向寢殿的方向,喟然長歎一聲,低低道:“陛下,這次真的是關乎國家安危的大事情,您萬不可掉以輕心啊。”轉過身來,他又正對張易之,一字一句地道,“有些話本官上次已經說過,不想再多說。現在隻重複一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周的天下安危,對聖上至關重要,對百姓至關重要,對你、你們也一樣至關重要!千萬不要把這一切當作兒戲,否則必將自食惡果。”

張易之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跺腳道:“狄仁傑,你這麽不陰不陽的到底想說什麽?”

狄仁傑緊盯著他的眼睛,道:“本官有關乎國家存亡的要事稟報聖上,煩你去向聖上回明!”

張易之鼻子裏出氣:“哼,狄國老莫不是為了麵見聖上而危言聳聽吧?關乎國家存亡的要事,什麽樣的要事?可有軍報?可有敵情?狄閣老,總不能您嘴皮子一翻咱們就信吧?隻要您能拿出憑據來,我立刻就去向聖上稟報!”

狄仁傑往前猛跨一步,籠在袖中的右手裏緊緊捏著那份發自庭州的軍報,一瞬間他的心中翻江倒海,許久才緩緩道出一句:“有人在拋頭顱灑熱血、孤身犯險,有人卻在居心叵測、暗自藏奸,真是可悲可歎。”他抬起頭,冷笑著對張易之道,“本官就是有憑據也不會交給你。你今天不稟報聖上,本官就明天再來,你明天不稟報聖上,本官就後天再來!本官敢肯定,不出三日,聖上必會召見我。”

張易之手一揚:“那麽,狄國老就先請回吧。”看著狄仁傑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宮牆之後,他才踱回寢宮,趴在武則天的床榻前喜笑顏開:“陛下,狄國老說沒什麽事,隻是惦記著您的身體,特來探望。”

武則天注意地端詳著他的神情,少頃歎道:“唉,聽說狄國老的身體也不太好,五郎啊,過幾日讓禦醫去狄府也給狄國老看看病,開開方子。”

“是。”

伊柏泰裏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了。對於沙漠來說,四月下旬已是春末,正午的毒日毫無遮擋地射在綿厚的沙子上,宛若一個天然的大暖窠,吸足熱量的沙子即使到了夜間也保持著滾燙的溫度。在大漠上肆虐了整個冬春的朔風似乎突然間被神奇地抽走了,連空氣都因此凝結在了一起,以至於人們的每次呼吸都需要費很大的力氣。如今的伊柏泰,全部生命都維係在營盤中間的那些水井上,憑著它們從地下暗河中汲取源源不斷的甘泉,伊柏泰編外隊大約百來號人和地下監獄裏的幾百名囚犯,才得以在這個環境裏艱難地活下去。

可最近這些天武遜和老潘煩惱多多,其中之一就是關於這些水井的。進入春天以來沙陀磧周圍比往年更加幹旱,水井裏的水位下降得很快,雖然老潘在伊柏泰裏已經待了七年,但今年這種狀況他也還是頭一回見到,所以反而比懵然無知的武遜更加緊張,天天來找武校尉商量對策。老潘甚至建議武校尉將一部分編外隊成員遣回庭州,按老潘的說法,馬上就要進入夏季,沙陀磧上不論土匪還是商隊肯定都會絕跡,地下牢獄裏的犯人不熱死已是萬幸,也絕不會選在這個季節往大漠上逃跑,那無疑就是去送死,因此少點人駐守伊柏泰問題也不大。

但是武遜校尉又犯了倔脾氣,說什麽也不肯就此對剿匪的事情善罷甘休。他和老潘僵持著,就要看這幾天沙陀磧上商隊的情況,如果再沒動靜,三天後就派老潘回庭州找錢刺史理論。老潘給逼得團團轉,上火上大了。正在無計可施之時,伊柏泰沒有迎來商隊或土匪,倒是迎來了一位老朋友:蒙丹公主帶著她的騎兵隊來了。

大漠上火辣辣的日曬並未損害蒙丹的美貌,當這天清晨她出現在武遜、老潘麵前時,兩個在伊柏泰待得鬱悶至極的男人,隻覺得天空都變得靚麗了不少。因為白天太熱,蒙丹和騎兵隊已經改成晚上行進,她到伊柏泰隻是來和武遜校尉打個招呼,春季快要過去,她要帶著騎兵隊回碎葉城了。伊柏泰位於沙陀磧的正中,騎兵隊在此暫歇一天,待日落西山,還要繼續上路。

正午,武遜招待蒙丹和哈斯勒爾一起粗茶淡飯,大家聊起剿匪的異況,武遜忍不住發問:“蒙丹公主,你在庭州這些天,可曾聽說過官府昭告四方商旅,沙陀磧上商路已暢通無阻?”

蒙丹俏臉一沉,嘟起小嘴道:“哪有啊,官府什麽告示都沒有,而且這些天不知道為什麽,有些商隊連貨品都沒賣完,就在陸續離開,全都走的是南線和北線,偏偏不打沙陀磧過。”

“娘的!”武遜掄起拳頭,把桌子拍得山響,臉膛漆黑地吼著,“這個錢歸南,果然把老子給耍了!他奶奶的,袁從英出的什麽餿主意,狗屁!”

蒙丹不愛聽了,撇撇嘴道:“錢歸南不是東西,您罵袁從英幹啥呀。”

武遜還是暴突著兩眼亂罵:“我怎麽不能罵他了?要不是他出主意寫什麽軍報,我早就自己去庭州找錢歸南理論了,結果白白浪費了這麽多時間!”

蒙丹哼道:“武校尉,你自己去找錢歸南就會有用?他還不是照樣虛晃一槍就把你打發了。”

老潘趕緊插嘴:“對,對,蒙丹公主說得有道理,武校尉,其實您把我派回庭州,也不會有什麽結果的。反正都快夏天了,這剿匪的事情就先擱一擱……”

“擱你娘個頭!”武遜勃然大怒,指著潘大忠的鼻子吼道,“我告訴你老潘,要不是為了剿匪我武遜就不會來伊柏泰這種鬼地方,這匪我還非剿不可,剿定了!今天既然說到這了,老潘,你今晚上就出發回庭州,和蒙丹公主他們一樣走夜路,我派兩個人三頭駱駝給你,你不從錢歸南那裏要到個說法,也就甭回伊柏泰來了!”

潘大忠噤若寒蟬地低下頭,沒有人聽見他把牙咬得吱咯亂響,也沒有人注意到他眼中困獸般的凶光。

夜晚遲遲才降臨沙陀磧,周遭總算變得涼爽一些了。蒙丹和哈斯勒爾不願多耽擱,太陽偏西就帶著騎兵隊開拔了。老潘仍然在那裏磨磨蹭蹭,武遜也不理他,反正他就算磨蹭到半夜,今晚上也必須帶著人離開。夜漸深沉,伊柏泰陷入沉寂,因為狼群又開始肆虐,營盤邊的篝火再度衝天燃起,於是好不容易陰涼下來的伊柏泰,又陷入煙熏火燎的無邊熱焰中,令人心煩意亂又絕望無奈。沙與火的巨大牢籠,就這樣把伊柏泰的全部生機死死圍困。

伊柏泰內鴉雀無聲,武遜居住的最大營房中,燈火最後一個熄滅。潘大忠帶著兩名手下悄悄地從自己的營房中走出來,但並沒有往營盤後麵去牽駱駝,反而迅疾無聲地挪動到武遜營房的後門旁。地下監獄左右兩個出口的小營房前站著值夜的守衛,對老潘三人的行動視而不見,顯然是心中有數的。

老潘在後門邊聽了聽動靜,營房裏武遜鼾聲震天,他分別向左右兩個小營房前的守衛做了個手勢。兩守衛會意,轉身朝向內低低喚了幾聲,隻等待了一小會兒,從這兩個小營房中就悄無聲息地魚貫而出一個又一個身佩利刃的士兵,在武遜的營房後整齊列隊。中間一隊跟上老潘三人,將武遜的營房團團圍住,兩守衛則帶著其餘人等在伊柏泰內徐徐散開,而整個伊柏泰的各個營房中,此時也靜靜走出同樣持械的兵卒,與兩隊匯合在一起。

老潘就著篝火的光輝,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滿意地點點頭,回身伸出短刃,在武遜營房的後門上諳熟地搗鼓兩下,門鎖輕輕落下,老潘三人躡足而入。

從窗洞中透入的火光把營房內映得半明半暗,牆根下的泥炕上,武遜四仰八叉睡得正香。老潘來到炕前站定,臉上慢慢浮起獰笑,終於他俯下身去輕輕喚道:“武校尉,武校尉,醒來!”

“啊?”武遜猛然從夢中驚醒,剛一個挺身而起,就覺脖子上冰涼,他頓時嚇得睡意全無,定睛望去卻是老潘那張油光鋥亮的圓臉,在搖動的火光之下扭曲變形。武遜大喊起來:“老潘,你瘋了嗎?你想幹什麽?”

“武校尉,我沒有瘋,倒是你,恐怕快要完蛋了!”老潘得意揚揚地撤回短刃,武遜剛想下炕,又被老潘的兩名手下惡狠狠地撲上來牢牢摁住,武遜這才意識到情況大為不妙,一邊掙紮一邊吼道:“老潘!難道你想造反嗎?”

老潘退後幾步,架起胳膊欣賞著武遜的窘態,笑著反問道:“造反?武校尉,看起來你還真以為自己是伊柏泰的長官了?嘖嘖,可悲啊,連自己末日就要到來都懵然無知,兀自做著春秋大夢!”

武遜目眥俱裂地瞪著老潘:“潘大忠,你把話說清楚!我不是伊柏泰的長官,難道還是你不成?你、你可不要亂來……”

老潘滿臉堆笑:“嗬嗬,武校尉,如果沒有我潘大忠相助,你早就喂了野狼,你不說對我感激涕零,卻一味指手畫腳,擺長官的威風,我早就受夠了,今天你落到這步田地,完全是咎由自取!”

武遜徹底蒙了,他停止掙紮,想了想才道:“老潘,你知道我武遜脾氣不好,如果平日裏有所得罪,武遜今天就給你賠個不是。咱們都是瀚海軍的好兄弟,你也確實搭救過我,武遜心裏是清楚的,咱們有話好說,不行嗎?”

“哈哈哈哈,”潘大忠仰天大笑,邊笑邊道,“難怪都說你是個有勇無謀的匹夫!你以為我老潘就是這麽小肚雞腸嗎?我可以連殺弟之仇都可以隱忍下來,在呂嘉身邊熬了整整七年,才將他結果。說實話,今天若不是你逼得太緊,本來我也不會如此急於起事!”

武遜忙道:“咳,就為了讓你回庭州啊?哎呀,何至於此,你要是不願意回去,咱們再商量嘛。”

潘大忠臉一沉:“再商量就不必了!哼,本來那個袁從英在的時候,我還有所顧忌,他一走,你在此地就完全是胡鬧,根本不足為懼。你也不想想,伊柏泰是獨立王國,你一個校尉官銜能頂屁用,這整個伊柏泰,可有你的一兵一卒、半個手下?過去編外隊都是呂嘉的人,呂嘉一死,就剩我老潘和他們相處時間最久,你說他們是聽我的還是聽你的?若不是我老潘臣服於你,武遜啊,你在這裏一天都待不下去!此刻你朝營房外麵看看就可以知道,我的人把整個伊柏泰都控製住了,你已經徹底完蛋了!”

武遜喊起來:“老潘,你如此犯上作亂如何向瀚海軍部交代,如何向庭州官府交代?再說,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剿匪,難道你不想剿滅匪患立下大功嗎?”

“哈哈哈哈!”老潘笑得前仰後合,連連搖頭道,“武遜啊,武遜!你實在是太天真了,剿匪?剿什麽匪?我們總不能自己剿自己吧?”

這回連抓著武遜的兩名兵卒也跟著傻笑起來,武遜完全糊塗了,大張著嘴問:“什麽意思,什麽自己剿自己?”

潘大忠止住笑聲,咬著牙說道:“好吧,老子今天就讓你做個明白鬼。武校尉,多的我也不解釋了,而今就隻告訴你一句,沙陀磧裏從來就沒什麽土匪,就算是有,那也是咱們伊柏泰編外隊的人馬。簡而言之,過去幾年來肆虐沙陀磧的,一直就是呂嘉率下的這幫弟兄!”

武遜的黑臉膛頓時變得煞白,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原來真的是這樣。”

老潘一笑:“現在懂了吧,可惜為時太晚了。”

武遜昂起頭問:“那麽編外隊,哦,不,是土匪所用的兵刃又是從何而來?今天你也可以給我解釋清楚吧?”

“這個嘛,”老潘瞧瞧自己手中那柄精鋼短刃,“當然也都是在伊柏泰這裏打造的。嗬嗬,不瞞你說,在你和袁從英來到此地之前,地下牢獄裏的囚犯,每天都在編外隊的監督下,從早到晚地鍛造兵刃,否則咱們憑什麽在此地花大力氣拘押這些犯人,幹脆把他們殺光不是更省事嗎?想必你還記得,我帶你和袁從英去木牆之內時所見到的那四棟磚石堡壘吧?”

武遜大驚:“難道那就是鍛造兵刃之所在?”

老潘揚揚得意地道:“正是!當時差點兒就讓袁從英那家夥看出破綻來,萬幸最後還是讓我蒙混過關了。”

武遜咬牙點頭:“我明白了,想必錢刺史大人對這一切是了如指掌的,否則呂嘉絕不可能在此地做下這麽大的買賣。”

“嗯,果然快死的人多少會變得聰明些。沒錯,這一切都是在錢大人的授意之下進行的。當初你嚷嚷著要剿匪,錢大人把你打發到這裏來,就是想借呂嘉之手把你給收拾了。嗬嗬,沒想到袁從英和蒙丹摻和在裏麵,使局麵一度變得複雜,而我老潘急中生智,又反借你們之手報了呂嘉的殺弟之仇,結果你這莽夫對我深信不疑,卻把袁從英擠走,這便徹底落入我的彀中。”

“那,你為什麽不幹脆把我殺了?還要委曲求全等到現在?”

“這個嘛,一來長官沒有命令,我不好輕舉妄動。再說你已完全在我的股掌裏,多留你幾天性命問題也不大。”

武遜接著又問:“可我不明白,錢大人身為朝廷的四品命官,在伊柏泰秘密鍛造兵刃,又假冒土匪打劫商隊,究竟是為了什麽,難道僅僅就是要搶奪來往商隊的貨物嗎?”

老潘不耐煩了:“武校尉,你平時不像是喜歡尋根究底的人嘛,怎麽突然變得如此好奇?長官的心思我可不懂,也不敢懂,你就更沒必要懂了。你隻需要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就足夠了!”

語罷,老潘作勢直取武遜的脖頸而來,武遜厲聲怒吼:“慢著!”

潘大忠和兩名手下冷不丁給他吼得一愣神,卻不料就在這一眨眼的工夫,那武遜突發蠻力,竟猛地甩開摁住他的兩人,變戲法似的從被褥底下突然抽出隨身的長刀,左右開弓劈倒那兩名兵卒,翻身跳下土炕。老潘還未及反應就被武遜踢倒在地,武遜左腳踏住老潘的後背,右手舉刀刺向他的後腦。老潘殺豬似的狂喊起來:“武遜!你敢殺我!編外隊的弟兄們立時就會把你剁成肉泥的……快來人哪!”

武遜冷笑:“潘大忠,你以為編外隊的弟兄們還會來救你嗎?那好,就讓你看看外麵的情形吧!”他一手就把老潘拎小雞似的拎了起來,推搡著來到營房門口,抬腿踢開房門,撲入眼中的是整個伊柏泰的營盤,被篝火照得亮如白晝一般。

老潘驚慌失措地四下張望,這才發現除了通常所燃的篝火之外,還有數排黑衣士兵高舉火把,難怪今天的夜色比往日輝煌。可是不對,他又震驚萬端地看到,這些士兵個個寬額隆鼻,居然都是突厥人,而站在他們前麵威風凜凜的一男一女,正是哈斯勒爾和蒙丹。再往旁邊看,編外隊的其餘三個火長,俱弓腰屈背地被突騎施騎兵押在隊前,而剛才在他的指揮下集結起來的心腹隊伍,也不知何時全被繳了械,圍困在營盤正中的空地上。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老潘的腦子瘋狂亂轉,怎麽是蒙丹的人馬?她和哈斯勒爾不是已經離開了?還有武遜這塊囊中之肉分明都到了嘴邊,怎麽又生生地掉了出去?這邊老潘理不出個頭緒,那邊蒙丹向武遜點頭致意:“武校尉,你沒事吧?”

“我沒事!”武遜把老潘推倒在地,聲音竟哽咽起來,“袁校尉說得果然沒錯,果然沒錯啊!”

揪住老潘的脖領子,武遜紅著眼眶,一字一句地道:“潘大忠,沒想到吧,你這麽個奸詐狡猾的人,今天也會中我武遜的甕中捉鱉之計!”

老潘剛要張嘴,武遜揮拳把他打了個滿臉開花,隨後他扔下老潘,一個人跑上營盤前的高台仰天大笑:“哈哈哈,我武遜終於剿匪了,終於剿匪成功了,哈哈哈!”他笑著叫著,苦澀的淚水在黝黑的臉上肆意縱橫。

望著武遜幾近狂亂的模樣,蒙丹的一雙碧眸中不覺聚起微瀾,她的身後慢慢走出一個高大威武的身影,蒙丹輕喚:“哥哥……”

梅迎春伸開臂膀,容她靠在自己的肩頭。他們的麵前,突騎施騎兵隊的人馬整齊無聲地肅立在火光之下,暗黑無邊的沙漠中,伊柏泰一片火紅,真如傳說之中的煉獄。

此時的庭州城,卻是分外靜謐和安詳。白天熱鬧非凡的巴紮裏現在空無一人,寂寥落寞中帶著些許的詭異和神秘,曲曲彎彎時窄時寬的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商鋪或空或遮。散落在地上未及清理的碎紙布屑,隨著一陣微風吹過,飄飄****地卷入半空,又浮沉無依地落下,數日前還鋪滿雪白梨花花瓣、如詩如畫般的小徑上,如今隻餘下這些肮髒破敗的垃圾,點綴出滿目的無奈和淒惶。

袁從英孤身一人在這深夜的巴紮上徘徊,二更之後他就從小院後門溜出來,輕而易舉地避開周圍監視的耳目,來到這裏漫無目的地遊走,已走了有足足一個多時辰。三天前他和梅迎春、蒙丹以及他們的騎兵隊在草原營帳前告別,計算時間,一切就應該發生在今夜的伊柏泰。袁從英深知,自己正在展開一場豪賭,他已傾盡所有,卻還是難卜吉凶,這些天來他夜夜都無法入睡,精神倒是好得驚人,就連一直以來折磨著他的傷痛也感覺不到了,全部身心都在孤注一擲的決絕中燃燒。

回想在伊柏泰度過的那些日夜,武遜這魯莽而又實誠的家夥,要他尋求沙陀磧匪患背後所掩蓋的真相,也就是要他懷疑瀚海軍和庭州官府,乃至錢刺史大人才是陰謀的元凶,真是太不容易了。雖然他多少可以認同老潘有鬼的說法,也承認伊柏泰裏埋藏著種種可疑,但袁從英這個外來者,費盡了口舌也始終無法徹底說服武遜,萬般無奈之下,最後袁從英才爭取到與武遜達成共識,由他們兩個共同來執行一個誘敵現身的計策,讓事實來驗證一切。

計劃是這樣的:首先,武遜在老潘麵前刻意表現出對袁從英的不滿和猜忌,並借故將袁從英趕離伊柏泰,這樣老潘便會對武遜失去戒心,越來越多地暴露出他的真實意圖,而武遜可以更方便地探查伊柏泰地下監獄和木牆內的秘密。同時,袁從英回到庭州繼續調查,因為他堅持認為,事件的大部分真相必須在庭州才能找到答案。他倆約好以阿蘇古爾河畔的小屋傳遞情報,知道那個地方的人寥寥無幾,它又位於庭州到伊柏泰的中間位置,對雙方都比較方便。

果然很快袁從英就在庭州查出了眉目,而武遜也從老潘的行止中察覺到更多的蛛絲馬跡,並漸漸熟悉了地下監獄和堡壘的構造,他將一部分情況整理出來,送到了河畔小屋的炕洞中。恰在此時,對手加快了動作,沙陀團被困成了他們計劃之外的突發事件。高長福的兒子高達逃離圍困來到庭州,與父親商議之下決定投奔伊柏泰,將情況報告給他們唯一信任的沙陀團老團長武遜。高長福本已帶著老伴連夜離開庭州,卻又折回來給袁從英通風報信,不慎被王遷的手下發現,兩位老人慘遭毒手。但慘劇的發生也讓袁從英決定立即進入沙陀磧與武遜聯絡。

高達逃至伊柏泰,武遜機智地立即將他保護起來,沒有讓老潘看出問題。而高達的敘述也終於讓武遜痛定思痛,決定完全信任袁從英。正好當天夜裏他看到了袁從英發自河畔的火箭信號,知道雙方的行動已經協調一致,於是高達便肩負著沙陀團的危信來到河畔與袁從英會合,並在袁的安排下,飛速前往洛陽向狄仁傑傳遞軍報。在軍報中,袁從英把他在庭州所了解到的一切悉數陳述,他知道從庭州到洛陽最快需要多長時間,他也知道自己多半來不及等到洛陽的回信,他更知道,這私相勾連的行為犯了朝廷大忌,狄仁傑如果在朝堂上拿出這份軍報,要承擔多大的風險。但是這些都沒有關係,隻要能夠提前給狄仁傑警告就可以了,他信賴狄仁傑的智慧和膽識,知道自己的苦心和努力決不會白費。

危機接踵而至,連喘口氣的縫隙都不肯留給他。剛剛送走高達,烏克多哈在返回石國的途中傳來的急信,又揭示出另一個驚人的陰謀。原來烏克多哈憑借他在東突厥的多方關係,竟然打探到,默啜可汗決心要對覬覦多年的大周商路下手。默啜的計劃是同時在商路的東段和西段開展襲擊。當時,發生在沙洲、瓜州和肅州一線戰事的消息還未傳到庭州,烏克多哈的密信中隻談到默啜已以其子匐俱領為小可汗,別號拓西可汗,將集中兵力於奪取商路的東段。

而針對商路西段的計劃,則是以位於商路必經之道的——庭州和沙陀磧為中心展開的。由於默啜騰不出手來東西兼顧,所以在西線他采取了與人聯合的戰術,烏克多哈在密信中報告,默啜所聯合的正是西突厥別部——突騎施的敕鐸可汗!

當時,就是這樣一份密報放在袁從英和梅迎春的麵前,兩人的臉色都很難看,許久,梅迎春才咬牙切齒地歎道:“難怪,連鐵赫爾都給召回去了,原來叔父要有如此大的動作!”

袁從英保持著沉默,他確實無話可說。但與此同時,他心中所掀起的驚濤駭浪,那蘊含其中的巨大力量,令他自己也感到震驚。假如這時候梅迎春留意一下,一定會發現袁從英捏緊的拳頭上,每個指關節都因用力過度變得煞白透明,但他的麵容平靜如常,神色絲毫無異。這是經曆過無數次生死抉擇後練就的定力,袁從英等待著,對方下注的那一刻,而他早已在內心遍曆自己的全部所有,準備好了押上一切。這一切中包括了:狄景暉和韓斌的安危、武遜的生命、伊柏泰全部編外隊以及囚犯的生死,甚至狄仁傑的一世清名,排在最後的才是他袁從英自己的名譽和性命,和其他的賭注相比,倒顯得太微不足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那麽這樣做究竟值得嗎?袁從英知道值得。因為他要爭取的,是沙陀磧、庭州、商路,乃至大周西域邊境的安全,他要為遠在洛陽的那位老者贏得最寶貴的時間。即使相隔千山萬水,隻要想到這位老者,他仍然可以感受到深植心底的信任,並從中汲取到源源不斷的勇氣。當然,這份豪賭的**本就融匯在他的熱血之中,今天不過是在這至為關鍵的時刻,拿來一用罷了。

對麵,梅迎春也已盤算停當,指了指密信,他問:“從英,你怎麽看默啜的這個計策?”

袁從英從容應答:“他不會成功的。”

“哦,為什麽?”

“因為他打算做的一切,都是自不量力、以卵擊石。”

“嗯。”梅迎春滿意地點頭,又問,“那麽敕鐸可汗呢?他又會怎樣?據我看來,默啜一定許諾敕鐸,事成之後幫助他謀取西突厥的領袖地位,否則敕鐸也斷不會傾力相助。”

袁從英略微沉吟了一下,道:“也許你應該去勸說他懸崖勒馬,畢竟突騎施是你的部族,敕鐸是你的親人。”

梅迎春勃然變色,思忖片刻,他才冷笑著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突騎施確實是我的部族,但敕鐸並非我的親人,而是我的仇人!”

兩對視線電光石火般地碰撞,是敵還是友,不需要再多作解釋,自梅迎春決定立場的一刹那起,他們兩人便將共進退同生死,以命換命,將心賭心。

袁從英慢慢鬆開握緊的雙拳,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胸口一團腥鹹湧動,於是運氣凝神,緩緩地鬆弛幾近崩裂的神經,將翻騰的烈焰生生壓下去。實際上,梅迎春的選擇並不出乎他所料,畢竟這是梅迎春奪取突騎施權力最佳的機會,恐怕也是最後的機會了。一旦敕鐸與默啜的聯盟形成,並攜手奪取了西域商路的控製權,到時候敕鐸將再不是偏安一隅的西突厥別部首領,而會在默啜的支持下迅速壯大成為真正的西突厥霸主,從此梅迎春將再無可能與他抗衡,隻能束手等待對方來消滅自己了。

難道這麽多年來一直臥薪嚐膽又胸懷天下的烏質勒王子,會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與大周聯合,擊潰敕鐸和默啜,借機徹底粉碎敕鐸在突騎施的勢力並取而代之,這是梅迎春所能做出的最明智的,也是破釜沉舟的選擇,同樣,對赤手空拳卻要以一己之力對抗大周內外全部強敵的袁從英來說,梅迎春是他目前唯一可以借助的力量。

這樣的賭局,又怎麽能夠不瘋狂?

梅迎春和袁從英很快就根據手頭的所有信息做出判斷,沙陀磧是從突騎施前往庭州的必經之道,雖然目前還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錢歸南已經投靠東突厥默啜,但根據種種跡象看,他讓老潘開放伊柏泰,引狼入室幫助敕鐸穿越沙陀磧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因此當務之急就是要占領伊柏泰。兩人立即擬定了行動計劃,梅迎春在草原營地集結騎兵隊的全部人馬,同時袁從英在草原深處尋找到一戶牧民人家,把狄景暉和韓斌暫時安置在那裏。牧民不要銀錢,卻對狄景暉搞來的藥物很感興趣,欣然留下了二人。梅迎春把馬夫蘇拓和他的婆娘,還有兩個嬰兒也一並托在牧民家中。草原上的牧民行蹤不定,從無戶籍記錄,錢歸南就算想破了腦袋,也難以找到這裏。

就在三天前的傍晚,蒙丹和哈斯勒爾故意大張旗鼓地率領騎兵隊向西而去,宣稱踏上了返鄉之途。梅迎春帶著阿威悄然跟隨,為了不引起錢歸南的疑心,袁從英必須時時在巴紮周圍出現,不能消失得太久,因此他隻潛入乾門邸店與梅迎春匆匆作別。兩人互道珍重,抱拳致意,就在臨出門前,梅迎春突然停下腳步,回首正視袁從英,微笑道:“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再談條件,若讓景暉知道,一定要罵我不懂做生意。然烏質勒不是在與從英談生意,隻有一個心願,如鯁在喉許久了,想在此刻表明,也好不留遺憾。”

袁從英點頭微笑:“王子殿下請說。”從他們相識至今,這還是他頭一次尊稱梅迎春為王子殿下。

梅迎春不動聲色,繼續意味深長地說著:“烏質勒此去便要公然與敕鐸為敵,鬥一個你死我活。敗則一死萬事休,若勝,烏質勒必將如狄閣老曾囑托的那樣,矢誌帶領突騎施與大周永結盟好,共赴昌盛!”頓了頓,他眼含炙熱的光輝,望定袁從英,一字一句地道,“到那時候,烏質勒願能得到從英的鼎力支持,不知從英意下如何?”

“王子殿下過於抬愛了。”袁從英淡淡地回答,梅迎春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胸有成竹地等待著,他知道此刻對方已沒有退路。果然,袁從英再無絲毫的猶豫,隨即鄭重地抱拳道:“王子殿下的赤誠之心令從英至為感佩。從英願為王子殿下的偉業效犬馬之勞,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好!那就一言為定了,袁將軍!”梅迎春再難抑製澎湃的**,將對方伸出的雙手緊緊握住,所有的許諾都已做出,接下去便該舍命一搏了。

三天後的這個深夜,在寂靜無人的巴紮上,袁從英一邊牽掛著伊柏泰的戰況,一邊回顧自踏上庭州土地後所發生的一切,自己的每一個行動,每一次抉擇。他再次考量全局,仍然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做得完全正確。假如有可能,他真的很希望向狄仁傑征求意見,像過去十年已經習慣了的那樣。但是,今夜袁從英也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楚,根本沒有人可以依賴可以求助。十年之後,他再次孑然一身站到懸崖邊緣,在終於做出選擇的那刻,他能感到自己的心,還是像十年前,或者更早前一樣,堅強、赤誠、無所畏懼。那麽,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情就夠了,不求無過,但求無悔。

從收到軍報的第二天起,狄仁傑已經連續吃了武皇兩天的閉門羹,明天一早他還是會去上陽宮求見,雖然二張勢必繼續阻撓,但是狄仁傑了解武則天,憑著他與女皇這麽多年所建立起來的信任,他知道最遲明天,武皇必定會召見自己。也隻有在武皇的麵前,狄仁傑才會呈上這份軍報,他已準備好麵對女皇任何可能的反應,即使是雷霆大怒也不足懼。最重要的是,要讓她親自作出判斷,而絕對不能通過那兩個惺惺作態的奸佞小人,否則袁從英必獲重罪,而這一次,狄仁傑下定決心要保護好他。

“大人。”沈槐不知何時已侍立在狄仁傑的身旁,輕輕一聲呼喚,將老人從萬千思慮中召回。

狄仁傑怔了怔,才應道:“哦,是沈槐啊。”這幾天來他全副身心都放在邊境的危局,幾乎已經把沈槐給忘掉了。

沈槐在書案上擱下茶盤,有意無意地瞥了眼軍報,狄仁傑不在沈槐麵前藏匿它,但也未向他作過絲毫解釋。沈槐並不過問,隻是低聲道:“大人,您這兩天幾乎不眠不休,如此操勞身體會受不了的。”頓了頓,他誠懇地道,“大人,沈槐願與您分憂。”

狄仁傑伸出去端茶盞的手不由自主地輕輕一顫,少許茶水潑濺出來,手指被燙得微痛,他抬起頭,對沈槐歉意一笑:“沈槐啊,你來讀一讀這份軍報吧。”

“這……”沈槐尚在猶豫。

“噯,”狄仁傑溫言,“沒事,你看吧,這是從英從庭州發來的。你看了,我也多個人商議。”

沈槐啟封閱信,隻匆匆讀了一遍,就覺得頭頂上炸開一個驚雷,他完全明白了這兩天來狄仁傑徹夜難眠、焦慮萬端的原因。放下軍報,沈槐抬眼看著狄仁傑疲憊滄桑的麵容,一時間心裏很不是滋味,無論多麽睿智,他畢竟是個古稀老人了啊,卻還要承擔這樣巨大的壓力,他還能應付得了嗎?

“唔,二十日左右吧。”

“這份軍報是四月初八從庭州發出,一路走了十七天,三天前到達洛陽,而今天已是四月二十八日,也就是說,軍報自發出至今整整二十天了。”

狄仁傑手扶桌案站起來,慢慢踱到書房門口,翹首眺望,如墨的夜空中一輪新月正在穿雲破霧。背對著沈槐,他仿佛在自言自語:“二十天,二十天裏可以發生多少事情啊,明天,明天,聖上啊,老臣就怕等不及明天了。”

話音剛落,二堂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狄忠一頭撞進小花園的月洞門:“老爺,老爺!宮中來人傳話,要老爺即刻入宮麵聖!”

狄仁傑猛轉過身,一字一頓道:“果然還是來不及了,怪我,都怪我啊!”他低一低頭,又昂然挺起,厲聲喝道,“沈槐,隨我進宮!”

上陽宮最高大狀美、綺麗恢宏的觀風殿,已經沉寂了數月,在今夜突然間大放光華。高聳的殿宇之上,新月的皎皎清輝不停流轉,玉宇瓊光交相輝映,將夜色渲染得更加瑰麗深邃。遍插四周的紅燭在寂靜無聲中燃盡所有,灼熱的光焰投射在每個人的臉上,整座殿堂內沒有半點陰影,連最細微的暗塵都暴露無遺。

這是個沒有一絲風的春夜,空氣凝滯沉重,蠟燭燃燒時散發的異香令人昏沉。但是此刻,觀風殿中的每一個人都清醒得猶如黎明方起,個個挺身肅立、斂息屏氣,正聚精會神地傾聽著兵部尚書姚崇,用嘶啞的聲音朗讀剛剛從前線傳來的塘報。

聖曆三年四月十五日晨,東突厥默啜之子匐俱領和其兄左廂察咄悉匐,各率二萬人馬進犯我大周隴右道之重鎮瓜州和肅州。肅州刺史秦克永登上城樓英勇抗敵,不料默啜賊子匐俱領提早在城內布下奸細,放火燒毀糧倉和軍營,城中大亂,肅州城內外交困,終於不敵強攻,一日便遭淪陷,秦克永跳下城樓殉國,肅州守城官兵悉數被殺。與此同時,瓜州刺史閻穆之卻大開城門,納敵以入,咄悉匐不戰自勝,瓜州再陷。同日,默啜親率三萬賊兵,突襲沙州地界,沙州刺史邱敬宏率部拚死守城,默啜屢攻不下,轉而圍城僵持,目前戰況不明。

姚崇念完了,空曠的大殿中喑啞的回音不絕於耳,持續地擊打著每個人的頭腦。

高高矗立在正北位置的龍椅上,武則天頭戴冕冠,白玉冕旒垂下,遮掩著她滿是皺紋的額頭和斑駁的白發,上玄下朱的冕服套在這垂暮老太的身上,怎麽看都顯得過於寬大了,觸目皆是人不勝衣的淒涼。但即便如此,站在玉階之下的那些個男人,仍然沒有一個敢於抬起頭來,武則天銳利的目光在所有人的頭頂掠過,他們都習慣彎腰屈背了吧,這些廢物!

“陛下,這默啜屢屢進犯我大周邊境,前有河北道向州、定州遭劫,數州百姓生靈塗炭,今又有隴右道一線被襲,默啜賊子實在是、實在是該千刀萬剮啊!”說話的是武三思,滿臉的義憤填膺、怒不可遏。

頓了頓,武三思又道:“陛下,默啜此次所進犯的全部是西域商路沿線重鎮,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就是要劫斷我大周與西域經商之通途。陛下,這一次咱們絕對不能饒了默啜這突厥賊,定要打他個落花流水!”

“哦,可現在似乎是人家把我們打得落花流水吧?倒不知道梁王有什麽克敵良策?”張易之不陰不陽地來了一句。

武三思一愣,剛想反唇相譏,緊接著從龍椅上射來的淩厲目光讓他後脖領子直發涼,武三思的心咯噔翻了個,馬上轉向姚崇質問:“麵對如此重大的敵情,兵部有何應對之策?”

姚崇不理會武三思,卻跨前一步,麵對武則天深躬到地:“陛下,肅州和瓜州均為大周隴右道上重鎮,竟都在一日之間被突厥攻破,兵部難辭其咎,姚崇身為兵部尚書,甘願領罪。”說罷,姚崇撩起袍服跪倒在玉階之前。

武則天沉默著,大殿上鴉雀無聲,就連燭芯偶然的爆裂聲都似乎能把人心擊碎。良久,龍椅上傳來一名老婦人的聲音,悲涼而空**:“如果朕沒有記錯,隴右道上有我大周最精幹的邊境駐軍:豆盧軍、墨離軍、玉門軍、伊吾軍……光肅州和瓜州的駐軍就不下五萬人,怎麽會、怎麽會這樣不堪一擊?”說到最後幾個字,話音中竟仿佛帶出悲泣。

“陛下,兵部失職,令陛下憂心,令大周蒙恥,姚崇罪該萬死,請陛下責罰!”姚崇高聲稟奏,匍匐於地“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眼中已是熱淚充盈。

正在此時,自進殿後始終未發一言的狄仁傑緩步出班,沉著地輕喚:“陛下。”

所有人的目光便齊刷刷匯集在他的身上。就連那龍椅上的身影也微微前傾,這時候她從內心深處覺得自己是如此虛弱無助,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玉階前這位年已老邁卻依然偉岸忠直的老臣。情不自禁地,武則天低聲應道:“狄國老。”

狄仁傑不慌不忙、朗聲回稟:“啟奏陛下,據老臣所知,姚尚書是聖曆三年二月才升遷為兵部尚書的,任職至今不過旬月,因此老臣認為,隴右道上兵敗之責不能算在姚尚書的頭上。而今邊境危急,正是該兵部大展身手、抗擊敵寇之時,姚尚書作為兵部首腦,切不可虛言責罰,應勇擔重任,平賊收地,為大周盡職,為陛下分憂!”

姚崇口誦“遵旨”,向狄仁傑投去充滿敬意的目光。再度正對武則天站得筆直,姚崇並沒有絲毫畏縮,胸有成竹地朗聲道:“陛下聖明,正如陛下方才所說,隴右道是我大周駐軍最多、兵力最強大的州道,且沿途均為通商重鎮,各州富庶程度遠甚其他各道,不論戰力、物力都強突厥數倍,此番默啜能夠一日之內攻陷肅州和瓜州,隻不過是陰謀用奸,並占了突襲的先機,絕非其軍隊實力優於隴右駐軍;而突厥賊寇之所以在沙州難以速勝,也是因為駐守沙州的豆盧軍處於玉門關隘要害,曆來戒備程度為邊境之最,戒備程度比別處更高,故而突厥賊寇遇此強敵即難速勝。”

說到這裏,姚崇頓了頓,不易察覺地掃視周圍聽得聚精會神的眾人,抬高聲音繼續道:“而今隴右道上戰局危急,肅州、瓜州已陷,默啜若集結兵力共戰沙州,沙州隻怕也凶多吉少。所以兵部以為,此刻斷不可再從中原長途調兵,而應該有效利用隴右道上本身的軍力,才能做到不延誤戰機。檢閱隴右一線,從肅州向關內至涼州,依次有建康軍、大鬥軍和赤水軍,集合兵力已超過十萬之眾。兵部奏議,以建康軍和大鬥軍為先鋒馳襲肅州,首先將肅州奪回;赤水軍斷後鎮守涼州,麵朝西北屏障甘涼地區,使突厥遊兵無法進一步突破侵入關內。我軍一旦收複肅州,定當乘勝追擊、速戰速決再奪瓜州,而默啜賊兵向來不擅久戰,遭遇強敵必然回退關外,則沙州之圍可不解自潰!”

姚崇昂揚的話語再度在殿內激起陣陣回音,聽在眾人耳中卻與方才有著天壤之別。武則天的雙眼也不禁放出振奮的光彩,她強抑著激動問:“諸位愛卿,你們覺得姚尚書的奏議如何?”

眾人麵麵相覷,還是狄仁傑躬身奏道:“陛下,老臣以為兵部的奏議順應天時地利,是上佳之策。”

“好!”武則天輕拍膝頭,朗聲道,“姚崇,朕也認為你的奏議非常好。那麽,對於領兵的將帥人選,兵部又有什麽建議呢?”

這次姚崇回答得愈發自信:“陛下,涼州刺史崔興,耿正忠直、諳熟兵法,臣以為陛下可授命他率先鋒隊伍首戰肅州,同時命赤水軍軍使豹韜衛大將軍褚飛雄鎮守甘涼地區,確保突厥賊寇難以趁亂入侵關內。”

眾人齊頌:“遵旨。”

姚崇接著又奏:“此番敵情猖獗,邊境布局雖定,朝廷仍然應派欽命大軍前往隴右道,以顯我天朝威儀、後援前線戰事,更兼安撫隴右道一線受擾百姓。請陛下明鑒。”

武則天頷首:“嗯,朕也是這樣想的。這樣吧姚崇,就由兵部負責盡速從河北道、關內道和山南道調集十萬兵馬,你們兵部再舉薦一位領軍大將軍,朕來定欽差大臣和安撫使的人選。”

姚崇略一思索,便道:“聖上,右武威衛大將軍林錚英勇善戰,且出生於壽昌,對沙州、瓜州一線極其熟悉,是領兵的最佳人選。”

“很好,就由林錚來做這個行軍大總管,三日之內率軍出征!”

“至於欽差和安撫使的人選嘛……”武則天沉吟起來,她的目光再度掃過眾人,一張張臉上總算露出了些許欣慰之色,大殿裏的氣氛也略有鬆弛。不對,武則天凝眸在狄仁傑的臉上,心中泛起疑惑,為什麽他不像別人那樣麵呈喜悅,反而顯得比剛開始時還要嚴肅憂慮,她輕喚了一聲:“國老……”

狄仁傑猛然一悚,掩在袖籠中的右手顫抖得幾乎捏不住那份軍報,他閉了閉眼睛,終於跨前半步,躬身道:“老臣在。”

武則天和顏悅色地道:“國老,關於欽差和安撫使的人選,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狄仁傑點頭,用平穩而有力的聲音道:“陛下,老臣認為姚尚書方才的排兵布陣還缺失了一個關鍵的環節,隻有填補上這個環節,我們才能商討其他事項。”

“你說什麽?”武則天驚得幾乎從龍椅上騰身而起,“關鍵環節?怎麽,我們還遺漏了什麽關鍵環節?”

姚崇也不覺麵露驚懼,直盯著狄仁傑。狄仁傑苦笑了一下,緩緩地從袖中褪出軍報,雙手平端過頂:“陛下,老臣這裏還有一份發自二十天之前的軍報,請陛下禦覽。”

內侍接過軍報上呈武則天,大殿內又一次陷入最沉悶的寂靜之中。眾人之中有的在悄然觀察武則天的表情;有的反複打量狄仁傑,似乎在猜測著什麽;還有的隻顧低頭屏息。狄仁傑直視前方,他曾經反複設想過多次武則天看到軍報後的反應,和自己該如何應對,但此刻他的腦海中隻有一片空白。

武則天緩緩擱下軍報,臉色鐵青地抬起頭來,仿佛是從牙縫裏發出的聲音:“國老,這份軍報朕都看明白了,現在朕要聽你說說,所謂的遺漏環節是什麽?你又有什麽應對之策?”

“陛下聖明,”狄仁傑深施一禮,現在他反而沒有了顧慮,在滿殿狐疑的目光中從容應答,“隴右道上自沙州以西北依次為伊州和庭州,此兩州北鄰東突厥,西接西突厥,可謂是隴右道上大周的最後一道防線。而今默啜率先攻下瓜州和肅州,包圍沙州,我大周軍隊從涼州出發自東向西挺進,確是良策一條,但請陛下試想,假如此時伊州、庭州出現狀況,沙州必將腹背受敵,一旦我軍無法快速收複瓜州和肅州,沙州絕難獨立支撐。而如果庭州、伊州、沙州盡落賊人之手,我軍即使收複瓜州和肅州,西域商路也已然被截成兩段,默啜的陰謀也就得逞了。”

姚崇忍不住了,跨前一步道:“陛下,狄大人,這份軍報到底說的什麽?何人所發,為何未經兵部?又怎麽會令狄大人擔憂到伊州和庭州?據我所知,伊州和庭州的防務一向固若金湯,況且默啜的人馬盡在東段,與我大周軍兵鏖戰,又怎麽可能騰出手去到沙州以西的伊州和庭州作戰?這、這實在令人不解啊。”

沒有人回答姚崇的問題。狄仁傑和武則天都沉默著,許久,武則天才長歎一聲,沉悶地道:“既然國老指出了疏漏之處,那麽就請再談談補救之策吧。”

深重的悲戚驟然間斂住了狄仁傑的心神,他強自鎮定,再度開口:“陛下,老臣以為軍報上麵所述之事關乎朝廷重臣,況且還有很多疑點,因此伊州和庭州的狀況必須要有一名欽差前去調查清楚。既然隴右戰事本來就需要一名欽差領兵前往,老臣建議,就讓這名欽差和林錚將軍分兵兩路:林將軍帶兵支援肅州和瓜州;欽差則借道吐蕃迂回到玉門關和陽關西側,從那裏向北直上伊州,一則厘清伊州和庭州的疑雲,二則與從東部平寇的大周軍隊形成合圍之勢,如此安排,不怕默啜之患不除!”說到這裏,他猛然抬起頭,直視冕旒後皺紋密布中的那雙眼睛,鏗鏘有力地道,“陛下,老臣願親赴隴右道,為大周掃除默啜賊寇!”

武則天沒有答話,兩對曆經滄桑的目光無言交匯,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武則天輕輕問了一句:“狄愛卿,你的三公子是在庭州服流刑吧?”

“是。”狄仁傑低下頭,不經意間眼前有些許的模糊。

武則天垂目深思,階下突然走出張易之,他此前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觀察著發生的一切,這時候拿定了主意,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張易之說話的聲音頗為清朗動聽,與所有在場的人都不同,他邊說邊抬頭直視著武則天,眼珠還緩緩轉動,臉上帶著又輕浮又討巧的微笑,果然讓武則天陰沉的臉上露出些微暖意,她輕歎著問:“易之啊,你又有什麽事?”

張易之抬手指了指姚崇,語調輕鬆地道:“倒也不是別的什麽,隻是聽方才姚尚書的話,似乎狄國老上呈之軍報並未到過兵部,姚尚書對此一無所知。同樣,閣部各位顯然也從未見過這份軍報。這樣易之可就不懂了,難道軍報不該是走先報兵部再達閣部,最後才上呈陛下這樣的次序嗎?既然狄大人手中的這份軍報沒有走正規的途徑,那麽是不是該如姚尚書方才所問的那樣,讓大家知道軍報是何人所發,怎麽會到狄大人的手中,究竟寫了什麽內容,否則我等恐怕很難給陛下出主意。”

果然龍椅上的老婦隻是無奈地輕哼一聲:“易之,你先退下。大家都先退下吧。哦,國老、姚尚書,你們兩個留下。”

眾人魚貫而出,張易之特意從狄仁傑的麵前經過,跺跺腳冷笑出聲,隨後才揚長而去。狄仁傑視若無睹,他已經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情再去顧及這等小人。他深知武則天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揭開軍報的來曆,是對自己的莫大信任和保護,但是她也沒有接受自己充任欽差的請命,這就意味著吉凶仍然難卜。

眾人全部退出,偌大的殿宇上隻留下他和姚崇挺立階前,姚崇看了眼狄仁傑,老人花白的胡須隨著沉重的呼吸微微顫動,姚崇朝上拱手,輕聲道:“陛下,國老年事已高,是不是可以賜個座?”

“啊,是朕疏忽了。”武則天連忙招呼,“來人,快給國老賜坐。”

狄仁傑忙道:“陛下。”話音未落,青衣內侍已搬來椅子,武則天溫言勸道:“狄愛卿,快坐下吧。”

“謝陛下。”狄仁傑緩緩落座,整理好袍服,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武則天再次長歎一聲:“狄愛卿啊,你知道從神都去伊州和庭州路途有多麽遙遠,如借道吐蕃,那還要翻越祁連山,沿昆侖山麓前行,你的身體能吃得消嗎?”

狄仁傑淡然一笑:“要履行為臣子者的責任,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足道。走點兒遠路、翻幾座高山算不了什麽。”

武則天微微頷首:“你的忠心朕是清楚的。對你,朕深信不疑。不過,”她突然麵露微笑,道,“別告訴朕你這次請命全是出於公心,那樣,朕可就不能盡信了。”

狄仁傑低下頭苦笑:“陛下聖明。臣老了,過去倒也不知道,人老以後竟會如此牽掛自己的孩子們,特別是離家遠行的孩子,心裏麵真是時時刻刻都放不下。”他的聲音低沉下去,武則天直聽得心中酸澀難抑,她的眼前瞬息掠過那些個麵龐:顯、旦、弘、賢,他們都是、曾經是她的孩子。

武則天舉起軍報:“姚崇啊,你拿去看吧。”

姚崇雙手接過軍報,匆匆瀏覽,恍然大悟的同時不覺全身冰冷,他注意到,軍報居中的部分布滿水漬,字跡已經模糊,他猛然意識到,這應該是狄仁傑長時間緊握軍報,手心中的汗水所致。頓時,姚崇心中陣陣痛楚,這位老人該是經曆了怎樣的煎熬啊。

武則天發問了:“姚崇,現在你都明白了吧。對國老的忠心朕不會有絲毫質疑,但假若朕準了國老的請命,是不是就會留下個大把柄,令世人可以據此詬病國老?”

姚崇深躬到地,道:“聖上所言極是。官員之間私相勾連是我朝大罪,上可達謀逆之罪株連九族,國老絕不能與這樣的罪責牽連在一起。況且,假如陛下任命國老為欽差,查察軍報所述之案情,鑒於國老與送發軍報的袁從英之間淵源頗深,不僅難以服眾,還會令天下官員從此無視串聯之罪,亂了國法綱常,後果將不堪設想。”

“那麽姚尚書有什麽更好的建議嗎?”武則天問。

姚崇飛快地思考一番,鄭重回稟:“陛下,從軍報上看伊州和庭州的局勢也已十分緊張,臣以為與其自洛陽派出欽差到伊州,倒不如還是就近任命合適人選,徹查瀚海軍相關案情。同時,陛下仍可委派狄國老為隴右道安撫使,在戰事略定之後沿隴右道招撫百姓,黜陟各州政務。”

“嗯,這倒是個好主意。”武則天連連點頭,又問,“那麽欽差的人選?”

姚崇看了眼狄仁傑,狠心道:“鄯州位於肅州以南吐蕃以東,誠乃近水樓台。臣以為現任鄯州刺史、高平郡王武重規可擔此欽差一職。”

武則天微眯起眼睛,注視著狄仁傑問:“國老以為呢?”

“臣,附議。”

從觀風殿沿著長廊走到上陽宮門口,昨日夜半被叫入宮,到現在已是明麗的清晨。長廊兩側繁花似錦,卻無法吸引狄仁傑和姚崇的目光。狄仁傑步履匆匆,始終不肯和姚崇說上一個字。姚崇默默跟在他的身後,直到上陽宮門前,才鼓起勇氣輕喚了一聲:“狄國老,我……”

狄仁傑的身子晃了晃,沒有回頭,隻淡淡地道了句:“姚尚書,老夫感激你。”姚崇呆立宮門前,看著沈槐將狄仁傑攙扶上馬車,馬車啟動了。春陽嬌豔,映在馬車的亮銅車頂上,炫開點點光輝,落入姚崇的眼底,兵部尚書的眼圈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