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黃 雀

夜幕降臨的時候,圍在撒馬爾罕旁邊的百姓們才陸續散開。自午間這裏鬧出人命案之後,整個南市的閑雜人等都聚攏過來,把這個平常門可羅雀的小珠寶店圍了個水泄不通。才過了一個下午,各種猜測和流言蜚語已經滿天飛舞。

撒馬爾罕這個胡人珠寶店,本來就頗具神秘色彩,周邊大部分百姓對它所知甚少,如今出了這樣的大案子,那個店主居然還始終不肯露麵。於是,南市上的萬事通們發揮起奔放的想象力,把撒馬爾罕的背景說得神乎其神,有的把店主說成是某位皇親國戚,也有的說這家店是傳說中的波斯大盜專門用來經銷其在各地盜搶來的寶藏的……撒馬爾罕的門口由京兆府派人把守著,大家便在街對麵三五成群地議論紛紛,一直堅持到掌燈過後才散。

狄仁傑便挑選在這個時間,帶著宋乾和沈槐,微服來到了撒馬爾罕。他知道,隻有到了現在,百姓們站累了議論夠了,該回家吃飯了,他們幾人才能不引人注目地進入現場。從馬車上下來時,狄仁傑稍稍留意了一下周邊。整條街麵上,果然已經行人稀落,隻有極少數幾個閑人還執著地在街對麵徘徊。

就在邁入撒馬爾罕店門的一刹那,狄仁傑感覺到一雙急切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他回頭張望,卻沒有看見任何人在注意自己這一行人。狄仁傑在心中微微一笑,看來為了這個案子牽腸掛肚的大有人在,也許這家珠寶店內還埋藏著與某些人性命攸關的重要秘密。這樣才好,狄仁傑體驗到了最近一段時間幾乎消失的振奮之感,過去每次與袁從英一起出外探案時,都會有這種振奮之情令他們神采煥發,不知疲倦。

根據狄仁傑的吩咐,京兆府尹派人將珠寶店的掌櫃達特庫和小夥計都一並送回了店中。狄仁傑要在撒馬爾罕現場審問他們。進入店中,在底樓狹窄陰暗的堂屋中,達特庫和小夥計小梁子已經哆哆嗦嗦地等著了。

狄仁傑皺了皺眉頭,吩咐沈槐先把所有的燈燭都點起來。達特庫看沈槐忙上忙下,也沒找到幾盞燈,便插嘴道:“大人,老爺,咱家店底樓就這麽暗,平時一般不待人。”

狄仁傑朝沈槐使了個眼色,沈槐會意,厲聲喝問:“胡說!一家珠寶店弄得這麽陰暗,怎麽做生意?”

達特庫啼笑皆非地搖頭:“這位大老爺,您看看這裏,一件珠寶都沒有,要那麽亮有什麽用,我們平時從來不在樓下做生意的。”

“哦?”狄仁傑接口道,“你這家店倒很特別,難道你所有的客人都是去樓上交易?”

達特庫點頭:“回大老爺,您說得不錯。我家賣的珠寶全是珍品,平常不放在外頭,都鎖在樓上的櫃子裏。而且每次我隻接待一名客人,所以全都請到樓上詳談。”

狄仁傑冷笑:“可笑,那如果同時有兩位客人上門呢?”

達特庫忙低頭答道:“如果同時來了兩位客人,我就會勸後來的客人先離開,另約時間。客人們都明白這個規矩,因為他們自己也不喜歡被別人看見。”

狄仁傑沉吟著點頭,看來這個珠寶店確實非同一般,生意做得有條不紊,不急不躁,相當有一套。就連這掌櫃達特庫,看上去也很有城府。如果不是由於今次的突然事件,恐怕撒馬爾罕還可以一直這樣經營下去,而不為大部分人所知。

想了想,狄仁傑叫沈槐先把達特庫帶到外屋,自己和宋乾一起審問小梁子。簡單問了幾句以後,狄仁傑便斷定從小梁子處查不出什麽特別的來。這孩子不過才十五六歲的年紀,也沒像樣地讀過書,隻略識幾個字,平日就是看門、傳話、打雜,對珠寶店的生意內情一概不知。宋乾正要打發小梁子退下,狄仁傑把他叫住,和藹可親地又問了一遍:“小梁子,你肯定不認識今天上午來的那位女客人嗎?”

小梁子傻乎乎地搖頭。

狄仁傑問:“那麽你再想想,過去來店裏的客人中,有沒有像今天這位女客人的?”

小梁子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老爺,這女客人全身都罩著黑鬥篷,小梁子啥都沒瞧見啊,真不知道以前見沒見過。再說……咱店裏來的女客人差不多都是這個打扮,我從來分不出誰是誰。”

宋乾聽到這裏,不由失望地歎了口氣。

狄仁傑略一思忖,追問道:“方才那掌櫃說,來此店的客人大多事先有約,那麽有何憑據呢?”

小梁子樂了,從懷裏掏出個精致的小木牌:“老爺,事先約好的客人都拿這個木牌子,上麵寫好了來店的時間。要沒有這個牌子,就得看掌櫃有沒有空了。”

“哦?”狄仁傑接過木牌,上下翻看,隻見這小牌用檀香木雕刻而成,正麵是波斯文字的撒馬爾罕店名,背麵用毛筆寫著“二月初一,巳時”,狄仁傑一皺眉,“這不就是今天上午?此木牌就是今天來的這位女客所持嗎?”

小梁子翻了翻眼睛:“是啊。”

“如此重要的物證,為何此前不呈上來?”宋乾登時發作,小梁子嚇得抖成一團,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一看見那屍首,就全都給嚇忘了。”

狄仁傑笑著搖頭,讓小梁子先退下,吩咐傳達特庫。

沈槐把達特庫帶進堂屋,狄仁傑也不急著審問,倒要達特庫將眾人帶上二樓查看。樓梯也是一樣的狹窄陰暗,轉過一個彎,麵前出現一堵牆,似乎此路不通。達特庫伸手按壓旁邊的機關,暗門敞開,才是二樓的前堂,也就是案發的現場。

無頭女屍就橫陳在前堂的中央,屋子裏充滿了濃烈的血腥味,從斷裂的脖子處流出的鮮血淌得遍地都是,一名京兆府的差官在旁看守。屋子右側的一扇窗戶敞開著,原本遮得密密實實的深紫色絨毯扯落在地,黃金燭台也倒伏在旁,波斯香燭裂成兩段。狄仁傑屏息觀察,滿地血跡上全是亂七八糟的腳印,還有幾個清晰可見的血腳印就在窗台之上。

狄仁傑皺起眉頭,轉身問達特庫:“你最初發現女屍的時候,這裏就是如此嗎?”

達特庫連連點頭:“沒錯。我看到那無頭女屍,嚇得魂都沒了,也沒敢近前去看。不過……官家的差爺近前看過。”

狄仁傑對宋乾道:“腳印中有京兆府的人,這一看便知。另外的血腳印應該就是凶手留下的,如此看來,凶手必是從窗戶逃走的。”

宋乾也點頭道:“嗯,京兆府勘查現場的結論也是說,凶手出入都走的這扇窗戶。”

狄仁傑轉頭問達特庫:“除了我們剛才上來的樓梯,還有別的途徑可以通這二樓嗎?”

“回大老爺,沒有了。”

狄仁傑沉吟道:“假如凶手從前門出入,小梁子不可能不知道。這店還有後門嗎?”

宋乾回答:“恩師,這個學生都已調查清楚。有扇後門,是從裏麵鎖住的,門上沒有撬動的痕跡,凶手不會是從那裏出入的。”

達特庫也接口:“老爺,後門的鑰匙就一把,就掛在小人身上呢,整個上午小人都在外麵,所以不可能有人進出後門的。”

“嗯。”狄仁傑點頭來到窗口邊,向外望望,這窗下就是撒馬爾罕後門外的小巷,整條巷子看不到半個人影,果然僻靜。狄仁傑把達特庫叫到窗邊,指著小巷的盡頭問道:“那是所什麽宅院?”

“啊,那是一座客棧。”

沈槐聞言也過來張望了下,輕聲嘀咕道:“咦?這好像就是阿珺昨晚住的那家客棧?”

狄仁傑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狄仁傑叫過達特庫,指著窗子道:“這窗戶平時常關還是常開?”

達特庫答道:“回大老爺,除了偶爾通風,這窗子平常幾乎從來不開。現是冬季,更是一直關閉。”

狄仁傑對沈槐道:“你看看這窗子的高度,普通人要翻越上來是否困難?”

沈槐探出頭去仔細看了看,回頭道:“周邊沒有可借力的地方,一般人要翻越上來不容易。”

狄仁傑此時已來到屍身近旁,一邊仔細觀察屍體脖子的斷麵,一邊道:“沈槐,你再來看這傷口,頭頸是被一刀砍斷的。凶手從二樓窗口進出自如,殺人的力道和手法老道狠毒,看起來絕不是偶一為之。”

宋乾驚問:“恩師,您的意思,這是訓練有素的殺手所為?”

狄仁傑點點頭,繼續端詳著屍體脖子上纏繞的項鏈,向達特庫招手讓他上前。達特庫咽了口唾沫,才遲疑著挪到屍體旁邊,也不敢看那屍體,隻是詢問地瞟著狄仁傑。狄仁傑語氣平和地問:“達特庫,你向京兆尹供稱,起先並沒有認出這個女屍,後來看到她脖子上的項鏈,才認出來是梁王家的小妾顧仙姬,對嗎?”

達特庫低頭應了一聲。狄仁傑望了他一眼,微微含笑道:“你有多久沒有見到過這位顧仙姬了?”

達特庫遲疑了一下,低聲道:“一年多了。自從顧仙姬小姐被梁王爺娶進門,就再沒來過敝店。”

狄仁傑突然提高嗓音怒喝:“達特庫,你撒謊!”

達特庫嚇得一激靈:“大、大老爺,小的、小的不知道您的意思……”

狄仁傑逼視著達特庫,冷笑道:“你方才還言之鑿鑿,大凡來你店中的客人都有預約。既然有約,你怎麽會不知道來人是誰?”

達特庫眼珠亂轉,支吾道:“她、她本來就沒有約。我是中午從外頭回來才聽小梁子說有客人在等我。”

狄仁傑悶哼一聲:“事情恐怕不是這樣吧。”他從袖中取出那塊木牌,往達特庫麵前一送,“你看,這是怎麽回事?”

達特庫滿臉狐疑地接過木牌,定睛一看,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嘴裏喃喃道:“不,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狄仁傑向他跨前一步,厲聲逼問:“什麽不可能?這木牌難道不是你與此客人約定好的見麵時間?如果你一年多來都沒見過她,這木牌又是怎麽到她手中的?”

達特庫死死抓著木牌,還是在一個勁地念叨:“這……怎麽會這樣?不對啊!”他突然抬起頭,大聲嚷起來,“老爺,這木牌不是小人寫的,絕對不是!小、小人可以對天發誓!”

狄仁傑緊鎖雙眉:“難道是顧仙姬假造木牌?有這個可能嗎?”

達特庫辯解道:“老爺,常來敝店的客人都拿到過這種木牌,是有些散落在外,沒有歸還的。”他指著木牌背麵的日期道,“老爺,這幾個字肯定不是小人寫的,老爺不信可以查驗小人的筆跡!”

狄仁傑盯著達特庫的臉看了看,突然微微一笑:“就憑這麽幾個日期,恐怕很難驗出筆跡的真假。”

達特庫急得跺起腳來:“老爺!這木牌的的確確不是小人所寫。況且,況且,您看這時間也不對啊。木牌上寫的是巳時,可小人回到店中的時候已經是午時。小人不可能與客人約好了見麵的時間,自己卻不出現吧?這、這不合乎情理啊,大老爺!”

狄仁傑再度發出冷笑:“為什麽不合乎情理?假如是你把人約來此地,假如是你找殺手將她殺害,假如你想讓自己擺脫幹係,你當然有可能在約定的時間不出現,而是等人被殺以後,才做出意外發現屍體的樣子!”他頓了頓,盯著達特庫死灰樣的臉,一字一句地道,“何況你今天上午是不是真的離開珠寶店,也很難說。後門的鑰匙隻有你有,你完全可以事先為自己留好門,再當著小梁子的麵從前門離店,然後繞到後門進入店中。說不定殺手就是你從後門放進來的,窗戶周圍的血腳印隻是為了掩人耳目!”

達特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嘴裏一個勁地叫著:“老爺,青天大老爺,您冤死小人了!小人、小人和這女人的死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啊!老爺!”

狄仁傑朝沈槐使了個眼色,沈槐拖起達特庫,幾人一起下了樓。

宋乾親自搬了把椅子,擱在底樓大堂中央,攙扶著狄仁傑落座。沈槐把達特庫往狄仁傑的麵前一扔,便和宋乾也在旁邊坐下。狄仁傑微合雙目養起了神,宋乾看達特庫跪在那裏發呆,便放緩語氣道:“達特庫,你知道你麵前的這位大老爺是誰嗎?”

達特庫搖頭,宋乾歎氣道:“達特庫,你今天碰到的是當朝宰輔,人稱神探的狄大人!我告訴你,狄大人一生斷案無數,從未有過冤案。如果你確實不曾殺人,便應將你知道的全部情形如實相告,狄大人定會將案情查個水落石出。”

達特庫自聽到宋乾說出狄仁傑的名頭,整個人的精神似乎都為之一振,腦袋雖然還低垂著,眼睛卻盯著地麵的方磚直放光。等宋乾把話說完,達特庫抬起頭來,鄭重地道:“狄大老爺,各位大老爺,達特庫原來的確有所隱瞞,可既然是狄大老爺來查這案子,小人我也沒啥可瞞的了。不過,在小人將一切和盤托出之前,小人還需得問過我家店主人。”

宋乾問:“你家店主人究竟是誰?你今天上午不是說店主人出西域辦貨去了?”

達特庫竟得意地笑了:“大老爺,我家店主人就在這附近。請大老爺差人把他喚來。等我家店主人一來,小人便將一切供出。”

為了萬無一失,狄仁傑讓沈槐帶著達特庫一起去找撒馬爾罕的主人。達特庫和沈槐一說去處,沈槐的臉色變了,但他想了想,並沒有多說什麽,就帶著達特庫走了。

果然沒過多久,沈槐和達特庫就領著一個人走進撒馬爾罕。狄仁傑悠悠然展眼一瞧,隻見這新來之人大約四十歲不到的年紀,棱角分明的臉上顴骨高聳,深陷的眼窩中一雙碧目炯炯有神,身材高大威猛,皂色的織錦胡袍,腰間纏著玉帶,深棕色鬈發整齊地披向腦後,額頭上係著亮銀色的束發帶,正中一顆天青寶石熠熠生輝。

狄仁傑心中暗自讚歎,好一副氣宇軒昂的模樣。那人緊走幾步來到狄仁傑跟前,畢恭畢敬地以手按胸,用突厥方式鞠躬行禮。沈槐悶聲悶氣地介紹道:“大人,這位就是撒馬爾罕的店主人。”

那人接口道:“狄大人,鄙人的漢名叫作梅迎春。”

狄仁傑大驚,愣了愣,才道:“你就是梅迎春?”

梅迎春顯然料到狄仁傑會有這樣的反應,泰然自若地朝一旁的沈槐點點頭,微笑道:“是的,狄大人,鄙人昨日已到過府上,並與狄大人的衛隊長沈將軍結識。”

沈槐朝狄仁傑拱了拱手,沉默不語。狄仁傑已然恢複了鎮定,和藹笑道:“這真是太湊巧了。既然如此,事情就更好辦了,沈槐啊,給梅先生看座。”

梅迎春謝過狄仁傑,便在對麵坐下。狄仁傑也不急著問話,隻含笑細細端詳著梅迎春。梅迎春雖經曆豐富,性格豪爽,在狄仁傑既和藹可親又意味深長的目光之下,竟也被看得不自在起來,忙笑問:“狄大人,鄙人的臉上有什麽東西嗎?您這麽看我。”

狄仁傑哈哈大笑起來,擺手道:“梅先生莫怪老夫唐突,哈哈,老夫隻是好奇,想揣測一下梅迎春先生究竟來自西域哪國哪族?”

梅迎春知道狄仁傑的意思,左右看看,遲疑道:“狄大人,梅迎春有些內情相告,不知道……”

狄仁傑道:“嗯,這位宋乾大人是大理寺卿,也是老夫的學生,沈槐你也認識,此處沒有外人,梅先生有話盡管說。”

於是梅迎春再度起身,來到狄仁傑麵前躬身施禮,口稱:“西突厥別部突騎施王子烏質勒,見過大周朝宰相狄大人。”

狄仁傑連忙站起來,虛扶梅迎春的雙臂,也鞠躬致意,殷切地道:“原來是突騎施王子殿下,是本官失禮了。”

一旁的宋乾和沈槐也趕緊起身,向梅迎春行禮。

狄仁傑望著梅迎春笑:“本官新年時代行鴻臚寺卿職責,主持各國來使朝賀時,便知道有一位來自突騎施的王子未能及時趕到,誤了朝會,沒想到今日竟然在此與王子殿下巧遇了。”

梅迎春搖頭歎息:“唉,這次來中原,一路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俱是烏質勒始料未及的。”他笑了笑道,“不過途中巧遇狄大人的三公子和袁從英將軍,卻令烏質勒感到三生有幸。”

狄仁傑的臉上頓時浮現出深深的惆悵之色,沉默了一會兒,他才勉強笑道:“是啊,老夫也很想王子殿下把這番巧遇細細說來聽聽。不過……此刻,我們麵前有個人命大案,還是先談案情吧。”

梅迎春向達特庫示意,於是達特庫便將撒馬爾罕這家珠寶店的來曆給在座的各位詳細講述了一遍。

太宗朝時,西突厥乙毗沙缽羅葉護可汗多次遣使臣來大唐。突騎施部是西突厥中的一個小部落,當時的突騎施酋長,就是梅迎春的父親也曾作為西突厥的使臣來訪。西突厥地區的各部可汗、酋長和貴族們性好積斂財富,又因其地理位置正處於西域和大唐通商的路途中間,沿途來訪商隊所攜帶的各種寶物,被西突厥的各族可汗和酋長們或掠或買,截下了不少,所以西突厥各部收藏的世間各色珍奇寶藏特別豐富。部落中也因此聚集了不少擅長識寶辨寶的專家,大唐人稱胡人愛寶識寶,就是源於此。梅迎春的父親是個有心之人,東來訪唐時隨身攜帶了幾名識寶奇人和一大批珍寶,他除了向大唐進貢以外,還以剩餘的其他珠寶為基礎,在長安和洛陽都開設了珠寶店,既經營珠寶積聚錢財,也靠這個手段結交大唐的顯貴富富,更將這小小的珠寶店辦成了突騎施設在東土大唐的聯絡點,觀察大唐的動態和情況,收集大唐的風土人情。達特庫是當初被老酋長帶來大唐的鑒寶專家之一,留下來經營洛陽的這家撒馬爾罕,至今已有十多年了。突騎施老酋長去世以後,這個珠寶店的店主人便由大王子烏質勒繼承下來了。

當然了,達特庫在敘述這番來曆的時候,還是隱瞞了一些重要的內情。撒馬爾罕是梅迎春父親在大唐親手建立的產業,突騎施部內的其他人,包括新繼位的敕鐸可汗也對此一無所知。老酋長在臨死之前,隻將這件秘密告訴了梅迎春,這是他為大兒子在遠離突騎施的中原腹地所留下的唯一資源,既是一筆財富,也是一條通達大周上層的線索,他希望這點微薄的遺贈可以幫助梅迎春在敕鐸可汗的監視之外,找尋到奪回突騎施最高權力的機遇。達特庫是老酋長最信得過的忠實部下,十多年來一直兢兢業業地經營著撒馬爾罕,也確實憑借著這個小小的珠寶店,窺得了許多大周皇族貴戚的隱私。梅迎春到達神都以後,選擇在離開撒馬爾罕一箭之遙的客棧住下,便送信約見達特庫。達特庫接到訊息之後,心潮翻湧,激動難抑,等待了這麽多年,他終於等來了老酋長的兒子,他眼中突騎施部族首領真正的也是唯一的繼承人——烏質勒王子殿下。

達特庫將關於權力爭奪的內情略去未提,隻向狄仁傑等眾人承認說,自昨日夜間得知王子來京,便在今天一早去客棧拜見主人,與梅迎春攀談了整個上午,直到午時回到店中,才見到無頭女屍。王子殿下可以證明他並未提前返回店中。

聽達特庫這麽一說,狄仁傑笑了,解釋道:“其實本官並未懷疑過你是殺人凶手,隻是看你對那木牌感到十分意外,所以才以言語相激,想聽你說說其中的緣由。還有,顧仙姬到底是否與你有約,本官看你沒有說實話,對不對?”

達特庫麵紅耳赤,連連鞠躬:“狄大人真是太犀利了,小人慚愧。狄大人說得沒錯,小人當初確實隱瞞了和仙姬小姐有關的一些情況,隻是不想使撒馬爾罕牽扯其中,生怕因此引起大周官府對撒馬爾罕的追究。”

狄仁傑點頭,又問:“你剛報案時矢口否認認識這女屍,後來為何又改了口?”

梅迎春接口道:“狄大人,達特庫向京兆府報案以後,就趕到我這裏來請求示下,他十分慌張,不知道是否應將所有的內情均向官府呈報。我聽了他的敘述以後,便告訴他,顧仙姬的真實身份可以告訴官府,其他的都不能說。除非有狄仁傑大人親自來審此案,他才可以將撒馬爾罕的底細和我一並供出。”

狄仁傑撚著胡須,微微頷首。他知道梅迎春的言下之意,人情必須要賣給狄仁傑本人,況且這也是接近他的絕佳機會。袁從英的感覺很準確,這位烏質勒王子果然心機深沉,行事老辣,西突厥突騎施部出了這麽一個人,倒真值得一會。

宋乾不耐煩地道:“如今狄大人已在此,達特庫你老實交代,你到底隱瞞了什麽秘密?”

達特庫不慌不忙地朝各位拱手,道:“各位大老爺容稟。達特庫認識顧仙姬小姐已經有些年頭了,她在遇仙樓當頭牌小姐的時候,有時會拿嫖客贈給她的珠寶來敝店抵押,小人就因此與她熟識。但自一年多前,仙姬小姐嫁入了梁王府,就再沒到敝店來過,所以昨天小人在敝店見到她時,還挺意外的。”

宋乾驚問:“什麽?昨天顧仙姬就來過你店中?”

達特庫點頭:“是的。她來時雖以薄紗遮麵,可聲音舉止還是令我認出了她。而且,當時她來變賣身上的珠寶首飾,其中有幾件本來就是買自我店,我自然一眼就能識別出來。”

狄仁傑慢條斯理地問:“她來變賣珠寶?”

“是的。”達特庫道,“她要把身上值錢的首飾全部賣給我,一共值十萬兩銀子。她還要我開成憑信給她,我告訴她必須得到店主人的簽字,便約她今日中午再來。”

梅迎春接口道:“實際上這麽多年來,達特庫都是一人在經營珠寶店,所謂的神秘店主人就是他自己。”

達特庫也點頭:“王子殿下所言極是。但是十萬兩銀子這樣的大買賣,我按規矩要拖上一天,其實是為了給客人一個思考的時間。敝店應對的都是非常有身份的客人,給他們點時間反悔,這樣成交以後才會沒有麻煩。可是,唉,萬沒想到,我屢試不爽的這招,這回卻要了仙姬小姐的性命!”

狄仁傑皺起眉頭,指指擱在桌上的木牌,問:“不對啊。既然你們約的是午時,為何這木牌上寫的卻是巳時?”

達特庫一跺腳:“咳,大老爺,小人已經說了,這塊木牌確確實實不是小人所寫。方才大老爺拿出這塊木牌來,小人也是萬分詫異啊。不知道仙姬小姐為什麽要搞這麽個名堂?”

宋乾忙問:“沒有木牌小梁子就不會放她進來嗎?”

達特庫連忙搖頭:“不可能的。這種木牌通常都是給頭幾次來店的客人準備,或者是由仆人來店約的時間,才寫在木牌上做個確定。仙姬小姐這樣的老主顧,約不約我都會接待,況且昨天都約好了午時見麵,我自會在店中等她,何須木牌?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狄仁傑點點頭:“嗯,木牌的事情暫且擱下。達特庫,你可知道,顧仙姬為何要變賣她的珠寶首飾,她要那麽多錢幹什麽?”

達特庫的眼珠直轉,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小人倒是知道些內情。不過……”

宋乾著急喝道:“不過什麽?”

達特庫嚇了一跳,趕緊正色道:“咳,各位大老爺,這牽扯到梁王的家事,小人鬥膽說了,要是有什麽逾越冒犯的地方,各位大老爺可千萬不要歸罪小人啊。”

狄仁傑淡然一笑:“沒事的,你盡管說吧。”

無邊的夜色將世間萬物遮蓋,在這片深沉的黑暗中,美醜莫辨,善惡難尋。雖說這是人們休息安睡的時間,但仍會有生命的節律波動得愈加強烈。嬰兒最多出生在子夜;老人最多在淩晨離世;男女更多在午夜定情**。南軻夢醒時,枕邊之人形容依稀,心中卻已恍若隔世,那說不盡理不清的情正酣意正濃,終於敵不過白晝降臨,如晨星的微光般消逝無蹤了。

三更敲過以後的梁王府中樹影憧憧,一片肅穆的寂靜裏透出戒備森嚴。層層疊疊的庭院深處,一座座屋舍早都熄滅了燈火,唯有梁王武三思的內書房中,還有暗紅色的燭光映在窗紙之上,兩個人形隨著光影微微晃動變幻,似乎是在傾心交談,又似乎是在黯然傷神。

死死盯著對麵垂首而坐的一個人,武三思已經沉默了很久。此刻,他從喉間發成一聲悶哼,終於開口道:“怎麽?你打算就這麽坐一個晚上?”

對麵那人顫抖一下,緩緩抬起頭,被燭光映成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苦笑:“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

武三思冷笑一聲,指了指桌上的一張紙:“現在沒話說了?你在這上麵寫得倒很周詳嘛。昨天我收到這信,看了足足有一個時辰,真真隻能用心驚膽戰這四個字來形容!你啊,我真是沒有看錯你,也沒有白疼你!”

“三思!”對麵那女人發出嬌嗔,“你就饒了我吧。我、我知道你心裏頭還是疼我的。”

武三思劈手將桌上的紙掃落在地:“饒了你?這兩年來我是怎麽待你的,你是最清楚的。”他按捺不住胸中翻滾的怒火,站起身來到那女人麵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將她的頭抬起來,聲色俱厲地問,“可你又是怎麽報答我的,你說!”

女人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但一雙眼睛中卻毫無畏懼之色,她幹澀的雙目直勾勾地對向武三思的眼睛,咬著牙道:“那你就殺了我吧,可殺了我你就什麽都得不到了!”

武三思愣了半晌,爆發出一陣令人悚然的大笑:“好,好,我怎麽就如此喜歡你這性子呢!”他連連搖頭,一字一句地道,“整個大周朝敢這麽對我武三思說話的,總共也找不出幾個,偏偏你這賤人,就有這個膽量!好啊,難得啊!”

那女人眼波流動,臉上突然泛起紅暈,抬手摟住武三思的腰,嬌滴滴地道:“三思,三思,我一看到你從遇仙樓送來的信,就知道你還是對我好的。所以,你看我這不就回來了嗎?三思,不管怎麽樣,我終歸是你的人……”

武三思輕輕撫摸著女人的烏發,歎道:“是啊,我當然要你回來。你不回來,我怎麽能得到我想要的呢?你不回來,我怎麽能見識你的這番虛情假意呢?我武三思什麽樣的女人沒有玩過,還偏偏就頭一次見到你這樣水性楊花、狠毒狡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段!你啊,說不定哪天我就死在你的手裏了,還兀自做著春秋大夢呢!”

那女人鬆開手,輕哼一聲,板起臉:“說了半天你還是不相信我。為了回到你的身邊,我可是把什麽都拋下了,沒想卻隻得到你這樣的對待。呸!梁王殿下,你沒有膽魄!”

武三思被她氣得笑出了聲,搖著頭道:“罵得好!看來我武三思的膽魄還要拜你所教。你是為了回來把什麽都拋下了,可我看得心裏發虛啊。姐妹、情人、孩子……為了你自己,你全可以拋棄可以出賣可以殘殺。我看你的膽魄,都快趕上我那姑姑了!”

女人扭頭便罵:“胡說!你這話要是傳到你姑姑的耳朵裏,恐怕就不是你我的膽魄能夠應付得了的!”

武三思嘿嘿一樂,道:“那倒不會,除非你這小賤人想找死。不過……我看你舍不得死,否則也不會為了自己活命,做出那麽些傷天害理的勾當!”

“我傷天害理……”那女人喃喃重複著,神色黯然地道,“還不是被你逼的。”

武三思坐回桌邊,語氣輕鬆地道:“行啦。我說過,隻要你回來,過去的事情就既往不咎,我武三思膽魄或許不夠,氣量還是有一些的。你放心吧,你隻要把知道的情況對我和盤托出,咱們還可以在一起合計合計。你鬧騰了這麽一次,也該學乖了。從今往後,就老老實實地跟著我,待到大事成功的那一天,我自然不會虧待了你。”

女人苦笑著點頭:“我是沒有退路的了。今天回到你這梁王府,便是徹底認了命,虧不虧待我,就憑梁王殿下的良心了。”

武三思得意揚揚地道:“這樣才乖嘛。我真是從心裏喜歡你,否則就憑你做的這些事情,死一百次都有餘了,我還留著你作甚!好了,閑話說夠了,可以談正事了吧?”

“是。”女人點頭,又不放心地問,“三思,撒馬爾罕的案子可都處理妥當了,你看官府會不會看出什麽端倪來?還有,還有……他肯定不會起疑?”

武三思皺眉道:“咱們的計劃很周到,做得也幹淨利落。我料想京兆府和大理寺那幫蠢貨查不出什麽來,到最後就是個無頭懸案。至於那廝嘛,哼,他會不會起疑,不是還要問你?”

女人的神情略顯恍惚,低聲道:“有那條項鏈在,他應該不會起疑的。況且……他一直都很信得過我。”

武三思觀察著她的樣子,酸溜溜地問:“怎麽?心裏到底還是舍不得吧?”

女人愣了愣,抬起頭來,冷冰冰地道:“我的心都已經死了,哪裏還談得上舍不得!”

武三思張開雙臂,女人略一遲疑,便坐到他的膝上。武三思輕輕撫摸著女人的肩膀,冷笑道:“你啊,還是跟著我罷,我的小妖精,仙姬兒……”

這天傍晚,當武遜將袁從英三人留在大漠之中一塊幹涸的河床邊的時候,心中多少還是有些不安的。武遜本是個疾惡如仇的坦**之人,平常最不屑的就是陰損的小人行徑,今天自己竟然也做出了類似的事情,他的良心無法控製地展開了自我譴責,但是再一想,武遜覺得還是能夠自圓其說的。過去這三天,他一路上帶著這兩大一小三個人從庭州到沙陀磧,實在是受夠了。

大漠是最嚴峻而殘酷的,這樣的環境需要的是堅忍和踏實,任何懈怠、自大和脫離現實的幻想,在別處可能還有生存的餘地,但在這裏,麵對的就隻能是死亡。武遜帶著袁從英、狄景暉和韓斌自三天前離開庭州,便始終在質疑,這幾位從神都洛陽來的前高級軍官和落魄貴公子,還有個什麽都不懂的屁大小孩,他們真的做好麵對大漠生活的準備了嗎?

武遜臨走之前,曾向錢歸南要求武器槍械和駝馬牲口,來充實他要去建立的伊柏泰剿匪團,因此這次上路,除了帶上袁從英一行三人,他還帶了個由三峰駱駝和兩匹馬組成的小分隊。駱駝和馬匹身上都擔著王遷給剿匪團準備的武器和其他輜重,當然還有他們這一路所需的食水等物。此外,小隊中有兩名庭州當地的突厥駝夫負責伺弄牲口。武遜和袁從英騎馬,駱駝由繩索牽引在一起,一名駝夫騎著其中一峰在最前麵帶路,狄景暉騎一峰駱駝,韓斌和另一名駝夫共騎最強壯的一峰駱駝,走在隊伍的最後麵。

剛上路,武遜便覺得事事不順。首先是這幾峰駱駝,竟沒有一個看上去強壯機靈,三峰駱駝鼻子上的毛都已泛白,不用看齒口便知道是超期服役的高齡牲口,駝上一點東西就不肯邁步,一路上走走停停,駝夫要不斷地下地喂食、吆喝甚至鞭打,它們才萬般不情願地往前挪動,遇到沙丘更是要將它們背上的東西全部卸下,才能拖著它們越過沙丘,這時候所有的輜重便隻能由武遜、袁從英和那兩名駝夫自己背過沙丘了。

因為初次在飯鋪裏麵和袁從英的遭遇,武遜的心中始終存著疙瘩,況且作為一名常年駐守邊疆的普通軍官,他對來自京城的高官顯貴本來就沒有任何好感,故而對袁從英的戒備之心更甚。一路行來,武遜發現袁從英這個人平常神色冷峻、沉默寡言,臉上幾乎從來沒有笑容,看上去相當高傲,於是心中對他便愈發不爽。盡管在路途中,袁從英主動幫忙背負行李,對食宿行也從不提任何要求,料理起雜務來還蠻能幹,但武遜就是無法改變對他的看法,特別是想到這麽嚴肅孤傲的一個人要來做自己的副手,武遜更感到如芒刺背,實在難以接受。

真正讓武遜操心和擔憂的還不是這些,去到伊柏泰以後將麵臨什麽樣的處境,他並不是沒有預測。錢歸南其人的狠毒狡詐,武遜在庭州這麽多年,早就看透了。但武遜一心剿匪,也顧不得其他,隻盼著自己那一腔熱血,能夠為了大周,潑灑在沙陀磧最險峻的沙礫荒灘之上,也比天天在庭州和錢歸南、王遷這樣的小人周旋,受氣憋屈還無處伸張要痛快得多,所以他無條件地接受了錢歸南的任命,匆忙踏上去伊柏泰的路。王遷給他準備的牲口夠老邁,武器槍械更是差強人意。臨出發前武遜仔細檢查了那些隨便捆紮起來,外麵用麻布包裹的刀槍和弓弩,發現全是鏽跡斑斑的失修之物,用這樣的武器別說剿匪,就是在大漠中獵殺些野物謀生,都不能順手。武遜雖然很失望,但還是把所有的東西都帶上了。有總比沒有好,他想好了,在伊柏泰安頓下來以後,他再從這些槍械中挑選些勉強能用的重新打磨。武遜賭著口氣,要讓錢歸南和王遷他們看看,無論怎樣給他武遜穿小鞋,設置障礙,他還是能夠辦成事,剿成匪!

荒漠上野狼成群,為防狼群襲擊,武遜吩咐整晚燃著篝火,他讓兩個駝夫輪流值守,睡到半夜不放心,起身親自去查看,卻發現袁從英獨自守在篝火旁。武遜有些詫異,忙問怎麽回事,袁從英隨意地回答說他看那兩個駝夫一路也很疲憊,便讓他們去休息了,自己代他們來值守。武遜雖感意外,但很快想到也許這是神都來的校尉要顯顯能耐吧,就決定先不動聲色。第二天晚上,袁從英仍然徹夜守護篝火,白天也不露倦怠,倒真讓武遜心中隱約有些佩服,但是很快發生了一件事,又改變了武遜剛剛對他建立起來的好印象。

第二天他們已經深入到了沙陀磧的內部,眼前除了連綿起伏的沙丘和粗礫相間的平地,便再也看不到其他景物了。雖然是冬季,白天的沙漠中並不酷熱,沒有烈日的灼烤來消耗大家的體力,但朔風驟起時沙塵漫天,整個天空在瞬間便會變成漆黑一片,不要說舉步維艱,連呼吸都成問題,武遜和突厥駝夫在大漠周邊生活了這麽多年,還算能勉強適應,另外三個便十分狼狽了。再加上駱駝不得力,本來半天的路程他們走了整整一天,到夜間宿營時人和牲口各個都筋疲力盡了。狄景暉有些受不了了,一路上不停地詢問何時能到伊柏泰,武遜懶得理他,隻說還要好幾天,心中更加認定此人就是那種根本吃不得苦的紈絝子弟。

這天夜半,武遜又去檢視篝火,發現袁從英仍在獨自值夜,想著自己對人家不理不睬的也實在不像話,他便上前坐在袁從英的身邊。武遜不善言辭,麵對袁從英更不知說什麽好,隻好坐著發愣,沒想到這位袁校尉還要寡言,看武遜過來,連招呼都不打,隻是靜靜地盯著篝火沉默。

武遜坐了半晌,實在耐不住了,便搭訕著問袁校尉是否有對付野狼的經驗。他原想著袁從英或許會吹噓一番,卻萬萬沒料到袁從英竟說自己身邊沒有兵刃,如此要抵禦野狼確實比較困難,因此想請武遜從所帶的兵械中找把刀給他,或者是弓箭也行。武遜登時窘得麵紅耳赤,他才不信袁從英會沒有隨身的兵刃,必定是看出來瀚海軍給他準備的軍械有問題,乘機嘲諷他罷了。

第三天武遜就有意帶著駝隊慢慢偏離正途,朝伊柏泰偏西的方向走去。路上的沙丘越來越高、越來越密,走過每一座沙丘都很費勁。猛烈的西北風吹起沙塵,人隻有下地步行才能避開最厚密的風沙帶,因此走得比第二天更慢。到了午後,最年邁的那頭駱駝已經虛弱地邁不動步,幾乎是靠駝夫強拽著一路前行了。武遜帶著小隊勉強穿過一片稀疏的胡楊林,終於來到一片平坦的堅硬荒原上,這裏地麵上的黃沙比別處要稀薄很多,一叢叢的枯草從荒地上枝枝丫丫地伸展出來,還有小片的積水潭點綴在枯草間,也許是積雪融化而成的吧。

武遜左右四顧,正前方略高一些的坡地上,竟出現了一座黃泥堆砌的小屋,旁邊還搭著個簡陋的茅棚,屋後小片的胡楊林擋住了風沙,使得這座小屋和茅棚在狂風中得以幸免。武遜長舒口氣,領著小隊來到小土屋前,便對袁從英道:“袁校尉,這裏是片幹涸的河床,夏季暴雨期間,河裏的水還挺大的,所以有遊牧之人在這裏搭建了落腳之處。因白天耽擱了不少時間,今天要到達伊柏泰必須要連夜趕路,比較危險,況且一匹駱駝也走不動了。我建議,袁校尉你帶著狄公子和這孩子今天就宿在此地,總比在野外搭帳篷要好多了。等我明日到了伊柏泰,再另遣駝馬來接你們。”

袁從英並不多話,隻是點了點頭,便去牽那匹東倒西歪的駱駝。狄景暉走了這三整天,頭一回看到個房屋,覺得比皇宮還要舒適,趕緊朝屋內走。進得屋中,牆根下居然還有張土炕,狄景暉再顧不得其他,往滿是灰塵的土炕上一躺,便再不想動彈了。

武遜帶著突厥駝夫和另兩峰駱駝又上路了。他把袁從英一路騎來的馬匹也留給他們,還卸下一大木桶的水、一大包饢和幹麵條、火折,甚至還留下了一罐子油和一小袋鹽,這些東西都裝在一個大包袱裏,武遜提進茅屋往地上一擱,就趕緊和袁從英招了招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武遜帶著另外兩峰駱駝和駝夫們沿著河床向前走了很久,心裏仍然很不是滋味。他隻能一遍遍安慰自己,這個地方有水有食物,相對也比較安全,這三個人要過上幾天是沒有問題的。隻要自己把剿匪團整理好,必然派人回來接他們。武遜自言自語著,老子我還不是為你們著想,你們真要到了伊柏泰,才會知道那裏有多可怕,到時候我可顧不上你們這大的小的三個累贅啊。

袁從英把韓斌從茅草堆裏拎出來,讓他負責點幹柴燒炕。屋子中間有個大樹樁,看來是當桌子用的,他就把武遜扔在茅屋的那一大包物品也拿過來放在桌上,慢慢翻看,居然還找出幾支蠟燭。天色已經漸暗,韓斌把火炕點著了,袁從英就著炕洞中的火燃亮一支蠟燭,又從地上撿起塊鐵皮當燭台,滴了點燭油在上頭,蠟燭站牢了,這點點微弱的紅光和炕洞裏熊熊的火光在一起,竟給這大漠中孤零零的土屋,帶來了久違的家的感覺。

土炕上暖烘烘的,狄景暉躺了一會兒,覺得緩過點勁來了,就聽到自己肚子裏咕咕直響。狄景暉從**一咕嚕爬起來,開始在屋子裏到處轉悠,東翻西找。

袁從英等他折騰了一會兒,才問:“你在找什麽?”

狄景暉一邊繼續翻著,一邊道:“找鍋子啊,今晚咱們有火有油還有鹽,別再吃那個冷冰冰的饢了吧,再吃我就要吐了。你這包袱裏不是有幹麵條嘛,咱們下點麵吃如何?”

袁從英隨口應道:“行啊,隻要你能找到鍋子。”

韓斌聽說有麵條吃,也來了勁頭,跟著狄景暉一起在土屋裏亂翻,被狄景暉朝旁邊一推:“去!你到那個茅屋裏找。”

“哦!”韓斌扭頭就跑去茅屋。

袁從英把油、鹽重新收回到包袱裏,對狄景暉道:“我去周圍看看。”便出了房間。他沿著河床來回走了一段,月光很明亮,將整條延綿的河床映照得異常清晰,比兩旁低了足有丈餘的河**隔不多遠就有個積水的坑窪,在月光下反射出銀色的光,袁從英特意湊到其中的一個水窪旁看了看,積水已被塵土沾汙,人是沒辦法飲用的。

東南方的天邊,一輪新月之下,天山山脈雄渾的黑色山脊閃爍著神秘的光輝,自它而下,則是沙丘的影子高低起伏、連綿不絕,一直來到近處的胡楊林後。在這整片不見邊際的穹廬曠野之中,寂靜中似乎總有難以言傳的淒婉和孤獨,從久遠的過去而來,又將人的思緒引向難以捉摸的未來。

圍著他們暫居的小土屋,袁從英繞了個大大的圈子,仔細觀察了周邊的全部情況。他發現,牧人選擇在這個地點作為落腳點,是經過周密思考的。如果真像武遜所說,夏天前麵的河床充溢河水時,這條河流就既是天然的屏障,可以阻隔來自對岸的野狗和狼群的攻擊,又可以為人畜帶來沙漠中最寶貴的水源,屋後的那片胡楊林,同樣擋住了大漠上的沙暴,也是一重很好的保護圈。袁從英在四周的硬地上還發現了好幾個凹陷下去的土坑,看去是人力所為。從土坑裏已被燒成黑色的泥土來看,這幾個土坑是專門用來點篝火的。袁從英蹲在土坑邊細細搜索,還找到了好多塊燒得黝黑的鐵條和鐵片,像是燒烤食物時候用剩下的。看來這些篝火堆不僅被用來嚇退企圖靠近的野獸,同時也幫助在此暫居的牧人們烹飪美味的食物。

韓斌跳下炕來把他拉到桌前,噘著嘴:“哥哥,這鍋子全都鏽了,不能用的。”

袁從英一看,鐵鍋內外果然都鏽跡斑駁,拿手一摸就沾上黑紅的鐵鏽,他衝著韓斌笑了笑:“看來你今天還是吃不上麵條。”

韓斌扁了扁嘴,幾乎都要哭了,袁從英這才發現他的額頭上腫起來一大塊,問:“這又是怎麽回事?”

韓斌帶著哭音抱怨:“我剛才去草棚子裏麵找鍋子,地上有個鐵疙瘩,絆了一跤,好疼!”

袁從英想了想,把自己撿來的一塊最大的圓鐵皮放到桌上,沾了點水擦幹淨,讓韓斌把饢掰成小塊,平放在鐵片上麵,還在饢上灑了點鹽和油,塞進燃著柴火的炕洞裏麵。不一會兒,烤餅的香氣就充滿了小土屋,取出來一嚐,果然又香又脆,三人這才津津有味地吃了個飽。

狄景暉連連讚歎:“很好,很好。這才是原汁原味的塞外美食,比麵條好多了。”

韓斌拉著袁從英的胳膊道:“哥哥,這個好吃,可我還是想吃麵條。”

袁從英剛點了點頭,狄景暉插嘴道:“等明天那個武校尉帶我們去了伊柏泰,你想吃什麽都容易。”

袁從英抬眼看了看狄景暉,輕聲道:“你真這麽想?”

狄景暉一愣:“是啊,怎麽了?你覺得有問題?”

袁從英搖搖頭,隨後任狄景暉再問什麽,他都不開口了。

桌上的蠟燭很快就燃盡了,袁從英要節省著用,不肯再多點一支。狄景暉和韓斌本已累得筋疲力盡,吃飽喝足往炕上一倒就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為了防範野獸,袁從英還是去屋外點起一堆篝火,他守在篝火前一坐又是大半宿,實在是太累了。雖然戶外的徹骨嚴寒還能讓他不至於沉睡,但頭腦中也時時有些半明半暗的恍惚,好像一忽兒又回到了多年前一個人亡命天涯時的情景,當時便是這樣,即使疲困得幾乎要死去,也還是要強迫自己保持警惕,否則下一刻就有可能遭到滅頂之災。當然,現在的情況還有所不同,那時候他還可以一時泄氣到恨不得死了算了,如今他連這樣自暴自棄的權利都沒有了,因為他必須活著,才能保護好屋子裏麵的那兩個人。真的萬萬沒有預料到,他們的塞外生涯會如此開始。

為了找件事情做,提提神,袁從英拿來那個生鏽的鐵鍋,從地上抓起堅硬的細砂摩擦鍋子上的鏽斑,他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又一遍,居然把鐵鍋裏的鏽斑全部磨光了。就這樣好不容易挨過了最深沉的黑夜,遠端的天際開始初露曙光,袁從英覺得自己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到屋內去喚醒狄景暉,讓他去守篝火。因為已是黎明,狼群基本上不會再來了,點著篝火隻是以防萬一,所以他才能勉強放心讓狄景暉代替自己值守。狄景暉倒休息得很不錯,醒來就感覺精神煥發的,興衝衝地跑去屋外準備看大漠日出,袁從英便躺到炕上昏睡了過去。

袁從英看著這個情景,心中突然覺得十分可笑,在這個荒蕪的大漠中,他隻想著要防備野獸的攻擊,萬萬沒料到最後還是遭了人的暗算。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冷笑了一聲。睡得懵懵懂懂的韓斌這時也從炕上爬起來,看到門前二人的樣子,又驚又怕,低呼著“哥哥”,就縮到袁從英的身後。袁從英伸出左手撫摸著韓斌的肩膀,輕聲安慰:“別怕。”

也許是多年來身經百戰、出生入死所形成的直覺,袁從英對於麵前這個殺手並不感到絲毫的畏懼,此人身上完全沒有那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殺氣,青銅麵具後麵的那雙眼睛在看到韓斌以後,似乎還閃出一抹柔和的光。當然,這都隻是感覺,隔著一個屋子的距離,又背對清晨微薄的光線,其實袁從英隻能看到那個殺手的整個輪廓,但他就是覺得很鬆弛,沒有什麽緊張感,以至於想和對方開開玩笑。

袁從英正在琢磨著如何開口,狄景暉可等不及了。他方才站在篝火旁,正極目遠眺大漠的盡頭,滿懷興奮地期待著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的壯美景象,突然就覺得脖子上一涼,耳邊一聲低嗔:“把手背到身後!”

他低頭看到一個鋒利的刀尖抵著自己的脖子,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隻好乖乖地把手伸到背後,隨即便感覺雙手被一個繩套牢牢縛住了。緊接著,狄景暉被那人推搡著進了土屋,他原以為袁從英看到自己被抓會立即出手相救,卻沒想到袁從英一點兒都不著急,站在那裏好整以暇地不知在想什麽,抓自己的這個殺手也不開口,雙方就這麽呆呆地對峙著。狄景暉心裏著急,嘴裏就嚷起來:“袁從英!你快救我啊!”

那殺手聽他一嚷,手上加力,匕首尖刺破皮膚,頓現細細的一抹血痕,狄景暉痛得深吸口氣,袁從英立即向前邁了一步,冷冷地道:“這位姑娘,咱們素不相識,無緣無故地不必如此吧?請你先放開他,有話好說。”

那殺手被他說得一愣,這才揚聲道:“你們這幾個漢人到底是幹什麽的?怎麽會來這裏?”

狄景暉聽著她的聲音果然清麗悠揚,真是啼笑皆非,自己竟被個年輕女子挾持在手裏。

袁從英輕輕重複著:“你們這幾個漢人……”搖搖頭,他自嘲道,“來了塞外,居然身為漢人也成了件罪過。”說著,他又向前連邁了兩步,已經直逼到狄景暉二人的麵前,才又開口道,“我們是昨晚上被人帶到這裏的,連這是個什麽所在都全然不知。看樣子姑娘對這裏很熟悉,願聽賜教。不過,在此之前,還是請你先把此人放下。”他指了指狄景暉,稍停片刻,才輕鬆地笑道,“你看他這麽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漢人,全無用處。放下他吧,沒關係的。”

青銅麵具後飄出一陣清朗甜潤的笑聲,那女殺手果然將手中的匕首一撤,鬆開縛住狄景暉雙手的繩套,又把他往前一推,嬌叱道:“說得沒錯,漢人男子就是沒幾個有用的。”

狄景暉揉了揉脖子,轉過身,衝著女殺手道:“哎,你也太過分了吧。趁人不備下黑手,還說我沒用,難道你們胡人女子就是這麽有用的嗎?”

那女子輕哼一聲:“誰讓你們跑到這裏來的,這是我們部族牧人的歇宿之地,除了我們部族裏的人,從來沒有漢人來的。”

袁從英這時候已經坐回到土炕上去了,他根本沒有休息多久,還是十分疲憊,連話都不想說,就看著狄景暉和這胡人女子對答。

狄景暉覺得手裏濕濕的,原來黏的是脖頸上給劃出的血,他恨恨道:“我狄景暉真是倒黴倒到家了,千裏迢迢跑到這個鬼地方,居然還著了個胡人女人的道!哼,等那個武遜來了以後,我倒要問問他,把我們放在這麽個破屋子裏到底是什麽意思?”

那女子聽到武遜的名字,好奇地問:“哦?是瀚海軍的武校尉把你們帶來的?那他自己去了哪裏?”

狄景暉沒好氣地回答:“原來你認識他啊。他去伊柏泰了,今天會來接我們。”

“你們也要去伊柏泰?”

“是啊。哎,武遜不也是漢人嗎?怎麽他也知道這個地方?”

這兩人正說得起勁,韓斌從土炕上爬了下來,跑到那女子的身邊,仰著腦袋一個勁地看她。那女子蹲下身來,親熱地伸出手去拉韓斌,柔聲問:“小弟弟,你怎麽也跑到這個地方來的?你叫什麽名字?”

韓斌回答:“我叫斌兒。”一邊抬手去摸女子的麵具,女子往後躲了躲,笑道:“你這小孩兒,想幹什麽呀?”

韓斌眨了眨眼睛,突然跑回到土炕邊,從行李裏麵掏出樣東西,還朝袁從英看了一眼,見袁從英沒有阻止的意思,才舉著那樣東西跑回到女子麵前,往她眼前一遞:“姐姐,我們也有和你一樣的麵具。”

那女子一見麵具,頓時驚呆了,接到手中左看右看,抬高聲音問:“你們、你們怎麽會有這個?”

狄景暉得意了,慢條斯理地道:“想知道這東西的來曆嘛,告訴你也行。不過你問了我們這麽多問題,是不是也該讓我們看看你的臉?你那麵具的樣子太凶悍,看著影響心情。”

他的話音未落,那女子橫著匕首直指他的麵門:“少廢話!快說!”

狄景暉這回不買賬了,氣狠狠地盯著那女子:“如此毫無婦道,果然是粗野的胡人女子作為!你想殺就殺吧,我狄景暉威武不屈,是為君子!”

“你!”那女子氣得跺腳,朝土炕上看去,隻見袁從英靠在炕上,幹脆連眼睛都閉起來了,好像正在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胡人女子被他看得臉上紅暈泛起,低聲嘟囔道:“喂!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麵具的來曆了吧?”

狄景暉哪裏還能答話,隻是目不轉睛地死盯著那雙勾去他魂魄的眼睛。胡人女子的臉越來越紅,連脖子根都熱起來了,她咬了咬嘴唇又往外走,狄景暉在她身後大叫:“你……別走!”

“幹什麽?”年輕女子隻好又站住,等著狄景暉的下文。

狄景暉張口結舌地愣了半晌,才問出一句:“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子被氣樂了,嬌嗔道:“你這漢人,不僅沒用,而且還是個傻子!”

“他平常倒不是這麽傻的。”袁從英本來都已經躺下了,這會兒又慢慢坐起身來,懶洋洋地看著門口的兩個人。

狄景暉聽見了他說話,隨口問道:“咦?你還不睡?”

袁從英苦笑道:“我確實很想睡,可是你們倆這麽吵,我怎麽睡得著?要不,還請二位移步屋外慢慢攀談,如何?”

胡人女子撲哧笑出了聲,臉上頓時春光燦爛,明豔如花。狄景暉本來稍稍恢複了點鎮定,此刻看到她巧笑嫣然的樣子,馬上又呆住了。

袁從英看著他的呆相,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對那胡人女子道:“還是我來回答你的問題吧。這麵具是一個漢名叫作梅迎春的突厥人贈送給我們的,他的真名,我們也不知道。”

“梅迎春?”胡人女子歡喜地嚷起來,“他是我的……”她突然用手掩住口,俏皮地眨眨眼睛,嘟囔道,“啊,他沒告訴你們真名,那我也不能說。”

袁從英點頭:“嗯,隨便你。”

女子眼珠一轉,笑著問:“你們這幾個漢人到底是從哪裏來的?怎麽會和我……啊,梅迎春碰上的?他為什麽要給你們這個麵具?”

袁從英再歎了口氣,對狄景暉道:“狄景暉,我真的撐不住了,講故事還是你來吧。”

“哦!”狄景暉如夢方醒,趕緊定定神,清了清嗓子道,“這個,說來話長得很。在下狄景暉,他叫袁從英。還請姑娘先賜芳名,大家好稱呼,然後我慢慢對你說。”

胡人女子笑道:“呸!我還有事呢,沒工夫和你們聊天。你們方才說武遜校尉去伊柏泰了?”

“是啊。”

“嗯,那我要走了。”

胡人女子扭頭就往外走,狄景暉趕緊跟出去,就見她輕盈地跳上等在外頭的一匹栗色駿馬,一撥馬頭就朝荒原上跑去。

狄景暉衝著她的背影嚷:“喂!你……還來嗎?”

話音尚在原野上回**,那一人一馬早已絕塵而去。

其後的一整天裏,狄景暉猶如掉了魂一般,除了神思恍惚地衝著大漠發呆,就是不停向遠處張望,自言自語地抱怨武遜怎麽還不來接他們。袁從英一直睡到下午太陽偏西的時候才醒過來,就看到韓斌趴在自己的身邊發愣。他在炕上坐起身來,看到韓斌額頭上的腫包消了不少,便對韓斌微笑道:“怎麽了?斌兒,為什麽不高興?”

韓斌吐了吐舌頭:“這個地方隻有沙子石子,沒啥可玩的,我好無聊。”

袁從英問:“狄景暉呢,他在幹什麽?”

韓斌一撇嘴:“他呀,在發瘋!”

話音未落,狄景暉像陣風似的刮進土屋,看見袁從英醒了,便大聲嚷起來:“好啊,你總算醒了!你看看,天都要暗了,那個武遜怎麽還不來接我們?這樣子今天如何到得了伊柏泰?”

袁從英皺了皺眉:“你小聲點行不行?我的耳朵又沒有聾。”

狄景暉氣呼呼地往大樹樁上一坐,嘟囔道:“叫又如何?反正這裏也沒旁人聽得見。”

袁從英留意觀察著他的神情,嘲諷地笑道:“你就這麽想去伊柏泰?”

狄景暉眉毛一挑,哼道:“怎麽了?走了幾個月不就是為了到伊柏泰嗎?好不容易近在眼前了,還在門外轉悠,白白浪費時間!”

袁從英沉默不語,狄景暉等了半晌,不耐煩地道:“你能不能說句話?你到底在想什麽?”

袁從英從炕上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朝荒原上眺望著,沉聲道:“我認為武遜不會很快來接我們去伊柏泰的。”

狄景暉一驚:“什麽?這,不會吧。他走時不是說得好好的?”

袁從英指了指樹樁桌上那個大包袱,道:“如果他一兩天裏就會來接我們,就不用留下這麽多東西了。給我們這些東西,似乎是打算讓我們在這裏過上幾日。”

“啊?”狄景暉這回真的震驚了,他下意識地碰了碰手邊的包袱,緊鎖雙眉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這個武遜……看起來還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他怎麽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情?”

袁從英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想,他可能有什麽顧慮。而且我覺得,他對我們一直有些成見。”

狄景暉沉著臉想了想,突然冷笑道:“他對我們有成見?是對你有成見吧?哼,你對人家老端著個落難將軍的架子,傲慢得緊,如果我是武遜,我也不舒服!”

袁從英橫了他一眼:“我什麽時候端架子了?你瞎說什麽?”

狄景暉冷哼一聲,道:“我沒有瞎說,你這一路上和武校尉說說笑笑過嗎?就一直拉長著張臉,好像別人都欠了你似的。你這麽對我我都忍了,畢竟是我狄景暉連累你在先,可你這樣對別人,就不能怪人家不服氣!”

狄景暉立即反唇相譏:“你落到這種處境,當然沒什麽可說可笑的,最好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有多冤多苦,讓世上的每個人都為你鳴不平!”

袁從英恨恨地道:“我不冤,來塞外戍邊本就是我的心願,我也不苦,這樣的日子我從小就過慣了。倒是你這位宰相大人的貴公子,向來都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就算是當了流放犯,也比天下所有的流放犯都舒服一百倍……”

狄景暉不等他說完,就嚷起來:“我不舒服!是誰說了見到庭州刺史以後就能把我安排妥當的?我倒不知道,在大漠裏麵住土屋喝臭水吃幹餅就叫作安排妥當!而且這樣的日子還不知道要過到什麽時候!哼,真是太可笑了,你最好不要弄到把我們餓死渴死在這個大漠裏麵才好!”

袁從英氣得臉色煞白,咬了咬牙,半晌才道:“是我沒辦好事,讓狄三公子你受委屈了。不過你放心,就是我死也絕不會讓你餓死渴死在這裏。”

二人吵了個不歡而散。狄景暉坐在屋裏生悶氣,袁從英跑到茅屋旁去查看駱駝和馬,他立即發現那峰原本就很衰弱的老駱駝快不行了,它側著身子躺在地上,嘴裏呼出難聞的臭氣,兩隻大大的棕色眼睛半開半合,眼神暗淡無光。袁從英去茅屋裏抱來些幹草喂它,它啃了幾口就停下來,繼續躺在地上喘氣。韓斌一直跟在袁從英的身邊,看到老駱駝這個樣子,也很難過,嘟囔著問:“哥哥,它是不是要死了?”

袁從英想了想,讓韓斌去取那個被自己擦幹淨的鐵鍋,盛點清水給駱駝喝。韓斌很快就端來一鍋的水,放在駱駝的麵前,它立即把鼻子和嘴都浸到水裏,拚命地喝起來,沒一會兒就把鐵鍋裏的水全都喝光了。韓斌咽了口唾沫,輕聲道:“原來它是渴壞了。”

駱駝喝過水,又曲起兩條前腿開始嚼起幹草來,似乎精神好了很多。袁從英讓韓斌也同樣去端了鍋清水給馬喝,很快這兩匹牲口都恢複了活力,邊吃草料邊打起響鼻,韓斌看得開心,摸著它們的身子咯咯笑起來:“原來你們也不要喝鹹水啊,壞家夥!”

袁從英來到土屋裏,檢查盛著清水的木桶,隻剩下半桶了。他在心裏計算了一下,結果毋庸置疑,這些水最多隻夠他們這三個人和兩匹牲口支持兩天了。袁從英突然覺得心髒猛跳,似乎麵對千軍萬馬他都沒有這樣緊張過。假如武遜後天早上還不出現,難道他們就真的要渴死在這個大漠中了嗎?正想著,狄景暉也來到木桶邊,探頭看看桶裏的水,臉色也變得更難看了,扭頭便走。這天晚飯他們吃的仍然是用炕火烤熱的饢,連韓斌都沒有再叫嚷著要吃煮麵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