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投 親

除夕過去了,元旦過去了,立春過去了,正月十五元宵燈節也過去了。轉眼就到了聖曆二年的正月末,整整一個月喧鬧的新年節日終於走向尾聲。互相宴請、迎來送往,再強壯的胃口也已經被無度的吃喝搞到疲憊不堪,需要休養生息了。可老天不給人們機會。因為東風送暖,蜇蟲始振,冰河解凍,魚浮雁歸,春天,幾乎在一夜之間便降臨大地,萬物複蘇,氣象萬千的美好時光就在眼前了。

這天是元月末的晦日,家家戶戶忙著扔破爛,清垃圾,洛陽的大街小巷都是一派暢快而繁忙的景象。雖說是“送窮日”,因為從人們清理出來的破舊物品中常常可以找到不少“好東西”,這一天反倒成了城中赤貧者和叫花子們的狂歡節。

普通人要送窮,商家鋪戶更要送窮,送窮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招數迭出。比如這家坐落於洛陽南市中,胡人開設的珠寶店“撒馬爾罕”的所謂送窮,就是整理出店中的數件滯銷貨品,以便宜於平日不少的價格打折銷售。當然撒馬爾罕的甩賣是針對特殊人群的定向銷售:皇親國戚、高官顯貴,隻有他們的女人,才有資格挑選和購買撒馬爾罕的珠寶。

這是家非常隱蔽的珠寶店,其中所賣的珠寶都是整個大周朝最頂尖的極品,但店麵不大,位置也處在南市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不明就裏的普通人完全無法想象,這個外表看上去貌不驚人的店鋪是洛陽城中的名媛貴婦經常偷偷光顧的地方。不僅因為它所售賣的珠寶件件都是世所罕見的珍品,令這些貪慕虛榮的女人趨之若鶩;還因為它經營著另一項秘密的買賣:回收珠寶成品。女人們也會有急需用錢的時候,而她們身上最值錢的,可以由她們自己支配的東西往往就隻有珠寶首飾。普通女人光顧當鋪典當珠寶,來撒馬爾罕處理珠寶的卻是真正上層的婦女,或者最高等的名妓,因為她們手中的珠寶,是普通當鋪不敢收也沒有能力收的,而她們自己,也決不願意在那種地方拋頭露麵,大失身份。撒馬爾罕卻有實力和眼光收購這些珠寶,雖然在開價上不免苛刻,但處於窘迫中的女人們依然對它心存感激,因為撒馬爾罕會替她們嚴格保守秘密,而且隻要在約定時間內來贖回,撒馬爾罕能夠確保她們的珠寶萬無一失。

穿過底層暗淡無光的簡陋店麵,拾級而上,經過一道隱蔽的暗門,眼前出現了一間昏暗的前堂,兩邊的窗戶上覆蓋著厚厚的紫紅絨毯,純金燭台上從早到晚燃著波斯香燭,這種香燭一支便可以點上整整一天,滴下的燭油很少,最後都在黃金燭台上凝成形狀怪異的暗紅色燭塊。倚牆而立的銅獸頭嘴裏冒出嫋嫋的香氣,熏的是玫瑰和茉莉的香精。女人們喜歡在這樣的環境裏麵商談買賣,撒馬爾罕的規矩是每次隻在這裏接待一名客人,更令她們感到安全。看來這個珠寶店的老板確實是個極其精明而考慮細致的人,不過從來沒有任何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麵目,出麵辦事的是店裏的掌櫃——一個名叫達特庫的波斯人。

達特庫今天接待的最後一名客人,是位麵籠輕紗的曼妙女子。其實達特庫早已認出了對方,但他知道客人不希望自己的身份被點破,作為見多識廣的商人,達特庫明白該如何掌握分寸。

這位女客人剛剛在桌前坐定,便輕輕捋起袖管,露出一對纖纖玉臂,她從柔若無骨的腕上褪下一對純金鑲嵌瑪瑙的手鏈,一言不發地放在桌上。達特庫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湊在燭光下看了半天,其實隻是做做樣子,因為這對金鏈本來就是一年多前從他手裏賣出去的,他再熟悉不過了。

達特庫翕動雙唇,吐出三個字:“兩萬錢。”

女人的手微微顫抖了下,麵紗後傳出冷冰冰的聲音:“你也太精明了吧,去年從你手裏賣出的時候可是五萬錢。”

達特庫微微一笑,答之以在這種場合永恒不變的一句話:“此一時彼一時也。”

那女人的手**般地捏成拳頭,又緩緩張開,隨後舉起,從脖頸上取下條珍珠項鏈,再從發際上拔下碧玉發簪……她就這樣默默無聲地行動著,很快便將隨身攜帶的首飾一件件地取下來,最後褪下手指上的三枚五光十色的寶石戒指,麵前的桌上已經鋪排了十多件珠寶,在燭光的映照下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輝。

“這些加在一起,算多少錢?我要銀子。”那女人的語調中不帶絲毫感情。

達特庫心中暗暗佩服。到這裏來的女子,各個都是為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因而往往語帶悲戚,或者神情慌亂,像她這樣鎮定冷靜的,達特庫還幾乎沒有見到過。在腦子裏飛快地盤算了一番,達特庫清了清嗓子,低聲道:“十萬兩。”

“行,給我五千兩現銀,其餘的開成憑信。”

達特庫的眼睛亮了亮,諂媚地笑道:“五千兩現銀倒是沒問題,但其餘的要開成憑信,必須要等明天。”

那女人的聲音立時變得尖利:“為什麽?”

達特庫無奈地歎口氣:“十萬兩可不是小數目,我沒有這個權限。開九萬五千兩銀子的憑信必須得找我家店主人簽字蓋章才行,所以要等到明天。”

那女人咄咄逼問:“你現在去找他不行嗎?”

達特庫毫不含糊地回答:“不行。”心中暗自好笑:縱使你機關算盡膽識過人,也敵不過一個錢字。現在是你求我,自然得聽我的安排。

那女人沉默不語,波斯香燭的燭芯“劈啪”作響,仿佛是她心中煎熬的聲音。隔了很久,女人才輕輕籲出口氣,低聲道:“就這麽辦吧,明天正午之前,我過來取憑信。”

達特庫忙道:“那我現在就寫張單據給您?”

那女人伸手一攔:“不必,東西我先拿回去,明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達特庫低頭微笑:“這樣也好,您請便。”

女人就像剛才取下首飾一樣,又不慌不忙地將首飾一件件重新戴好,這才起身下樓。達特庫點頭哈腰地將她送到後門邊,門外是條僻靜無人的小巷。那女人正要往外走,達特庫突然往她的手心裏塞了個紙團,極低聲地道:“遇仙樓正月初三就送來的,因為一直等不到您,所以……”

那女人一扭頭,達特庫感到麵紗後麵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被看得後脖領子直冒涼氣,連忙低下頭。等他再抬起頭,女人的身影已經消逝在小巷的盡頭。

達特庫看看天色已晚,鎖上後門回到店中,正打算也把前門上閂插鎖,門上卻突然響起敲擊聲,響兩下停一停,顯得十分猶豫。達特庫知道又有生意上門了,而且必是個生客,才會不約而至,還這麽心虛。

達特庫“嘩啦”一聲打開店門,頓時吃了一驚。門外站著個人,不是他見慣了的那種喬裝改扮、但仍顯得十分富貴的男女,而是一個叫花子!隻見此人蓬頭垢麵衣衫襤褸,全身上下肮髒不堪,臉上也布滿灰塵,根本看不清楚本來麵目。

達特庫愣了愣,明白過來,沒好氣地喝道:“呸,呸!我這裏沒有‘送窮’的東西,快滾吧!”

那人聽到嗬斥,猶豫著就要轉身,達特庫無心再理他,轉身就要關門,誰知那叫花子怯生生地開了口:“這、這位店家,您……您這裏可收珠寶器物?”

達特庫不由上下打量此人,喬裝改扮也不會扮成叫花子吧?他不耐煩地答道:“要當東西去當鋪,往前走路口西側就有一家。”

叫花子卻不肯罷休,繼續期期艾艾道:“在下、在下便是剛從那裏過來,是他們說不敢收,讓我到您這裏來試試的。”

達特庫來了興趣,他想了想,伸出右手:“什麽東西,拿來我看。”

叫花子探手入懷,哆嗦著掏出個布包,雙手遞給達特庫。達特庫皺著眉掀開髒兮兮的包布,裏麵赫然是把紫金色的剪刀!達特庫仔細端詳著這把剪刀,眼睛不由自主地越瞪越大。他見過那麽多珍寶,鑒賞力絕非常人能比,所以一眼就能看出,這把剪刀的材料是產自冰寒之國——勃律的極其珍貴的紫金,刀柄上鑲嵌的更是稀世寶石——枚紅尖晶石,達特庫立即就能斷定,這的確是件罕見的寶物,價值頗難衡量。可是這樣一個叫花子身上,怎麽會有如此珍貴的東西呢?

達特庫飛快地在心裏打了好幾輪主意,這才不露聲色地抬起頭,冷冷地逼視著麵前之人,直逼得對方局促不安地垂下腦袋,臉紅到脖子根,達特庫覺得心中有數了,於是慢悠悠地開了口:“東西倒的確是件好東西,至少值五千兩銀子吧。”

“五千兩?這麽多。”叫花子又驚又喜地喊出了聲。

達特庫一聲冷笑:“那是自然,我從來不會欺瞞價錢。不過……你能告訴我,這東西從哪兒來的嗎?”

那叫花子渾身一顫,眼珠轉了轉,才低聲答:“是……祖傳的。”

“祖傳的?”達特庫目光犀利地盯牢叫花子,隔著滿臉黑灰都能看出對方的臉色變得煞白,他冷冷地道,“可惜這東西的年代不算久遠,照我識來,不會出百年。你的這個祖上最多是爺爺輩吧?怎麽才曆三代,就窘迫至此了?”

叫花子埋著頭,一聲不吭。

達特庫存心再激他一激,便再次發出冷笑:“我看這東西來路不明,十分奇怪,莫非是你搶來偷來的吧?”

叫花子大駭,全身都哆嗦起來,劈手過來搶剪刀,嘴裏道:“不、不是搶來偷來的。你……你不要便還給我。”

達特庫哪裏肯還給他,一邊與他推搡,一邊道:“你這叫花子行跡忒可疑,說不定是殺人劫財的都未可知。我要留著這東西去報官府……”

他一句話尚未說完,卻見那叫花子容顏大變,發了瘋般地猛撲上來,一頭把達特庫撞倒在地。達特庫原意是想嚇他一嚇,最好把人嚇跑了就可以白得個寶貝,哪想到此人拚了命,眼看就要行凶,於是趕緊鬆了手,叫花子搶回剪刀,朝街口狂奔而去。

達特庫好半天才從地上爬起來,驚魂未定地撫弄著被撞得生疼的胳膊,嘴裏連連念叨:“好險,好險,碰上個瘋子!”

楊霖慌不擇路地繼續奪路而逃,到了十字路口來不及看清路況,便直往對街衝去,險些就撞到一匹威風凜凜的漆黑大馬上。隻聽這馬“唏哩哩”一聲嘶鳴,端的是反應敏銳,往後一仰,才算沒有踩到楊霖的身上。馬上之人卻差點兒被掀翻在地,猛扯韁繩方才穩住身形。

梅迎春拍了拍墨風的肚子,感覺它受驚不小,忍不住心疼地道:“真是找死,走路都不看一看,要不是碰上墨風,一條命就沒了。”

身後的馬車中有人在喚:“梅先生,怎麽了?”

梅迎春一聽這柔婉的聲音便覺心曠神怡,忙回頭笑道:“阿珺姑娘,沒什麽事,一個叫花子亂走路,差點兒撞上。”

沈珺鬆了口氣,轉回頭,卻看見身旁的何大娘掀起車簾,神情緊張地朝車外猛看,忙笑道:“何大娘,梅先生說沒事。”她見何大娘依然目不轉睛地朝外看,納罕道,“大娘,你在看什麽呢?”

何大娘又看了一會兒,才放下車簾,略帶悲戚道:“剛才眼花,好像看見了我的兒子。”

沈珺忙問:“真的?那要不要讓梅先生趕上去看看?”

何大娘苦笑著搖頭:“不會,不會是他。”

沈珺體貼地扶住何大娘的胳膊,輕聲道:“大娘,你不用太擔心。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我堂兄是當朝宰相狄大人的衛隊長,我會求他幫你尋找兒子,我想他一定會有辦法的。說不定過不了幾日,你們就能母子團聚。”

何大娘神情恍惚地答道:“借阿珺姑娘吉言吧。”

馬車又前行不遠,便徐徐停下了。沈珺撩起車簾探看,梅迎春來到車邊解釋道:“阿珺,天色不早,我們就先歇在這個客棧吧。隻待安頓停當,我便去尋訪狄府。”

沈珺飛紅著臉問:“不是立即去找我堂兄嗎?”

梅迎春笑道:“阿珺,咱們在洛陽人生地不熟的,萬一一時找不到狄府怎麽辦?再說就是找到了你堂兄,他也未必馬上有地方安置咱們,還是先住下妥當。”

沈珺低頭不語了。

梅迎春找的這家客棧倒是很清靜,門臉不大,裏麵卻別有丘壑,居然還是個亭台水榭一應俱全的院落。看不見什麽住客,夥計打扮得像大戶人家的家人,舉止也十分得體。梅迎春將沈珺和何大娘安置在一個單獨的小跨院內,便向夥計問明尚賢坊的位置,出門直奔狄府而去。

時值傍晚,離暮鼓鳴響還有半個時辰不到,路上行人腳步匆匆,都在往家裏趕。梅迎春驚喜地發現,尚賢坊位處洛陽城南部,與南市距離不遠,走了沒幾個街口,他便來到了狄仁傑的府門之外。這還是他生平頭一次來到大周朝最高官員的府邸前,三間五架的朱漆大門上懸掛著鋥亮的銅獸門環,高達丈餘的院牆一色粉白,果然是氣派非凡,但又沒有絲毫奢華鋪張的感覺。尚賢坊的整個街坊,光狄府就占據了四分之一的麵積,其餘的地方住戶寥落,街道肅靜,與梅迎春一路上所看到的洛陽城繁華喧鬧的景象迥然不同。他不由從心中暗暗感歎,這才是一國宰相的氣勢和威嚴。

騎著墨風緩緩行走在空無一人的巷子裏,落日收拾起最後的幾束餘暉,梅迎春能夠很清晰地感覺到投射在身上的警惕目光。他不由從唇邊泛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自己的形象有些特殊,引起關注很正常。隻是梅迎春很清楚地知道,即使不是因為胡人的外貌,進入狄府周邊的所有陌生人也都逃不脫嚴密的監控,大周朝僅次於皇城的護衛級別,朝廷中最精幹的侍衛團隊之一,就在這裏了吧。想到此,梅迎春的眼前掠過袁從英清瘦冷峻的麵容,就在幾個月之前,這裏的一切便是由他來組織和實施的,而且有十年之久。他是如何取得這個位置的?他要做得如何出色才能得到當朝宰相長達十年的信任?他又是如何幾乎在一夜之間就失去了這一切?短短兩天的相處,這個袁從英就已經給梅迎春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此刻,站在狄府高聳的院牆之外,梅迎春發現自己對袁從英愈加好奇了,他暗下決心,必須要花更多工夫去徹底了解這個人。

當然,梅迎春有足夠的時間去落實自己的想法,現在有更緊急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做。他跳下墨風,下意識地理了理衣服,昂首挺胸地朝狄府門前走去。剛要抬起手敲擊門環,邊上的旁門“吱呀”地打開了,一個青衣家人探出頭來,狐疑地打量著他。

梅迎春捋了捋垂在肩上的發帶,抱拳道:“這位家院,請問沈槐沈將軍在府中嗎?”話音剛落,那個家人的腦袋就縮了回去。梅迎春正在疑惑,一人從門裏大步踏出,挺立在梅迎春麵前。梅迎春立刻就知道了,這人就是沈槐,看來他已在這裏等候多時了。

實際上,沈槐已經在狄府門邊等了整整三天了。沈珺的書信在大約十天前到達狄府,自那以後,沈槐便始終處於難以言說的焦躁之中。不安、悲痛和期盼,幾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他的胸中翻湧,直把他弄得寢食難安。沈珺的信件寫得很匆忙,隻是簡略地通報了沈庭放的死訊,以及要來洛陽投親的計劃,對沈庭放的死因沒有多加解釋。對於沈槐來說,沈庭放就這麽死了,倒並不十分意外。患病多年是一個理由,另一個理由則不足為外人道,隻有沈槐和沈珺彼此心照不宣而已。這另一個理由叫作“多行不義必自斃”。當然,俗話說,死者為大,縱然他沈庭放有千萬種罪責,死亡也可以給他的罪行畫上個永恒的句點,但願能就此一了百了吧。

沈珺的書信中真正讓沈槐備感震驚的,是關於狄景暉和袁從英的內容。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兩個遠行西北邊境的人,居然**差陽錯地去了他的家中,還親眼見到了沈庭放的死。沈槐不敢想象,他們是否會看出什麽?又會因此產生什麽樣的想法?沈槐並不擔心狄景暉,卻從內心深處對袁從英感到敬畏,自從他來到狄仁傑身邊以後,這種敬畏之感更加一天天地增強,已經漸漸成為由嫉妒和羨慕相互交織的複雜情感。袁從英已從狄府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了,新年以來也幾乎不再被狄仁傑提起,但沈槐就是能夠時時刻刻地感覺到他的存在,並被他的影子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盡管如此,沈槐還是第一時間向狄仁傑報告了沈珺的來信,信中牽涉狄景暉和袁從英的地方,他都一字不漏地對狄仁傑詳細複述。狄仁傑聽著也很驚詫,得知袁從英一行三人安然無恙地渡過黃河時,他亦難掩發自內心的欣慰之色。

將始末原委都了解清楚後,狄仁傑很快便恢複了平常的冷靜,許了沈槐幾天假期,讓他盡快在尚賢坊內找個安靜的小院落,用於安頓沈珺,還相當周到地派了狄忠給他幫忙。沈珺的信上隻寫了動身的日期,沈槐大致算出他們就該在這幾日到達洛陽,便自前天起從早到晚候在狄府門邊,哪裏都不敢去,靜待沈珺找上門來。

於是沈槐就在這個正月“晦日”的傍晚,等到了梅迎春。關於梅迎春,沈珺也在書信中作了簡單的介紹,語氣中全是感激之情。所以當這兩個男人在狄府門前見禮時,彼此並不感到陌生。報出姓名,相互寒暄後,兩人飛快地觀察著對方,並迅速在心中寫下了對對方初步的認識。沈槐為梅迎春的氣度不凡而暗暗稱奇,斷定他的來曆一定比沈珺所描述的要複雜得多。而梅迎春則像所有同時知道袁從英和沈槐的人一樣,立即拿他們兩人做了個比較:不論是外貌還是氣質,相似之處都頗多,但又給人截然不同的感覺。

在領著沈槐去客棧的途中,梅迎春不露痕跡地打量著沈槐身上精幹華麗的將軍服色,腦海中浮現出那個漫長的除夕之夜,與袁從英、狄景暉在沈珺家中堂屋內飲酒談話的場麵,內心深處突然湧起強烈的感同身受之情,久久不能平靜。

就在他們並肩離開狄府後不久,狄忠匆匆忙忙地來到狄仁傑的書房,報告了府門前發生的事情。狄仁傑長長地舒了口氣,囑咐狄忠小心候著,不論沈將軍有任何需要,都要盡心安排。狄忠答應著退了出去,狄仁傑這才將十幾天來反複在看的兩封書信再次放到麵前。這兩封信都是在元宵節前後送來的,一封是老孫帶回來的韓斌的信,而另一封信,連狄忠都沒見到過,那是袁從英寫來的,並以加封急件的軍報方式傳遞,直接送到了狄閣老的手中。

因此沈槐並不知道,在他向狄仁傑陳述沈珺的來信時,年邁的宰相大人其實已經完完整整地了解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所以才能好整以暇地應對而不致表現得失態。

為了寫這封信,袁從英考慮了很長時間。離開沈珺家以後的第一個晚上,在寄宿的客棧中,他徹夜未眠,反反複複地斟酌。最後落到筆端的,全部是最精確和詳盡的事實,不遺漏一點有用的信息,也不帶任何主觀的感受,他的書信保持了一貫的風格,目的隻有一個:讓狄仁傑對即將到來的沈珺和梅迎春有預先的了解,從而能夠做好充足的準備。無論如何,這是兩個背景複雜的陌生人,對於狄仁傑來講,就意味著某種危險。在信中,袁從英絲毫沒有表現出自己對這兩個人的好惡,極其冷靜的描述甚至顯得有些不通人情。隻有狄仁傑熟悉袁從英的方式,並理解他的苦心:他不願意以任何感情色彩來影響狄仁傑的判斷。

但是一名戍邊途中的折衝校尉,怎麽會有權利向當朝宰相傳遞絕密的加急軍報呢?這也是隻有狄仁傑才知道的秘密。在狄忠給袁從英送行時帶去的包裹中,有一份宰相手書的密令,據此,袁從英便可以利用沿途的驛站,向狄仁傑傳遞密信。狄仁傑這樣做的確是承擔了一定的風險,如果被人察知,便有私相勾連的嫌疑,因此隻可備萬一之需。出行至今,袁從英第一次使用了這個手段,也是考慮再三的決定:他必須讓自己的信件早於沈珺的信件到達狄仁傑的手中。

坐在書案邊,狄仁傑看著麵前的這兩封書信,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陳。自從袁從英和狄景暉離開洛陽以後,他便一直在盼著他們的來信。盼了一個多月,一下子盼來了兩封,可這是多麽奇特的兩封信啊。一封信的字跡歪歪扭扭不說,通篇別字破句,讓狄仁傑讀到眼暈,恨不得把那小孩兒揪到跟前來好好教導一番,而信的全部內容就是在向大人爺爺告狀,控訴他那個不聽話的哥哥。另一封信呢,則完全像是案情線索的通報,分明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卻描述得好像與己無關,筆調從頭至尾冷淡如冰。

“還是不要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了吧。”狄仁傑苦笑著想,“看來很有必要見一見沈珺,還有那個叫梅迎春的異族人。袁從英的直覺向來非常準確,以他對這兩個人不同尋常的關注來看,他們的身上必然隱藏著某些極有價值,甚至危險的東西,需要大膽而謹慎地去把握。”

梅迎春帶著沈槐來到沈珺落腳的小跨院時,沈珺已經迫不及待地等在院中了。一路上為了不太過引人注目,沈珺沒有身披重孝,但還是在何大娘的幫助下,置辦了全身的白衣素服。此刻,她便通體潔白的,站在小院中,發髻上除了一支銀釵之外,再無其他任何裝飾,在灰暗的暮色中,越發顯得淒楚哀傷。但是就在沈槐踏入院門的一刹那,她的眼中突然閃現出明媚的光華,雙頰頓展嬌豔,唇邊溢出春色,整個麵容都被久別重逢的狂喜點燃,綻露出從未有過的嬌美。

看著她的樣子,梅迎春也不禁暗暗詫異,用眼角輕掃身邊的沈槐。沈槐倒顯得十分鎮靜,沒有特別的喜怒形於色,隻是當他的目光與沈珺的目光相觸的那一刻,仿佛電光火石般的**交融,在兩人的心中頓時掀起陣陣驚濤駭浪,這一切,就是梅迎春所無法感知到的。

三人在小院中相對而站,梅迎春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道:“阿珺姑娘,我把沈將軍找來了,在下就算是功德圓滿,你們聊著……我先告退了。”

沈珺依然癡呆呆地看著沈槐,渾然不覺梅迎春的話語。梅迎春有些尷尬,點點頭往外就走。沈槐忙衝他抱拳道:“梅先生,待我先與堂妹敘談之後,定要與她共去答謝梅先生,梅先生也住在這裏嗎?”

梅迎春爽朗地笑道:“舉手之勞,何談一個謝字。二位久別重逢,又值沈老伯的突然亡故,還是先談正事要緊。我就住在這客棧中,向夥計一問便知。”說著,便大踏步走出了院子。

沈槐目送著梅迎春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這才轉回身來,看到沈珺還是那副癡癡的樣子盯著自己,不由皺眉道:“阿珺,你這是幹什麽?”

沈珺聽到他說話,渾身一震,這才如夢初醒,四下看看,問道:“堂兄,梅先生呢?”

沈槐沒好氣地道:“走啦,你又不理人家,一點禮數都沒有。”

沈珺立時麵紅耳赤,低頭無語。沈槐看著她的樣子,心中大為不忍,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柔聲道:“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沈珺的眼中湧上淚水,努力咬牙忍住,揚起臉對沈槐露出個溫柔的笑顏:“也沒什麽,總算又能見到你,再多的苦也就不覺得了。”

沈槐輕歎口氣,撫著她的肩頭,低聲道:“先回屋吧,慢慢說。”

回到屋中,何大娘給他們斟了茶,便識相地退到廂房中去了。堂兄妹二人在桌邊對麵而坐,互相細細端詳著,心中自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半晌,還是沈槐將茶杯往沈珺麵前推了推,輕聲道:“趕了一天的路,累了吧,先喝口茶。”

沈珺乖乖地舉起茶杯喝了一口,淚水隨即順著眼角緩緩落下。

沈槐歎了口氣,自己也喝了口茶,問:“我看你的書信裏寫,老爺子是正月初一亡故的。”

沈珺點點頭,抬手拭去眼淚,答道:“就是元正這天一大早,我去伺候爹爹起床,就……”

沈槐鎖緊雙眉,沉聲道:“他終究還是走到了這個地步。唉,我勸過他多少次,可他就是不肯金盆洗手,最後還是落了個不得善終。”說著,他情不自禁地捏緊拳頭,重重地砸在桌麵上,額頭上青筋暴起,眼中不覺也濕潤了。

沈珺愣了愣神,猶豫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輕撫了一下沈槐擱在桌上的拳頭,溫柔地勸道:“哥,都過去了。爹爹走了,你也別再生他的氣了,他雖然……可他一直都是最疼愛你的。”

“疼愛?”沈槐沉悶地應了一句,下意識地握住沈珺的手,傷感地道,“你看看你的手,這麽粗糙,哪裏像個小姐?倒像個粗使丫頭!我就算不怨他別的,可也看不得他這樣對你。”

“哥!”沈珺頓時淚眼婆娑,忙抽回手去,翕動了半天嘴唇,才憋出一句,“為了你,我……我做什麽都是心甘情願的。”

沈槐長歎一聲,轉過頭去,不再看她。沈珺也不敢再說話,隻是眼巴巴地看著沈槐的側臉,等了半天,沈槐才又回頭,臉上的神情平靜了許多,他正色問道:“阿珺,你把他死去的前後情形給我詳細說一遍。”

沈珺坐直身子,把從除夕到元旦這一夜一天的時間裏麵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看起來她已經在心裏默述過很多次了,說得非常有條理。說完以後,沈珺又從包袱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遞到沈槐麵前:“哥,這是那位袁從英先生寫給你的,他說把所有探查到的案情線索全部寫在裏麵了。”

沈槐一驚,接過書信,表情十分複雜。

沈珺有些納悶,問道:“哥?怎麽了?這個袁先生,不是你認識的嗎?他說……你們是最好的朋友。”

沈槐“哼”了一聲,拆開信,埋首細看。看完一遍又看一遍,才思索著道:“看起來事情還很複雜。袁從英怎麽說死因不一定是刀傷,卻像是驚嚇致死?”

沈珺迷茫地搭話:“我也不知道袁先生為什麽要這麽說。不過以爹爹的為人,天下大概還沒有什麽人能嚇到他吧……哥,你說,會是什麽事情呢?”

沈槐冷笑一聲:“他再大的膽量,也會有做賊心虛的時候。隻是一般的小毛賊也確實嚇不到他,太奇怪了……凶器,凶器也很可疑。袁從英說像是剪刀?”他突然猛盯住沈珺,厲聲問道,“阿珺,那把紫金剪刀呢?還藏在地窖裏嗎?”

沈珺嚇得倒抽一口冷氣,支支吾吾地回答:“地窖裏原來藏的東西不是都運到你這裏來了嗎?我……我沒見過那把剪刀。”

沈槐把牙關咬得咯吱響,惡狠狠地道:“地窖裏的東西是運過來了,可就是沒有那把剪刀!難道凶器就是它?”他站起身來,在屋子裏踱起步來,一邊繼續喃喃道,“絕對不會有外人知道地窖的,除非老爺子自己把剪刀拿出來。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除夕之夜,剪刀,驚嚇,殺人……”

沈珺也被驚得臉色煞白,呆呆地看著沈槐在屋子裏麵轉圈。沈槐停下腳步,雙眉緊蹙,瞪著沈珺問:“除夕之夜,他又跑出去幹什麽?你知道嗎?”

沈珺咬著嘴唇道:“我也不知道,爹爹他什麽都不告訴我的。不過自從梅先生探知了爹爹的行為之後,爹爹收斂了許多。臘月裏麵都不怎麽出去了,可就是除夕,他說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親自去辦。我勸都勸不住。”

沈槐緊接著問:“梅先生,梅迎春?我看這個胡人的來曆蹊蹺得很,否則怎麽會察覺出老爺子的秘密?”

沈珺還是迷茫地搖頭:“梅先生是臘月前到咱們家來的,就說要看爹爹的藏書。我本來以為爹爹肯定會一口拒絕,把他趕走的。可誰知道梅先生肯花錢,爹爹要多少他都給,爹爹他……他就把梅先生給留下來了。”

沈槐恨恨地跺了跺腳:“錢,錢,他永遠都沒個夠!”想了想,他又道,“看來梅迎春當初去咱家就是別有用心的,否則為什麽要千方百計地留下來?”

沈珺看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辯白道:“哥,梅先生是個好人。他,幫了我很多。”

沈槐重回桌邊坐下,稍稍平緩了語氣問道:“你說說看,梅迎春是怎麽發現老爺子的秘密的?”

沈珺輕聲道:“梅先生是個有心人,他在咱家住了一個多月,有幾次爹爹出去的時候,他就跟了上去,結果……就發現了實情。”

沈槐挑了挑眉毛:“你把這叫作‘有心’?”

沈珺麵紅耳赤地嘟囔道:“哥!梅先生他、他雖然發現了實情,可我求他不要聲張,他答應了,就真的沒有說出去。連袁先生、狄先生,他都沒有說。”

沈槐注意地看著沈珺,冷冷地道:“你求他,他就答應了?看來他很聽你的話嘛。”

沈珺渾身一顫,低下了頭。

沈槐沒有理會沈珺的窘態,繼續自言自語:“如果梅迎春確實沒有對袁從英和狄景暉透露實情,那這兩個人應該沒機會知道。這還好一些……如此看來,老爺子的死多半還是和他除夕夜出去辦的事情有關係。說不定,還和梅迎春有關係!”

沈珺又是渾身一顫,抬起頭想要開口,還是忍住了。

沈槐拿起袁從英的書信又讀了一遍,覺得暫時看不出更多的名堂了,便將信仔細地收好,納入懷中。此時,他方才發現對麵沈珺那局促不安的樣子,便微微一笑,伸手過去,輕輕將她的手握緊,柔聲道:“無論如何,你到洛陽來了,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們有多久沒有見麵了?”

沈珺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快兩年了。”

“是嗎?這麽快?我倒沒覺得。”沈槐訕訕一笑,又問,“阿珺,想沒想過以後該怎麽辦?”

沈珺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沈槐的眼睛,眼中再次閃現剛才初見他時的光華,殷切地答道:“哥,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我全都聽你的。”

她目光中的期許是如此強烈而深沉,竟逼得沈槐不得不移開視線。沉默了一會兒,沈槐打起精神,笑道:“你先安頓下來,咱們再從長計議,反正有得是時間。我已經在離狄府一條巷子的地方找了個僻靜的小院子,都收拾好了,你明天便可以搬進去住。”

沈珺點頭,輕聲問:“哥,你……也住那裏嗎?”

沈槐咳了一聲,道:“我是狄大人的衛隊長,按規矩是住在他府中的。不過那院子離狄府很近,就是為了方便經常過去看你。”

沈珺想了想,微紅著臉道:“既然這樣,就讓何大娘和我一起住吧?”

沈槐皺眉:“什麽何大娘?”

“就是我信裏寫的……”

沈槐一揚手,打斷沈珺的話:“按說不該留這種來路不明的人。不過既然是個老婦人,諒也無妨。就讓她給你做個伴吧,你一個人住也確實不方便。我會再找個雜役給你們,便都妥當了。”說著,沈槐朝窗外張望了下,站起身來,道,“都二更天了,我必須回狄府去了,今晚你就在這裏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便來接你。”

沈珺也站起身,沉默著陪沈槐走到房門口。

沈槐聳聳肩,道:“那,我就走了。”看沈珺低頭不語,他抬手輕捋了捋她的鬢發,又低聲說了一遍,“我走了,明天一早就來接你。”

沈槐走出小院,回首看時,見沈珺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房門口,月光照在她那一身白衣上,真是銀裝素裹的打扮。隻是在這副沉靜如水的外表之下,又蘊藏著怎樣的**和熱望呢?沈槐搖搖頭,告誡自己不要去多想,不祥的預感經過剛才的談話,正在變得越來越強烈。隨著沈庭放的死和沈珺的到來,他自己又將會麵臨什麽樣的命運變遷?沈槐知道,這個時候他需要冷靜再冷靜。

穿過長廊,沈槐在耳房裏找到店夥計,問明了梅迎春住宿的房間,便去找他。

就在沈槐、沈珺兄妹交談之時,梅迎春回到了自己單獨包下的院子。一進正屋,他便看見擱在桌子正中的油黑色長弓,他淡淡地笑了笑,抬手輕撫弓身,用突厥語朝著門外冷冷地道:“既然來了,就現身吧,何必躲躲藏藏。”

一個全身黑衣的突厥大漢探身來到門前,畢恭畢敬地朝梅迎春鞠躬行禮,口稱:“鐵赫爾見過王子殿下。”

“嗯。”梅迎春點點頭,冷淡地問,“你們都來了?”

“是。”鐵赫爾弓著腰,低頭回答,“按殿下的吩咐,我們都在這裏的偏院中住下了。”

鐵赫爾點頭哈腰,連聲稱是,諂媚地道:“請殿下放心,弟兄們一來就窩在這客店中,半步都未曾挪動過。”

梅迎春此時方才朝他瞥了一眼,道:“不是我故意苛刻,你們這一大幫子人,奇形怪狀的,太引人注目,我是不希望你們惹麻煩。”

“是、是,殿下所慮極是,弟兄們絕不敢有半點逾越。”

梅迎春冷眼斜藐著鐵赫爾,心中對他那副奴顏婢膝的樣子十分不以為然。當初叔父敕鐸可汗將此人派到梅迎春身邊的時候,擺明了就是要來監視他的一言一行。身為可汗的飛鷹大將軍,鐵赫爾起初也完全沒把梅迎春這個所謂的王子殿下放在眼中。畢竟梅迎春已經去族多年,突騎施部落中的人們幾乎已經忘記了這個大王子的存在,還以為他早就死在了中原某地,永遠地銷聲匿跡了。

所以當梅迎春被臨終前的老可汗召回時,族中之人驚詫之餘,更多是對他的懷疑和蔑視。懷疑的是他離族多年,在父親即將去世時突然出現的目的;蔑視的則是他當初逃避部族領袖的責任,拋家棄國遠走他鄉的行為。而對於長久以來,一直窺伺著可汗位置的敕鐸來說,這個大侄子的現身,幾乎打亂了他苦心孤詣實施了好多年、一步一步奪取部族統治權的整個計劃。

敕鐸可汗在梅迎春,也就是突騎施烏質勒王子回到部落的第一時刻起,就將親信鐵赫爾派到了梅迎春身邊,名義上是保護王子殿下的安全,實際上則是對他進行全麵的監控。鐵赫爾手中握有敕鐸可汗的特別授權:隻要發現梅迎春有任何違逆悖反的跡象,就可以對他格殺勿論。所以從一開始,鐵赫爾就未曾將梅迎春真正地尊為王子,在鐵赫爾的眼裏,梅迎春要麽成為敕鐸可汗的傀儡,要麽就被毫不留情地消滅,不存在第三種可能性。

然而這位心計深沉似海、行為果決冷酷的王子硬是發展出了第三種可能。他和敕鐸保持著距離,既不言聽計從也未曾表現出絲毫異心,他沒有成為敕鐸的傀儡,卻也沒有讓敕鐸感到急迫的威脅,因而暫時還找不出殺他的理由。他處理完父親的喪事以後就立即動身離開了突騎施,再次與權力的爭奪擦身而過。

為了試探出梅迎春的真實想法,敕鐸可汗委派梅迎春代表突騎施部參加大周朝廷的新年朝賀。假如梅迎春隻是假裝對可汗的位置不感興趣,那他就絕對不會放棄與大周朝廷發展密切關係的機會。大周,實力超卓的中原霸主,亦是西域各國臣服的對象,聯合這樣的同盟軍,對於缺乏支持急需外援的梅迎春來說,難道不是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嗎?可梅迎春又一次表現得出人意料,鐵赫爾如影隨形地一路跟隨著梅迎春,也始終弄不清楚他行事的意圖。

起初,梅迎春隻是聽說了沈庭放的名字,又一次起了好奇心,按慣例便在金城關多留了幾天,想要尋訪到這個隱居的奇人。鐵赫爾帶著手下成天無所事事,實在閑得無聊,稀裏糊塗地就被人領去了一個金城關外的地下賭場,結果輸了個昏天黑地,差不多把身上全部的盤纏都給輸光了。當看到垂頭喪氣、猶如喪家之犬般從賭場大敗而回的鐵赫爾時,梅迎春意識到,他等待了很久的機會,終於出現了。敕鐸可汗對賭博痛恨至極,嚴令禁止手下人參與賭博,一旦發現便處於最殘酷的極刑。這次鐵赫爾的行為,等於給了梅迎春一個最有力的把柄,從此以後他便要看梅迎春的臉色做人了。

天時地利總是一起到來,梅迎春恰好在此時查訪到了沈庭放的確切住址,於是他借口要去沈庭放處借閱典籍,自己留在了金城關。同時,毫不含糊地就把鐵赫爾和其手下打發到了黃河對岸,讓他們在那裏等待。鐵赫爾本來是不肯離開梅迎春半步的,可現在他有濫賭的把柄落在梅迎春的手中,後麵的行程還要靠梅迎春給錢,因此再也不敢造次,隻得乖乖地帶領手下先行渡過黃河,在皋河驛站裏胡亂打發時間,一直等到過了新年,聖曆三年的正月初八,才等到從對岸過來的梅迎春一行。為了不驚擾到沈珺,梅迎春不允許鐵赫爾與他們一起趕路,隻讓他們遠遠跟隨,鐵赫爾始終也沒有弄清楚突然出現的兩個女人是什麽來路,又不敢問,就這樣鬱悶至極地一直隨行到了洛陽。

梅迎春心裏也很清楚,鐵赫爾隻是迫於無奈才表現得如此恭順,自己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否則一旦有個失誤,鐵赫爾肯定要奮起反擊。此刻,這個家夥就在一刻不停地窺伺著,不懷好意地觀察著自己的一言一行,包括今天自己去狄府請來沈槐,恐怕也逃不過鐵赫爾的眼睛。梅迎春在心中冷笑著,想看就看個夠吧,總有一天我會讓你什麽都看不見的。

梅迎春抬頭看了看依然等在門邊、似乎還有所企圖的鐵赫爾,冷冷地道:“怎麽,還有事嗎?沒事就走吧。”

鐵赫爾極力掩飾住心中的憤恨,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往門外退去。走到門口又停下了,從懷裏掏出一張疊好的紙,獻媚地用雙手捧到梅迎春的麵前。

“這個……”鐵赫爾邁前一步,故作神秘地道,“屬下們在皋河驛站等待王子的時候,碰上了一幫漢人,其中一個……拿了王子殿下的神弓。”

“什麽?”梅迎春臉色驟變,大聲叱喝,“這把神弓誰都不能碰,難道你們不知道?”

鐵赫爾點頭如搗蒜:“是、是!屬下明白,隻是那個漢人身手太敏捷,我們這一大班人,都沒看清楚那弓是怎麽到他手裏的,他還……還把弓拉開了。”

梅迎春的眼中精光暴射,盯得鐵赫爾大氣都不敢出。半晌,梅迎春才好不容易扼製住了胸中激越的憤怒,用平靜下來的語氣道:“拉開就拉開吧。我知道了,你走吧。”

鐵赫爾又把手中的紙往前送了送:“殿下,這紙上寫的,是那個漢人的名字。”

梅迎春接過紙,厭惡地擺擺手,鐵赫爾慌忙退了出去。

梅迎春緊捏著紙,正猶豫著,就聽到門外有人在輕喚:“梅先生,可安寢了嗎?”

梅迎春聽出是沈槐的聲音,趕緊把紙往懷裏一揣,應道:“是沈將軍吧?在下尚未睡下。”忙去將門敞開。

月光下,沈槐神采奕奕地站在門前,夜已很深,卻不露絲毫倦意。梅迎春笑著要把他往屋裏讓,沈槐站在原地未動,隻是微笑道:“夜深了,沈槐不想打擾梅先生休息,就是想再來致謝一次。”

梅迎春隻好自己迎出門外,口中謙道:“沈將軍真是太客氣了,梅某在沈老伯家中盤桓數日,多承阿珺姑娘照料。沈老伯出了事,隻剩阿珺姑娘一個人,梅某為她盡一點犬馬之勞,本也是應該的。沈將軍如此再三致謝,反倒讓梅某不安了。”

沈槐被梅迎春說得直搖頭,無奈道:“梅兄這幾句話令我都無言以對了。”他朝四下看了看,又問,“梅兄此次進京會住多久?是來探親訪友還是有其他事情要辦?我不是別的意思,因沈某在洛陽還任了個一官半職,不知道是否有可效勞之處?”

梅迎春淡然一笑:“沈將軍好意梅某心領了,梅某在洛陽也沒什麽要緊的事情,隻不過隨便看看,領略下大周神都的風土人情。”

“梅兄果然是有心人。既然如此,沈槐就先告辭了,明天一早,我便來接堂妹去家中居住,待安頓下來,一定請梅兄過去做客。”

“沈將軍太客氣了,到時候梅某一定上門叨擾。”

梅迎春拱手致謝,目送沈槐離開。回到房裏,他的心中隱隱浮現一絲不快,沈槐顯然對自己懷有很大的戒心,剛才的幾句話既是試探也清晰地表示了某種抵觸,看似禮數周全,實際上卻欲拒人以千裏之外,梅迎春心想,莫非這就是大周朝廷官員的派頭?他又一次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個除夕夜,難道一身將軍服色就會讓人發生根本的變化嗎?不,他不相信。梅迎春現在可以確定,袁從英和他的這位繼任者沈槐之間,有著非常大的不同。

由於沈庭放從不直接露麵,因此那些被逼到走投無路的人並不知道真正的幕後黑手是什麽人。官府也從不出麵幹涉,大概是被沈庭放用某種手段擺平了吧。總之,金城關外亂墳崗上的那處破爛廟宇,就好像是個獨立王國,幾乎每夜都在上演著殺人不見血的殘酷戲碼。梅迎春無法想象,沈庭放從中到底得到了多少財富,至少從他和沈珺的生活中看不到絲毫富有的跡象,尤其是沈珺,過著連下等仆役都不如的日子,讓梅迎春情不自禁地對她產生了深深的同情。也正是由於這種同情,才使得梅迎春投鼠忌器,最後還是放過了沈庭放,沒有將他的惡行公之於眾。否則,光是那些家破人亡的賭徒找上門來,就足以讓沈庭放死無葬身之地了。

現在沈庭放雖然死了,沈槐卻仍然要擔心他身上所係的秘密會影響到自己,畢竟沈槐是身居高位的朝廷武官,而且還是當朝宰相的衛隊長,身份十分重要又敏感。假如狄仁傑了解到了沈庭放的劣跡,會怎麽想呢?是不是因此就會失去對沈槐的信任?梅迎春想到這裏,便覺得又能夠理解沈槐了。

梅迎春朝桌上看去,父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突騎施最偉大勇士的神弓,在燭光下閃著黝黑的光澤,深沉而凝練,卻又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力量和勇氣。這是他最強大的武器,也是他最珍貴的寶藏,它意味著權威的繼續,更代表著血脈的傳承……梅迎春突然探手入懷,拿出了那張紙。究竟是什麽人,竟敢擅動他最寶貴的東西?

將紙展開,梅迎春的眼睛立時瞪大了,捏著紙的手顫抖起來,震驚、懷疑,還有慌亂,把他的整個身心牢牢地占據住了。

沈槐回到狄府外時,已經快要三更天了。他手中持有千牛衛將軍的特別憑證,因而可以在宵禁的街坊間通行無阻。來到邊門旁,他正要舉手敲門,突然敏銳地感覺到身後有動靜。沈槐緩緩放下右手,至腰間緊緊握住劍柄,猛地轉過身來,身後之人嚇了一大跳,倒退了好幾步,抬腿像是想逃,沈槐已經攔在了他的麵前,寶劍並不出鞘,隻是將他的去路橫擋。

沈槐皺起眉頭問:“你想幹什麽?”

叫花子嘶啞著嗓子開了口:“您……您是沈槐沈將軍嗎?”

沈槐大驚,他居然還知道自己的名字!於是聲色俱厲地低聲喝問:“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誰,你找我幹什麽?”

那叫花子從懷裏掏出張紙條,伸著黑灰的手朝沈槐遞過去。沈槐接過紙條,厭惡地避開上麵的黑指印,展開來一看,立即變了臉色。他一聲不吭地再次從上到下地打量著那個叫花子,許久才低聲問道:“你叫楊霖?”

楊霖垂下頭,低低地答應了一聲。再抬起頭來時,沈槐又換回了平日那副波瀾不驚的麵貌,平靜地問:“你在這裏等多久了?”

楊霖低聲道:“今天才進的洛陽城,下午找到狄府旁邊。我不敢去府上問,隻向旁邊的住戶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沈將軍出去了,我便一直等候在這裏。”

沈槐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算你聰明,這麽說你來到洛陽後,除了問路還沒有和任何人打過交道,說過話?”

“沒、沒有。”

沈槐繞著楊霖轉了個圈,突然冷笑一聲,問:“你知道他讓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麽嗎?”

楊霖喃喃地重複著:“他……為什麽?讓我來?”

沈槐的聲音冷若冰霜,又問了一遍:“為什麽?”

楊霖眼神空洞,恍恍惚惚地答道:“我把錢全輸給他了,後來,後來他把那件東西也拿走了。我問他要,他不給。他說讓我來找你……他說,隻要我按你的吩咐去做,你就會把那件東西還給我。”

沈槐緊鎖雙眉:“那件東西?”想了想,他決定道,“你跟我來,我會告訴你需要做什麽。”

楊霖抖抖索索地從地上爬起來,正要跟上沈槐,沈槐突然舉起劍鞘,往楊霖的背上狠狠一擊,楊霖被打得往前猛撲在地,天旋地轉之際,聽見沈槐湊到他耳邊,一字一句地道:“你給我聽清楚了,從現在開始,你的生死就全在我手中了。我想你知道應該怎麽做,不用我再多提醒了吧?”

楊霖下意識地點頭,沈槐移開劍鞘,拎起楊霖的後脖領子,往前一推,楊霖便如一個夢遊者般,無知無覺地向前走去。

第二天一早,沈槐雇了輛馬車,去南市的客棧中接了沈珺和何大娘。在狄府近旁他新租下的僻靜小院裏麵,算是把沈珺安頓了下來。這天中午,他特意從城中有名的酒肆“春滿園”叫了一桌酒菜過來,與她們二人共用了午餐。吃過飯後,沈槐囑咐了沈珺幾句,看她和何大娘開始拆放行李,布置臥房,這才回了狄府。

沈槐問起宋乾今日的來意,宋乾道:“倒也沒什麽大事,就是關於前幾樁生死簿的案子,再來和恩師探討探討。”

沈槐笑道:“沈槐知道,宋大人探討案情不假,想念大人,過來看看他老人家也是真。”

宋乾大笑:“咱們相識不久,我的心思倒讓你給看透了。”

沈槐連連擺手:“我哪裏能看透宋大人的心思,可宋大人對大人的一份拳拳之心,本來就是盡人皆知的嘛。”

宋乾聞言欣慰地點頭,隨後卻又蹙起眉尖:“唉,可我看最近恩師的精神一直不太好。說實話,我真的很擔心他老人家。聽狄忠說自從去年底從並州回來以後,恩師就始終鬱鬱寡歡,一下子衰老了許多。我想,狄三公子還有從英的事……”說到這裏,宋乾突然住了口,略顯尷尬地笑了笑。

沈槐不動聲色,平靜地附和道:“宋大人所言極是,沈槐也正為此擔憂。不過我倒覺得,可能大人他是忙慣了的人,此次回朝之後,聖上體貼大人年邁體弱,不讓他再為國務多操勞,大人一下子清閑下來,恐怕反而不太習慣。”看宋乾若有所思地點頭,沈槐語氣輕鬆地道,“宋大人你看,每次你到大人這裏來討論案情,大人的精神就很好,分析起案情來更是鞭辟入裏,風采絲毫不減當年。所以啊,我看最好的辦法還是宋大人你多來跑跑,每次都帶幾個疑難怪案過來給大人斷,就一定能讓大人神清體健!”

宋乾連連點頭,幹笑了幾聲,道:“沈將軍這個主意不錯,我還真是每次都帶著案子來。有恩師幫忙,我的心裏踏實不少啊。”

沈槐猛然想起生死簿的案子,便問:“宋大人,我記得上回在天覺寺時,大人曾讓你查問圓覺的身量,不知可有進展?”

宋乾道:“這一查便知的,那圓覺生得膀闊腰圓的,是個肥和尚,中等身量,和我差不多吧。”

沈槐沉吟:“那麽說,他要爬上半丈高的拱窗也確實不容易。”

宋乾點頭:“是的,後來我又去了天覺寺一次,上天音塔看過了。那個拱窗旁邊毫無支撐,窗楣俱是光滑的石料所製,要想徒手攀上窗台並不容易。”

沈槐接口道:“假如圓覺當時還喝得酩酊大醉,是不是就更難攀上了?”

“嗯,按理應該是這樣的。”

沈槐問:“那大人怎麽說?”

宋乾笑了:“恩師什麽都沒說,沈將軍你一定知道恩師的脾氣,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恩師最愛賣賣關子。”

“這倒也是。”

兩人一齊朗聲大笑。

沈槐搖頭,也低聲道:“沒有發現什麽異動,宋大人請放心,沈槐一直都派人日夜監視著,一旦有風吹草動,必會告知宋大人。”

宋乾抬頭看了看天,笑道:“喲,才和沈將軍隨便聊了幾句,怎麽就過正午了。剛才京兆府那裏送過信來,說南市一個珠寶店裏發了人命案,要大理寺協查,我還要趕回去安排,這就告辭了。”

沈槐忙抱拳道:“宋大人公務繁忙,辛苦了!”

兩人這才在狄府門前告辭,各自去忙。

整個下午,沈槐按例巡查了衛隊的防務情況,又過問了一番周梁昆處的監視安排,均沒有什麽異常。他惦記著沈珺,不免有點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挨到了太陽落山,沈槐來到狄仁傑的書房,想看看狄仁傑還有沒有什麽吩咐,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情,他今晚便要告假去和沈珺一起吃晚飯了。

剛和狄仁傑聊了沒幾句話,狄忠突然來報說宋乾來了。狄沈二人不由詫異地互看了一眼,中午剛剛送走的,怎麽晚上又來了?

“恩師,沈將軍!”宋乾一迭連聲地叫著,匆匆忙忙走進書房。

狄仁傑問:“別著急,先坐下,什麽事情如此緊要?”

宋乾朝狄仁傑深深一揖:“恩師,學生無能,又有案子要麻煩到恩師了。”

狄仁傑的眼波一閃,淡淡地問:“又有案子?既然驚動到了大理寺卿,想必頗不尋常。”

狄忠端上茶來,狄仁傑微微一笑:“先喝口茶,慢慢說。”

宋乾依言喝了口茶,這才穩了穩心神,道:“恩師,沈將軍,我下午回到大理寺,便是去處理今天新報上的一樁案子。南市有一家叫作撒馬爾罕的胡人珠寶店,今天中午發現了一具無頭女屍!”

狄仁傑微揚起眉毛:“撒馬爾罕?這個名字倒是很耳生,胡人開的珠寶店我也知道幾家,似乎沒有聽說過這個。”

沈槐皺起眉來重複了兩遍珠寶店的名字,突然叫道:“我見過那個珠寶店。就在我堂妹暫住的客棧不遠……看上去很不起眼的。怎麽?那裏出了人命案?”

宋乾接口道:“對,就是家門麵很普通的珠寶店,案子是先報到京兆府的,說是珠寶店的波斯掌櫃在店中發現了一具女人的屍體,頭顱被砍,血流成河,其狀慘不忍睹!”

狄仁傑道:“無頭女屍?這樣的案子倒確實少見,按例是該請大理寺協查的。隻是,宋乾啊,一樁人命案子也不該讓你這個大理寺卿如此緊張迫切吧?”

宋乾“咳”了一聲,道:“本來我也隻是安排手下人去協助查案,他們回來以後報說案子很蹊蹺,那波斯掌櫃是唯一的證人,可也說不清楚事情發生的原委,看起來頗為棘手。我想起恩師曾經說過,殺了人以後還取走頭顱的,多半是為了掩蓋死者的身份,便建議他們還是先想辦法弄清楚那女屍的來曆。”

宋乾讚歎道:“恩師真是一語中的!學生也問過,起初那掌櫃矢口否認認識死者,說他一早出去辦事,晌午前才回到店中,是店裏看門的小夥計說有位女客來訪,在樓上等著。於是掌櫃便上樓去見客人,結果就看到女客死在血泊之中,所以他也沒有見到死者的麵貌。至於那小夥計嘛,稀裏糊塗的,話也說不太清楚,隻說這位女客來時全身罩著黑色大披風,他什麽都沒看見。”

狄仁傑又品了口茶,含笑道:“起初,那掌櫃矢口否認……那麽,後來呢?難道他翻供了?”

宋乾和沈槐互相看了眼,也都不由地笑了,宋乾道:“恩師啊,今天沈將軍還說呢,您一聽說有奇難怪案就來勁,還真是一點兒沒說錯。看來這個案子就等著您來大展神探的風采了。”

狄仁傑佯怒:“好你個宋乾,如今也學會調笑老夫了,沈槐,你也一樣。”

沈槐連忙起身,抱拳道:“大人,沈槐不敢!”

狄仁傑笑著擺手,示意他坐下。

宋乾道:“恩師,剛才雖是說笑,但學生沒有十分的必要,又怎麽敢勞動到恩師!”

他收起笑容,正色道:“那掌櫃真的翻了供!”

“哦?”狄仁傑眯起眼睛,等著他的下文。

宋乾繼續道:“學生聽了案情以後,便建議手下去京兆府一起提審波斯掌櫃,看能不能多問出些名堂來。可學生也沒有料到,大約半個時辰前,京兆尹竟親自帶著波斯掌櫃到大理寺來,說那波斯掌櫃突然承認他認識那個死者。而且……恩師,您恐怕萬萬都想不到,他說這死者是梁王家中的小妾,名叫顧仙姬!”

“梁王的小妾?”狄仁傑也不禁吃了一驚,追問道,“那波斯掌櫃能肯定嗎?”

宋乾重重點頭:“他一口咬定。”

“可是他怎麽能認識梁王的小妾?況且梁王的小妾到他這麽個不起眼的小珠寶店來幹什麽?”

宋乾忙回答:“這些話京兆尹也都問過了,據那掌櫃說,梁王的這位小妾名喚顧仙姬,原來是遇仙樓的頭牌姑娘,一年多前才被梁王娶去做了第五房的姨太太。”

狄仁傑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嘴裏喃喃道:“遇仙樓,怎麽又是遇仙樓?”

沈槐輕聲問:“大人,遇仙樓有什麽問題嗎?”

狄仁傑朝他瞥了一眼,反問道:“你不記得傅敏的死了嗎?”

沈槐倒吸口冷氣:“是啊,梁王的妹夫就是暴斃在遇仙樓!”

狄仁傑冷冷地道:“看來梁王和這個遇仙樓還真是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看了看宋乾,“宋乾,你繼續往下說。”

宋乾點頭,鄭重其事地道:“據波斯掌櫃說,過去顧仙姬在遇仙樓時,曾去他的店中買過珠寶,因此他對顧仙姬有些印象。但是他這次之所以能認出那女屍是顧仙姬,卻是因為這女屍的頭顱雖被砍去,脖子上的項鏈卻未取走。這項鏈正是一年多前,他親手賣給顧仙姬的。”

宋乾和沈槐坐在兩旁,直直地看著狄仁傑,連大氣都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