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邊 城
殘陽似血,朔風如刀。
這裏是晚冬的西北大漠,淩厲、淒愴、深邃、神秘,沒有詞語能夠真正形容出它帶給人們的感覺,就像人們永遠也形容不出麵對死亡的絕望和恐懼一樣。
已是初春的時節,大漠裏卻沒有春天。在大周西北邊塞的荒漠中,時光似乎被凝固了。無窮無盡的沙海之上,依然覆蓋著厚厚的積雪,黃沙和白雪交相映襯,使大漠之景愈加顯得蒼涼而嚴酷。冬天的大漠之上,總是遮著濃重的烏雲,突然席卷而來的狂風,偶爾將烏雲吹散,淒冷的陽光投射在翻滾盤旋的風沙之上,帶來更多的肅殺氣象。連綿不絕的沙丘和荒漠之間,是倒伏的衰草,還有胡楊樹和紅柳枯敗的枝幹,仿佛都已經死亡了幾千年,隻留下被風沙雕鑄得殘缺不全的軀體,徒然地聳立在無際的蠻荒之中,等待著下一陣更猛烈的朔風和暴雪,將它們徹底掩埋。
這是一個酷寒的世界,這是一個荒蕪的世界,這是一個杳無生機的世界。
再過兩三個月,大漠中的溫度就會迅速升高,積雪在一夜之間便將化盡,炎夏便會到來。陽光灼烤之下的沙石和黃沙,變得滾燙炙熱,連空氣的流動都會迅速地帶走水分,那時候的荒漠又將帶給人們另外一種絕望。
但這個世上,總有些勇氣非凡、無所畏懼的人,會為了追求理想而置生死於度外。於是,即便是在這嚴酷到幾乎無法存活的大漠之上,也慢慢地被來往的人們艱難而執著地走出了一條又一條道路,這些商路貫穿東西,將大周與中亞的波斯、撒馬爾罕、敘利亞,阿拉伯半島上的大食,甚至遠在歐洲的拜占庭帝國連接起來。就在這些商路之上,來自東西方的財富流動起來,各種千奇百怪的貨品和物資,或車裝,或駝運,或馬載,或驢駛,不論有多少艱難險阻,也不管有多麽巨大的風險和犧牲,以人畜白骨作為標誌的道路綿延向前,通往希望和夢想。
此刻,就在這片大漠之上,一支由數百頭駱駝組成的商隊正在艱難前行。他們隻是每年行進在絲綢之路上的無數商隊之一,但選擇在這樣的冬末穿越荒漠的,倒也不多見。夕陽西下,大漠上的溫度正在飛速地下滑,冰寒入骨的大漠冬夜很快就要來臨了。
商隊最前麵,是一峰白色的巴克特裏亞駱駝,駝身上披蓋的五彩毛氈,經過多日的跋涉,已經被沙塵沾染成黑黢黢的。因為霜凍,駱駝長長的睫毛變得雪白,映著殘陽的餘暉,白色睫毛下深棕色的雙眼,閃著疲憊而溫柔的光芒。駝背上騎著一個滿麵風霜的胡人,魁偉健壯的身軀曆經長達數月的跋涉而顯得微駝,他就是這個波斯商隊的頭領——阿拉提姆爾。
麵向夕陽的金光,阿拉提姆爾眯縫起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眼前綿延不絕的沙丘,在他的眼中慢慢幻化成故園那栽滿鬱金香的金燦燦的原野。離開家鄉到底有多久了?差不多快半年了吧?真的沒有想到,這東去大周的路如此漫長,不過好在就快到了。不是嗎?往右前方眺望過去,高遠的天山之巔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在雲海間漂浮,猶如天庭中神祇的居所。就在它的山腳下,大周所轄的隴右道上,庭州、沙州、伊州,這些繁忙的西北重鎮,向來自西方的行商敞開中原大地的門戶,引領他們進入玉門關內那片令人浮想聯翩的神州。
就是為了踏足這片夢想中的土地,阿拉提姆爾和他的同伴們已經走了足足五個多月,路途比他們想象得要曲折和艱難得多。一般來說,自波斯出發,沿著帕米爾高原的邊緣,進入大周西北邊境的安西都護府管轄區域,可以選擇天山南麓和北麓兩條路徑繼續前往玉門,過玉門關才算真正進入了大周的腹地。阿拉提姆爾的商隊走的是北線,這條路可以避開神秘的昆侖山脈和沙海無邊的圖倫磧,以及可怕的死亡戈壁,相對風險要小些。
當然了,無論南線還是北線,都有足夠多的艱辛和困苦。北線上最大的危險不是來自自然,而是來自人力。由於大周朝廷缺乏對西突厥各部落的有效控製,北線一直都是匪盜出沒,搶劫頻發的。對此,阿拉提姆爾自信有相對充分的準備,他的商隊中都是最精壯的波斯漢子,個個身手不凡,善於耍刀弄槍,對付普通的土匪和強盜還是很有把握的。
一路行來還算順利,大大小小的波折也遇到不少,但都沒有給商隊造成嚴重的損失。這幾日,阿拉提姆爾頻頻查看地圖,可以斷定,隻要走出現在的這片荒漠地區,前麵不遠就是庭州了。對遠行的商旅來說,隻要到了庭州,那就是綠洲遍布、草原如蓋、湖泊湛藍、城鎮林立的人間天堂了。
阿拉提姆爾再次回頭巡視他的商隊,百來峰高大的巴克特裏亞駱駝,經過長途跋涉,都已經瘦癟了肚子,但是步伐依然有力,也都沒有生病,看起來應該能順利完成剩下的旅程。他的同伴們雖然也都已疲憊不堪,可是勝利在望的憧憬,這幾天來又給他們黝黑滄桑的麵孔增添了光彩,沙啞的喉嚨裏甚至還會時時飄出歌謠來。據說庭州有許多來自波斯的舞娘,會跳最地道的波斯舞蹈,到時候大夥兒可真要好好痛快痛快了!
想到這裏,阿拉提姆爾的眼睛裏也不由飄出熱辣辣的欲火,他趕緊定定心神,大聲喊道:“天晚了,咱們今天就在這裏紮營。”
商隊裏傳出如釋重負的歎息和笑聲,人們開始忙碌著支起帳篷,駱駝都被趕在一處,幾條一路跟隨而來的獵狗在外圈恪盡職守。前天晚上商隊紮營在一小片綠洲旁邊,所以隨身攜帶的羊皮水囊和水桶都還有一大半。篝火升起來了,首先煮上的就是茶炊,寒冷的夜空中很快茶香飄逸,烙餅和烤肉的香氣四散開來,大家圍著篝火匆匆忙忙地灌下燒酒,必須要趁著太陽徹底落山之前把晚飯吃完,等天一黑,大漠裏的氣溫就會立即降到冰點以下許多,這時候隻有躲進厚厚的棉氈圍起的帳篷中,才能保暖。假如待在外麵,不需兩三個時辰,就可以把人活活凍死。
夜幕降臨了,風勢越來越大。沙漠中的風暴具有毀滅一切的力量,沒有任何抵禦的方法,隻有祈禱在最後這幾天的旅途中,能夠保佑他們這個商隊避開最凶險的朔風。阿拉提姆爾在狂風中掙紮著巡視完所有的帳篷。背風處,駱駝和車輛被牢牢地拴在深砸入地下的木樁上,獵犬蜷縮在駱駝的身邊,在風中不停地狂吠,隻要風不停,它們就會這樣一刻不住地叫上一整夜。阿拉提姆爾返回自己的帳篷,向地上連連吐著唾沫,還是覺得滿口的沙土。其他幾個人都已經做完禱告,鑽進了毛毯。
半夜,阿拉提姆爾突然從酣夢中驚醒。他抬起頭,帳篷裏麵一片漆黑,周圍靜得可怕。不知道什麽時候,狂風停止了呼嘯,連那幾隻獵犬的狂吠之聲也跟著湮滅了。阿拉提姆爾鬆了口氣,又躺回到氈子上,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心中的恐慌驟然變得清晰而強烈。
身邊的薩必勒聽到動靜,也翻了個身,輕輕問:“怎麽了?”
阿拉提姆爾沒有吱聲,他緊張地豎起耳朵,仔細地傾聽周圍的動靜。似乎沒有聽到什麽特別的聲響,隻有遠處的幾聲狼嚎,一如既往地哀戚而悲愴,在大漠中早已聽慣了這種叫聲。根據聲音,阿拉提姆爾可以準確地判斷出狼群所在的位置,應該還離得比較遠,不足以構成重大的威脅……“不對!”阿拉提姆爾從毛毯中一躍而出,太陽穴突突直跳,牙齒因為寒冷和恐懼止不住地打戰:沒有獵犬的叫聲!平時隻要一聽到狼嚎,它們就會發出慌亂的嘶吠,今天它們卻反常地沉默著。
薩必勒也發現了問題,迅速地鑽出被窩,一邊大聲叫喚著其他人。點亮油燈,大家手忙腳亂地穿衣服,取家夥,阿拉提姆爾的心中一閃而過的是深深的懊悔,今天的疏忽是不可原諒的!整個旅途中,每晚休息時都有人輪流放哨站崗,就是為了對抗商路上神出鬼沒的匪徒,也許是因為一路上的平安無事,也許是因為就快要走出荒漠,也許是因為這滴水成冰的冬夜,讓人無法想象還會有夜間的攻擊……一切的一切都造成了今晚,阿拉提姆爾頭一次沒有派人值守,然而,禍福往往就在一念之間!
幾乎就在波斯商隊剛剛清醒過來,準備戰鬥的同時,呼哨聲聲劃破夜空,燃燒著的火箭穿梭而至,牢牢釘上氈毛的帳篷,一頂頂帳篷頓時變成大大的火球,烈焰騰空而起,竟將寒夜點亮。剛從睡夢中驚醒的波斯人,顧不上衣冠不整,手裏擎著波斯長刀和其他武器,呐喊著衝出大火。阿拉提姆爾領頭跳出來,迎麵就是劈頭蓋臉的火箭。阿拉提姆爾端的是十分凶猛,將手中的長刀揮舞得虎虎生風,火箭紛紛掉落在他的周圍,借著火光,阿拉提姆爾努力向前望去,他要看清楚這攻擊究竟來自於什麽人。
但攻擊一方並不準備給他任何機會,幾輪火箭放完,眼看所有的帳篷都成了熊熊燃燒的火海,全部波斯人都被逼出了帳篷之外,有幾個手腳不利落的已經被箭射翻在地,又一輪實打實的殺戮迅猛而來。全身黑衣的匪徒,手持利刃上下翻飛,刀刀見血步步殺機,以幾倍於商隊的人數和攻擊力,實施最徹底的屠殺。
阿拉提姆爾抬手剛剛隔開劈頭砍來的一刀,攔腰又是一刀橫掃過來,他狂喊著飛腳猛踹,將刀踢飛。薩必勒也在旁邊大叫著搏殺,這個精壯的波斯漢子很有股拚命的勁頭,一轉眼已經放倒了兩名衝上前來的匪徒,抹一把濺得滿臉的鮮血,他大叫著阿拉提姆爾的名字,向頭領靠近過來。兩人眼神相錯之間,已經背靠背站穩,形成防禦之態,惕然麵對圍攏過來的匪徒。
此時此刻,阿拉提姆爾已心知情況十分危急。雖然被攻擊得措手不及,但商隊畢竟還是有不弱的戰鬥力,就在剛才這一輪的短兵相接中,他和薩必勒就斬倒了不少匪徒,可抬眼望去,黑壓壓的土匪又圍將上來,仍然把他們困了個水泄不通。而且這些匪徒衣著整齊,行動守序,幾個頭領俱以黑布蒙麵,號令之下,手下眾人進退有度,很有章法,完全是有組織有計劃的進攻,和他們一路行來偶爾遇到的那些散匪根本不一樣,而更像是訓練有素的士兵。尤其可怕的是,他們全部的行動都靠頭領手中揮舞的鋼刀作為指引,從一開始到現在,這些人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
就當阿拉提姆爾在腦海中火速盤算的時候,宿營地裏的哀號聲愈來愈響,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匪徒們正在殘忍地殺害波斯商隊的同伴們。身後的熊熊火光已經把麵前的荒漠照得雪亮,阿拉提姆爾的眼睛有些發花,越過緊緊包圍著他二人的匪徒,可以看見其後是站得整整齊齊的高頭大馬,馬上的黑衣騎士們身披鐵甲,背負硬弩,在火光的映襯之下,全身上下閃耀出銀色的光輝。
“怎麽辦?”薩必勒在他的背後嘶聲狂呼,其他人的哀號聲已經漸漸平息下去,隻有血水沿著沙石向他們的腳下流淌過來。從帳篷後麵又傳來駱駝混亂的叫聲,一定是部分土匪去劫奪他們的貨物和駝隊了。阿拉提姆爾跺腳狂喊著:“不!”他的心血、他的財富、他的夢想,就在頃刻之間毀滅殆盡!
阿拉提姆爾想到了逃!很顯然,要從麵前的這群劫匪手中搶回財物是不可能的,但他還不願意就此死去。他朝身後的薩必勒高喊:“殺出去!”
兩人依然背向而立,一起撲向圍著他們的人群。困獸之鬥何其慘烈,阿拉提姆爾和薩必勒殺紅了雙眼,為了掙出條性命浴血搏鬥。他們的身邊很快倒下多具屍體,包圍圈真的被突出了個小小的缺口,兩人撒開雙腿,往大漠的深處奪命狂奔。
匪徒們並不急著追趕,居中一匹馬上的騎士,似乎是整個匪幫的首領。黑色蒙麵布後的雙眼閃著冷峻甚至嘲諷的光芒,他鎮靜地看著在大漠上飛奔的兩人,估摸著距離差不多了,才輕輕一揮手,兩頭早已等得不耐煩的獒犬從隊伍中一躍而出,漆黑的身影在夜幕中宛如鬼魅閃過,轉眼已追到逃跑的兩人身後。獒犬的口中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猛撲過去,薩必勒猝不及防被撲倒在地,脖子立刻被咬斷。
阿拉提姆爾已經瘋狂,他翻手一刀,正砍在高高跳起的獒犬的前腿上,那畜生哀號著翻滾在地,阿拉提姆爾繼續狂奔,突然聽到耳邊有弓箭振動空氣的聲響,他仰起臉,空洞的雙眼盯向夜空中的繁星,那是波斯美女鑲嵌在額頭的寶石吧?阿拉提姆爾聽見自己的喉嚨裏麵發出咯咯的聲音,低下頭,隻見一支箭頭從自己的脖子前端伸出來,上麵還染著淡淡的一縷鮮紅。阿拉提姆爾仰麵倒了下去,雙目依然瞪得圓圓的,似乎還在憧憬著美好的中原大地,和那隻差一步就可以得到的金錢、享受和滿足。
匪幫首領催馬上前,將手中的弓仍然背到身後,繞著阿拉提姆爾的屍體轉了一圈,示意手下拔下插在屍體上的箭鏃,這才向天空一連發出三支火箭,長長的呼哨聲在荒漠上空久久回**。
片刻之後,荒漠重新回到死一般的寂靜。過了一會兒,天空中開始飄起鵝毛大雪,狂風呼嘯,卷起漫天遍野的雪和沙,帳篷燒成的殘片在空中飛舞,很快便被吹散。白雪和黃沙合力將遍地的猩紅遮蓋,近百具波斯商人的屍體眼看著也要湮沒在無盡的沙堆之下,隻待若幹年後,由過路的人們來發現他們的森森白骨。駱駝和滿載貨物的車輛早已無影無蹤,和那隊匪徒一樣,仿佛永遠消失在了荒漠的盡頭。
又過了許久,狂風漸歇,暴雪初緩,荒原之上又出了點點跳動的火光,小小的一支人馬頂著風雪艱難前行,終於來到了波斯商隊駐紮的營地。從外表看,他們和先前的那幫匪徒十分相似,同樣的黑衣鐵甲,駿馬硬弩,隻是臉上遮著的不是黑布,而是一色狼型的青銅麵具,從他們小心翼翼的步履,亦步亦趨的神態來看,這應該是另外一隊人。
靠近營地,隻見沙雪之下,橫躺著一具具的屍首,還沒來得及被徹底掩埋。帳篷的毛氈全部燒盡吹散了,隻有數根用來固定的鐵架,被燒得彎折下來,依然不甘地豎立著。新來的這幫人仔細查看著殺戮的現場,各個麵色凝重,神情悚然。他們默默無語地搜索著沙地上殘餘的物件:波斯兵刃、車具和其他行裝……他們將這些物件留在原地,隻是小心地在旁邊插上鐵棍,棍頭均係上紅色的絲帶,作為記號。
很快,整個營地都被搜索了一遍。一名身姿輕盈矯健的紅衣騎士領著眾人麵朝營地,以手撫胸,低頭默禱了片刻,這才飛身上馬,帶隊駛離。紅衣首領走在全隊之前,率馬剛跑出幾十步,就發現了阿拉提姆爾的屍體。首領示意全隊暫停,下馬翻看阿拉提姆爾的屍身,也許是他的服飾證明了身份,那首領低頭沉吟片刻,手一揚,身邊的兩名手下立即擔起屍體,將它擱在馬車上。
一路之上,這一小隊人馬隔一段路就插下鐵棍,在荒原之上密密地布下線索。走著走著,遙遠的天際那頭,濃重的烏雲背後白光初現,大漠上的黎明就要到來了。麵對著天邊的微弱曙光,首領將臉上的麵具扯落,濃密的栗色長發隨之披散下來,長長的睫毛下,一雙如碧潭般幽深的綠色眸子,在若明若暗的光線中折射出如詩的神韻。這是張隻屬於青春少女的姣好麵容,即使是酷寒和風沙,也無法奪去她那攝人魂魄的美麗。
碧綠的星眸迅速地掠過眼前綿延的沙丘,少女的臉上浮起堅定和決絕的神情,清朗的嗓音在荒漠上激起悠遠的回聲:“加緊趕路,明天一定要到達庭州!”
“是!”馬隊風馳電掣般地在大漠上奔跑起來,身後的沙海上留下長串的足跡。
第三天晚上酉時剛過,庭州刺史兼瀚海軍軍使的錢歸南大人結束了一天的公務,在後堂裏換下官袍,喝了口茶,叫人備好車馬,打算去吃晚飯。馬車停在刺史府的後門旁,錢歸南匆匆走出來,剛要抬腿往車上邁,冷不丁車後躥出一個人來,口中還大聲嚷著:“刺史大人,刺史大人!”
錢歸南受驚不小,猛地朝後一退,他的貼身護衛王遷跳上前去,正要拔劍刺向來人,再定睛一看,連忙收勢,一邊不停地跺著腳叫:“咳,武遜!怎麽又是你?”
這個叫武遜的人站定在錢歸南的麵前,恭恭敬敬地抱拳施禮,口稱:“庭州瀚海軍,沙陀團校尉武遜,見過刺史大人。”
“原來是武校尉。”錢歸南捋捋胡須,打量麵前這個五短身材的壯年漢子,黑色的校尉軍服已被沙塵染得泛灰發黃,頭頂上的軍帽耷拉著,也是同樣的顏色,滿麵風塵,連鬢的絡腮胡須都黏成一團一團了。這個樣子隻能證明,他剛剛從大漠中奔波而來。
錢歸南強壓住心中的憎恨,在臉上堆起笑容,親切地道:“武校尉,瞧你這風塵仆仆的,累壞了吧?還不快回瀚海軍部去休息?還沒吃過晚飯吧?可別餓壞了……我也正要去吃飯呢。王遷啊,快快上馬,還耽擱什麽?”說著,他再次往馬車上邁腿。
誰知那武遜竟搶身上前,一把扯住了錢歸南的袍袖。錢歸南的臉色驟變,眼睛中閃過隱約可見的凶光,但馬上又換上副笑眯眯的神情,故作驚訝地問:“武校尉,你有什麽急事嗎?”一邊說著,一邊就要騰出手來,可武遜卻不理他這一套,緊緊揪著錢歸南的袍袖就是不放。
王遷看著不像話,也上前來扯武遜的手,嘴裏低聲嗬斥道:“武校尉,你這算是什麽樣子,還不快退後!”
王遷官拜六品上的瀚海軍府果毅都尉,又是給四品的庭州刺史做護衛,平日裏哪裏會把武遜這樣的七品小校尉放在眼裏。可偏偏這武遜是庭州出了名的愣頭青,小小的一個校尉卻愛多管閑事,什麽都要過問,為人又特別耿直忠正,隻要看見不平不公的事情,或者是對庭州官府的作為有些微不滿,一概仗義執言,據理力爭,不鬧個一清二楚絕不罷休。就因為他從來都是為公不為私,所以平日裏沒大沒小的,庭州官府和瀚海軍上上下下還都拿他沒什麽辦法。當然了,武遜因為自己的這種為人,在庭州從軍二十載,大小軍功立過不少,至今卻仍然隻當著個團級小校尉。
武遜甩開王遷的手,眼裏幾乎要冒出火來,直勾勾瞪著錢歸南,大聲嚷著:“錢大人,刺史大人!我都向您稟報過多少遍了,沙陀磧裏有土匪,可您就是不相信!現在又出事了!”
錢歸南皺起眉頭:“武校尉,你又道聽途說到什麽了?我說過,不要捕風捉影。”
武遜更急了,黑色的臉膛漲得通紅,幾乎已經在吼:“錢大人!我不是捕風捉影,就在前日淩晨,大漠裏又發生了一起土匪劫奪波斯商隊的慘案!足足百餘人的商隊被屠殺啊,駱駝和貨物均遭劫,現場真是慘不忍睹!”
錢歸南打了個寒戰,縮起脖子道:“武校尉,不要這麽激動嘛。你說得這麽繪聲繪色,難道是你親眼見到?”
武遜愣了愣,答道:“倒沒有親眼所見,但我這兩天已去大漠深處查看過,那百來具波斯商人的屍體總不會是假的吧?”
錢歸南又是一哆嗦,臉色變得煞白,呆呆地瞪著武遜,嘴裏念叨著:“百來具波斯商人的屍體?”
“是啊!錢大人,武遜今日帶著小隊人馬深入到沙陀磧中心,就是在那裏發現了這個波斯商隊,屍體還很新,不會早於前日被殺,帳篷都被燒光了,有拴駱駝的樁子和車具,但是沒見到駝隊和貨物,一定是被賊人劫走了!”
錢歸南的臉色愈來愈白,身體都開始搖晃起來,王遷連忙近身攙住他的胳膊,就聽到刺史大人在喃喃自語:“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難道沙陀磧真的有匪幫?不,這不可能……”
武遜急道:“錢大人,武遜請錢大人下令,明天就派瀚海軍的大隊進入沙陀磧,沿途設哨,一方麵徹查波斯商隊遇襲的案子,一方麵也防範後續的商隊再度遇害,武遜願帶一隊!”
錢歸南聞言木愣愣地看著武遜,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好像變傻了。
“錢大人,錢大人!”王遷一迭聲地叫喚,這錢大人才如夢方醒,抖抖索索地又要往馬車上去。
武遜怎麽肯放過他,索性攔在車門前,大聲叫嚷:“錢大人,您倒是說句明白話啊,這麽大的事情到底該怎麽辦?”
王遷忍無可忍,一邊推搡著武遜,一邊厲聲嗬斥:“武遜,你瘋了嗎!你這是以下犯上,你知不知道?你一個校尉,有什麽權力命令錢大人?還不給我滾開!”
說著,他一使眼色,身邊的幾個部下一擁而上,把武遜連推帶拉地往旁邊趕,武遜還是不依不饒,拚命地掙紮,衝錢歸南喊著:“錢大人!沙陀磧中土匪橫行,這幾年來已經傷害了許多過往商隊,逼得西域行商都不敢選擇這條北線入大周。更有甚者,幹脆紛紛繞道東突厥境內,使得咱大周境內經北庭入甘、伊、沙州的線路形同虛設!這不僅大大有損我天朝威嚴,也令大周白白流失了許多西域行商帶來的財富!更別說那麽多無辜之人枉死於大漠之中!錢大人,您身為庭州刺史,難道就對這一切不聞不問嗎?”
“武遜,你越說越不像話了!快把他給我抓起來,押去瀚海軍大營,以犯上作亂論處!”王遷氣急敗壞地喊,那幾個部下就要動手綁武遜。可武遜隨身也帶著一小隊,看到長官被擒,也都連呼帶喝地擁過來,刺史府後麵的僻靜小巷內,頓時亂作一團。
錢歸南氣得全身都哆嗦起來,勉強抬高聲音大叫:“住手!都給我住手!”
總算大家還懾於刺史的身份,暫時停止了打鬧,一齊瞧著錢歸南,等他發話。錢歸南搖搖晃晃地走到武遜麵前,有氣無力地問:“武遜啊,你老是聲稱大漠中有匪徒,可本官從來也沒見你拿出過任何人證物證啊?本官這裏也沒有接到過商隊的報案,你這不是在無理取鬧嗎?”
武遜咬牙道:“錢大人,武遜所說的句句都是實情。怎奈匪徒們行事狡詐,又兼大漠風沙遍布,往往很難找到被害商隊的痕跡,何況匪徒們每次都趕盡殺絕,故而連報案的人都找不到。可是……錢大人,這次武遜在沙陀磧找到了波斯商人的屍首,這就是最好的證據!”說著,他向部下示意,幾個人趕緊從一輛馬車上抬下個死人,往錢歸南等人的麵前一扔,正是阿拉提姆爾的屍體!
錢歸南本已臉色泛白,搖搖欲墜,再一見到個死人,立即眼睛上翻,喉嚨裏咕嚕作響,仰著就往後倒去。王遷眼明手快將他扶住,連連撫弄他的胸口。半晌,錢大人才悠悠緩轉過來,靠在王遷的身上,半死不活地說:“武、武遜啊……本官身體不適、不適,要回家休息,休息……你說的事情,本官……知道了,待本官與眾人商量以後,再做打算……”
王遷把錢歸南扶上馬車,武遜還想說話,王遷朝他一瞪眼:“刺史大人都這樣了,你還想怎樣?”
武遜憤憤然地抿著嘴唇,雖然萬般不情願,也隻得無奈地往後退去。錢歸南坐到車內,還掀起車簾,囑咐道:“武校尉,把、把這死人送入刺史衙門停屍房……別、別驚擾了百姓。”
馬車啟動,慌慌張張地駛出小巷。這時,坐在車頭的王遷才回頭朝車內問:“錢大人,咱們是回家呢,還是去……”
車內傳來錢歸南陰冷鎮定的聲音:“今天就算了,直接回家吧!”
刺史府門前,武遜呆呆地望著錢歸南的馬車揚長而去,部下湊上來問:“武校尉,這屍首?”
“送去停屍房!”武遜大喝,緊接著發出聲長長的歎息。
半個多時辰後,在距離庭州刺史府三條街的一個食鋪裏,武遜帶著三五個最親近的手下,喝開了悶酒。幾個人圍坐在油膩膩的木桌旁,單腿擱在長凳之上,捋起袖子來猜了好一陣子拳,喝下足足兩大壇子酒,武遜依然覺得胸中鬱悶異常。
天上已繁星點點,大漠夜晚的狂風到庭州城內便減緩了許多,可也還是刮得街麵上飛沙走石,昏黑一片。百姓早就關門閉戶躲回家中,行商走卒則三三兩兩聚集於飯鋪酒肆或客棧之中,庭州這個如同塞外綠洲的大城鎮,在冬夜裏麵也是一番肅殺之象,完全沒有了白天的繁華和多姿。
武遜有點醉了,他端起酒杯,大著舌頭抱怨起來:“娘的!老子真是受夠了!什麽狗屁刺史,看見個死人都會暈,比女人還不如!這種人,幹脆回家奶孩子去吧!”
幾個手下爆出一陣醉醺醺的大笑。其中一個借著酒意,口沒遮攔地嚷道:“武校尉,你是條好漢!兄弟們佩服你!不像別的那些官老爺,一個個除了撈錢玩女人,正經事一件都不幹!”
另一個手下連忙擺手:“小心禍從口出!咱們武校尉已經是庭州城裏有名的刺頭了,你沒見多少大老爺把武校尉當成眼中釘肉中刺,想找把柄還來不及呢!可不能再給武校尉惹麻煩!”
“嘩啦!”
武遜將手中的酒杯摔碎在地上,紅著眼睛叫道:“娘的!惹麻煩又如何?我武遜什麽時候怕過麻煩?要抓我的把柄?我行得正坐得端,一心一意為了大周,為了朝廷,別說是庭州官府,就是……唔,就是聖上來過問,我也不怕!”
“武校尉的為人,兄弟們最清楚了。可武校尉你的這番苦心,又有誰理會啊!”手下中一個看似清醒點的接口道,“看大哥你混到今天,還隻混個校尉,那個王遷,什麽東西!論功夫論人品論才幹,哪一樣比得過你武大哥,可人家就是會溜須拍馬,會做人。這不,都成了正六品上的果毅都尉了,成天跟在刺史大人身邊,眼睛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武校尉,兄弟們實在是為你不平啊!”
武遜冷笑一聲:“王遷那種小人,我本就不屑與之為伍。可恨的是我武遜空有一腔報國熱忱,每每總被這些奸佞之徒所誤!就像這次沙陀磧鬧匪患,我都說了整整三年了!庭州官府竟完全不予理睬,偌大一個瀚海軍駐紮在此,每天就是白吃白喝,空空耗費朝廷的軍餉,卻置邊疆商路的治安於不顧,眼看著這三年來,進入庭州的商隊越來越少,北庭地區的商運一天比一天蕭條,我的心痛啊!”武遜的拳頭重重地砸在桌上,碗碟杯筷跟著響成一片,仿佛也在為他鳴冤。
眾人沉默了,又都低頭灌下幾杯酒,坐在武遜身邊的一人道:“武校尉,刺史大人這回該認真辦一辦沙陀磧土匪的案子了吧?過去總說咱們空口無憑,今天都把屍首扔他麵前了,難道他還能繼續對我們打哈哈?”
武遜麵色陰沉,緊鎖眉頭不說話。這手下又想了想,湊到武遜麵前,壓低聲音道:“武校尉,兄弟一直都不明白,刺史大人為什麽對沙陀磧的匪患這麽忌諱?既不肯追究也不許咱們提,會不會有什麽貓膩啊?”
他話音未落,武遜突然從凳子上一躍而起,猛地躥到近旁的桌前,對桌邊的人厲聲大喝:“什麽人?為什麽要偷聽我們的談話?”
那人並不慌亂,淡淡地看了武遜一眼,便調開目光,仍然安靜地坐著。武遜等了片刻,見他絲毫沒有回答自己的意思,不禁又氣又惱,舉手猛拍桌麵,吼道:“本校尉和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那人這才抬起頭,淩厲的目光直逼過來,雙方眼神交錯,雖然隻是一瞬,竟讓武遜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那人慢悠悠地開口了:“你是在和我說話?有事嗎?”嗓音很低沉,略帶沙啞。
武遜被此人既內斂又犀利的氣勢震懾得愣了一愣,待回過神來仔細打量,心中不禁一驚,卻見他身上竟穿著整套校尉軍服,儀容整肅,坐姿筆挺,完全是軍人的氣質。武遜方才隻是感覺這人一直在注意傾聽自己的談話,擔心來者不善,所以才跳過來逼問對方。現在留意到這人的神情和舉止,絕非平常百姓所能有的氣派,更兼這身和自己一般無二的軍服,不由從心底裏感到納罕。武遜在庭州從軍近二十年,對瀚海軍的情況可以說是了如指掌,因此能夠斷定這人絕對不是本地人,也絕不屬於瀚海軍。
武遜想到這裏,清清嗓子,努力克製住胸中翻騰的酒意,打起官腔:“嗯,本校尉說的就是你。你,什麽人?我怎麽從來沒見過?打哪兒來啊?來幹什麽?”
那人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浮起一抹嘲諷的微笑,平淡地回答:“校尉大人,你問我這些,是在執行公務嗎?”
“當然是執行公務!”武遜鄭重地回答,再一看,才發現對方一直穩穩地端坐,自己反倒站著,連忙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那人觀察著武遜的舉止,眼中閃過戲謔的光芒,待武遜坐定後,才閑閑地道:“既然是執行公務,為什麽還在此聚眾酗酒呢?”
武遜頓時語塞,惱羞成怒道:“這……你管不著!”
那人微微一笑:“那你也管不著我。”
武遜勃然大怒,指著那人的鼻子大叫:“放屁!爺爺我今天還管定了!你到底是什麽人?怎麽還穿著校尉軍服?為什麽我從來沒在瀚海軍見過你?快把官憑路引呈給我看,如若不然,爺爺我立即將你收監!”
那人就像根本沒聽到武遜的話,回頭揚聲叫道:“夥計,我要的酒菜都做好了嗎?”
店夥計提著幾個冒著熱氣的紙包和一個小酒壇子,跑過來放在桌上,點頭哈腰地道:“都,都好了。”
那人點點頭,往桌上扔下些錢幣,提起紙包和酒壺,起身就朝門外走去。武遜氣得眼前都冒出了金星,跳起來跺著腳嚷:“弟兄們,給我攔住他!”
他帶來的那幹人等早已看得火冒三丈,此時呼啦啦便堵在了那人的麵前,一個個橫眉立目,咬牙切齒。
那人停下腳步,直視著武遜,一字一句地道:“我說過了,如果你是在執行公務,我一定會回答你的問題。但你聚眾酗酒,肆意謾罵,根本就沒有執行公務的規矩,所以你最好還是讓我走。”
“你、你!”武遜氣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幹脆一揮手,眾人朝那人就擁過去。那人往後一讓,身形快如閃電,眾人根本來不及看清他的動作,兩條長凳一左一右撲麵飛來,眾人躲閃不及,紛紛被長凳砸倒。武遜還要搶前進攻,剛剛才從腰間拔出長刀,就覺右手臂一陣銳痛,長刀脫手落地,後背上又被猛擊一掌,武遜本已醉得腳步虛浮,連衝數步,往前撲倒在其他人的身上。
滿地的叫罵喊痛聲亂作一團。等這些醉鬼蒙頭蒙腦地從地上爬起來,哪裏還能找得見那人的身影。食肆外黑黢黢的街道上空,再度白雪飄飛,冬夜無邊無際,寂寥深邃。
等袁從英冒著風雪,回到庭州官府開設的館驛時,韓斌已經趴在門邊眼巴巴地等了好久。袁從英把帶回來的酒菜放到桌上,輕輕拍著韓斌的腦袋,笑著說:“等急了吧,是我不好,回來晚了。”
韓斌嘴裏塞滿吃食,含含糊糊地回答:“嗯,餓死了!哥哥,外麵的雪下得好大吧,我都擔心死你了呢。”
“擔心我?你這個小機靈鬼,我還用不著你來擔心。”袁從英說著,轉頭看看橫躺在榻上的狄景暉,問,“怎麽不想吃?看樣子你還不餓?”
狄景暉閉著眼睛,大大咧咧地回答:“不餓?哼,被你鎖在屋子裏麵一整天,就靠點涼水和碎餅度日,我已經半死不活了,起不來了!”
袁從英輕哼一聲:“行啊,那樣也好,我買的酒不多,剛夠一個人喝。”
“酒?”狄景暉從**一躍而起,往桌前一坐,兩眼放光地湊在酒壇子前深深地吸了口氣,歎道,“唉,一個多月都沒聞到這股子清香了。”
袁從英滿斟了兩杯酒,和狄景暉各自幹杯,兩人接著痛飲了好幾杯,狄景暉暢快地鼓掌:“咳!從去年十一月到現在,整整三個月都在寒風暴雪裏趕路,我這輩子都沒過過這麽長的冬天,全身上下都快給凍住了。還虧得有這些酒啊,才算能暖暖心肝。”他看了看袁從英,笑道,“你今天好興致啊,居然想到買酒?事情辦得很順利?”
袁從英仰脖又喝下一杯酒,蒼白疲憊的臉上浮現出微薄的血色,他微微搖頭,笑道:“隻許你有興致,我就不能也偶爾有些興致?”
狄景暉一愣,忙道:“當然可以。我巴不得你的興致越多越好呢。”
袁從英苦笑了笑:“不過這種興致也就是最後一次了。今天我把剩下的一點兒錢都花光了,咱們彈盡糧絕了。”
狄景暉嗆了口酒,連咳幾聲,才憋出句話來:“我說呢,原來你是破釜沉舟了啊。哈哈,也好,從明兒起就吃官糧了。啊,對不對?”他見袁從英低頭不語,便撞了撞他的胳膊。
袁從英深深歎了口氣,才道:“今天我去瀚海軍府遞上戍邊調令,結果在軍營外麵等了一整天,根本沒有人來理睬我。”
狄景暉也呆住了:“啊?為什麽會這樣?”
袁從英麵沉似水,低聲道:“今天我在軍營外麵待了一天,據我觀察,瀚海軍的軍紀十分鬆懈,早晚兩次點卯鬆鬆垮垮,前後拖了很長時間,人似乎都沒到齊,上官也不加以懲治,看上去就是在走過場。另外,軍營裏的秩序混亂,隊夥標旗雜亂無章,步騎軍械都沒有按規矩擺放。”
袁從英正色道:“瀚海軍是我戍邊的軍府,我當然要盡快熟悉。關鍵還不止剛才說的那些。”
“那關鍵是?”
袁從英緊握起拳頭,狠狠地道:“關鍵是我在瀚海軍的營盤外麵晃了整整一天,換了許多角度觀察軍營內的情況,雖然沒有入營,卻可以說將營內的狀況掌握了八九不離十。而一整天裏居然沒有任何一個值哨過來盤查我,阻止我。你說,這對一個邊疆駐軍來說,不是特別危險的嗎?”
狄景暉皺起眉頭不說話,袁從英停了停,接著道:“今天瀚海軍沒人理睬我,明天我就直接去闖庭州刺史衙門。”
狄景暉鼻子裏出氣:“哼,難道刺史大人就會理你?”
袁從英衝他一笑:“所以還得要動用你這個流放犯,明天咱們一起去。”
狄景暉一撇嘴:“幹什麽?我這個流放犯還能幫你的忙?”
袁從英點頭道:“那是自然,我敢說明天咱們一定能見著刺史大人。”
狄景暉會意地笑起來:“你這個人,鬼心眼其實比誰都多。”
韓斌嘴裏咬著塊雞肉,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袁從英伸手過去取下雞肉,將他抱到榻上,小心地給他蓋好被子,才回頭輕聲道:“我去買酒菜時還聽到些話,似乎這個庭州刺史也有些古怪,明天咱們就去會會他。”
狄景暉沒好氣地道:“行了,行了。你我一個是流放犯,一個是戍邊校尉,還是趕緊找人把我們安置了要緊,別沒事弄得自己好像黜陟使!你啊,全是跟我爹學出來的壞毛病。”
袁從英聽得愣了愣,也笑了:“你說得倒有些道理,我是得改改。”
兩人繼續喝酒聊天,直至二更敲響,俱感困倦難支,便各自洗漱了睡下。五更剛過,袁從英驚醒了。自小時候開始習武,他就養成了每天五更即起鍛煉的習慣,除了極少的幾次重傷臥床之外,一直堅持到現在。
袁從英輕手輕腳地起身穿衣,觸手可及的一切都冰冷刺骨。狄景暉說得不錯,從去年十一月開始,他們一路向西向北,總是走在最最酷寒的冬季裏麵,昨天總算是到達了目的地——庭州,卻仍然見不到一絲大漠綠洲的春意。
袁從英下榻朝門外走去,後背上一陣一陣的**和刺痛,令他呼吸艱塞。袁從英苦澀地笑了,大人囑咐過很多次,不要喝酒,不要喝酒,可這漫長的冬天實在太難熬了,即使是他,也會有意誌力枯竭的時候。
室外還是漆黑的冬夜,昏暗的天空中晨星寥落,袁從英踏著積雪走到一棵雲杉樹前,折下根長長的枝條,揮了揮,感覺倒挺稱手。把若耶劍留給狄仁傑以後,他的身邊就沒有一件可用的武器了。袁從英想,等入了瀚海軍,首先要給自己找一樣兵刃,最簡單的鋼刀就可以,他習慣用刀,況且戰場上殺敵,刀比劍更實用更有力。
不,袁從英搖頭摒棄紛亂的思緒。永遠都不泄氣,這是他為人的準則。邊塞的生活才剛剛開始,現在就質疑和彷徨,為時過早了。反正無論自己受到何種待遇,他都要盡一切努力把狄景暉和韓斌安置好。昨天袁從英選擇先去瀚海軍報到,就是為了能夠把握住局麵,結果卻遭到冷遇,但這一整天的經曆也讓他斷定,麵對庭州官府和瀚海軍府,必須要使用些非常的手段。利用狄仁傑的名頭來做文章,是他從心底裏憎恨的行為,但是為了能給狄景暉尋求一個相對較好的環境,也隻能不得已而為之了。
想過這些,袁從英靜下心來,緩緩調整氣息,站定、起勢,手中的樹枝舞動生風,腦海中雜念頓除,一套刀法練完,渾身寒意祛盡,僵硬的後背鬆弛了不少,雖然疼痛依舊,頭腦卻清醒了,胸口的憋悶感也隨之減輕。
看著樹枝上和地下幹淨的積雪,袁從英突然起了玩興,他解開上衣,捏起雪團,將雪抹上前胸和肩膀,用力摩擦,皮膚很快變得通紅,熱辣辣的感覺隨著血液流動到全身,精神頓時為之一振。袁從英正打算往後背也擦一點雪上去,猛地聽到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他頭也沒回,就將手裏的雪團往後拋去。
“嗚”的一聲怪叫從腦後傳來,袁從英猛轉過身,就見一小團黑影蜷縮在雪地之上,蹬了蹬腿就不動彈了。原來是隻野貓,袁從英搖搖頭,覺得自己大驚小怪得十分可笑。他把衣服攏上肩膀,剛想回屋,麵前的枯樹叢中飛快地跑出一個矮小的身影,嘴裏大叫著“哈比比”。直接撲到了黑貓身旁,抱住那貓的身子號啕大哭。
袁從英看得又詫異又好笑,向前走了幾步來到那人身邊,輕輕拍了拍那人的肩,低聲招呼:“喂,這是你的貓嗎?你再仔細看看,它應該還沒死。”
那人渾身一震,慢慢回過頭來,袁從英仔細端詳,隻見他形容幼小,分明還是個孩子,看上去比韓斌都要小好幾歲,一身胡人孩子的裝束,還戴著頂毛皮小帽子,煞是可愛。隻是滿臉淚痕,眼神呆滯,樣子有些奇怪。
袁從英蹲下身,笑著朝那孩子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腦袋,安慰幾句。哪知道那孩子突然目露凶光,哇哇大叫,拚命朝袁從英撞過來。袁從英一把捏住他的小胳膊,忙問:“你幹什麽?”
這下袁從英倒有點兒茫然無措了。他慌忙試了試小孩的鼻息,還挺粗重,他晃動著孩子的身體叫了幾聲,一點用都沒有。地上那隻惹禍的黑貓醒了,剛才袁從英的雪團隻是把它砸昏,現在這牲畜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衝著袁從英懷裏的孩子“喵喵”亂叫,搞得袁從英更加心煩意亂。他抱著小孩剛站起身,麵前的樹叢中又閃出一個人影。
袁從英皺起眉頭朝來人看,心裏嘀咕著,這個早晨真夠熱鬧的。那人看見他懷裏的孩子,正要往前衝,又猶豫地停下了,躲在樹叢的陰影中,冷冷地命令道:“快把孩子放下!”聽聲音原來是個女人,雖然竭力掩飾,語氣中的慌亂和焦急仍相當明顯。袁從英對她鬼祟而倨傲的態度很有些不悅,便反問:“這孩子是你什麽人?”
黑影中的女人沉默著,袁從英能清晰地聽到她急促的呼吸,明顯是焦慮非常,對這昏迷的孩子關切至極。袁從英心中有些不忍,便抱著孩子朝她走過去,那女人向他伸出雙手,聲音顫抖著哀告:“求求你,把他給我。”
就在這時,袁從英懷裏的孩子醒過來了,聽見那女人的聲音,便也朝她張開兩手,嘴裏含糊不清地叫著:“娘……娘……”
袁從英不再猶豫,輕輕將孩子遞到那女人的手中。
那女人緊緊摟著孩子,把臉埋在孩子的身上,低聲嗚咽著:“安兒,安兒,叫你不要亂跑……嚇死我了。”
安兒攀住娘的脖子,回頭到處亂看,繼續嘟囔著:“哈比比,哈比比。”
袁從英明白他的意思,從地上撿起那隻亂叫的小貓,也送到安兒的手中,輕聲道:“看好你的孩子,看好這隻貓。”說完,轉身便走。那女人隻是低頭不停地摩挲著孩子的臉蛋,並沒有注意到袁從英離開。
大清早,袁從英和狄景暉便離開館驛,前往庭州刺史府的衙門。一路之上,狄景暉始終興致勃勃。他昨天剛到庭州,還沒來得及欣賞這個西域重鎮的風貌,就被袁從英反鎖在館驛之中,今天才得以一睹芳容,就忙不迭地東張西望。
庭州地處西域腹地,北鄰沙陀磧,南麵天山山脈,東臨戈壁荒漠,環繞它的大部分地區不是高山峻嶺就是荒漠沙海,可以說是個名副其實的大漠綠洲。時值冬末,植木凋敝,還看不到生機盎然的綠意,但街道兩旁千姿百態的房屋、路上樣貌打扮五花八門的行人、喧嘩熱鬧的集市,還有供奉著截然不同的神靈,卻比鄰而居,相安無事的薩滿教、祆教、景教等各式寺院、教堂和神廟,都看得人眼花繚亂。完全可以想象,當春天降臨的時候,天山上冰雪消融,滋潤著幹涸的土地,滿山遍野的花草怒放,這個城市將會是如何的色彩繽紛,絢麗多姿。
果然不出他們的預料,沒過多久,一個身披甲胄、頭頂紗籠的軍官便急急忙忙地迎了出來,將二人直接引進了刺史府的後堂。
後堂中,錢歸南笑容可掬地請二人坐下,過問了旅途和住宿的情況,便開始長篇大論地表達起對當朝宰輔狄仁傑大人的無限景仰之情,以及對狄袁二人遭遇的同情和感慨。他的這番談話顯然是做過充分準備的,竟將狄仁傑從政以來的事跡逐一敘述,有些二三十年前的往事連袁從英和狄景暉都聞所未聞。二人邊聽邊互相交換著眼神,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甚至感到有些荒謬。
總算錢刺史大人說得口幹舌燥,低頭喝茶,袁從英撿了個空,便直截了當地詢問起對狄景暉在庭州下屬伊柏泰服流刑的具體安排。錢歸南胸有成竹地笑起來:“哎呀,袁校尉莫要著急,本官早就為狄公子盤算好了。二位昨日才到的庭州,何不先休息休息,賞玩這西域邊城的風光,伊柏泰嘛,過一段時間再去也不遲。”
袁從英也微笑著答道:“錢大人,這樣不太好吧。錢大人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出發前狄大人曾囑咐過,萬不可因為他的緣故打擾到州府行使職責。另外,卑職也想盡快在瀚海軍赴任。”
錢歸南眼珠轉了轉,應道:“有理有理,狄閣老為人為官都這麽光明磊落,真令人欽佩。這樣吧,現已到了晌午,本官想請狄公子和袁校尉共進午餐,關於今後的安排,咱們邊吃邊談,如何?”
狄景暉和袁從英一齊點頭:“恭敬不如從命。”
午飯就擺在後堂上,錢歸南請袁從英和狄景暉入席,王遷作陪。袁從英看桌上多副碗筷,知道還有人要來,便向狄景暉使了個眼色。狄景暉會意,看來這位錢大人葫蘆裏裝的藥還挺複雜。果然,尚未酒過三巡,門外傳來“蹬蹬”的腳步聲,一人大步邁進後堂,向錢歸南抱拳行禮:“錢大人。”
錢歸南招呼:“武校尉來啦,快坐下。”
武遜往桌邊掃了一眼,看到袁從英,不由得愣了愣。錢歸南以為他是見到陌生人納悶,便趕緊給做了介紹。三人互相見禮,袁從英隻當從沒見過武遜。武遜臉色陰沉著,也坐了下來。
自武遜進門之後,此前一直喋喋不休、精神亢奮的錢歸南就換了個模樣,說話變得有氣無力,也不再把酒布菜,甚至連臉色都發灰泛黃起來,整個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飯桌上頓時氣氛沉悶,大家都不知說什麽好,隻有狄景暉毫不在意,依舊自得其樂地喝酒吃菜。
袁從英聽得一樂,心想此人果然耿直,居然這麽和上官說話。
錢歸南以手撐額,做出副困頓難支的樣子來,低聲道:“武校尉,你昨天所說的沙陀匪患之事,令本官十分焦慮啊。本官昨晚徹夜難眠,反複思量,直感這件事情不僅牽涉到商路安定,更影響到我大周天朝威嚴,實在是事關者大……想我庭州官府,深受聖上和朝廷的囑托,以維護北庭地區的通商秩序和治安為要務,哪裏想到在我的治下卻出了這樣的事情,我……我,怎麽還有麵目去見聖上,又如何麵對庭州的百姓和來往西域的各國商團啊……”
武遜拚命耐住性子,才把錢歸南這通言不由衷的胡扯聽了下去。
狄景暉本來隻顧吃喝,掃到一耳朵“匪患”,好奇地問:“沙陀匪患?怎麽回事?庭州不是有個瀚海軍嗎?幹嗎不去平匪?”
錢歸南的臉上頓顯尷尬之色,支吾了幾句。袁從英一直緊盯著他,發現他的眼中閃過一抹惡毒的冷光,不過轉瞬即逝。
武遜緊接著逼問:“錢大人,您到底想怎麽辦?”
錢歸南似乎頭痛欲裂,拚命按著太陽穴哼哼唧唧:“武校尉,本官身體不適,你說話小點兒聲。”
武遜不情願地低下頭,馬上又抬起來,依舊逼視著錢歸南。錢歸南長歎口氣,指了指袁從英:“虧得神都來了這位袁校尉,本官才算是有了主意。”
袁從英一愣:“我?”
武遜比他更急,吼道:“和他有什麽關係?”
錢歸南無奈地搖頭:“唉,瀚海軍日常軍務十分繁忙,騰不出額外的人員來處理匪患。本官要向朝廷請兵支援的話,一則開不了口,二則也怕曠日持久,更加耽誤剿匪。我左思右想都找不到萬全之策。萬沒想到,今天迎到了袁校尉來沙陀戍邊,這真是久旱甘雨啊,我沙陀磧匪患指日可除!”
袁從英朝錢歸南抱拳,正色道:“錢大人,您是要指派卑職去平定沙陀磧的匪患嗎?”
錢歸南點頭:“正是。本官想請袁校尉協助武遜校尉共同赴伊柏泰縣,組建起一支剿匪團,平定沙陀磧的匪患,還商路平安。”
“是!”袁從英剛應了一聲。武遜卻跳起身來,大聲叫道:“錢大人,您這是什麽意思?讓我和這個袁校尉一起剿匪也就罷了,為什麽要去伊柏泰?為什麽要重新組建剿匪團?我的沙陀團呢?”
錢歸南虛弱地擺擺手:“武遜,你且少安毋躁,坐下說話。這位袁從英校尉的來曆,剛才我已給你介紹過了,相信他一定能夠給你鼎力相助。伊柏泰縣位於沙陀磧的腹地,以它為據點,探查沙陀磧中匪患的活動狀況,是最佳的選擇,既能攻又可守。至於你的沙陀團嘛,要維護整個沙陀磧周邊地區的治安,不能單單用來剿匪。伊柏泰本來就有瀚海軍招募的編外兵團,你和袁校尉過去以後,將編外兵團治理一下,本官授權你們重新建立剿匪團。”
袁從英笑答:“錢大人這樣安排很好,卑職領命。”
錢歸南又看看狄景暉,滿麵笑容:“狄公子,你也要去伊柏泰的,就與袁校尉一同前往吧,彼此有個照應。袁校尉隻要給狄公子隨便安排個閑活,就算是在充役服刑了。武校尉,你可要代本官多多照料袁校尉和狄公子啊。”
袁從英和狄景暉相互點點頭,便都微笑著向錢歸南道謝。
沉默了一會兒的武遜突然啞著嗓子問:“錢大人,假如武遜不去伊柏泰,也不肯放手沙陀團呢?”
錢歸南語氣輕鬆地回答:“如果武校尉不想剿匪,就繼續留在沙陀團嘛,本官不在意。”
武遜的雙眼通紅,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半晌才擠出句話:“武遜領命!不過,伊柏泰的編外兵團沒有正規兵械,我要帶些過去。”
錢歸南冷冷地道:“剿匪不需要很多正規兵械吧?這樣吧,我讓王遷去給你準備些軍械,你帶去就是了。”
武遜點點頭,猛地站起身來,朝錢歸南抱抱拳:“錢大人,武遜這就去做準備了。”
袁從英也忙起身道:“武校尉,我與你同去吧。”
武遜斜了眼袁從英,鄙夷地道:“不必勞動袁校尉的大駕。袁校尉剛從京中來,旅途勞頓,還是多多歇息。錢大人這一桌請的可都是邊塞難得一見的好吃食,二位千萬別辜負了錢大人的好心。武遜給二位打個招呼,伊柏泰是個不毛之地,比庭州可差遠了,二位多加小心吧。明天早上,我會去館驛帶你們一起上路。”說到這裏,他又冷笑一聲,道,“二位要是有別的想頭,趁早對錢大人明說。待明天上路以後,就沒有轉圜的機會了!”撂下這句話,武遜像來時一樣,邁著山響的大步走了。
當天傍晚,錢歸南提早結束了公務,就坐上馬車出了刺史府。和平日一樣,馬車在庭州的街道上轉悠了半天,確定沒有被人跟蹤,才駛過一座高大的薩滿教神廟,停在旁邊僻靜的小巷中。整條小巷裏隻有一座當地式樣的民居,灰泥壘的院牆,院門朝巷內開啟。王遷先查看了四周的情況,沒有異常,錢歸南這才匆匆下車,閃身進了院子。
不算很大的院落中搭著長長的葡萄架,沿院牆栽了一溜庫爾勒梨樹和阿驛果樹,枝葉上都覆蓋著白白的積雪。錢歸南沿碎石鋪的甬道匆匆向後院走去,剛到後宅門口,就聽“喵嗚”一聲叫喚,一隻兩眼冒著綠光的黑貓朝他的腳下猛躥過來。錢歸南嚇得往後退了一大步,憤憤地罵了句:“晦氣!”舉手推門而入。
屋內四壁塗成天藍色,上麵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絨毯,地上也鋪著大幅的織錦地毯,滿屋都飄著安神香催人入睡的氣味。錢歸南抽了抽鼻子,掀開垂地珠簾,坐在榻邊的女人聽到動靜,趕緊回頭起身,朝他露出嫵媚的笑容。這女人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年紀,全身胡人女子的打扮,天青色的錦袍上綴滿胭紅、絳紫和黑白兩色的珠串,看容貌卻是漢人女子的模樣,小巧的鵝蛋臉,膚色白皙,五官秀美絕倫,烏黑的頭發綰成高聳的反綰髻,滿頭華麗的珠翠,很有中原貴妃的神韻。
女人微微倚靠在錢歸南的懷中,也輕聲道:“昨晚上鬧了一夜,清晨的時候,我一不留神打了瞌睡,這孩子就跟著哈比比跑出去了,還犯了病,所幸沒什麽大事。”
錢歸南擔憂地道:“安兒的癲病犯的次數越來越多,平常的癡傻也沒有絲毫改觀,看起來是很難治好了。”
女人淒苦一笑:“大概這就是我的報應吧。”
錢歸南摟著女人坐到屋子中央的桌旁,安慰道:“素雲,你就是喜歡胡思亂想。安兒還小,會有希望的。”
正說著,一名十多歲的胡人小婢給二人端上奶茶,錢歸南嚐了一口,笑道:“阿月兒,你做的奶茶已經快趕上你家阿母了。”
阿月兒“撲哧”一笑:“老爺,這就是阿母做的。”
“哦?”錢歸南摟住裴素雲的肩膀,“你要忙著照顧安兒,還給我做奶茶?”
裴素雲柔媚地應道:“這不算什麽。你每天要應付那麽多事情,還總惦記著我們母子,你才操勞呢。”
錢歸南點點頭,如釋重負地歎道:“素雲啊,你是不知道,今天我總算是把一個心腹大患給處理了,還順便解決了這段時間一直讓我忐忑的難題。嗬嗬,此刻我真是輕鬆不少啊。”
“心腹大患?”裴素雲轉動著眼珠問,“你是說武遜嗎?”
錢歸南笑起來:“知我者,素雲也。”
裴素雲站到錢歸南的身後,替他揉捏著脖頸和肩膀,一邊問:“歸南,你不是說這武遜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強脾氣,這次你怎麽就把他給製服了呢?”
錢歸南露出陰險的笑容,得意揚揚地答道:“我也是被逼出來的主意。”他閉起眼睛享受裴素雲的按摩,接著說,“武遜叫囂了三年要剿匪,我就是以證據不足推托,他也始終沒有辦法。可這回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居然讓他找到了波斯商人的屍首,還抬到了刺史府門口,搞得我很被動啊!”
裴素雲的手勢一停,喃喃自語:“波斯商人的屍體?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風聲給他,否則就憑武遜自己,沒有絲毫線索,怎麽可能在茫茫大漠中找到屍體?”
錢歸南點頭:“這個以後還要想辦法查一查,此刻倒不著急。問題是武遜昨晚把屍首那麽一扔,我確實難辦,不能再隨口推托,可也不可能真去剿匪,好在機緣湊巧,把那兩個人送到我的麵前。”
“哪兩個人?”
“素雲,你還記得我曾向你提到過神都要來的兩個人吧?”
錢歸南頷首:“沒錯,就是他們,狄景暉和袁從英。他們兩人是昨天一早到達的庭州。那袁從英一到就去瀚海軍報到,哈哈,我吩咐讓人晾了他一整天!”
裴素雲問:“為什麽?”
錢歸南陰陽怪氣地答道:“給這位神都來的前大將軍一個下馬威嘛!素雲,這兩個人的情況我都和你提過。以狄仁傑在大周朝廷的勢力和影響,以這兩人的背景和身份,再怎麽樣,也不會被流落至伊柏泰這樣困苦的地方。朝廷把他們下放到此的真正目的,恐怕內情絕不像公文裏說的那麽簡單。最近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為如何安置這兩個人傷腦筋。袁從英曾經當過狄仁傑十年的衛隊長,能力肯定非同一般,他一旦加入了瀚海軍,誰知道會生出什麽事端來,而我在瀚海軍的行止多少會有些顧忌,因此我打定主意不讓他進入瀚海軍府。”
裴素雲納悶道:“可是他們和你處理武遜有什麽關係呢?”
錢歸南歎道:“我也是急中生智才想出的辦法,武遜不是要剿匪嗎?我現已將武遜和袁從英派去伊柏泰共同剿匪。素雲你再清楚不過了,那伊柏泰在沙陀磧的腹地,四周被荒漠環繞,就是個絕境。而且我不允許武遜帶走沙陀團的一兵一卒,讓他們自己用伊柏泰的編外兵卒組建成剿匪團。”
裴素雲倒抽一口涼氣:“歸南,你這計策,還真夠……”
錢歸南得意地道:“真夠毒的是不是?可是武遜一心要剿匪,居然全盤答應了我的條件。”
裴素雲想了想,遲疑著問:“但你這樣對待那個袁從英和狄宰相的公子,他們會不會懷恨在心,反而對你不利呢?畢竟……他們在朝中有過硬的靠山。”
錢歸南冷笑:“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我錢歸南什麽時候把朝廷放在眼裏?況且大周朝廷於我無恩無德……不提也罷!再說,就算此二人在伊柏泰受罪,那也是武遜的過錯,與我無幹。武遜在這點上和我目標一致,都巴不得他們在伊柏泰熬苦不住,可以趕緊打發了這兩個累贅才好。”
裴素雲追問:“你能肯定武遜在伊柏泰不會發現什麽?”
錢歸南爆發出一陣大笑:“在伊柏泰要活下去都不容易,還有編外隊上上下下和他作對,他自身都難保,何談剿匪?又如何能有特別的發現?武遜是個莽夫,根本沒有頭腦,他答應去伊柏泰,便是中了我的圈套,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黑貓哈比比怪叫著跳上桌子,被裴素雲抱在懷中輕輕撫摸。哈比比滿足地哼哼著,綠色的貓眼眯縫成了一條線。
屋外,狂風又起,漫天遍野,沙石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