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曇 花
那是整整三十四年前,唐高宗乾封元年,仲夏。
狄仁傑時年三十六歲,在河南道汴州判佐的任上恰滿十年。顯慶元年明經中第以後,他便被派放到這個位置,成了大唐一名從七品下的地方官。初涉宦海,這個起步不高不低,但是狄仁傑很滿意,作為一個意誌堅定、刻苦實幹而又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來說,能夠從地方的實際工作做起,積累經驗,培育耐心,都是個不錯的選擇。在汴州判司這個職位上,狄仁傑曆遷了司功、司戶、司法等各曹參軍的具體職務,最後在法曹參軍的位置上找到了最適合自己、最能發揮才能的一片天地。
仲夏之夜,暮色中總飄浮著夏堇和萱草清幽的香氣,坐在汴州刺史府的衙署中,狄仁傑習慣地翻看手中的案卷,回顧著白天所處理的全部公務。衙署中除了他已經空無一人,狄仁傑從來就是走得最晚的,倒不是為了刻意彰顯自己的勤勞公事,隻是慢慢培養起來的習慣,利用這段獨處的時光,來反省自身的行為,保持頭腦的冷靜。這也漸漸成了他每天忙碌之後最大的享受。
呼吸著夏夜清新的空氣,今天狄仁傑頭腦中反複盤旋著的,是昨天剛收到的恩師閻立本的來信。工部尚書閻立本是朝中重臣,太宗朝起就深得重用,本來是不可能和他這麽個地方小官吏扯上關係的。然世事難料,就在兩年多前,狄仁傑被本胥吏誣告,時任河南道黜陟使的閻立本考察地方吏治來到汴州,便親自處理了這起舉報事件。閻立本可謂慧眼識珠,一番詳細深入的調查之後,不僅認定舉報之事是毫無根據的誣陷,還進一步查明狄仁傑吏治清純,才幹卓著,對他大加賞識,甚至盛讚其為“海曲之明珠,東南之遺寶”,狄仁傑因禍得福,從此與閻立本結下師生之誼。對於這樣的交往,狄仁傑處理得十分低調,他絕不希望因此而落下趨炎附勢的名聲,即使閻立本對他有特別的提拔和重用之舉,那也隻能緣於他自身的才幹和品行。
閻立本回朝後不遺餘力地向朝廷推薦了狄仁傑,到現在事情終於有了眉目。昨天的來信中,閻立本寫道,朝廷可能很快就會任命狄仁傑為並州都督府法曹參軍,雖然職位不變,但並州乃大都督府,其判司均領正七品上,對狄仁傑來說,也算是官升兩級了。更重要的是,並州是李唐王朝的發祥之地,稱為北都,地理位置關鍵,既是大唐麵向北方的門戶,也是保護關中地區的屏障,能去並州任職,對狄仁傑來說,確實是從政路上的一大進步。
回味著閻立本信中的字字句句,狄仁傑感到隱隱的快意,從政十年的謹慎和勤懇,終於有了回報。衡量著朝廷吏部的辦事效率,狄仁傑心想,這份調令恐怕也要到年底才能送達。當然,他有足夠的耐心去麵對這段等待時期,同時也會盡更大的努力做好眼前的事情。他畢竟已經三十六歲了,最小的兒子景暉剛滿周歲。大鵬的雙翼已足夠堅實,需要一片更廣大的天空去翱翔,在這半年的時間裏,他不會允許自己出一點兒差錯。
同僚徐進的招呼將狄仁傑從沉思中喚醒,他才想起今天還有個夜遊龍庭湖的約會。汴州是個風景宜人的地方,尤其是城西的龍庭湖,湖光山色,清麗婉約,帶著種江南湖泊才有的嫵媚雅趣,每到仲夏,龍庭湖便是城中的風雅人士泛舟湖麵、品茗聽曲、賞景會友的最佳去處。汴州的仕人官宦也常常在夏季相約組織此類聚會,作為拉攏各方關係聯絡感情的一種方式。
狄仁傑性情嚴肅,對這類事情本不熱衷,又痛恨某些人拉幫結派、結黨營私的作風,所以很少參加這種聚會。但是近段時間,由於受到了閻立本的高看,他便開始更加注意和同僚們保持友善,以免給人造成攀附高枝後目中無人的感覺。今晚赴約也是出於這個考慮。
狄仁傑與徐進登上畫舫後不久,船隻駛離湖岸,輕輕漂浮在一池碧水之上,月光如洗灑向湖麵,微風輕拂,歌妓的琵琶聲悠揚,還真是令人心曠神怡,為之忘情。船中大半都是狄仁傑的熟人,或坐於艙中品茗,或站在船舷敘談,各個興致勃勃,唯狄仁傑獨自一人來到船尾,默默凝望著水中月亮的倒影,全身心享受著這安寧和孤獨共存的片刻。
突然,寧靜被一陣喧鬧打斷了。狄仁傑皺眉展目,原來喧鬧聲來自於近旁的另一隻畫舫。那隻船張燈結彩,看上去比狄仁傑所乘的畫舫還要華麗富貴,船頭處聚集了一大幫人,指手畫腳地在討論著什麽,十分激動。兩船相錯,似乎彼此有不少人相互熟識,緊接著本船上也有人開始紛紛議論起來,嘈雜聲越來越大。
畫舫搖晃起來,隨後便幹脆停了下來。狄仁傑聽到船頭人聲中還夾著腳步咚咚,兩船間似乎有人走動。他不想理這些閑事,便繼續待在船尾賞景,耳邊偏偏傳來叫聲:“懷英兄,懷英兄!”
狄仁傑無奈地回身,幾個同僚興衝衝地趕過來,徐進打頭叫道:“懷英兄,隔壁船上有個案子啊,你這位法曹大人該出麵了!”
“什麽案子?”狄仁傑問。
“哎呀,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快,快!”徐進不由分說,和另外幾人聯手,連推帶搡地把狄仁傑帶到了船頭。一塊踏板搭在兩船之間,還沒等狄仁傑弄清楚狀況,已經被眾人接到了對過的船上。
看到狄仁傑來,圍在一起的人們自動向兩旁閃開,隻見人群正中站著兩個人。其中一人長身玉立,錦衣冠帶,風度翩翩,一望便知是位出生高貴的公子爺,另一人則形容猥瑣,獐頭鼠目,似乎是個小商販。
旁邊有人在喊:“法曹大人來了!咱們且看看,法曹大人如何斷這個案子!”
人群正中的二人聞言一齊向狄仁傑望過來,那小商販率先搶步上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口中連呼:“法曹大人要給小人做主啊!”
狄仁傑不露聲色道:“什麽事情,你慢慢說來。”
這小商販口齒倒挺利落,很快便將事情的始末說了一遍。原來他叫孟九,是汴州城內最大的玉器鋪子“珍瓏坊”的掌櫃。大約在半個月前,同船的這位貴公子來到了珍瓏坊,說要送一件上好的玉器給表妹過生日,孟九陪著他挑了半天,竟未選中一件成品,不是玉的成色不夠好,就是雕刻工藝欠缺。最後,孟九無奈之下便建議這位李姓公子幹脆直接選一塊玉石,然後再指定樣式特別加工,便可做出件獨一無二的玉器來。李公子欣然同意,最終挑選了店中最昂貴的一塊極品和田羊脂白玉,並指定最好的雕匠雕刻成觀音立像。李公子還要求,這尊玉觀音必須要在今天之前完成,因為他表妹的生日就在今日。當時孟九很為難,雕刻觀音立像是個精細活,最少也要十五天的時間,這樣算來,雕像完成的日子就是今天了。雙方最後商定,因李公子要陪著表妹夜遊龍庭湖過生日,孟九隻要趕在遊船離岸之前,將剛剛雕刻完成的玉觀音送上船來,便可以趕上趟。李公子當下留了五千錢作定金,剩餘的二萬錢由孟九送來玉觀音後當麵給付。
於是這半個月間孟九催促著雕匠日夜趕工,總算在今天上午將玉觀音完成。白天做了最後的細致加工,並包裝妥當。趁著夜色剛剛降臨,孟九如約來到龍庭湖上的遊船,找到了李公子。李公子很高興,叫來表妹和她的女伴,三人在船頭圍坐,於月光下細細品賞這尊來之不易的玉觀音。三人本來看得十分高興,孟九心中也頗為欣慰,卻不料那表妹的女伴突然指著玉觀音笑個不停,李公子和表妹滿腹狐疑,問了半天,她才說出這觀音的麵容很像家裏的三姨奶奶。此話一出,李公子表妹的臉頓時掛了霜,撂下李公子,站起身便和女伴回了船艙。李公子的臉也黃了,氣呼呼地對孟九說要退貨,這孟九哪裏肯幹,一定要李公子收貨付錢,兩人捧著玉觀音互相推搪,突然間李公子一鬆手,玉像在甲板上砸了個粉碎。
見此情景,孟九更要拖著李公子付錢,可李公子卻一口咬定是孟九砸的雕像,不僅不肯付錢,還要孟九連先前的五千定金一起賠出,兩人頓時鬧成一團。船上的其他人等紛紛聚集,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遂成一段公案。
狄仁傑靜靜地聽孟九講完,眼睛的餘光早已掃過地上玉觀音的殘肢斷臂,再看那位李公子,鎮定自若地站在一邊,臉上的神氣清朗潤澤,好像說的事情與他完全沒有關係。狄仁傑也不開口,隻朝這位李公子微笑點頭,李公子會意,灑脫地向狄仁傑一拱手,朗聲道:“區區小事,竟然勞動了法曹大人,在下愧不敢當。”
狄仁傑還禮:“公子不必客氣,雖是小事,卻也要論個是非曲直。公子對孟九所說的情況,有什麽補充或者不同意見嗎?”
李公子笑了,不慌不忙地表態說,他對孟九前麵所說的一切都無異議。唯一的出入就是,他堅稱砸碎玉觀音的是孟九自己。狄仁傑環顧四周,問旁人可有看見當時情景者,都說沒有見到事情的經過,是玉觀音砸碎以後才圍攏來的。
狄仁傑站在原地,默默思索著。突聽船艙內有個女聲在說:“什麽了不起的破玩意兒,把官府都給鬧來了!表哥,我看你就把錢給了那夥計算了。”
李公子朝艙內答道:“表妹少安毋躁,這不是錢的問題。”
船艙裏又傳出另一個女聲,一邊咯咯笑著,一邊道:“不是錢的問題,難道是臉麵的問題?那三姨奶奶的臉不是都砸碎了嗎?”
就聽李公子的表妹叫起來:“鬱蓉,還不都是你鬧出來的事情,你偏在這裏不依不饒的!我這個生日都讓你給攪了!”
李公子的臉微微泛紅,朝狄仁傑看看。狄仁傑猛見他滿眼的無奈,心中不覺好笑起來。於是便走到李公子的身邊,壓低聲音對他說:“公子,這本是件小事,如今鬧到眾人圍觀,公子還帶著女眷,本官不覺替公子感到尷尬。”
李公子忙道:“法曹大人,我現在也有些亂了方寸,還請大人給個主意。”
狄仁傑皺起眉頭,煞有介事地道:“這個案子要查清楚嘛,本官恐怕還需要些時日。說不定要請公子和二位女眷一起去公堂對簿……”
“啊?”李公子大驚失色,連連擺手,“不可,這萬萬不可。”想了想,他一跺腳,低聲道,“罷了,就算我今天倒黴。法曹大人,這件事情請您不要再追究了,我如數付錢給孟九就完了。”
狄仁傑眼神閃爍,示意李公子先別急,轉身來到孟九跟前,宣布道:“孟九啊,那位公子已經承認是他砸碎了觀音像,會如原數付錢。”
孟九大喜,跪倒在地就磕頭,狄仁傑擺手道:“不過我看這玉像碎的還都是大塊兒,既然是最好的和田玉,也不要浪費了。李公子,我倒可以介紹個識玉弄玉的行家給你,讓他把這幾塊完整的玉材,再替你分別做成玉器。”
李公子還未答言,孟九卻臉色大變,欺身上前,諂媚笑道:“大、大人,還是讓我們珍瓏坊再給李公子做吧。”說著,就要去收拾地上的碎玉,狄仁傑一腳攔在他的身前,喝道:“你們把人家的觀音像做成那樣,人家怎麽還會讓你們來做?也不放腦子想想,你拿了錢就趕緊走吧。”
李公子取出錢來,往地上一扔,就進船艙去了。孟九從地上撿起錢來,回身看到狄仁傑捏著塊碎玉左瞧右瞧,孟九的神情越發緊張了,他像是想跑,可身在船上又無處可去。猛抬頭,見狄仁傑朝自己逼近,眼神銳利非常,孟九徹底亂了手腳,慌不擇路地跑下踏板,跳上狄仁傑原來的那條畫舫。狄仁傑一聲斷喝:“把這個人拿下!”
那畫舫中本都是汴州文武官員,正巧有狄仁傑手下的兩個軍曹,不由分說便把孟九推倒在地。
孟九殺豬似的喊起來:“大人為何拿小的啊?小的冤枉!”
狄仁傑麵沉似水,隔著船舷,對孟九喝道:“你這個以劣質玉石代替和田脂玉,妄圖濫竽充數、李代桃僵、牟取暴利的刁滑小人!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孟九一聽狄仁傑說出個中原委,立即如爛泥般癱倒在甲板上,再說不出一句話。
李公子聽到動靜從艙中出來,見風雲突變,不禁又是高興又是困惑,連忙向狄仁傑請教。狄仁傑這才正告,據他的推斷,孟九是見利起意,私底下用劣質的偽玉換下了頂級美玉,找人雕成觀音像後,妄圖趁著夜色難以辨別的機會,騙住李公子,然後再攜帶真玉和一大筆錢逃跑。但他萬萬沒想到,李公子表妹的女伴看出來玉像雕刻得粗俗,孟九害怕事情因此敗露,便索性失手打碎雕像,企圖以此來要挾李公子。
李公子聽得連連點頭,好奇地問:“法曹大人,我說這廝怎麽打碎了雕像,又反來誣陷於我,原來竟是這麽回事。可大人是怎麽看出端倪來的?莫非大人會相玉不成?”
狄仁傑大笑:“我哪裏會相玉。我隻是察言觀色了一番而已。”
“察言觀色?”
“是啊。首先,我從公子的神態和同女眷的對話中斷定,這些錢對升鬥小民十分巨大,但對於李公子來說,恐怕算不了什麽。表妹不喜歡雕像,李公子最多麵子上過不去,應該不會為了不付錢而砸碎雕像。可如果是孟九砸碎的雕像,便一定是雕像本身有鬼。所以我便以言語分別激了激公子和孟九,果然公子意欲破財消災,而孟九一聽說我要再找人相碎玉,便慌了手腳。從中,我便斷定了事情的始末。”
李公子大為感慨地歎道:“原來斷案還可以這樣啊。”
狄仁傑微笑:“其實探案真正要靠的是證據。像今日之事,如果拿碎玉去找人識別,也可以查出真相,隻是要費些時間。而且難免牽扯到艙內的兩位小姐,所以我便用了點急智。”
李公子笑歎:“攻心之術也是正道,法曹大人用得恰到好處,李某佩服!”
狄仁傑笑而不答,卻將手中一塊華麗的深紫色絨布遞到李公子麵前,低聲道:“李公子,這塊布是用來包裹玉像的吧?上頭有李公子表妹的名諱,請公子收好。”
李公子定睛一瞧,這紫紅絨布上果然用金線繡著“贈賀許敬芝小姐壽誕”的字樣,連忙接過來揣入懷中,不好意思地朝狄仁傑笑笑。
狄仁傑狡黠地問道:“李公子的表妹是汴州長史許思翰大人的千金吧?”
李公子愈加窘迫,一邊點頭一邊歎道:“你這個法曹大人忒是厲害,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的眼睛!”
狄仁傑低聲道:“李公子乃至貴顯爵,方才的事情卻並不仗勢壓人,可見是不願在眾人麵前顯露真實身份,下官明白。”
狄仁傑作了個揖,轉身欲走,被李公子一把拉住。
隻聽他笑道:“法曹大人,今日之事多虧大人出手相助,免去了多少麻煩。李某心中敬仰法曹大人的才幹人品,真心想與大人交個朋友。在下李煒,現住城東姨父許思翰的府上,不知道閑暇之時是否有緣聽法曹大人講講探案的心得?”
狄仁傑整肅了表情,壓低聲音道:“果然是汝南郡王殿下,下官剛才多有冒犯,還望殿下見諒!”
李煒連連搖頭,也低聲道:“哎,你可千萬別鞠躬作揖的,整個汴州城除了姨父一家人,誰都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今天就告訴你了,你可得保密!”
狄仁傑忍俊不禁:“是、是,下官謹遵殿下的吩咐。”
李煒沒奈何地搖頭:“狄大人,你斷案如神的名氣我早聽說了。一直都不信,沒想到今天真撞上了,還讓你識破了我的身份。能不能說說,你到底是怎麽看出來我身份的?”
狄仁傑灑脫地揚了揚眉毛,解釋道:“其實也就是察言觀色這四個字罷了。”
“又是察言觀色?”
“是啊。下官剛才已經說了,殿下的風度氣派本已卓爾不群,絕不是尋常人家出身。再說許敬芝小姐的名諱下官也曾聽說過。那許長史的夫人王氏是蔣王的妻妹,借著這層關係,許長史人前人後老說自己也算是皇親國戚,所以當我一發現李公子的表妹原來是許敬芝小姐時,便大致可以猜出李公子應該就是蔣王殿下的公子,隻不過不能確定是不是長公子煒,也就是汝南郡王殿下。”
“所以你就再用攻心之術,誘我自己端出實情?”
“下官不敢。”
“好你個狄仁傑!我看你可以改行去當算命先生了!”
二人攀談至此,相互會心而笑,隻覺心有戚戚焉。不知不覺中,畫舫已靠上岸邊,狄仁傑辭別李煒,依然從自己的船中上岸。跨上馬背,狄仁傑向前走了幾步,回首再望之際,卻見李煒身邊不知何時出現了兩個窈窕的身影。雖都頭罩麵紗,看不見容貌,但這兩位女子的婀娜風姿依然帶出動人心魄的力量,引得岸邊船上的人們紛紛回眸。
狄仁傑催馬繼續前行,走出去很遠,他的脊背都似乎仍被黑色麵紗中的目光緊緊追隨著。狄仁傑突然很想知道,那個更高挑些的身影,是不是被叫作鬱蓉的女伴?她很聰明,一眼看出了雕像的問題,她又很直率,想說就說,一點兒都不給李煒和許敬芝留麵子,而這兩個人居然完全不遷怒於她,還給了她最大的縱容……
這個夏夜,清風沁入肺腑,回家的路上,狄仁傑隻覺得心情出奇的好。也是從那夜起,狄仁傑與汝南郡王李煒成為莫逆之交。此後,他們常常相約一起登山遊湖,飲酒談天,十分投機,頗有相見恨晚的意思,隻是,狄仁傑再也沒有見到過許敬芝和鬱蓉,直到半個多月後的又一個夏夜。
早在相識之初,李煒就念叨著要介紹狄仁傑認識一個奇人,隻是久久也不兌現。狄仁傑對這類事情本不熱衷,所以也沒有催促過。這日午後,李煒突然遣人送來封書信,邀狄仁傑晚上共赴一個特別的約會,信寫得語焉不詳神神秘秘,狄仁傑心中頗不以為然,但也不便推托,於是吃過晚飯後,就如約騎馬來到了汴州城南。
城南是汴州城中比較冷清的地區,由於地勢較低,形成了很多天然的低窪積水區域,道路高低不平,馬匹行走較不方便,所以百姓們不愛在此安家。居民住戶少了,空出來的地方就很大,比較適合修建特別大的庭院,因此城南最多的是道觀廟宇之類的建築。就算有些住戶,也是些克求清靜,又喜歡寬敞的人士,往往一戶宅院就占上好幾十畝地,屋後還開辟個花圃菜園什麽的,倒是別有一番野趣。
狄仁傑趁著清朗的暮色,信馬由韁,來到城南最大的道觀“賢午觀”的門前,遠遠便看到李煒也騎著匹高頭大馬,正在那裏轉悠著等人。
見到狄仁傑,李煒喜不自勝,趕忙迎上前來:“懷英兄,快,就等你了。”說著撥轉馬頭就要走。
狄仁傑攔道:“你先別忙啊,咱們這是去哪裏?”
“哎呀,去了就知道了!今天我要讓懷英兄看到世間少有的奇人奇景!”
狄仁傑索性不再追問,就跟著李煒一路向前,七繞八拐又走了一陣,眼前出現了座闊大的院落,白牆黑瓦連綿不斷,一下子竟看不出來占地幾何。狄仁傑心中也不由暗暗納罕,怎麽自己在汴州任職十年了,竟從來不知道還有這麽個地方?更令人覺得稀奇的是,一到這個院落附近,鼻中就聞到股恬悠的花香,這花香若隱若現地在空中漂浮,無從分辨是何種花卉的香氣,隻覺得清新淡雅,又神秘誘人。
沿著院牆走了一段,麵前出現個黑漆小門,李煒上前打門,來了個家人將他二人迎入院內。一進院子,狄仁傑不禁大吃一驚。隻見滿院之中,除了甬道、房舍和亭台水榭,剩下的所有地方都是各種各樣的花木,有直接栽種在泥地中的,有盆栽水培的,還有層層疊疊攀繞在藤架上下的。有些花朵盛開,有些含苞欲吐,還有些隻見盈盈的綠葉,但在如洗的月光之下,無一不呈現著動人的嬌姿。狄仁傑這才明白剛才所聞到的香氣就是源自這裏,如此多的花木之香混雜在一起,難怪分辨不出品種來。
李煒朝花叢中招呼:“汝成兄,汝成兄!我們來了。”
狄仁傑借著月色仔細辨認,方見到一人從影影綽綽的花叢中探出身來,待他站到麵前,才看出來其身材也頗為高大挺拔,一襲素樸的藍色長袍,為了勞作方便,下擺掖在腰間,沒有帶帽子,麵容清秀,五官端正,神態尤其溫和謙恭。
李煒忙著給二人介紹:“汝成兄,這位就是咱們汴州府的法曹,狄懷英,號稱斷案如神的便是他;懷英兄,這位便是謝汝成,我一直要引薦給你的一位奇人。”
狄謝二人慌忙見禮。狄仁傑看這個謝汝成大約三十來歲的年紀,舉止文雅而質樸,一句寒暄恭維的話也不說,就要把狄仁傑和李煒往裏麵讓。
李煒抬起手往兩人中間一攔:“二位且慢,還有些時間,咱們無須著急。今天機會難得,我倒要考考懷英兄。”
狄仁傑一愣:“考我什麽?”
李煒得意揚揚地笑道:“就考你能不能猜出汝成兄奇在何處?”
狄仁傑尚未答言,謝汝成反倒急得麵紅耳赤,低聲道:“李煒兄,你這又是要拿我做耍?”
李煒拍著他的肩:“少安毋躁,少安毋躁。隻不過和懷英兄開個小玩笑,咱們且看看懷英兄察言觀色的本領嘛。”
狄仁傑頷首:“看來上回在船上我套出了你的身份,郡王殿下是記仇至今啊。也罷,今天我便再試一試。”說著,他煞有介事地把謝汝成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地打量了好幾遍,這才悠悠然地開口道,“我在汴州任職十年,從未聽說過城南還有這麽大一所莊園,不知道汝成兄在此居住多久了?”
謝汝成趕緊回答:“汝成此前久居建康,一年多前才遷居於此。這所莊園是汝成來了以後才買地新建的,所以懷英兄尚未及聽說。”
狄仁傑頻頻點頭,又道:“汝成兄建了這麽大所宅院,就是為了侍弄花木嗎?”
謝汝成慌忙答道:“也不盡然,我生性喜歡寬敞,何況家中還有些個收藏,都需要地方安置。”
“哦?什麽樣的收藏?”
“也就是些典籍、曆代器物……莫如汝成現在就領懷英兄去看看?”
“好,汝成兄請前帶路。”
二人說得起勁,就要往後院走,李煒趕緊拖住謝汝成,衝狄仁傑無可奈何地笑道:“懷英兄,你這分明是欺負老實人嘛。”他又轉向謝汝成,“汝成兄,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頭一次見麵就把老底都掏出來。懷英兄是信得過的,若換成個不懷好意的,我看你性命都堪憂啊!”
謝汝成憨憨地答道:“我平日從不與外人交往,何來不懷好意之人?懷英兄是你帶來的朋友,我當然以誠相待。”
狄仁傑聽了哈哈大笑,連連讚道:“汝成兄這才是真名士自風流,如果狄懷英沒有猜錯的話,汝成兄應該是陳郡謝氏之後吧?”
李煒擊掌大樂:“懷英兄啊,我服了,我徹底服了!”
狄仁傑含笑反問:“有什麽好佩服的?謝氏後裔中有不少常居建康的,又自恃名士風流,不屑與俗人為伍,常寄情於山水花木,或者埋首於器物收藏,我隻不過是據此做了個推斷。”
謝汝成朝狄仁傑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懷英兄好學識,果然非常人可比。”
三人說說笑笑,一齊往後院而去。狄仁傑想起李煒方才的話,便問:“汝成兄今夜有什麽奇景給我們看嗎?”
謝汝成與李煒相視而笑,卻不答言,隻是把狄仁傑帶過後院的月洞門,進入一個幽靜的小院子,三麵環水的小小空地上,隻有一株綠葉舒展的植株,獨自佇立在蒼白的月色之下。狄仁傑再見多識廣,這時也忍不住驚呼起來:“優曇缽花!”
謝汝成凝視曇花,輕聲道:“我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栽培,日夜都不敢有絲毫疏怠,算來今夜它必會盛開。”
狄仁傑到此時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李煒所說的奇景便是世所罕見的曇花一現。圍著這株優曇缽花,三人團團而坐。李煒忽道:“汝成兄,時間不早了,我去叫敬芝表妹和鬱蓉過來吧。”
謝汝成道:“你把她們送來以後,我就請她們到這院子裏的蘭軒中了,一直坐在裏麵喝茶閑聊呢。”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蘭軒中傳來清脆的笑聲:“表哥,我們在這裏呢。”
另一個聲音嬌嗔道:“還要等多久啊?它到底什麽時候才會開呢?”
謝汝成垂首囁嚅道:“快了,快了。”
李煒長長地舒了口氣,謝汝成和狄仁傑看著他好笑。
夜空中,月亮越升越高,水銀般的光輝潑灑在滿池睡蓮之上,碧綠的蓮葉,粉紅的花瓣,都罩上層如夢如幻的柔紗。仲夏之夜的寂靜,是交匯著各種聲響的寂靜。凝神細聽,枝葉在輕風中婆娑舞動,蛙蟲在草葉間跳躍鳴唱,還有自蘭軒裏傳來的細細簌簌的聲音,似乎是女子衣裙擺動,又有輕言細語如雛雀呢喃,在夜色中一閃而過。
但是,當曇花驟然綻放的瞬間來臨時,周遭一切令人心曠神怡的情境便都在大家的眼前耳邊消失了,隻有絕世的綺麗時刻凸現在麵前:原本低垂的絳紫色花筒慢慢抬起,像在尋覓,又像在期待,包裹著花朵的外衣徐徐打開,潔白如雪的花瓣一片片地伸展出來,在月色的映襯下更顯出非凡的嬌麗。仿佛是強抑嬌羞,又仿佛是難耐痛楚,這綻放中的優曇缽花,從株幹到花蕊的每一處都在輕輕顫動,陣陣幽香隨之四溢,頓時掩蓋了其他所有的花木芬芳,肺腑中隻餘皎潔的清涼,勾魂攝魄。
大家情不自禁地看呆了,嗅癡了,入夢了,失魂了。時光飛逝,好像就在突然之間,怒放的花瓣已現焦黃,花枝顫抖得更加劇烈,還未等大家回過神來,雪白的花瓣已經開始翩翩凋零,如其盛開一般地迅速而決絕。狄仁傑自認從來不是個多愁善感之人,他所追求的事業也不允許他有那許多虛幻的情懷,但即便如此,麵對這樣轉瞬即逝的絢爛,他也不由得自心中感到絲絲隱痛,為美之脆弱和生之短暫而發出深深的歎息。
圍坐花邊的三人尚在莫名傷懷中,突然間,蘭軒的門被推開,一個纖細高挑的身影奔出來,直跑到曇花旁邊,顫抖著伸手去觸摸那凋零中的花瓣,帶著哭音喃喃:“它謝了,就這樣謝了……”
又一個身影隨後從蘭軒中跟出來,將哭泣的姑娘緊緊摟入懷中,安慰著:“鬱蓉,小傻瓜,瘋丫頭!你哭什麽呀?本來就是曇花一現嘛。早知道你看花都會看傷心,就不帶你來了……”
李煒也驚跳起身,走過去一邊安慰著,一邊將兩個姑娘送回蘭軒。
謝汝成和狄仁傑待在原地,麵麵相覷,事情發生得太快,根本來不及看清楚兩個姑娘的麵貌,但是狄仁傑卻在心中感到一絲莫名的喜悅:他的猜測是對的,高挑身量的果然就是鬱蓉。雖然對她的麵容隻是驚鴻一瞥,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兩行閃著珍珠般光澤的淚痕,卻異常清晰地印在了他的心中,從此再也不曾忘記過。
時隔三十四年,當狄仁傑回首往事的時候,記憶總是被他刻意地終止在這個曇花一現的仲夏之夜。
如果當初的故事就此結束,沒有後來所發生的一切,那麽他今天的回憶就不會有撕心裂肺的痛楚,而將隻有悠遠的浪漫氣息,投射到垂垂老矣的心靈之上,那該是多麽美好的享受啊。可惜事與願違,人生總是不能按照最完美的途徑運轉,反而常常誤入歧途,給人們帶來終生的遺憾和痛悔。
新年假期很快就過去了。
聖曆三年的正月初八,重新開始執事的鴻臚寺卿周梁昆來狄府拜訪狄仁傑,身邊帶著新近剛剛擢升為鴻臚寺少卿的尉遲劍。寒暄之後,狄仁傑請二人到書房敘談,進書房的時候,他刻意落在後麵,悄悄囑咐了沈槐幾句話。沈槐專注地聽完吩咐,立即轉身出門去了。
狄仁傑等在書房落座,先談了談新年慶典的過程,聊了一會兒,狄仁傑話鋒一轉,突然問道:“關於劉奕飛大人的案子,周大人可知道大理寺那裏有否進展?”
周梁昆愣了愣,幹笑著道:“倒沒有聽說什麽進展,假期才過,想必大理寺那裏還需要些時日查案。”
狄仁傑不露聲色,又轉向尉遲劍問:“尉遲大人,本官年前托付你清查四方館的貢品賬冊,可有什麽結果?”
尉遲劍拱手道:“回狄大人,曆年來各國的進貢之物數量實在龐大,下官過年這幾天忙於新年慶典之事,也抽不出時間去做徹查,隻能將最近一年的貢品和賬冊做了查對,目前看來沒有什麽問題。下官也已經回稟了周大人,從明天開始,周大人會多派些人手來協助卑職繼續盤查。”
周梁昆訕笑著發問:“狄大人您看這麽安排還可以嗎?說實話,梁昆也早就想清點四方館的貢物收藏了,隻是工作量太大,鴻臚寺又總有更緊急的事務要處理,就耽擱下來了。”
狄仁傑默默頷首,飲了口茶,悠悠地道:“這些事情就由周大人來安排罷,很好。本官也隻是在鴻臚寺大堂內看見那些珍罕的貢物後,深感四方館保管貢物的責任重大,才有此建議。既然周大人早就作此打算,咱們也算是英雄所見略同了。”
周梁昆的臉從灰白中泛出紅色,口中連稱:“梁昆慚愧。”
狄仁傑突然頗有興致地問:“周大人,四方館替朝廷保管著這麽多珍貴的貢品,還時有進出,本官倒是很想知道,你們是如何管理來確保萬無一失的呢?”
周梁昆愣了愣,略一猶豫,轉頭對尉遲劍冷冷地道:“尉遲少卿,莫如由你來給狄大人描述一下我們四方館的規矩?”
尉遲劍慌忙點頭,謹慎地答道:“是。狄大人,四方館對所有貢物的進出,一直都采用雙人複審的方式,也就是由鴻臚寺正、少二卿共同來執行這個過程,因此可以保證沒有任何一人會單獨處理貢物。”
“哦?”狄仁傑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微笑道,“這倒是頭一次聽說,尉遲少卿可說得更詳細些嗎?”
尉遲劍正要繼續往下說,突然想起什麽,從懷裏掏出個本子來,雙手呈給狄仁傑,道:“狄大人,下官身上恰好帶著本四方館的貢品冊子,請狄大人邊看,下官邊解釋。”
狄仁傑滿臉堆笑:“如此甚好,甚好……”似乎無意間,他的眼角掃到一旁端坐的周梁昆,隻見他臉上白一陣青一陣,眼神遊移,不知道在打什麽主意,看上去非常緊張。
尉遲劍渾然不覺上司的異狀,隻全心全意要把事情呈報清楚,他站到狄仁傑身邊,指著賬冊說:“狄大人請看,所有的貢品在入庫之前,都由少卿劉奕飛大人記錄在冊,注明貢品的來源、日期、品相、外觀和收藏在府庫的具體地點等。正卿周大人核對無誤之後,簽上名字,一件貢品才算正式入庫。如果貢品被征用,借出,或者被聖上收納,也要同樣由劉大人在貢品的記錄旁邊注明其去處、出庫日期和理由,再由周大人審核後簽了名,貢品才能出庫。因此,所有的出入都是二位大人共同執行的,一旦發生意外,可以相互對證。”尉遲劍侃侃而談,完全沒有注意到周梁昆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了。
狄仁傑卻聽得津津有味,一邊小心地翻閱著賬冊,還伸出手指在上麵點點戳戳。他指著其中的一條問尉遲劍:“這件貢品旁的批注是聖曆元年置換入鴻臚寺正堂擺放?就在十多天前歸還入庫?”
尉遲劍仔細看了看,點頭道:“是的,這柄南詔進貢的浪人劍是前年放入鴻臚寺正堂的,去年年底,也就是十多天前,劉奕飛大人更換貢品的時候才歸還入庫的。”
狄仁傑皺眉道:“可是歸還入庫的時候,怎麽就隻有劉大人一個人的簽名?”
“這又是為何?”
“這個……下官也不太清楚,我想可能是因為貢品本身已經經過查驗在冊,歸還的時候就把手續省儉了。”
狄仁傑把疑問的目光投向周梁昆,後者趕緊低頭,擱在膝上的雙手不停地張開又捏緊。
狄仁傑想了想,將賬冊還給尉遲劍,正要開口說話,狄忠來報,沈槐和宋乾一起過來了。話音未落,沈槐和宋乾氣宇軒昂地踏入書房,向狄仁傑以及二位鴻臚寺卿見禮如儀。這廂周梁昆忙忙地起身,口稱官署事務繁多,就要告辭。
狄仁傑微微一笑道:“煩請周大人再留片刻,本官還想與周大人探討一下劉奕飛少卿的案子。正巧,大理寺卿宋乾大人也在這裏,機會難得。不會耽誤周大人很長時間的,尉遲大人可以先去處理公務。”
尉遲劍詢問地看看周梁昆,周梁昆不耐煩地朝他揮揮手,尉遲劍趕緊識相地退出了書房。狄仁傑又朝沈槐使了個眼色,沈槐也起身出門,順手關上書房門。房內隻餘下狄仁傑、宋乾和周梁昆三位當朝三品大員,默然相對,氣氛緊張而沉重。
周梁昆如坐針氈,等了很久,才聽見狄仁傑悠悠地開口道:“關於劉奕飛大人的死,梁昆有何要說的嗎?”
周梁昆苦著臉搖搖頭,幹脆連嘴都懶得張了。
狄仁傑抿了口茶,淡淡地道:“本官這裏倒有些話要說。”頓了頓,再度瞥了一眼周梁昆慘白的臉色,狄仁傑繼續道,“本官一生中斷案無數,見過各種大案小案奇案怪案。要是把劉奕飛大人的案子歸個類的話,恐怕可以歸入怪案。那麽,這怪在何處呢?怪,就在於其相關的線索似乎都要把這件案子引入幽冥一類!”
宋乾讚同地道:“是的。案發現場雪地上的血跡,一路畫出‘死’的字樣,還有周大人所說的,在劉大人死後,周大人向前奔跑時身後的腳步聲和耳邊的‘生’‘死’的聲音,都令人聽之悚然。本官在案發地點勘察時,除了周、劉二位大人的足跡之外,沒有發現任何其他足跡,同樣十分詭異。種種跡象,似乎都在指向冥冥之中!”
狄仁傑輕哼一聲:“指向冥冥之中?嗬嗬,也許這算是一種看法。但是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去想,又會發現什麽呢?首先,雪地上的血跡,完全可以是人為滴上去的,隔一段路畫個‘死’字,也不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吧?至於周大人奔跑時候所聽到的腳步聲和耳語聲,則完全是周大人的一麵之詞,假使本官說這都是周大人臆造出來的,想象出來的,甚至是編造出來的,周大人是不是有足夠的理由來反駁我呢?”
周梁昆轉動著眼珠,臉上的汗珠已經開始往下淌了,但仍然緊咬著牙關低頭不語。
周梁昆嚅動著嘴唇,似乎想說什麽,卻又咽了回去。
狄仁傑也不理會,接著往下說:“根據宋乾對劉大人屍體的分析來看,劉奕飛是被人從背後用匕首捅死了。哼,這個殺人的方式反過來驗證了幽冥之說的虛妄。難道鬼怪殺人還需要用人間最普通的凶器嗎?殺人之後,凶器被扔在了發生凶案的宮牆之外,並有足跡逃至宮城南邊的洛水邊消失,因此直接的推斷便是凶手殺人後越牆逃走。但這時候另一個問題出現了,凶手隻有逃走的路徑,卻沒有來到案發現場的途徑,我和宋乾曾經分析過,不論是越牆而入,還是事先進入宮城後等待在案發的甬道旁,都有其不合理之處,那麽這個凶手究竟是怎麽來到宮城裏,又怎麽恰好在周劉二位大人經過那條甬道去東宮的時候,等在甬道之間,並恰好殺死了劉大人再翻牆逃跑的呢?”
說到這裏,狄仁傑突然和顏悅色地看看周梁昆,問道:“周大人,聖上授權太子主持新年慶典,本該由你去向太子匯報準備情況的,怎麽劉大人也會與你一起去呢?”
周梁昆神情木然地答道:“那日本官突感身體不適,便叫上劉大人與我一起去。”
“所以這是一個臨時的決定咯?”
“是臨時的。”
“那麽凶手就更不可能事先知道二位大人會一起去東宮,從而等待在那裏殺人!”
宋乾越聽越糊塗了,不由脫口問道:“恩師啊,這麽說了半天,學生怎麽越加摸不著頭腦了?又不是幽冥,凶手又不可能未卜先知,那劉大人到底是怎麽死的?”
狄仁傑抬高聲音,正對著周梁昆道:“周大人,本官希望聽到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周梁昆麵如死灰,一把山羊胡子不住地顫抖著,隔了半天才擠出一句:“本、本官不明白狄大人的意思,本、本官回答不了這個……”
“行了!”狄仁傑晴天霹靂似的低沉吼聲,把周梁昆震得全身上下都哆嗦起來。
宋乾驚詫不已地看著這二人,似乎有點兒明白發生什麽事情了。
狄仁傑努力平息了下心情,換上稍稍平緩的語氣道:“梁昆啊,初四那天本官去天覺寺進香,還碰上了府上的千金靖媛小姐。她告訴我每個新年都要去寺裏進香,為周大人祈求福壽安康。梁昆真是個有福氣的人,身邊有如此孝順乖巧的女兒繞膝承歡,誠讓本官羨慕不已。”
“狄大人!我、我……”周梁昆終於嗚咽著叫出聲,“大人救救梁昆吧。”
周梁昆聽了狄仁傑這番話,本已絕望的眼神才重新煥發出一點點神采,他努力振作了一下精神,開始敘述:“狄閣老,宋大人,其實剛才狄閣老問起四方館貢品收藏的規矩時,我便知道,狄閣老心中對劉大人的死,已經有了計較。隻可歎我還心存僥幸,兀自不肯理會狄閣老幾次三番拋給我的機會,實在是辜負了狄閣老的一番苦心。梁昆無地自容啊。事已至此,我也隻有如實供述,至於如何處置梁昆,也就憑閣老一句話了。”
狄仁傑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周梁昆咽了口唾沫,繼續道:“狄大人,事情要從一個多月前說起。當時,劉奕飛像往年一樣來請我示下,看從四方館中換出哪些新鮮的貢物陳列在鴻臚寺正堂。往年這些事情都是劉奕飛一手操辦的,這次我卻一時興起,讓劉奕飛陪著親自去四方館看了看。萬萬沒有想到,這一看卻看出了個天大的問題!我當時拿著前年的貢品賬冊,無意中查對了一件記錄上已經還入四方館的貢品,卻遍尋不著,我便起了疑。於是又抽查了其他若幹件曾被調出過四方館的貢品,結果卻令我大為震驚!記錄上已經歸還,而事實上根本沒有還回來的居然十之有三四。這豈不是意味著每年都有為數不少的大周寶物,從我鴻臚寺四方館無端流失,還從未有人發覺?我急了,立即找劉奕飛查問。這廝起初還百般推搡抵賴,可貢品進出從來隻經過他手,他怎麽可能不知道?最後他發現瞞不過去了,終於承認說,自從他開始負責四方館的這幾年來,每年都會趁著貢品出借或者陳列的機會,貪墨下其中數件,由於貢品歸還的時候隻有他一個人的簽字,所以操作起來十分方便。隻要沒有人對所有的貢品進行查對,就發現不了這個問題。”
宋乾聽到這裏,震驚之餘不由插嘴道:“可是四方館的管理上,怎麽會出這麽大一個漏洞呢?周大人,你這個鴻臚寺卿也未免太疏忽了吧!”
周梁昆苦笑道:“宋大人譴責得太有道理了。當時,我聽完劉奕飛的一番話,心中的惶恐和憤怒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怪隻怪我對他太過信任,將歸還貢品的過程全部交給他負責。其實說到頭來,還是我從來就不相信有人真的會打這些貢品的主意,要知道這可是欺君之罪,要淩遲處死的啊。”
狄仁傑此時方冷冷地插話道:“可惜周大人忘記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道理,隻要**足夠大,這個世上從來都不乏鋌而走險之人。”
宋乾急問:“那周大人既然發現了劉奕飛的罪行,為什麽不及時上報朝廷呢?”
狄仁傑冷笑:“宋乾啊,你覺得周大人如果就這樣上報了朝廷,他自己能脫得了幹係嗎?”
宋乾愣住了。周梁昆頻頻點著頭,滿臉苦澀地道:“狄閣老真是一針見血啊。我當時氣得幾乎昏了頭,立即拉著劉奕飛就要去吏部,可是劉奕飛隨之的一段話卻讓我頓時渾身冷汗,完全泄了氣。劉奕飛說,四方館的貢物進出從來就是鴻臚寺正、少卿兩個人共同的職責,如果貢物出了問題,兩個人誰都不能免責,這是原則。因為貢品的進出都有我的簽字,誰都不會相信偷盜貢品是他一人所為,而我完全不知情。”
宋乾皺眉道:“可是歸還貢品確實隻有他一個人核對簽名啊,這扯不上你吧?”
周梁昆苦笑著搖頭道:“話雖如此說,但是這個授權也是我給他的,如果他反咬一口說是我主謀盜取貢品,又要他簽字承擔責任,我也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反駁。別人反倒會懷疑我授權劉奕飛的目的究竟何在。另外,這廝為了將我拖下水,早有預謀,在賬冊上捏造了若幹條子虛烏有的貢品名錄,還仿製了我的簽名。這些貢品本就不存在,如果有人來查對的話,還是都要落在我和劉奕飛兩個人的身上,而我卻是百口莫辯哪。”
狄仁傑點了點,沉著地道:“因此周大人你就起了殺心?”
周梁昆低頭不語,良久才重重地歎了口氣:“我不願被劉奕飛脅迫,任他繼續恣意妄為,監守自盜,偷取珍貴的貢品,但上報朝廷,我又實在沒有勇氣。思之再三,別無良法,我才痛下殺手。”
宋乾大聲喝問:“周大人!難道你不知道這叫私用極刑,也是欺君啊?”
狄仁傑忙朝他使了個眼色,宋乾這才氣鼓鼓地住了口。狄仁傑緩緩道:“因此臘月二十六日夜間,你假意要求劉奕飛與你一起去東宮,在黑暗的甬道中間刺死了劉奕飛。為了偽造外人進入宮城作案的現場,你翻越宮牆,將匕首扔在牆外,又一路奔至洛水旁,隨後再踏著原來的足跡返回甬道,做出驚恐萬狀的模樣,跑向賓耀門呼救。我說的這個過程正確嗎?”
周梁昆感慨萬狀地回答道:“絲毫不差!狄閣老,梁昆無話可說了。”
狄仁傑依然麵沉似水,想了想又問:“那麽跟隨在你身後的血跡和雪地上的‘死’字,也是你特意布置的?”
周梁昆道:“是的。我將袍服的袖子浸透血跡,一路跑一路滴,並留下‘死’字,都是為了故意引向幽冥之說,從而混淆視聽,幹擾辦案。”
宋乾問:“所謂腳步聲和耳語聲?”
狄仁傑突然問:“周大人,你怎麽會想起來假托‘生死簿’呢?”
周梁昆一愣,轉了轉眼珠,方才答道:“年關以來,神都屢有幽冥之使憑‘生死簿’索命的謠言,連小孩唱的歌謠都編成了相關的內容,我便想到了假托生死簿,實是無奈之舉。”
話說完了,書房裏麵驟然安靜下來,周梁昆仿佛也放下了心理的重負,滿臉木然地坐在椅子上,隻是發呆。宋乾焦急地盯著狄仁傑波瀾不驚的臉,猜不透這位恩師在想些什麽。
過了許久,狄仁傑終於長長地籲出口氣,低聲道:“周大人,鴻臚寺公務繁雜,本官就不多留你了,請回吧。”
周梁昆猛地哆嗦了一下,抬起頭,詢問地看著狄仁傑。
狄仁傑疲憊地微笑著,揮手說道:“本官有些倦意,老了,不中用了。宋乾啊,你替我送送周大人。”
宋乾站起身來,猶豫再三,看狄仁傑掉頭喝茶,完全不理會其餘二人了,這才冷著臉招呼道:“周大人,請吧。”
周梁昆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朝狄仁傑一揖到地,隨宋乾離開了書房。
送走周梁昆,宋乾剛返回書房,便急不可耐地發問:“恩師,您就這麽放過周梁昆了?”
狄仁傑淡淡一笑:“宋乾啊,你相信他方才所說的那些話嗎?”
“啊?”宋乾愣住了,皺眉道,“聽上去嚴絲合縫,沒有什麽破綻。而且他都承認了殺人罪行,還有必要說謊嗎?”
狄仁傑搖搖頭:“劉奕飛是他所殺,這一點毋庸置疑,他根本沒辦法否認,承認罪行是唯一的選擇,這我早就料到了。問題是殺人的動機。宋乾啊,其實你仔細想想就會發現,他所說劉奕飛偷盜貢品的罪責,他自己確實是擺脫不了幹係的。就算他剛才的那一大通供述,仍然隻是他的一麵之詞,沒有任何佐證。如果我堅稱說周梁昆就是和劉奕飛合謀盜取貢品,由於某種原因起了內訌,才為自保而殺了他,你覺得有什麽破綻嗎?”
“這……”宋乾無言以對,想了想,又忙道,“既然如此,恩師您為什麽還要放他走呢?難道、難道不該把他立即收押,徹底查清楚事實的真相嗎?”
狄仁傑笑著搖了搖頭,拍拍宋乾的胳膊,示意他坐下,才慢悠悠地道:“收押就能查清楚事情真相嗎?手上沒有進一步的證據,就隻能靠嚴刑逼供。周梁昆年事已高,弄不好就死在刑台上,他又是朝廷重臣,鴻臚寺新年節期時缺少他的管理,已是傷筋動骨,所以我看收押他不僅於事無補,隻能適得其反。”
宋乾無奈地道:“可是恩師,那這案子就沒法辦下去了嗎?”
狄仁傑輕歎口氣,安慰道:“當然要辦下去,隻是不能用尋常的手法。周梁昆要麽與貢品丟失無關,那他手刃劉奕飛,雖說做法欠妥,但情有可原,我不建議繼續追究。如果他實際上是偷盜貢品的主謀,那麽從現在開始,他也絕對不敢再輕舉妄動,鴻臚寺的剩餘貢品還是安全的。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從暗中密切監視他,一來防止他畏罪潛逃,二來可以繼續收集貢品案的相關證據。我剛才已經讓沈槐安排人手了,你盡可以放心。”
狄仁傑輕咳一聲,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宋乾啊,鴻臚寺的貢品都是我大周朝最珍貴的收藏,丟失任何一件都令人心痛。我在想,查清楚這些貢品流落到了何處,想辦法把它們重新找回來,這和嚴懲罪犯一樣重要。現在劉奕飛已死,周梁昆是我們唯一的線索,留著他,才有可能尋訪出貢品的下落;而嚴守消息不外泄,才能防止握有貢品的人狗急跳牆破壞貢品。我也是左思右想,反複斟酌之後,才做出這個決定的。”
宋乾這才恍然大悟,不由感佩道:“恩師,您考慮得太周詳了。”
狄仁傑淡然地搖頭,又笑道:“隻是這種不上報朝廷的做法,已算是私自行事。為師今天叫你參加進來,就意味著讓你與我一起承擔責任,為師讓你這個大理寺卿為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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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乾忙道:“恩師不要這麽說,學生應當承擔這個責任!”
狄仁傑微笑頷首,稍後又皺眉道:“我總覺得這件案子還有其他內情,周梁昆並沒有全部坦白。”
“什麽?”宋乾再次摸不著頭腦了。
狄仁傑道:“有一個疑點,周梁昆和劉奕飛是亥時不到離開鴻臚寺正堂的,這點已經得到鴻臚寺守衛的證實。而周梁昆被羽林衛發現的時候已近醜時,被送回家的時候都過了三更。這樣其間就有整整兩個時辰,這段時間給周梁昆殺人再加布置現場,也綽綽有餘,餘得太多了,讓人不禁疑惑,他花了那麽多時間到底在做什麽?”
宋乾思索著道:“會不會周梁昆年老體弱,翻越宮牆至洛水來回,花了很長時間?”
狄仁傑沉吟著搖頭:“說不好啊。我總覺得,這其中的水很深。”吸了口氣,狄仁傑又道,“此事就先議到這裏,無端猜測是沒有意義的,我們還是等待沈槐那裏的監視結果,靜觀其變吧。我累了,你先忙去吧。”
“是,學生告退。”宋乾拱手退出書房,回手帶門時,他無意中瞥見狄仁傑的臉,心中不禁一顫,這是張多麽蒼老而疲憊的臉啊。曾幾何時,他這位被無數人視作為當世神人的恩師,連女皇帝都百般推崇,尊稱為國老,似乎永遠擁有最旺盛的精力和最清明的智慧,竟然也悄悄地衰老了,而且衰老得如此迅速、如此徹底,不禁叫人悲從中來。更讓宋乾揪心的是,從未在這張臉上見到過的傷痛和悵惘,現在竟長久地呈現在上麵,難道這真的就是人之將……宋乾連連搖頭,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初宮內,登春閣下,澄華殿中。濡潤的霧氣彌漫在整座殿宇間,層層紗籠隔不住水汽的蒸騰和凝結,鎦金立柱上一滴滴水珠匯聚,再悠悠滑下,“嘀嗒”聲聲,落入漢白玉雕砌的浴池裏,在空**的大殿中勾起隱約的回音,遲緩凝重,催人入夢,又逼人窒息。
張昌宗微合雙目,腦袋靠在鋪設於池邊的一襲錦襦之上,不以為然地哼道:“這個冬天太冷,全身上下都是寒氣,不多泡泡怎麽祛得掉?哥,你也來泡泡吧,好享受。”
張易之將肩上披的裘袍往地上一甩,兩名青衣內侍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的身後,伺候他寬衣解帶。
張易之皺起鼻子嗅了嗅:“你熏的這是什麽香?一股子怪味。”
張昌宗依舊合著眼睛,半夢半醒地答道:“吐火羅新近進貢的什麽‘乾陀婆羅香藥’,說是能鎮靜精神,消除夢魘。”
張易之沿玉石台階踏入溫泉池中,大聲打了個噴嚏,抱怨道:“味道太怪,半香不臭的,你就愛搞這種古怪的東西,我聞不慣。難道你還需要消除夢魘嗎?”他揮了揮手,兩名內侍抱著衣服鬼魅似的又倏忽消失了。
張昌宗聞言睜開眼睛,瞧著張易之慢慢將身體浸入溫泉,便抬手劃了劃水,將滿池的玫瑰花瓣推到張易之的身邊,笑道:“多聞聞就習慣了,其實我倒覺得五哥你比我更需要消除夢魘呢,對不對?你這些天焦躁得很,聖上都覺察出來了。昨晚上還問我呢,你是不是最近碰上什麽煩心事了。”
張易之冷笑:“我有什麽煩心事?我還不是在為咱們倆的前途操心。你以為每天縮在聖上的懷裏就萬事大吉了?不看看周圍那一雙雙眼睛裏的凶光,簡直恨不得將你我千刀萬剮!”
張昌宗哀歎一聲:“唉,人活百年終有一死,我算看透了,還是過一天算一天,及時行樂吧。五哥你是有誌向有謀略的人,我不像你,我認命。”
張易之氣得笑起來:“你好,你認命!可惜全天下的人都把你我看成一體,咱們兩個要死要活肯定是在一處的!新年以來,聖上的精神越來越差,不早做打算恐怕真是來不及了。”他又看了看張昌宗那張泡得酡紅的俊臉,打趣道,“我看你也不要裝腔作勢了。平日裏掉根頭發都要緊張半天,天天泡湯就為了這一身凝脂肌膚,你會不惜命?你會不怕死?說出來誰信!”
張昌宗被說得有些尷尬,訕訕地岔開話題:“五哥,我勸你也不用太過憂慮。此次百官守歲,咱們不是已經試了試群臣的態度?效果還不壞嘛。咱們安置進朝廷的人自不必說,一些個老滑頭、騎牆派,這回不也跟著咱們婉拒了守歲宴?情願不給太子麵子,也不敢得罪我們,這不就說明咱們勢力正盛,威望日高嘛。”
張易之臉色一沉,陰陰地道:“這樣才更糟糕!那些騎牆派最可惡,今天倒向我們,明天就可以倒向別人,根本靠不住。咱們在朝廷中的人數還是不夠多,勢力也不夠大。你看看那些衷心李唐的老臣,還有投靠梁王的武派,不都在權衡利弊,蓄勢待發嗎?現在這兩派人是互相牽製著,所以才暫時都不敢動到咱們。”
張易之緊鎖雙眉道:“當然要利用。你我年前勸說聖上迎歸太子,就是一著好棋。你看現在太子對咱們恭敬有加,梁王也對咱們百般奉承,至少表麵上看,咱們占著一定的先機。”
張昌宗好奇地問:“為什麽說表麵上?”
張易之冷笑一聲:“當然是表麵上的。在心裏,這兩方麵一定都對我們恨得咬牙切齒,一旦他們之間的角逐分出了勝負,對我們必然是除之而後快。”
張昌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再度哀歎道:“照你這麽說,不論李、武,任何一方繼承大寶,都沒咱好果子吃,那咱們豈不是死路一條了?”
張易之沒好氣地道:“死路一條,死路一條,新年節期,除了死你就說不出什麽好話了嗎?活路當然有,隻不過要靠我們自己走出來!”
張昌宗來了勁,雙眼發亮地問道:“什麽活路?”
突然,他意識到了什麽,驚詫地倒吸口涼氣:“哥!難道你真的在打那個主意?”
張易之冷笑著點頭:“就是這個主意!我不僅要打主意,而且還要把它付諸實施。六郎,我告訴你,我左思右想了很久,除了這個辦法,你我再無生路!”
張昌宗大張著嘴,瞪著張易之看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可是……我們真的能成功嗎?”
張易之斬釘截鐵地答道:“不成功則成仁,你我別無選擇。”
張昌宗耷拉下腦袋不吱聲了,張易之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了他半天,歎道:“你啊,還是盡心把聖上伺候好便是,其他的事情就交給我去辦。到時候,別給我添亂幫倒忙就行了。”
張昌宗悶悶地回嘴道:“你別瞎說,我什麽時候給你添亂幫倒忙了?”
張易之冷哼一聲:“你不添亂?怎麽就有把柄讓狄仁傑捏在手裏了?要不是聖眷正隆,我看你的小命早就休矣。”
張昌宗聽他這麽一說,頓時目露凶光,咬牙切齒道:“狄仁傑!這個老不死的東西!我總有一天要讓他死在我的手裏。”
張易之冷笑道:“光在這裏發狠有什麽用?要實現我們的計劃,狄仁傑這個老家夥是最大的障礙之一。必須要想辦法扳倒他,否則咱們的主意絕對打不成功。”
張昌宗又恨又怨地道:“我何嚐不想扳倒他?可惜聖上對他始終還是信任的,不好辦啊。再說狄仁傑實在太老奸巨猾了,這麽多年來在朝廷上下安插了不少親信,動得不妥反傷自身,我是已經吃過苦頭了。哥,你要辦他,必須要做好計劃,我全力配合你!”
張易之笑了笑:“意氣用事是要不得的。要幹就得謀劃周詳,最好能一箭多雕。這些天我一直在做準備,前幾日事情進展得不太順利,所以心煩意亂。不過這兩天又有了轉圜……我也稍稍多了點信心。否則,我今天哪會有心情來此和你閑聊?”
張易之斥道:“你少惡心我了,還是留點兒力氣伺候聖上去吧。”
張昌宗訕笑道:“哥,你以後也把計劃多和弟弟敘談敘談,我多少也可以幫上點忙不是?”
張易之點頭:“嗯,需要的時候自會讓你出麵。”
兩人一時無話,都仰麵靠在池邊,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張昌宗問:“哥,你說的前幾天事情不太順利,指的是什麽?怎麽最近又有好轉呢?”
張易之睜開眼睛,壓低聲音:“這是絕密,你可不能對任何人說。我在和突厥的默啜可汗談判合作。”
“啊?”張昌宗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咽了口唾沫道,“那……那怎麽不太順利呢?”
張易之一撇嘴:“本來有個中間人,居間傳遞消息。可是過年前幾天突然失蹤了,弄得我十分被動。這中間人肩負絕密,一旦落入他人之手,麻煩就大了。而且此人一直是談判唯一的橋梁,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便再也無法聯係上默啜,也不敢聯係。故而過年那幾天我簡直是度日如年,這才真叫噩夢連連。好在昨天默啜終於又派人送來了信件,確定說消息並未走漏,我才算是放了心。”
張昌宗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問:“哥,接下去你打算怎麽辦?”
張易之朝他一笑:“當然是按計行事,你附耳過來……”
水霧迷漫的殿宇中恍惚一片,光影晃動,輕言細語,都漸漸消逝在薄幕輕紗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