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亂 局

在告別母親的兩個多時辰之後,楊霖再一次陷入了巨大的絕望之中。這絕望就像越抽越緊的繩圈,將他的脖頸死死纏繞,令他感到難以形容的窒息,和無法擺脫的幻滅。

金城關與蘭州城隔黃河相望,但與蘭州城的繁榮喧鬧相比,金城關要荒僻冷清許多。而這裏,又是金城關外最荒蕪的地區,就在高聳的城牆之下,到處都是荒草和碎石,多年沒有人跡。就在這個荒僻地區的中央,有一大片孤墳林立的亂葬崗。據說南北亂世之時,這裏曾經發生過血腥的大屠殺。數不清的老幼婦孺被殘暴的匪徒所殺,殘缺不全的屍體扔得遍地都是,血腥之氣曆經數月不散。因為都是合家大小被滅門,所以過去很多時間都沒有人來收屍,給這些慘遭橫禍的可憐人一個入土為安的機會。幾載風吹雨打以後,所有的屍體均化成森森白骨,或隱或現在亂草叢中。

沒有人敢靠近這個地方,每到夜幕降臨,即使是離開幾裏外,都能聽到猶如嗚咽般的聲音在此地上空回**,經久徘徊,陰慘不絕。也曾有過一群大膽的僧人,在荒地中央修起一座簡陋的寺廟,把那些白骨撿起來埋葬,還為蒙冤而死的亡魂做道場超度,說是要以絕大的善念來平複鬱積的怨恨。但他們也沒能成功,隨著寺內住持和方丈相繼離奇死亡,小和尚們在恐懼之下紛紛逃離,各奔東西而去。剛剛有了些香火的寺廟被遺棄,而這個地方除了多出些沒有名姓的亂墳之外,便是空餘一座清冷破敗的寺廟,徒增更多的恐怖氣息而已。

對金城關外的普通百姓來說,這片城牆根下的亂墳坡,就是個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哪怕官府也從不在此涉足。但也就是這個地方,就是這座被遺棄的寺廟,在過去的一年多裏,卻是楊霖到得最多的地方。隻要有可能,他都會乘著夜深人靜的時候來到這裏,流連一個通宵,再趕在黎明之前離去。而實際上,他並不是唯一一個這樣做的人。

但是今晚,在這座殘破寺廟的大雄寶殿中,坐著的倒確實隻有他一個人,哦,不,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人。在楊霖的對麵,坐著另外一個人。那人的臉埋藏在燭光的黑影之中,根本無法看清麵容,隻有一雙灼灼有神的眼睛,將內心的殘忍和惡毒毫不掩飾地暴露出來,欣賞獵物似的死死盯著對麵的楊霖。

這夜,真冷啊,怎麽形容都不會過分的冷。但是楊霖的額頭早已汗水淋漓,他全神貫注地盯著麵前的那五枚骰子,其中的三枚已經躺倒,全都是黑色,另兩枚還在賣力地旋轉著,楊霖的雙手**地抓住桌沿,似乎想要伸過去幫個忙,讓那兩枚骰子能夠聽話地躺在自己想要的那麵,但又被恐懼所震懾,不敢有半分動作。他的手指是白的,嘴唇是白的,臉頰也是白的。

對麵之人的眼神愈發冷酷:這樣的情景他看得太多太熟悉了。每當此時,他便清楚地知道,又一個人將要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之中。幸運?哼,他們太愚蠢了。這個世上即使有幸運,也永遠不會屬於他們。當然,有時候他也會捫心自問,是否做得太過狠辣,但是,他發現每次自己找到的答案都是一樣的。不,不是他將這些人帶入地獄,是他們自己,自作孽不可活,他,隻不過是一個具體的操辦者而已。或者,僅僅是一名領路人。

多少次,麵對和楊霖此刻極其相似的情形,他甚至會有種衝動,想要大喝一聲,提醒對方懸崖勒馬,幡然悔悟。但事實上,每一次他都做出恰恰相反的舉動,就像現在他馬上要做的那樣。

又一枚骰子躺倒了,仍然是黑的。楊霖已經汗如雨下了,嘴角不自覺地劇烈**,唇邊甚至泛出了幾點白沫,對麵之人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歎息了一聲,“吧嗒”,最後一枚骰子倒下了,沒有絲毫懸念地露出白色的那一麵。楊霖猛地往後一仰,嘴裏發出呻吟不像呻吟,歎息不像歎息的聲音,但是對麵之人聽得很清楚,很享受,他聽到楊霖說的是:“我輸了!”

大雄寶殿裏死一般的寂靜,楊霖仰麵靠在椅背上,兩眼直勾勾地瞪著房梁,許久沒有絲毫動作。對麵之人很有耐心地等待著,同樣紋絲不動,他知道,要給自己的犧牲品一點兒時間,讓他們能夠適應並最終接受命運的安排。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楊霖仿佛大夢初醒,從椅上站起身來,眼神空洞地四下看了看,便搖搖晃晃地朝門外走去。就當他要跨出殿門的那一刹那,一個喑啞破損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怎麽?這就打算離開?”

楊霖被臨頭一擊似的猛然晃動著身體,頹然倚靠在殿門邊,終於支持不住,滑倒於地,他垂著腦袋坐在地上,好像失去了知覺。

那人從桌邊站起來,緩緩來到楊霖的身後,繼續用他那嘶啞破碎的嗓音說著:“想走也可以,把你欠的那些錢還了,但走無妨。”

楊霖依然委頓在地上,但全身都開始劇烈顫抖起來,他慢慢轉過身,還是低垂著頭,有氣無力地道:“我沒有錢,真的沒有錢……所有的錢,所有的錢,都輸給你了。”

那人慢慢蹲下身子,將臉湊到楊霖的麵前,道:“原來你沒有錢。那麽,你就不能這麽輕易地走了。”

楊霖終於抬起頭,臉上已然淚水縱橫,他瞪著對麵的人,哆哆嗦嗦道:“我、我不是已經把那樣東西給了你。那、那是我母親從皇宮裏帶出來的寶貝,值很多很多錢,你知道的……”

“哦?值很多錢嗎,值多少錢?我可不知道。就憑你一張嘴這麽說,我怎麽知道會不會上當?再說,我似乎記得,那樣東西也早讓你抵了五萬錢給我。而這五萬錢,你十天前便又輸給了我。那件東西,就算它真的值錢,此刻也已經屬於我了,你,還得另籌錢款,還你的賭債!”這人的嗓音猶如利器在鑄鐵上劃過,每一聲都是既刺耳又嘶啞,聽著簡直令人難以忍受。

楊霖不由得抬手去擋自己的耳朵,此時此刻,這聲音更是帶給他如刀剜心般的銳痛。不!刻骨的絕望令他瘋狂地搖起頭來,難道一切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難道他楊霖真的要完了嗎?最可怕的是,也許還要拖累他可憐的母親。

“娘……”楊霖淚如雨下。

對麵之人嘖嘖歎息著搖頭道:“看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就知道喊娘,有個屁用!行了,今天可是除夕,我已經花了太多時間陪你,不想再繼續和你耗個沒完。你說吧,到底打算怎麽辦?”

“你要我怎麽辦?”

“不是已經和你說得很清楚了?兩條路你選擇。一、你把這一年多來欠的賭資全部還清,咱們立即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二、若是不打算還錢,那麽就按我吩咐你的,去做那件事情。隻要你做成功了,到時候自然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這裏的賭債也給你一並勾銷!”

楊霖哀歎道:“你知道我選不了第一條,我、我已經身無分文了。連我娘剛給我的那些銀兩,也、也都輸給你了。”

那人輕鬆地道:“那麽就選第二條咯。早和你說了,這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楊霖麵露恐懼道:“可是、可是我就是弄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我那樣去做?這樣做你究竟可以得到什麽好處?”

那人一聲冷笑:“你想得還真多!到底是讀書人。可惜,最該想的你不想,光想些沒用的!我能得到什麽好處你不用管,你也管不著。如今你若是沒有其他選擇,便老老實實按我說的去做。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楊霖不吭聲了,他低著頭,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許久,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抬頭道:“好,我可以去做那件事情。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楊霖瞪著雙迷茫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可以按你說的去做。但是你必須將那件東西還給我。我母親到現在還沒發現我偷走了它,我隻要將它拿回家中,就立刻動身去神都。你放心,我會照你吩咐去做的!”說完,他凝神閉氣,等待判決似的眼巴巴地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對麵之人沉默了一會兒,饒有興味地端詳著楊霖走投無路的神情,突然撲哧一樂,道:“自己已經山窮水盡了,居然還想到要和我談條件,真是好笑至極啊。你娘含辛茹苦把你養大,我都替她不值!”

“你!”楊霖臉色大變,拳頭越捏越緊,眼睛裏的迷茫已經被刻骨的仇恨所取代,聲嘶力竭地叫道,“你這個惡魔!是你引誘我走上這條路的,也是你一步步設局讓我深陷博戲無法自拔。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賭窩害了多少人,你若是逼人太甚,我、我就去官府告發你!”

那人連連搖頭道:“那樣你就不怕你的老母親傷心欲絕嗎?她可還一心盼望著她的兒子蟾宮折桂、金榜題名,有朝一日幫她光宗耀祖呢。”

楊霖咬牙切齒道:“我會向我娘坦白的。我也會向她老人家發誓,從此洗心革麵重新做人。她會相信我的,她會原諒我的!”

那人又是一樂,語氣輕鬆地道:“可惜啊,到時候我隻要把那件東西往外一交,官府知道這是你娘從皇宮裏搞出來的,你娘當時便會被殺頭的。她就是想原諒你,也沒有機會咯。”

這話終於令楊霖徹底崩潰了。他雙膝跪倒在對方的麵前,顫抖著手去抓對方的袍袖,一邊語無倫次地哀求道:“不不不不,你、你絕對不可以把那東西交出去,那會害死我娘的,會害死她的啊!好、好,我答應你,我什麽都答應你,一切都照你吩咐的去做,一切!”他嘶喊著,埋頭痛哭起來。

對麵那人厭惡地將楊霖的手從自己的身上扯落,罵道:“哭吧,你就是哭死了,這個地方也不會有人來救你!要讓你明白點道理,怎麽這麽費勁!我且告訴你,那樣東西半個月前我已派人送往京城,你如果真的想要回來,隻有立刻動身去洛陽,然後按我說的去做。要想救你和你的老娘,這就是你唯一的機會!”

楊霖繼續趴在地上哭泣著,那人從袖中取出張字條,扔到楊霖的麵前,冷冷地道:“就是這個地址,你到了洛陽去找他便是。他會告訴你接下去該怎麽做。總之,不要心存僥幸,這是你唯一的生路!”說完,他起身拂袖而去。

楊霖在地上又趴了一會兒,等到那人的腳步聲消失,他突然跳起身來,將麵前的紙條撿起來揣入懷中,急急忙忙地四下望了望,伸手抹去眼淚,便飛快地跑出了大雄寶殿。戶外風雪交加,荒草早已被層層疊疊的積雪覆蓋,楊霖彎下腰,竭力辨別著雪上的足跡。很快,他找準了方向,沿著一條新鮮的足跡跟蹤而下。

集賢殿中的百官守歲大宴就要開始了。整個大殿早已張燈結彩,花團錦簇,布置得華彩奪目富麗絢爛。為了創造節慶溫馨的氣氛,太子特意頒旨,讓百官不必像平時上朝那樣,在明福門前列隊站班,凍得簌簌發抖地等待宣召,而是直接到集賢門外會合,再依序進殿入席。像狄仁傑這樣倍受尊重的老臣,或者王公侯爵,則更是被讓到離集賢殿不遠的集賢書院,熏香品茗,議書閑談,既能享風雅之趣又可敘同僚之情,也算是他們一年到頭難得的輕鬆一刻。

狄仁傑沒有去集賢書院和大家共同候宴,而是獨自一人帶著沈槐,坐在冷冷清清的中書省裏。他作為宰相,曆來將在守歲宴中與人周旋應酬當作公務處理,從來沒有喜歡過,但也從來沒有逃避過。可是今年,他卻突然有了一個理由,可以避開所有或諂媚或狡詐或陰險或倨傲的麵孔,以筵席組織者的身份,躲在這個突然顯得特別僻靜的地方,說是在處理宴會的各項事務,其實也是在獨享一份意外的寧靜吧。

當然,因兼著整個新年慶典的主持,即使躲在這裏,狄仁傑也並不能感到輕鬆。和明天元正日的新年朝賀不同,宮中守歲的過程沒有正式的禮儀程序,說穿了就是君臣聚在一處吃吃喝喝,賞樂觀舞,但畢竟是皇宮裏的節慶,一招一式仍來不得半點馬虎。光參加宴會的官員和王侯的名單都是皇帝欽定的,整個宴會的座次擺放也因此而來,容不得一點兒差錯。

集賢殿內空間有限,各位大人之間又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不可以讓他們摩肩接踵有失體麵,滿打滿算也就擺放了九九八十一張席位。剩下那些輪不到進殿的官員、學士、高僧等就隻能在集賢殿外的廣場上列席。如此寒冷的冬夜,要在室外待一整個晚上,可不是件輕鬆的事情。當然,和能夠與皇帝共迎新年的無上榮耀相比,挨點兒凍實在算不得什麽,決不會有人因為這個放棄進宮守歲的機會,所以每年都有年老體弱不自量力的家夥,經過這個守歲之夜便受寒病倒。

為了安排這些殿內殿外的座席,禮部可謂是動足了腦筋,既要考慮到尊卑高低,也要照顧到親疏遠近。所以一旦有人因為任何原因缺席,座次的編排就要相應做出調整。顯然,除了皇帝本人之外,也就是經她授予全權的人可以決定座次的變化,其他人即便是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也絕對不敢造次的。此刻狄仁傑坐在中書省裏,倒是沒有其他的事情要忙,所需操心的也就是最終赴宴的人是否有變化,如果有,那麽座次應該如何相應地變化。

酉時剛過,尉遲劍從集賢門匆匆趕來,手裏拿著最終到席的名單。沈槐迎上前,從尉遲劍手中接過名單,轉身呈給狄仁傑。

狄仁傑慢慢品完嘴裏的一口茶,方才將名單展開,細細地看了一遍,臉上露出微笑。沈槐和尉遲劍不由相互看了看,再看狄仁傑,他又將名單看了一遍,方才放下,歎了口氣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啊。”

沈槐跨前一步道:“大人,您……”

狄仁傑搖搖頭,提起筆來,在名單上圈圈畫畫,片刻便將那份名單重新折好,遞還給尉遲劍,微笑道:“尉遲大人,辛苦你了。”

尉遲劍雙手接過名單,作了個揖便快步離開了。

狄仁傑又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方才對滿臉狐疑的沈槐道:“沈槐啊,你想不想知道,今年有多少官員缺席今日的筵席?”

沈槐沒有回答,隻是沉靜地看著狄仁傑。

狄仁傑冷笑一聲,道:“你說說,不過一份二百人的名單,缺席的竟有三十七人之多,難道不是怪事嗎?看來不少人對這新年守歲宴,並非趨之若鶩,反倒是避之不及啊。”

沈槐驚問:“怎麽會這樣?這、這可是榮耀非凡的事情啊,怎麽會避之不及?”

狄仁傑朝他瞥了一眼,淡然問道:“你說呢?”

沈槐遲疑著問:“難道、難道是因為太子……”

狄仁傑冷哼一聲道:“張氏兄弟借口要陪伴聖上,不出席今晚的守歲宴,實際上就是表明他們不把太子放在眼裏的態度。他們認為迎歸廬陵王是他們的功勞,太子理應對其感恩頌德,而他們自己則全然不必對太子表示尊重。”

沈槐又問:“那麽其他那些人……”

“其他的人我看了,絕大多數本來就是張氏的黨羽,全靠著奉迎張氏兄弟一路升官,自然唯他們馬首是瞻。哦,另外還有一件怪事,吏部侍郎傅敏昨日夜間猝亡,他是梁王的妹夫,故而梁王也以此為由推辭了今夜的宴會。”

這下沈槐更是大吃一驚,大聲道:“傅大人死了?太突然了,死因是什麽?”

狄仁傑搖頭道:“不清楚。我也是剛從這份缺席名單上得知這個消息的。這個傅敏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富商之子,仗著大筆的家財居然和梁王攀上了親,兩年不到就升遷到了吏部侍郎這樣的高位,實在是令人齒冷!”

沈槐猶豫著道:“不過,傅敏既然是朝廷命官,他突然死亡,還是應該查問下原因吧。”

狄仁傑微微一笑:“這事梁王自會追究,他總得給自己的妹妹一個交代,不必你我操心。不過傅敏的死給了梁王一個不參加守歲宴的借口,倒頗為古怪。”

沈槐皺起眉來思考著:“梁王不來,是不是帶動了一批武派官員也不來?”

狄仁傑讚許地點頭道:“沈槐,你很是老練啊。你說得很對,要不然也不會少了那麽多人嘛。”稍停了停,他又接著道,“此外,還有兩名缺席的,便是咱們都知道的鴻臚寺周大人和劉大人了。”

沈槐默默頷首。

狄仁傑沉吟片刻,突然笑道:“如此也好,少了許多麻煩,不用和那些人應酬,今年的這個守歲宴我倒有心情參加了。”

集賢殿內外,酒過三輪,宴入佳境,歌舞升平,君臣同歡,好一副其樂融融的盛世佳節之景。狄仁傑一邊頻頻把酒言歡,一邊仔細觀察著席內官員們的神情。表麵的喜氣洋洋之下,的確能感覺到明顯的不安和惶恐。狄仁傑心裏很清楚,他們在擔心什麽,害怕什麽,又在期待著什麽。人聲喧嘩之中,他突然感到強烈的緊迫感,這感覺壓得他透不過氣來,抬頭望向正前方,那個身穿明黃團龍袍的人,正臉漲得通紅,局促而慌亂地履行著他的職責,舉動間都是不自然、不自信。狄仁傑在心中深深歎息著,太子真的能夠擔起江山社稷的重任嗎?他真的能夠成為厘清眼前亂局,並最終撥雲見日的真龍天子嗎?狄仁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胸口隱隱作痛,他告誡自己必須要再多做一些,更多一些,越多越好。

沈槐無聲無息來到他的身後,輕聲道:“大人,您的臉色不太好。沒事吧?”

狄仁傑點點頭:“沈槐啊,老夫不勝酒力,你替我擋擋,我出去走走。”

“是。”

狄仁傑又敷衍了幾句,便轉身悄悄退出了集賢殿。

站在殿外廊簷下的陰影裏,冷風拂麵,狄仁傑感到頭腦清醒了不少。殿外的宴席因不在太子跟前,各人更加放鬆,也鬧得更歡,一時竟沒有人發現狄仁傑。狄仁傑沿著廊下的陰影慢慢走開,再次感到強烈的孤獨,這個除夕之夜,他即便是再努力,也終於無法抗拒自心底最深處湧起的思念。是的,他想念他們,那兩個已經遠在幾千裏之外的孩子。他以為把他們兩個放在一起想會感覺好受些,但此刻他才意識到這隻不過是自欺欺人。最可怕的是,他們離開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是會一遍遍地質疑自己,當初的決定究竟是對,還是錯。

狄仁傑回頭望向殿內,沈槐正在和幾位大人推杯換盞,十分融洽。袁從英就從來不肯幫他做這類事情。狄仁傑記起曾經試過讓他替自己應酬,結果這個家夥硬是陰沉著一張臉自始至終誰都不理,活活把狄仁傑氣了個半死,從此便斷了這種念頭。旁人都以為袁從英對狄仁傑言聽計從,隻有狄仁傑自己心中清楚,袁從英隻做他願意做的事情,“一切都聽大人的吩咐”。

狄仁傑對自己苦澀一笑,已經一個月餘一天了,這兩個孩子至今沒有給過他一個字。年輕人終究是心腸硬啊,狄仁傑很想當麵訓斥他們一頓。狄忠說得很對,袁從英一向就是這個作風。出去辦事的時候,不論是走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三個月,除了遞送最緊急的案件線索,從來不給他寫封報平安的信件。

很久以前,狄仁傑也曾頗為正式地向袁從英指出過這個問題,當時這家夥無奈地笑著,強詞奪理地回答道:“大人,您就別為難卑職了。我實在不知道給您寫什麽,再說,我總覺得我自己比那些信走得快。等我都回來了,您再收到我寫的信,我會覺得很尷尬。”

這算是什麽道理?然而,狄仁傑接受了袁從英的理由,就像接受並且縱容袁從英的其他很多行為一樣。在宦海沉浮一生,狄仁傑見識了太多虛偽的情誼,言不由衷的表白,所以才更明白那些質樸言行之後的赤子之心。很多時候,狄仁傑會情不自禁地想要好好保護這份難能可貴的真誠,但卻總有太多的牽絆、太多的需要、太多的顧慮,使這種保護變得無力,最終化為虛無。

今天,在這盛大的皇家夜宴之前,狄仁傑又一次默念:是我太自私了。可是,再換個角度想,又覺得似乎自私得還不夠。紛亂的朝政,難測的亂局,靠一己之力終究太辛苦太為難,狄仁傑從來沒有像這一個月那樣,體會到自己對袁從英的需要,可袁從英已經走了,走得那麽堅決,為了離開,情願付出最沉重的代價。

當阿珺姑娘站在明亮溫暖的堂屋前愣神的時候,她可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這兩個狼狽不堪猶如從天而降的陌生男人,竟會與大周朝最高級別的權力和地位有密切的關聯,此時此刻還讓大周宰相在皇宮的守歲宴上牽腸掛肚,思緒萬千。

正在她發愣的當兒,躺在地上的那個老婦人發出微微的呻吟,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因屋子裏暖和,這老婦人又被那梅姓壯漢放到了火盆近旁,隻一會兒的工夫,那老婦人身上凍結的冰霜,和著她全身上下的冰水,流得遍地都是。這老婦人眼看著就是躺在一個小水泊之中了。梅姓壯漢有些為難地看著阿珺:“阿珺,這個老婦人,你看……”

話音未落,阿珺已經快步來到老婦人跟前,蹲下身瞧了瞧,又伸出手去摸摸那老婦人的濕衣,便回頭對梅姓壯漢道:“梅先生,你快把這大娘扛到我屋裏去,我先替她把衣服換了。”

“好。”梅先生駕輕就熟地將那老婦人往肩上一扛,便隨阿珺出了堂屋。

狄景暉這三人被扔在堂屋裏頭,一時無所適從,主人不在,他們也不好隨意走動。袁從英在冰河裏泡了一回,身上本已濕透了,又加一路上的冰雪,熱氣一熏,現在也是從頭到腳往下淌水。狄景暉看著他的樣子,惡聲惡氣地嘟囔:“快把這身衣服換了吧,你總不會想把人家姑娘的屋子搞成澡堂子吧?”

袁從英不吱聲,從行李包袱裏取出幹淨衣服,走到一邊脫去上衣,還沒來得及換上,門被“嘭”地推開,梅先生大步流星地踏入屋內,恰恰看到袁從英背上密布的傷痕,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涼氣。狄景暉也是第一次看到這些,頓時驚得目瞪口呆。

好在那梅先生頗有涵養,見袁從英換好衣服回過身來,便立即遮掩起訝異的表情,態度自然地向二人微笑著施禮:“真是慚愧,梅某蒙二位的救命之恩,這一路慌亂,竟還不曾問得二位恩公的姓名。小可梅迎春,不知道二位是……”

他的話音剛落,袁從英便抱拳答道:“在下袁從英。區區之勞,何足掛齒。梅兄不必客氣。”

緊接著,他又問了句:“閣下不是中原人士?”

狄景暉一聽這話,猛然發現方才光顧著救人,竟未注意到這位梅先生原來是位高鼻深眉、碧眼棕發的胡人,看年紀和他二人相仿,也是三十來歲,生得人高馬大,威武雄壯,方才冰河遇險救人時很有些江湖豪俠的風采,但此刻的言談舉止又彬彬有禮,儒雅生動,十分有教養。

梅先生聽袁從英指出自己並非漢人,灑脫地一笑。他瞥了眼狄景暉,又問:“那麽這位兄台是……”

狄景暉隨口應道:“在下狄景暉。”

“原來是狄兄。”

二人正兒八經地見了禮,狄景暉笑道:“怪不得我一直覺得你說話有些含混不清,本來還以為是舌頭給凍僵了,原來你本就不是漢人。”

梅先生連連點頭:“狄兄說得對,梅某本來就不是漢人,這口漢話是後來學的,雖然花了梅某許多的功夫,卻始終不能學出原汁原味來。”

狄景暉也爽朗地笑了:“哎呀,你這口漢話已經足夠好了,除了個別地方還有點兒胡腔,仿佛舌頭打了個結,別的竟比普通的漢人百姓都要說得好,還頗有些文縐縐的儒生味道。”

梅先生一拱手:“狄兄過獎。”

狄景暉忍不住打趣道:“這口漢話也就罷了。隻是不知道梅兄的這套繁文縟節又是從哪裏學來的?”

梅先生大笑:“狄兄見笑了。在下雖出生蠻夷,卻向來最仰慕中原人士的禮儀規矩,你們的先賢孔子不是說‘道德仁義,非禮不成’嗎?”

狄景暉大為感歎道:“梅兄,看來你還真是精通漢學啊,令人心生敬佩!”

袁從英微微皺眉,聽著梅狄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對答,突然插話道:“梅先生,那位大娘怎麽樣了?”

梅先生眉峰輕蹙,眼中閃過不易察覺的嘉許之色,答道:“阿珺已給這位大娘換下了濕衣,安頓在她自己的**暖著,這位大娘凍得不輕,如今仍然神誌昏迷,估計需要些時間才能緩過來。”

袁從英聽了這話,轉過頭去,板著臉對狄景暉道:“狄景暉,你要不要去給她看看。”

狄景暉鼻中出氣,低聲嘟囔道:“我?我個階下囚憑什麽去給她看?我自己還要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

袁從英沒好氣地道:“你胡說什麽,不就是讓你去給人看看病。”

狄景暉衝他一瞪眼:“那你不會好好說?”

“我哪裏不好好說話了?”

“就憑你這一臉的陰沉,也能算好好說話?”

梅先生在一邊笑起來,朗聲道:“二位兄台,二位兄台,你們先別急。聽梅某說一句,梅某方才看了,那位大娘已無大礙,又有阿珺姑娘在旁邊照料,暫且不去看也可。”說著,他輕輕揚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道,“我看咱們也別都站著了,今天累得夠嗆,不如先坐下敘談。”

大家看了看,屋內有一張圓桌、幾張椅子,也確實都累得不行,便各自落了座。韓斌早困得東倒西歪,一直耷拉著腦袋靠在袁從英的身上。袁從英便搬了把椅子在自己旁邊,韓斌趴到椅子上,腦袋枕著袁從英的雙腿,立即呼呼大睡。這梅先生倒有趣,仿佛自己是此地的主人,端起桌上的茶壺倒了幾杯茶,遞給袁從英和狄景暉,自己仰脖連喝兩杯,方道:“今天在黃河裏喝了一肚子冰水,都不覺得渴了。”

他朝二人端了端茶杯,接著又笑道:“二位兄台如不介意,可否告訴梅某你們是做何許營生的?怎麽會在這種日子裏頭跑到那黃河岸邊上去?”

袁從英喝了口茶,低著頭不說話。

狄景暉輕哼一聲,大剌剌地道:“梅兄,我看你像是個見過世麵的人,恐怕心裏對我二人的身份已有些揣度?不妨說來聽聽,我看看你猜得準不準。”

梅先生也不尷尬,泰然自若地回答:“梅某的確不敢隨便猜測二位的身份來曆,不過從二位的言行氣度來看,絕不是普通的人。”

狄景暉朝袁從英橫了一眼,語帶譏諷:“嗬,普通人怎麽會在除夕的時候徘徊在冰河岸邊?我倒是想做普通人,哪怕過一天的安生日子也好。可惜啊,身邊總有人時時刻刻地盯著,絕不會讓我忘記自己的身份!”

梅先生笑問:“哦,身份?什麽身份?”

狄景暉正要張嘴,想想又把話咽了回去,悶頭喝茶。梅先生也不追問,隻是含笑看著狄袁二人。屋子裏突然安靜了下來,三人麵麵相覷,竟自無言。

“梅先生,梅先生。”

門外有人在喊,梅先生跳起來:“是阿珺!”

連忙去開門,寒風卷著飛雪撲入屋內,阿珺端著個大大的食盤走進來,梅先生忙伸手接過放在桌上,嘴裏連聲道:“阿珺姑娘,這麽重的盤子,你該叫我幫忙的。”

阿珺道:“沒事,我端得動。你們幾個都餓了吧,我方才去廚房找了找,暫且隻有這些涼粥和小菜,就都拿來了。還沒來得及熱,那位大娘沒醒,我也不敢離開太久。梅先生,勞你再去廚房提個小爐子來,你們就自己在這裏把粥熱了吃吧。”

這姑娘的容貌溫婉清秀,一副嗓音卻宛轉柔媚,直入人心,平平常常的幾句話讓她說來,充滿了溫柔親切的情意,竟仿佛有種磁力,把幾個男人聽得都有些發呆。看到大家沒有反應,她的臉上微微泛起紅暈,指著食盤裏的酒斛,微笑著說:“梅先生,還有你上回買來喝剩的酒,都在這裏,你們也先熱了再喝,別喝涼的。”

“好,好。”梅先生如夢方醒,連聲答應著,出門去廚房取爐子。

阿珺一眼瞧見睡得爛熟的韓斌,輕聲道:“這孩子這麽睡要著涼的。”她眨眨眼睛,抬頭看了看袁從英,“讓他到我屋裏來睡吧,我那裏暖些。”

袁從英猶豫了下,便點頭道:“好,多謝姑娘。”他拍了拍韓斌,“斌兒,醒醒。”

韓斌毫無動靜。

阿珺輕輕地笑起來:“睡得真熟。不要叫醒他,你抱他來吧。我的屋子就在對麵,沒幾步路。”

袁從英抱起韓斌,跟著阿珺穿過堂屋前的小院子,來到東廂房。阿珺打開房門,側身將袁從英讓進去,直接領他進了裏屋。裏屋的**,那位大娘還昏沉沉地躺著,袁從英抱著韓斌來到床前,詢問地看著阿珺。阿珺指了指床的外側:“就讓他睡這兒吧。”

袁從英把韓斌放到**,阿珺展開被子將他蓋了個嚴嚴實實,這才回首對袁從英微笑:“這下不會著涼了。”

袁從英欠身道謝:“多謝姑娘,可是……你今晚不能睡了。”

阿珺低聲道:“沒關係,今晚是除夕,本來就要守歲的。再說,我爹爹還沒回家,我要等他。”

袁從英忙問:“令尊這個時候還在外辦事?怎麽還沒回家?需不需要我們去找找?”

阿珺的臉上掠過一抹憂慮的神情,微微搖了搖頭:“不用,爹爹就快回來了,我等著便是了。”

袁從英看看她,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又道了聲謝,就離開了阿珺的閨房。

袁從英回到堂屋,梅先生已經取來了小爐子,正熱著酒。狄景暉看到有酒喝,情緒頓時又振作了不少。堂屋裏添了個爐子,又新增幾分暖意,淡淡的酒香漸漸飄出,幾個時辰前的生死危機,突然變得那麽不真實,猶如一個遠去的夢境。

梅先生提起溫熱的酒斛,滿滿地斟了三杯酒,正對狄、袁二人,高高端起自己麵前的那杯:“二位兄台,今日是除夕,你我三人能相逢在這裏即是有緣,梅某先敬二位一杯。”說完,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袁從英和狄景暉也各自幹杯。滾燙的酒液流入腹中,緩緩逼出滿身的寒氣,胸中的鬱結似有鬆動,額頭漸漸冒出汗珠來,眼睛深處不期之間蘊出點點濕意。

狄景暉長歎一聲:“馬上就要新年了。這個除夕會如此度過,我過去即便是想破腦袋,也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啊。”

梅先生微笑點頭,袁從英也端起酒杯:“梅兄,我二人不透露身份來曆,實在是有難言之隱,希望梅兄不要介意。在下自飲一杯,向梅兄賠罪。”

梅先生忙道:“袁兄過慮了。出門在外,有些不方便的地方也很自然。所謂相逢不必相識,隻要是意氣相投,便做得朋友!”

三人又幹了一杯,狄景暉笑道:“梅兄,也別光說我們兩個,其實我看你也神秘得很啊。你的身份來曆一定也很不簡單。”

梅先生朗聲大笑:“狄兄真是心直口快。不錯,不錯,咱們其實是彼此彼此。”

狄景暉轉了轉眼珠,狡黠地問:“梅兄,既然彼此彼此,我們就都不追問對方的來曆。可是,你的漢名實在有趣,這個名字的來曆是不是可以告訴我們?”

梅先生又是一陣爽朗的大笑,半天才止住笑聲,答道:“我也知道這個名字頗為古怪。其實這名字是我的頭一個漢學老師給起的。他不僅精通漢學,還擅長占卜算卦等異術,是個有道行的奇人。據他說,給我取個像女人的名字,是為了遏製我命中的殺氣。”

狄景暉好奇地問:“哦?那為什麽要姓梅呢?”

梅先生道:“這隻是個巧合,他問了我的生辰八字,說我命中缺木,最好在姓名中帶個木字,恰好我那位老師自己姓梅,便就給我用了這個姓。而我又生在冬季,老師便給我起了迎春這兩個字。那時候我還不通漢學,也不知道這名字是什麽意思,就認了下來。等後來常常被漢人笑話,才知道這個名字實在女氣得很。”

梅迎春大為讚同:“是啊,意思好就行了。名字嘛,不過是用來識人的手段。我的本名不便讓人知曉,遊曆中原的時候一直就用梅迎春這個名字,如今倒也習慣了,居然還越來越喜歡。”

狄景暉舉杯:“嗯,自己喜歡才最重要,管別人笑不笑!梅兄,為了你這精彩的名字,來,咱們再幹一杯!”

梅迎春和狄景暉碰了碰杯,仰脖幹了杯中之酒,看袁從英沒有喝,便朝他舉了舉杯子,問:“袁兄,怎麽?這酒不對胃口?”

袁從英微笑著搖頭:“不是,我隻是不常喝酒,有點兒不勝酒力,請梅兄見諒。”

梅迎春聞言仔細端詳了下袁從英,微微皺眉道:“袁兄的臉色是不太好,怎麽才喝了這點酒就……”

狄景暉瞥了袁從英一眼,隨口道:“沒事,他平常也不喝酒的。”

袁從英站起身來,對二人抱了抱拳:“抱歉,我覺得有些悶,想出去透透氣,二位請自便。”隨後便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屋內,梅迎春詫異地問狄景暉:“袁兄怎麽了?”

狄景暉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本來一直好好的,把你們救起來以後突然就發起脾氣來,他平時倒從來不這樣。”

梅迎春朝門口張望著,有些擔心道:“我看袁兄的臉色很不好,會不會那時為救我們落入冰水,受了凍身體不適?而且方才我看到他的背上,怎麽有那麽多傷?”

狄景暉盯著手中的酒杯,有些鬱悶地回答:“坦白對你說,我也是頭一回看到那些。梅兄你要是想知道原委,恐怕還得問他自己。不過按我對他的了解,這人硬氣得很,受點凍不會怎麽樣的。”

梅迎春低頭想了想,對狄景暉道:“我出去看看他。”

狄景暉示意他隨便,繼續自斟自飲。梅迎春起身出門,一眼便看到袁從英的身影,獨自站在堂屋前的廊下。

梅迎春走到袁從英的身邊,發現他正注視著漫天飛舞的大雪,便默不作聲地站在他的身邊,一樣靜靜地凝望漆黑夜空中如粉如霧的白色雪花。半晌,袁從英收回目光,才發現身邊站著的梅先生,驚訝地問:“梅兄,怎麽不在屋中喝酒?”

梅迎春淡然一笑:“袁兄在此賞雪,可比我們這些酒徒要風雅很多。”

袁從英苦笑著搖搖頭:“讓梅兄見笑了,我從來不是風雅之士,隻是心中突然有些感觸,也不懂如何排遣,便覺憋悶得很。”

梅迎春連連搖頭道:“噯,你們漢人的一代梟雄曹操不是有名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嗎?我看狄兄就很得這詩中的精髓。梅某雖不知道二位的心事,但袁兄既然和狄兄是同路人,也應該學學他嘛。”

“好。”袁從英點頭,從地上抓起一大把雪,用力地擦了擦臉,振作起精神,隨梅迎春一起回去堂屋。

狄景暉看見二人回來,也不多說話,站起身來便給二人把麵前的酒杯斟滿,三人舉杯便飲,如此這般,沉默著連幹三杯,狄景暉輕輕一拍桌子,歎道:“真痛快啊!”

三人這才圍著圓桌重新坐下。

狄景暉頗為讚賞地對梅迎春道:“梅兄,你的酒量很不錯嘛。”

梅迎春瀟灑地揮揮手:“自小便在大漠草原上生長,酒是當水來喝的。隻沒想到,二位兄台也是好酒量!”

狄景暉欣然一笑,朝袁從英偏了偏頭:“哼,我與他?頭一回喝酒就差點打起來。”

“哦?”梅迎春好奇地問,“還有這樣的故事?左右無事,是不是可以說來聽聽?”

狄景暉連連擺手:“還是不要提了,我估計他到現在還懷恨在心呢。否則為什麽今天突然又對我橫眉冷目的?”

袁從英悶悶地回了句:“和那沒關係。”

狄景暉來勁了,追問道:“那你今天是怎麽回事?”

袁從英低下頭不說話。

狄景暉眼睜睜地等了他好大一會兒,看他就是沒有開口的意思,才恨恨地道:“你這個人有時候就是這麽不痛快,費勁!”

梅迎春忍著笑搖頭:“你們兩個人的性情實在是天差地別,真不知道是怎麽走到一處的。”

狄景暉瞪著眼睛道:“你以為我想啊,我是沒有辦法!”

梅迎春忙舉起酒杯:“喝酒,喝酒。”

又喝了幾杯酒,袁從英朝窗外望了望,問:“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了?”

狄景暉道:“我估摸快到子時了,眼看著就是新年了!”

袁從英皺起眉頭,低聲道:“這位阿珺姑娘的爹爹是幹什麽的?這種時候還不回家?”

狄景暉奇道:“她還有個爹爹?你怎麽知道的?”

“她方才自己對我說的,要等她爹爹回家來過節。”袁從英沉吟片刻,注視著梅迎春,正色道,“梅兄,到現在我們都還不知道你是怎麽掉到黃河裏的,又是怎麽遇到那位大娘的。能對我們說一說嗎?還有,梅兄怎麽和這戶人家熟識,這個宅院孤零零地坐落在如此荒僻的野外,隻一個姑娘和父親居住,家裏麵連個丫鬟仆役都沒有,這姑娘的爹爹除夕都深夜不歸,也實在是奇怪得很。不知道梅兄是否了解些其中的緣故?”

梅迎春含笑點頭道:“說怪其實也不怪,待我慢慢給你們解釋。不過,首先容我猜測一下,二位是今天從黃河對岸過來的,我說得對不對?”

狄景暉不以為然地應承道:“說得不錯。要說這也不難猜,這種時候若不是為了渡河,誰沒事往黃河岸邊跑……”忽然,他的眼睛一亮,大聲道,“我知道了,你也是渡河的吧?不過我們在冰上沒瞧見有人一路,所以你應該是從此岸出發!”

狄景暉幹笑一聲:“你這話有趣,難道還有別的辦法不成。就是走過來的,走了一整天,累死人了。”

梅迎春鄭重道:“走冰渡河很不容易,既要有膽量又要有辦法,你們還帶著個小孩子,在下佩服!”

袁從英本來一直聽著沒說話,這時插進來道:“梅兄,這麽說,你原來也是打算走冰渡河嗎?”

梅迎春道:“是的。說來慚愧,梅某在神都有事情要辦,本來今天就該抵達洛陽的。一個多月前,梅某就到了這裏準備渡河東去,卻因故多盤桓了幾天,沒想到就碰上了大雪封河,行程受阻。好不容易等到這幾天河上冰封得結實了,才決定要在今天走冰渡河。可待我到了黃河岸邊,發現自己犯了個嚴重的錯誤!”

袁從英低聲道:“你不該帶著你的馬。”

梅迎春長歎一聲:“袁兄說得太對了!唉,我本來也想過,馬匹不擅走雪地冰路,帶著會多有不便,可我實在是不願意拋下我那墨風,它從小就跟著我,是匹千金都難求的良馬啊。”說到這裏,他的眼中猛然閃現出點點淚光,呆呆地望向窗外,一時間神情恍惚。良久,深深地歎了口氣:“是我害了它。”

大家都沉默了,每個人都下意識地豎起耳朵,期望能再次聽到那匹神駒淒厲的嘶叫,但實際上,除了呼嘯的風聲,他們什麽都聽不到。過了好一會兒,袁從英低聲道:“梅兄,明天一早我和你一起再去黃河岸邊找它。”

梅迎春苦笑著點了點頭:“現在我倒是寧願明天找不到它,如果它不見了,就說明它自己逃出了生天,否則……”半晌,還是梅迎春自己重整了心情,繼續往下說,“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今天我到了黃河岸邊打算渡河,沿岸尋找了很久合適的渡河地點。岸邊太滑,墨風一路走得十分費勁,耽誤了不少時間。我找了幾個下冰的地點,可都因為墨風下不去,隻好放棄了。如此幾次三番,弄得人困馬乏,天也過了晌午。我眼看著再不出發,就不能趕在天黑前渡到對岸,便有些著急。

“恰恰那時,我找到了咱們最後上岸的那片大滑坡,便想試試看讓墨風沿那滑坡而下,可誰想墨風剛一踏到那滑坡的邊沿,就再穩不住步幅,直接就滑到了冰麵上。本來我想著,就這麽滑上河麵倒也未嚐不可,我自己也隨坡而下,與墨風到了一處。但緊接著,我就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那墨風在冰麵上根本無法行走,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助它站穩,剛邁開步子,便又摔倒。這樣我真的是進退兩難了,往前走走不動,要想退回來,又想不出法子把墨風弄上岸,一直折騰到天都快黑了,河麵上又起了風,我才痛下決心,打算先拋下墨風,趕回來找人去幫忙。

梅迎春臉色陰沉地停了下來,給自己滿斟一杯酒,仰脖就幹,半晌才道:“我見有人落河,也未曾多想,便投入那冰窟窿救人。可恨那冰窟窿周圍的冰麵實在太脆,我試了幾次都沒法把老婦人送上冰麵,連我自己也再無法爬上去。那情形袁兄你也很清楚,我就不用細說了。說實話,今天若不是二位搭救,我梅迎春之命休矣。你們漢人有話,大恩不言謝,梅某此刻也不多說什麽。今生今世,必有機會讓二位知道梅某的為人!”說完,他默默飲幹杯中之酒,眼中乍現銳利而深沉的光華。

集賢殿前的廣場四周,為了給參加夜宴的諸位大人取暖,特別立起了幾十根高達丈餘的方形銅柱,柱內熊熊燃燒的烈焰,源源不斷地給整個廣場送來暖意,火勢是這樣的猛烈,靠近銅柱的地方竟讓人產生溫暖如春的錯覺。今天是節日,為了助興,每根銅柱旁還多站立了四名身披重甲、英姿勃發的千牛衛將領。這些被精心挑選出來的俊朗年輕人,負責每隔一段時間,就用鼓風的皮囊向銅柱內送入強烈的新風,火柱在風力的催動下,一齊向黑色的夜空噴出滾滾熱浪,並伴著震耳欲聾的轟響,猶如隆隆的炮聲,又像陣陣雷鳴,這是大唐的聲勢,也是大周的氣韻,何其熱烈,何其豪邁,又何其雄壯!

“恩師!”

一聲呼喚把正凝神觀賞火柱的狄仁傑驚醒,他回頭望去,宋乾身披三品重臣的紫色袍服,容光煥發地站在麵前。狄仁傑滿意地上下打量著自己的這個學生,不錯,很不錯,能夠亦步亦趨地跟隨自己的安排,也能夠忠心耿耿地執行自己的指令,宋乾會有今天完全是在意料之中。不出差錯的話,他還將是自己為李唐將來所鋪設的棋局中,一枚相當有力的棋子。景暉這孩子就是喜歡自作聰明,一味地鄙夷做棋子的命運。看看,宋乾就是一枚做得十分成功的棋子,而且還會繼續成功下去,和他相比,那兩個遠在天涯的傻小子,實在是幼稚得令人心痛。

狄仁傑微笑道:“宋乾啊,你怎麽找出來了?”

宋乾跨前一步,恭敬道:“方才在殿內未尋到恩師,問了沈將軍,他說您身體不爽,出來散步了。學生牽掛得很,也就無心喝酒了,趕緊出來看看。恩師,您沒事吧?”

可能是喝了些酒的緣故,宋乾的臉微微泛紅,有些激動地道:“恩師,您這麽說是讓學生無地自容了……”

他還要繼續往下說,被狄仁傑打斷道:“好了,不要激動嘛。老夫隻是與你開個玩笑。”

宋乾很識相地閉了嘴,陪著狄仁傑沿廣場邊的石階慢慢走,風中飄起細小的雪珠,猶如白色的小花輕舞飛揚,悠悠落上蒼鬆翠柏的枝葉間,銅柱中的火焰再次被風鼓起,巨大的熱浪衝天而上,在銀白的雪霧中烈焰滾滾。

狄仁傑和宋乾停住腳步,回首望向這如夢如幻的景致,陷入各自的思緒。沉默了半晌,狄仁傑突然想起了什麽,問道:“宋乾啊,關於劉奕飛大人的案子,你這一天來可查出什麽線索?”

宋乾正色道:“恩師,學生正想和您聊聊這件事。這個案子實在是蹊蹺得很啊。”

“哦?你詳細說說看。”

“是。”宋乾擰起眉頭,思索著道,“劉奕飛大人的屍體此前已經被送回家中停放。學生親自帶著仵作去劉大人家中查驗。經細查,仵作確認劉大人是被一柄匕首刺中後心而亡,因匕首直入心髒,劉大人肯定是當場斃命的。從匕首刺入屍體的位置和力度來看,行刺之人當時就站在劉大人的身後,行刺的手段既迅速又堅決,故而劉大人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就被刺中。他隨即往前倒去,被周大人扶住,周大人的手才沾上了鮮血。”

“凶器可曾找到?”

“找到了,就在事發地點的宮牆之外。是一柄很普通的匕首,市上隨處都可以買到。”

狄仁傑點點頭,繼續問道:“事發現場都勘探過了嗎?可曾發現什麽特別的蛛絲馬跡?”

宋乾回道:“學生親自去察看過了。事發的地點是在鴻臚寺到東宮的一條巷道中間。前方不遠處就是賓耀門,巷道的一側是成行栽種的鬆樹,另一側就是皇城的外牆。”

狄仁傑輕捋胡須道:“可曾發現什麽可疑的足跡?”

宋乾小心地回答道:“因為這些天都在下雪,足跡在雪地上倒十分清晰。除了劉大人和周大人的足跡之外,並無第三人的足跡。”

狄仁傑猛一回頭,問道:“隻有他二人的足跡?”

宋乾忙道:“是學生沒有說清楚。在從鴻臚寺到事發地點的一路上,隻有周劉二位大人的足跡,事發的地方足跡一片混亂,又有鮮血和劉大人倒地的壓痕,確實無法辨別清楚。但是在旁邊的皇城牆上,倒是發現了有人翻越的痕跡。”

“是的,就在翻越的痕跡近旁。”

“那足跡能否跟蹤呢?”

“皇城牆外不遠處就是洛水,那足跡到了洛水邊就混入其他的足跡之中,再也無法尋找了。”

狄仁傑凝神思索了一會兒,又問道:“據周大人說,他看到劉大人被殺後,就瘋狂地往前奔跑,一路都聽到有人在身後跟隨,還有個聲音一直在他的耳邊說‘生死簿’。那麽,自事發現場開始到周大人被人發現的地方之間,又有什麽特別的痕跡嗎?”

“這……”宋乾遲疑著說,“從事發地點到周大人被發現的地方之間,要說足跡嘛,其實就隻有周大人自己奔跑的足印。但……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哦,什麽奇怪的事情?”

宋乾的聲音裏透出一種古怪的憂懼,慢慢地道:“在周大人的足跡後頭,有一條血跡緊緊跟隨,不是足跡,隻是一條血跡,似乎是一路滴落的。每隔一段距離,這血跡還畫出個模糊的‘死’字,一直延續到周大人被發現暈倒的地方。”

狄仁傑注意地觀察著宋乾的表情,許久,才冷冷地道:“果然是夠古怪啊。對這件案子,你可有什麽看法?打算怎麽辦?”

宋乾思忖著道:“從皇城牆上的翻越痕跡和丟落的匕首看,劉大人應該是被一名翻越城牆進入皇城的凶手所殺。學生想來,這個凶手必定是在巷道邊等待多時,等周劉二位大人走到身邊才動的手。殺害了劉大人之後便翻牆而逃,順手丟棄了凶器。”

狄仁傑微微點頭道:“那麽,凶手的動機是什麽?他為什麽要殺害劉大人?”

宋乾略顯尷尬地道:“這個學生還未查察清楚,還,還需要些時間……”

狄仁傑輕輕拍了拍宋乾的肩膀,鼓勵地道:“宋乾啊,一天的時間對這樣一起案件來說,肯定是不夠的。老夫不是在質疑你的能力,隻是想從自己的經驗來給你些幫助和啟發,你不必有顧慮。在老夫看來,你已經做得很多很好了。”

宋乾拱手道:“學生慚愧。”

狄仁傑往前走了幾步,又道:“除了動機以外,還有幾個問題,你也可以想一想。一、這個凶手是如何進入皇城的?”

“會不會翻牆而入呢?”

“這當然是一個可能。但問題是城牆旁邊白天一直有守衛巡邏,根據案發的時間來看,這人在白天就翻牆而入的可能性不大。另外,他怎麽知道周劉二位大人當天晚上一定會走這條巷道,難道他天天翻牆進來等在那裏不成?所以老夫覺得,凶手趁夜色翻牆而逃的可能性較大,但並不是翻牆進入的。”

宋乾忙問:“那他還有什麽辦法進入皇城呢?”

狄仁傑微笑道:“辦法很多嘛。這些天為了新年的慶典,左右掖門每天都要到戌時以後才關閉,出入的人員中更有不少外來的工匠和藝人,雖然有盤查,但嚴謹不如平時。再說了,凶手會不會本來就是皇城裏麵的人呢?”

狄仁傑微微點頭:“嗯,這也算是一種解釋。”頓了頓,他又道,“那麽假如凶手是外麵的人,就產生了第二個問題,凶手為什麽要在周劉二位大人路過那條巷道去東宮的時候殺人?假如他是皇城外的人,要殺劉大人的話,在皇城外殺人恐怕比在皇城內要容易得多吧?他何必要冒這麽大的風險?”

宋乾無言以對。

狄仁傑繼續道:“所以,從我們剛才的討論看,老夫認為你最應該去徹查的,仍然是動機。劉大人為什麽會被殺?什麽人想要置他於死地?隻有理清了這些,這樁案子才能找到頭緒。如果僅僅是被現場的情況牽著鼻子走,恐怕要誤入歧途。”

宋乾一驚,忙問:“恩師,您的意思是說,有人在故布疑陣?”

狄仁傑微笑道:“宋乾,我可什麽都沒說,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宋乾連連點頭,想了想,又問:“恩師,對那行血跡和‘死’字,您有什麽看法嗎?”

狄仁傑冷淡地回答道:“老夫一直認為,某樣事物越是看上去玄之又玄,本質上就越是簡單。對於這血跡和‘死’字,老夫目前沒有什麽看法,但我覺得,你查案時大可不必把這放在心上。”

宋乾愣愣地看著狄仁傑,若有所悟,遲疑了半晌,又問:“恩師,您或許還不知道,前日夜間,神都除了劉大人這件命案之外,還發生了兩樁暴卒的事件,並且都與這個‘生死簿’有關。”

狄仁傑一驚,猛停住腳步,回頭質問宋乾:“怎麽回事?”

宋乾鄭重地道:“一是吏部侍郎傅敏大人在遇仙樓暴卒,二是天覺寺的圓覺和尚失足墜塔。”

狄仁傑死死盯著宋乾,嘴裏低聲地重複道:“傅敏?圓覺?遇仙樓?天覺寺?居然還有這樣的事情?同時發生在前日夜間的暴卒事件?”他突然提高聲音問道,“宋乾,你為什麽說這兩樁暴卒事件都和‘生死簿’有關?”

宋乾誠惶誠恐地答道:“恩師,事情是這樣的。白天學生在大理寺整理公務,並檢查劉大人的案件時,聽到一些下屬談起傅敏傅大人暴卒的事情。”

狄仁傑抬手道:“其實這件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梁王就是因為妹夫傅敏的暴卒而婉辭今晚的守歲宴,但我倒不知道這件事情還和什麽‘生死簿’有關。”

宋乾點頭道:“我聽說,傅大人前日夜間去遇仙樓飲酒作樂,還有兩位吏部的同僚作陪。他們通宵飲宴,一直鬧到昨日淩晨,陪宴的妓女柳煙兒提議要玩藏鉤,於是便熄滅燈火,本來說好傅大人待那柳煙兒將物什藏好以後便亮燈猜鉤,哪想到等燈火再亮之時,那傅大人已然病發身亡了。”

“嗯,據說傅大人一向縱欲無度,不拘小節,從不注重修身養性,身患各種暗疾,尤其是有心痛的毛病,也曾數次發作,偶有凶險的狀況。所以這次在夜宴中突然身亡,也不算太意外的事情。”宋乾說到這裏,略帶嘲諷地道,“聽說梁王的妹妹知道傅敏暴亡,不但沒有絲毫的悲傷之情,反而破口大罵,說早料到他有這一天,死在花街柳巷就是活該。”

狄仁傑沉吟道:“哦,她是這麽說的?”

宋乾點頭道:“是啊。按說此類暴卒的事件,如果事主家屬不做他疑,那也無需特別的處理。但坊間都在傳說,傅敏大人死去的時候,周圍散落了些黃色的紙片,上書‘生’‘死’二字,非常怪異,鬧得人心惶惶,說什麽的都有。當然最多的說法,還是說傅大人不自檢點,欠下了太多的風流債,將陽壽一並耗盡了,所以才有陰司來提前索命。”

狄仁傑冷笑道:“你也相信這種說法?”

宋乾略有些尷尬地道:“學生隻是聽到這些傳聞,並未調查過真偽,故而也不敢妄自采信。”

狄仁傑問:“梁王似乎還未對此事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宋乾搖頭道:“學生未曾聽說。”

狄仁傑默默地思考著,過了一會兒,道:“那麽天覺寺圓覺和尚的死又是怎麽回事?”

宋乾答道:“恩師您想必知道,這天覺寺是朝廷指定的譯經藏經的寺院?”

狄仁傑點頭。

宋乾接著道:“就是這個原因,天覺寺倒是將圓覺和尚的死報到了大理寺。情況是這樣的。這個圓覺和尚是天覺寺的庫頭僧,前日夜間,竟從寺院後麵的天音塔上失足摔下而死,直到昨晨早課的時候才被眾僧發現。”

狄仁傑疑道:“你怎麽能肯定他是失足摔下而死?”

“恩師容稟,天覺寺眾僧發現圓覺死在天音塔下之後,便直接報到了大理寺。當時學生正在忙劉大人的案子,便派了少卿秦大人去天覺寺查察。據秦大人回來後報稱,在天音塔最高層的拱窗前發現了空的酒樽,而圓覺的僧衣上雖經過夜間的風雪,仍能聞出酒氣,所以初步斷定圓覺在死前喝了許多酒。和天覺寺其他僧侶談話也了解到,圓覺嗜酒,經常喝得酩酊大醉。所以秦大人推斷,圓覺前夜也必是躲到天音塔上去喝酒,醉酒之後不辨方位,從天音塔上的拱窗處失足跌下,才死在天音塔下。”

狄仁傑緊縮雙眉,緊接著便問:“那麽所謂的‘生死簿’又是怎麽和圓覺的死聯係起來的?”

“是這樣,在圓覺的屍體旁邊也發現了不少散落的寫有‘生’‘死’的紙片。所以學生才不由自主地將這兩件事情聯係了起來。都是意外暴卒,又都是沉迷酒色貪欲,似乎、似乎……”

宋乾鼓足勇氣道:“似乎確實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或者也可以說是報應吧。”

又是一陣沉默,許久,狄仁傑輕輕地歎了口氣,道:“宋乾啊,我曾經說過很多次,世上一切的事情都是有因有果,而且我也相信,這些因果的關聯隻在現世,無關彼界。當然,你剛才所說的這兩件事情,看上去蹊蹺詭異,有太多含混不清的因素在裏麵,我不能也不願憑空就做出任何的判斷。這樣吧,讓我來給你一個建議。”

“恩師請賜教。”

“傅敏的事情,如果梁王或者傅敏的其他親眷沒有要求,咱們就先不去理會。但是圓覺的這樁案子,絕不能隨隨便便了結。待這個新年節慶過後,我會去天覺寺走一走,看一看,然後再說。”

宋乾大喜道:“恩師,您肯幫忙徹查圓覺的案子,學生真是求之不得啊。”

狄仁傑微微一笑:“去天覺寺倒也不單單是為了圓覺的案子。老夫在那裏有位舊友,許久不見很是想念,老夫也該去拜訪拜訪。”

宋乾好奇地問道:“恩師在天覺寺還有舊友?”

“嗯,一位多年的好朋友。到時候我會帶你一起過去,你自會知道他是誰。”

正說著,突然間集賢殿前的火柱齊聲鳴響,聲聲不絕,震徹天地。狄仁傑和宋乾相顧一笑:子時馬上就要來了。二人連忙加快腳步,匆匆趕回集賢殿內,他們將在那裏與群臣一起山呼萬歲,共迎新年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