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冰 河
自離開周梁昆的府邸,狄仁傑便在鴻臚寺的正堂從正午一直忙到華燈高上,連口茶都沒來得及喝。任命狄仁傑臨時主理鴻臚寺一切事務的聖旨正午前就到了。那一幹整個上午都似沒頭蒼蠅般亂撞的鴻臚寺官員總算找到了方向,忙不迭地排隊匯報各項事務。
狄仁傑手邊雖有少卿劉奕飛的事務紀要,但畢竟隔行如隔山,這鴻臚寺的禮賓事宜紛繁複雜,又事關君國尊嚴,一點兒馬虎不得,因而也不得不打足了精神應對。好在狄仁傑一向就是迎難而上的個性,又多次參加過曆年朝廷的新年慶典,正所謂觸類旁通,隻見這古稀老人神采奕奕精力旺盛地指揮若定、揮灑自如,著實令人既欽佩又感歎。
剛到鴻臚寺正堂時,雖然堂外等待拜見的官員們已經排起了隊,狄仁傑依然頗有心情地細細觀察了一下正堂的布置。鴻臚寺雖是朝廷最重要的外務機構,但一般的官員平時並沒有機會來到這裏,反倒是各夷狄番蠻的使節,到達神都後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來鴻臚寺登記入冊,上呈貢禮。不過哪裏都免不了分個三六九等,但凡大國使節才有機會在正堂上得到鴻臚寺卿的正式接待,而那些無名小國或者部落的來使,往往被分管地區事務的官員直接送入驛館,隻能在這座宏偉壯麗的正堂之外張望一番了。
見到狄仁傑站在正堂前悠然四顧,鴻臚寺列於正卿和少卿之後的第三把手、鴻臚寺丞尉遲劍趕緊上前施禮,這是個四十來歲的黑臉壯漢,一舉一動卻十分斯文,顯得與他的外貌有些不太相稱。
狄仁傑向他頷首回禮後,便笑道:“尉遲大人是於闐人吧?不知道是否和尉遲敬德將軍有些淵源?”
尉遲劍恭謹地回答道:“狄大人,尉遲敬德將軍正是下官的族祖父。”
“哦?原來是開國元勳之後,失敬。”
“下官慚愧,無德無能,隻求不給先祖蒙羞。”
狄仁傑微笑搖頭,說道:“尉遲大人,鴻臚寺一夜之間折損正、少二卿,如今這副擔子便要落到你的頭上了。”
“有狄大人在此,下官便有了主心骨。狄大人盡管吩咐,下官一定竭盡全力。”
“倒也不急在這一時,尉遲大人,本官見這鴻臚寺正堂的布置十分新鮮,倒有些興趣,尉遲大人是否可以給本官介紹一番?”
“下官樂意之至。”尉遲劍領頭,帶著狄仁傑和沈槐在鴻臚寺正堂裏繞起圈子來。這座正堂從格局上來講,和其他官署並無不同,所特殊的是其間置放的陳設,可謂千奇百怪、雜樣紛呈。最引人矚目的,便是正堂中央的一幅絢彩奪目的波斯織錦地毯。
尉遲劍引狄沈二人來到這幅地毯前,頗為自豪地介紹道:“狄大人,這幅地毯是太宗朝時波斯國進貢來的,在整個大周找不出第二幅來。其色澤絢爛、樣式奇異還是其次,最奇妙之處在於,隨著人的走動和光線的變化,看出來的花紋和光澤都是不同的。”
狄仁傑細細觀賞了一番,果然如尉遲劍所說,不由歎道:“這還真是件稀罕的寶物。”
尉遲劍笑道:“狄大人,咱鴻臚寺正堂上的寶物可不隻這一件。”
“哦?還有什麽?”
尉遲劍將手一揚,道:“狄大人請看,這座石雕蓮花是婆羅門的禮品;這尊銅獅頭來自昭武康國;這幅掛毯是吐火羅進貢的,全部用鴕鳥毛編成;這具象牙由林邑進貢而來;這座碾玉仕女像是新羅當初為我皇登基的賀禮;還有這副純金鎧甲則來自吐蕃……”
他還要繼續滔滔不絕,狄仁傑笑道:“好了,好了,尉遲大人,本官今天真是見識了這鴻臚寺的四方寶物,時間不早了,你要是再這麽介紹下去,新年慶典便可休矣。”
尉遲劍也忙笑著拱手道:“狄大人請見諒,下官看到狄大人有興致,不由得也囉唆起來。您知道,這些寶物樁樁件件都是咱大周泱泱大國威達四海的見證,實在令人自豪啊。”
“嗯,”狄仁傑點頭道,“尉遲大人的心情本官感同身受。不過,本官聽到現在,倒有一個疑問。”
“狄大人請問。”
狄仁傑輕撚胡須道:“據本官所知,四夷曆來朝賀進貢之物,具其數報四方館,引見以進。其中珍異新奇之物或被聖上留在宮中,或賞賜給大臣,其餘的在四方館造冊收存,怎麽這鴻臚寺正堂上會有這些貢品?”
尉遲劍道:“狄大人有所不知。四夷貢品除了您所說的這幾種去向之外,太宗皇帝還為鴻臚寺立下一個特別的規矩,鴻臚寺每年可以從四方館選取數件珍貴貢品,作為這正堂上的陳設。這樣做,一來可以讓所有來我大周的蠻夷,在剛踏入鴻臚寺的時候就見識到我朝四海歸附的威嚴,二來也可以讓這些世間奇珍有機會展露在世人麵前,免得長年存放於庫房中不見天日。”
狄仁傑點頭道:“聖意果然英明,那麽這些寶物是每年一換嗎?什麽時候更換?”
“回狄大人,是每年一換,就是在新年前夕。”
“哦?那現在的這批寶物是新換的嗎?”
“就是在三天前剛剛換上的。不過唯有這波斯地毯是太宗皇帝特許鴻臚寺常年置放的,故而從不曾換下。”
狄仁傑聽著尉遲劍的答話,默然沉思了半晌,又問道:“據本官所知,四方館及庫房也由鴻臚寺統一管理,是嗎?”
尉遲劍道:“閣老所言極是。少卿劉奕飛大人一直都主管四方館的事物,每年的貢物更換也由他主理。”說到這裏,他似是想起劉奕飛已然遇害,臉色一黯,道,“每年辭舊迎新之際都是鴻臚寺最繁忙的時段,大家都全力以赴意圖大展身手,誰想到今年竟出了這等事情……”
狄仁傑問道:“劉奕飛大人最近可有什麽異常?”
尉遲劍聲音微微抖動地道:“在下官看來並無異常。昨天下午,劉大人為了確定元正日太子接見四夷使節朝拜的次序,與下官在禮賓部直忙到戌時,才回鴻臚寺向周大人匯報,哪想到那竟是下官最後一次見到他。”說著,眼中閃過點點淚光。
狄仁傑撫慰道:“尉遲大人不必太過悲傷,劉大人的案子大理寺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而今咱們還是把新年慶典應對過去。哦,尉遲大人,待有閑時你將四方館曆年所收貢物的造冊整理一下。正旦之後,還煩勞親自去庫房清點一番,我要知道結果。”
“下官明白。”
狄仁傑道:“那麽我們現在便開始整理新年慶典事宜吧。”
“請狄大人上座。”尉遲劍待狄仁傑坐到鴻臚寺卿案後,便躬身退到案前。
狄仁傑將劉奕飛的簿冊攤在麵前,邊瀏覽邊道:“先從除夕百官入宮守歲開始吧。今年的守歲筵席仍然像往年那樣,擺在集賢殿?”
“大人所言極是。”
狄仁傑側過頭去對沈槐解釋道:“除夕之夜,聖上和百官共同守歲,算是咱們大周朝廷的內宴,故而並不擺在萬象神宮,而選址集賢殿。另外,從集賢殿可以俯瞰禦花園的勝景。除夕夜,禦花園中張燈結彩,樂舞不斷,那真正是君臣同樂,共度良宵。”
沈槐微微欠身道:“大人,沈槐曾任羽林衛對正,擔當過除夕守歲的護衛,所以知道這些規矩。”
狄仁傑愣了愣,笑道:“倒是我多此一舉了。沈槐啊,你知道得不少啊。真是太好了。”
狄仁傑微掩起手中的簿冊,抬頭對尉遲劍道:“條條細看太花時間,本官還是想請尉遲大人將除夕守歲的準備情況介紹一下。你揀要緊的說,有麻煩的說,其他的便可略過。”
尉遲劍答應一聲,不慌不忙地講解起來。原來這除夕守歲雖說是百官同慶,但實際上真正能夠受邀的,也就是在朝中任職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員和各親王侯爵。名單通常都是由皇帝親自擬定的,今年武皇早在一月前便將名單下發,如今太子也隻是奉旨行事。筵宴和樂舞由禮部具體操辦,鴻臚寺主要負責統籌協調。
狄仁傑聽尉遲劍敘述得頭頭是道,有條不紊,不由頻頻點頭,聽罷歎道:“尉遲大人,本官聽你剛才的敘述,這除夕守歲已經安排得十分妥當,本官便放心了。”
尉遲劍道:“承蒙大人誇獎,其實這些準備工作都是周大人和劉大人此前已經安排好的,到現在該做的也都已經做完,隻需按一應程序監督執行便是。”
接著再看元正四夷朝賀,這倒是鴻臚寺主持的正事,狄仁傑於是和尉遲劍逐項查對,從使臣覲見的名單和次序、新年賀禮和上貢的清單、朝賀的過程、太子的致辭及回贈之禮等等,事無巨細,每樣每件都過問得一清二楚。
待所有事項整理清楚,一抬頭,已過酉時。
尉遲劍感歎道:“狄大人的嚴謹盡職,睿智周到,下官今天算是見識了。”
狄仁傑以手撐案,緩緩站起,搖頭道:“坐了一下午,腿倒麻了。老了,老了。”
沈槐上前輕輕攙住他的手臂:“大人,卑職扶您走動走動。”
狄仁傑點點頭,由沈槐攙扶著在堂前緩緩踱了幾步,停下來對尉遲劍道:“如此看來,各項事宜基本上都準備好了。四夷使節中除了一個西突厥別部的……”
尉遲劍提醒道:“突騎施。”
“對,突騎施的烏質勒王子因暴風雪渡不過黃河,無法及時趕到之外,其他諸番使節都已經確認到賀。”
尉遲劍道:“突騎施隻是個西域的小部落,隸屬西突厥,到不了也無甚大礙。”
狄仁傑沉吟著繼續道:“最後一項要事便是慶典樂舞,今年仍然是秦王破陣舞吧?”
尉遲劍答:“是的,隻是本次樂舞人數增加到九百人,氣勢恢宏,規模空前。禮部正在夜以繼日地排演呢。”
狄仁傑問:“鴻臚寺需要去檢視排演的情形嗎?”
尉遲劍回道:“通常周大人或者劉大人會在最後兩天去看一看。隻是今年還沒來得及去。狄大人如果要看,也就今晚了。”
狄仁傑搖頭道:“本官答應了周大人的千金小姐,今晚還要去看望周大人呢。”他想了想,突然微笑地看著沈槐道,“沈槐啊,要不然你就代我走一趟,去看看那個樂舞排演得如何。”
沈槐一驚,忙道:“大人!卑職哪懂什麽樂舞啊?去了也是白去,您沒空去,就請尉遲大人去吧?”
狄仁傑眯縫著眼睛道:“不行,尉遲大人還要整理四方館的賬冊。沈槐啊,這秦王破陣舞想必你也看過,其實和行兵操練頗為相仿,人一多,就更像了。我看你去正合適!”
沈槐還想爭辯,再看狄仁傑的神情和尉遲劍滿臉的笑容,便也隻好不作聲了。
狄仁傑離開鴻臚寺,上馬車要前往周府。沈槐將他攙上馬車,放下車簾,狄仁傑剛剛坐定,便聽到車外沈槐輕聲囑咐狄忠:“大人忙了一個下午,還沒用晚飯。去周府的路上經過東市,務必請大人吃點東西。”
馬車騰騰起步,狄仁傑方才覺得全身酸痛,頭腦發脹,頗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覺。同時,他發現心中竟隱現一絲歉疚,是因為自己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支開沈槐?也許吧,其實沈槐很盡職,甚至有些地方表現得很像袁從英,太像了,像到令他時常有些莫名的心悸。他知道自己對沈槐並不公平,但是無力也無心去改變。也許,時間最終會改變一切的,隻是沈槐還會有十年的時間嗎?狄仁傑按按腫脹的額頭,心裏默默地想:我自己又會有多少時間呢?隻不過短短的一個月,便已經不堪重負。以前竟從不知道,孤獨,可以把人變得如此脆弱。
再次來到周府,家人一見是狄仁傑來,便立即將他請入內堂。周榮忙不迭地跑來迎接,神色比上午要自如了很多。狄仁傑一看便知周梁昆的情況一定大有好轉,腳步也輕鬆了不少。
來到臥房,周梁昆斜靠在榻上,周靖媛坐在他的身邊,正端上一碗參湯,見狄仁傑走進屋來,周靖媛連忙把湯碗交到身旁的丫鬟手中,站起身對著狄仁傑款款一拜,道:“靖媛見過狄大人。”
狄仁傑還未及開口,榻上的周梁昆連稱“狄大人”,掙紮欲起。狄仁傑忙將他按住,自己便坐在榻邊。
細細觀察下周梁昆,狄仁傑發現他的氣色好了不少,麵容仍顯得有些虛弱,隻是眼神閃爍不定,似乎有種無法言傳的憂懼和惶恐。狄仁傑微笑道:“周大人,可好些了?”
周梁昆忙道:“多謝狄大人,我好多了,好多了……”
一句話未完,竟自哽咽起來。
狄仁傑拍拍他的手,安撫道:“周大人不必太過憂煩,身體要緊。”
周梁昆點頭道:“我已經聽小女說,太子殿下命狄大人代理鴻臚寺新年慶典的一切事宜。這千頭萬緒的,狄大人臨危受命,梁昆卻兀自不起,幫不上半點忙,梁昆真是無地自容。”
狄仁傑微笑搖頭道:“你我同朝為官,多年來各忙各的,沒想到今次卻有這樣的機緣合作。世上之事,本就是禍福相依,周大人還是想開些。本官對禮賓外事是外行,隻打算勉強應付完新年慶典的差事,待元旦節期一過,鴻臚寺還是要交還到周大人手裏。”
周梁昆連聲稱是,狄仁傑便將下午在鴻臚寺的情況簡約描述了一遍,二人都覺放心不少。
見兩人談得差不多,周靖媛端著碗蓮子羹過來,輕聲說道:“狄大人,您談了這麽久,累了吧。喝碗蓮子羹,休息片刻吧。這是靖媛親手為您煮的。”
狄仁傑一愣,看麵前這位千金小姐早已一掃上午的淩亂和憔悴,嬌豔的鵝蛋臉上赤朱點唇,一雙靈動的杏眼顧盼生輝,紫色的織錦長裙上繡著朵朵淡粉的荷花,外披藕荷色的輕紗,一身盛裝不像家居,倒仿佛是要去赴什麽重要的儀式。狄仁傑心中掠過一絲詫異,臉上卻不露半點聲色,隻是打趣道:“靖媛啊,我看你不是怕我累,是怕我拖累了你的爹爹吧。”
周靖媛明眸一閃,微帶嬌憨說道:“狄大人,靖媛看您的歲數可比我爹爹要大不少,要累也該是您先累。”
周梁昆忙道:“靖媛!怎的如此沒大沒小。”
狄仁傑笑道:“噯,靖媛說的倒是實在話。那好,老夫便歇一歇,嚐嚐周小姐煮的蓮子羹。”
他接過蓮子羹,喝了幾口,讚道:“味道很不錯。”
就聽周梁昆歎息,道:“唉,梁昆命中無子,年過四十隻得這麽個女兒,愛如掌上明珠,平日便嬌慣多了些,讓狄閣老見笑了。”
狄仁傑看了看周靖媛,點頭道:“今晨本官看靖媛小姐遇事毫不慌亂,處理有度,倒有一派女中豪傑的氣質。”
周靖媛聽狄仁傑誇她,臉蛋微微泛紅,更顯得明豔如花。周梁昆看著女兒,眼中不自覺地慈愛滿盈,原來的惶恐之色一掃而光。狄仁傑冷眼旁觀,突然心生感觸,亦苦亦澀,竟一時無語。
周梁昆察覺到狄仁傑的神色有異,忙問道:“狄大人,梁昆聽小女說,今晨同來的還有兩位大人,不知道是……”
“哦,一位是新任大理寺卿宋乾,另一位是千牛衛中郎將沈槐,我的衛隊長。”
周梁昆的神情一下子又變得惶惑起來,忙問:“大理寺?這麽快就來查問劉大人的案子了?”
狄仁傑道:“倒也不是。那宋乾是本官的學生,恰好碰上了,就一起過來看看。這畢竟是大案,左右還是要大理寺來審的。”
“原來是這樣。”周梁昆恍然。
周靖媛突然插嘴道:“那個宋大人很不體諒人,隻顧著公事,不管人的死活。”
周梁昆喝道:“靖媛!越來越沒有規矩!我們這裏說正事,你先出去吧。”
周靖媛氣呼呼地起身便走,狄仁傑打量著她的背影,心中暗覺好笑,果然是個尖刻的千金小姐,不過倒也有她的道理。收回思緒,狄仁傑正色向周梁昆問道:“昨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周梁昆長歎一聲:“說起來,那竟像是一場噩夢。”他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恐懼,顫抖著聲音將昨晚發生的事情複述了一遍。
說到最後,他喃喃著道:“當時我推開劉大人的身體,往前一路狂奔時,隻聽到身後有聲音緊緊跟隨,耳邊還仿佛有人在一遍遍地叫著‘生死簿’‘生死簿’,我隻當是在劫難逃了,待看到前頭有光亮,便昏了過去。”
“生死簿?”狄仁傑緊鎖雙眉,沉吟道,“以你所見,這‘生死簿’指什麽?”
周梁昆頓時驚恐萬狀道:“那是陰司索命的簿子啊!但凡人的陽壽將盡,或犯了什麽該死的罪行,在閻羅麵前被告了陰狀,陰司就會派出黑白無常將生人縛去,這一去便是陰陽兩隔啊!”
狄仁傑越聽越不耐煩,厲聲道:“周大人!你身為朝廷命官,怎麽也信這等邪恁荒謬之說!”
周梁昆一聲冷笑,苦澀地道:“梁昆本來也不信這些。可經曆了昨晚上的事情,便不得不信了!”
狄仁傑思索著道:“這麽說來,你並未看清劉大人是怎麽死的?”
“當時光線昏暗,什麽都看不清楚。”
狄仁傑點頭,又道:“周大人與劉大人共事幾年?劉大人一向的表現如何?”
“梁昆與奕飛共事已有三四年,一向合作甚歡,從無嫌隙。劉大人懂幾方夷狄的語言,辦事十分幹練,是鴻臚寺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否出過差錯?”
“從不曾出過差錯。”
“嗯。”狄仁傑聽得外頭傳來更漏之聲,便道,“不知不覺竟已三更,本官就不妨礙周大人休息了,否則靖媛小姐又要埋怨老夫了。”
周梁昆忙道:“哪裏,梁昆身上乏力,不能送狄閣老了。”
“不必。”
走出周梁昆的臥房,周靖媛竟還在外屋候著,看狄仁傑要走,便親自送他到內堂外。
狄仁傑道:“靖媛就送到這裏吧,老夫自己出去便是。”
周靖媛猶豫了一下,問道:“狄大人,您下回還來嗎?”
“哦?應該還會來吧。”
周靖媛站在廊下,目送狄仁傑離去。她明亮的雙眸映著廊間的燈光,灼灼閃動,似期盼似好奇又似羞怯,真是個美麗動人的少女。
同樣的夜晚,不同的處境,同樣的親情,不同的愁緒。千裏之外的金城關外,一座簡陋的宅院內,一個年輕人正在拜別他的母親。
昏黃的燭火剛夠照亮桌前小小的一方麵積,灰泥的地麵刷得勉強還算平整,這年輕人就筆挺地跪在泥地上,抬頭定定地望著麵前坐著的老婦人,殷切地喚道:“娘,兒子這就要走了。”
年輕人的臉龐大半被陰影籠罩,但仍然可以分辨出清秀的五官和稍顯柔弱的眼神。他穿一襲藍色的粗布長袍,身形修長,十足的書生樣貌。那明淨的額頭和筆挺的鼻梁,與他對麵的婦人是如此相似,一望便知是對母子。
對麵的老婦人雖上了年紀,但姿容仍然端正,身上的衣衫粗陋卻十分幹淨齊整,隻是望向兒子的眼中充滿了慈愛和擔憂,滿臉是揮不去的愁容。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搭在兒子的肩上,她能清楚地感覺到兒子的身體在不停地抖動。老婦人輕歎一聲:“我的兒啊,這麽久不見你回來,娘想你啊。”
年輕人渾身戰栗一下,咬了咬牙,強作鎮定地回答道:“娘,兒子不是和您說過,兒子一直在城外的青廬書院,和大家一起溫習功課麽。”
老婦人的眼中閃動著淚光,她仔細打量著兒子的臉,良久,才擠出一句:“霖兒,娘去那裏找過你,他們說你很久沒去了……”
楊霖又一哆嗦,沉默了半晌,才抬頭對母親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娘,兒子囑咐過您好多次,不要去找不要去找,您就是不聽。”
老婦人盯牢兒子的臉:“這些天你到底去了哪裏?說給娘聽。”
楊霖自唇邊泛起一抹淡淡的苦笑,若有所思地道:“娘,兒子確實一直在溫習功課,隻是住在城外的朋友家中,並未在書院。書院裏人太雜,不能靜下心而已。”
老婦人緩緩點頭,恍恍惚惚道:“這樣也好。霖兒,可你為什麽又急著要走了呢?”
楊霖伸出手去,輕輕握住母親那雙蒼老的手,將它們擱回到母親的膝上,就那麽緊緊握著,輕聲道:“娘,兒子終於學成,終於有信心去趕考了。您不是一直都等著這一天嗎?等兒子考得功名回來,您就再也不用這樣日夜勞作,趕那些永遠沒完的繡活了。”
老婦人抬起右手,輕撫兒子的麵頰,柔聲道:“霖兒,為了你,娘就是繡上一輩子,做死累死,那也是心甘情願的。隻要你有出息,娘便滿足了。”
楊霖將母親的手重新握住,搖頭道:“娘雖如此,做兒子的卻不能安心。娘,兒子要走了,您等著兒子的好消息吧。”
楊霖作勢要起身,老婦人突然探身出去,一把將他緊緊摟住,聲淚俱下道:“霖兒,霖兒,趕考也不用急著半夜出發吧?在家住到明日,娘給你收拾好行裝再走啊。”
楊霖也不由緊緊抱住母親的身體,半晌,方才輕聲道:“娘,兒子和朋友們約好了一起出發,需得現在就去他們那裏會合,明天一早方可按時啟程。”
“可是、可是這冰天雪地的,你們如何渡過黃河?”老婦人急迫地追問。
楊霖冷笑道:“娘,黃河已經封凍了,從上麵走過去便是。”
老婦人驚道:“這怎麽可以?你可知道那河封凍不勻,每年都有踩破冰麵落水而亡的行人。霖兒,你、你萬萬不可去冒這個險。”
楊霖掙開母親的懷抱,咬牙切齒地道:“娘!兒子今天是走定了。走冰渡河雖然有危險,卻是目前唯一的方法,兒子會小心的。您盡管放心,每年雖有落水者,但來來往往成功渡河的也不計其數,沒事的。”
老婦人頻頻點頭,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來。楊霖看得心酸,伸手去替母親拭淚,卻被母親一把攥住手,死命地捏住。
楊霖硬下心腸來,猛地甩開母親的手,隻聽母親哽咽著又問出一句:“霖兒,科考在十一月,你現在走,究竟是去幹什麽?”
楊霖的臉色登時變得慘白,額頭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緊咬牙關,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仰起臉,再次露出個慘痛的笑容,回答道:“娘,十一月的是常科。我那時恰恰生病,才誤了今年的。可明年二月有製科開考,現在出發去洛陽,還能在那裏住下溫習,我一天都不想耽擱了!”
老婦人聞聽此言,方才麵露欣慰之色,道:“這樣娘便知曉了,霖兒,你再稍待片刻,娘給你收拾些東西。”
“娘,不必了。兒子的東西都擱在朋友處,早就收拾好了。”
老婦人點頭,從懷中摸出個絲絹裹著的小包,塞到楊霖的手裏:“娘這裏還有些銀兩,你拿去用吧。”
楊霖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捧不住小包,淚水終於湧出眼眶,他重重地向老婦人磕了三個頭,站起來便跑出了門。
老婦人木呆呆地坐在原處許久,突然大喊了聲:“霖兒!”搖晃著跑到門前,猛地大開房門,呼嘯的狂風夾著飛雪迎麵撲來,將她瞬時染上一身雪白。
老婦人在風雪中猶如雕塑般站定,一動不動。
黎明時分,天地間依然寂寥。
韓斌被搖醒了,他滿是不情願,死死地拉住被角,不想離開溫暖的被窩。但是沒有辦法,他怎麽掙得過哥哥呢?袁從英迅速地幫韓斌穿好衣服,看他還在那裏垂頭晃腦地沒有醒來,便將他一把拎下炕,扔到地上。
韓斌咕咚一聲摔在地上,這才清醒了過來。他一骨碌爬起身,看到袁從英將最後幾件衣物收進行囊,他走過去,輕輕拉拉哥哥的衣角。袁從英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斌兒,我們要出發了。”
兩人走到門外,狄景暉也已經收拾妥當,在那裏等著了。三人並肩穿過陰冷的大堂,打開房門,刮了一夜的風居然停了。在清晨的微光中,厚厚的積雪看上去灰乎乎的,冰淩從枯樹幹上掛下來,天空中看不到一顆星星,嚴寒仿佛將空氣都凝凍了。
韓斌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狄景暉輕聲道:“真冷!咱們等太陽出來再走不行嗎?”
袁從英斬釘截鐵地答道:“不行。”他看了看狄景暉,嘲諷地說,“據我所知,你恐怕是這世上最舒服的流放犯了,怎麽,起早趕路,不習慣了?”
狄景暉麵色一變,氣憤地邁開步子就走,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扭頭看著依然留在原地的袁從英,道:“袁校尉,我倒忘記了,還要勞您大駕綁縛我的雙手呢!”說著,他把雙手往袁從英的麵前伸去。袁從英微微一笑,將背上的行囊卸下,遞到狄景暉的手中。
狄景暉一愣:“這是……”
“我不綁你。沒有馬,你就受累背行李吧。”
狄景暉樂了,奮力將行李搭上肩膀,笑道:“很好,我狄景暉這些天做的新鮮事比前半輩子做的都多。袁從英,你倒會偷懶!”
袁從英也不理會,牽過韓斌的手,道:“斌兒,你不是想要我背你嗎?來!”他一用力便將韓斌提了起來。韓斌大叫著“哥哥、哥哥”,已經被袁從英拉上了背,他狠狠地摟住袁從英的脖子,興奮得簡直不知所以了。
他們沿著鋪滿了積雪的曲折小道往前走去,誰都不再說話。天色依然昏暗,隻能看清前方不遠的道路。腳踏在雪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除此之外,便隻有細小的冰淩從樹枝上斷裂的微聲,周圍是那麽的靜。
韓斌牢牢地貼在袁從英的後背上,有點騰雲駕霧般的恍惚,好像又要進入夢境了。他當時還不知道,這個早晨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於很多年以後,他都能夠無比清晰地回憶起此情此景,並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份令他終生難忘的溫暖、堅定和力量。
越走天越亮,但麵前升起了淡淡的霧氣,且越來越濃,剛剛還能看見更遠一些的道路,很快又被籠上了一層厚重、如白紗般的濃霧,眼前的路一片茫茫。
因為腳下的積雪很深,他們走得十分吃力,深一腳淺一腳,雖然天氣冰寒刺骨,一個多時辰走下來,袁從英和狄景暉都已經汗流浹背,呼出的水汽混入霧氣之中,眼前愈發是模糊一片。
“噯,還要多久才能到黃河岸啊?”狄景暉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離黃河岸有那麽遠嗎?我們沒走錯路吧?”
袁從英搖搖頭道:“太陽在我們的後麵,方向肯定是對的。隻是雪地難走,我們走了這麽久,其實沒走出去太遠。大概還要走兩個多時辰才能到。”
“啊?”狄景暉叫道,“還有那麽遠!歇一歇,我要歇一歇。”
他把行李咚的一聲扔在地上。袁從英也停下腳步,把韓斌放了下來,道:“歇一會兒可以,但是你渾身是汗,歇下來反而會冷。”他打開行囊,取出幾個凍得硬邦邦的胡餅來,遞給狄景暉和韓斌,“吃早飯吧。”
大家的肚子都餓了,可是這胡餅又幹又硬,實在難以下咽。狄景暉皺著眉頭咬了幾口,把手裏的胡餅一扔,抱怨道:“在驛站吃過早飯再走多好,這東西能吃嗎?簡直是活受罪。”
袁從英冷冷地道:“再往前走,隻怕連這樣的東西都不容易吃到了。”
狄景暉道:“怎麽可能?你別嚇唬我,山珍海味我是不想了,這麽粗陋的果腹之食,還怕沒有?”
袁從英不作聲,看了看韓斌,發現他也咽得很吃力,便走到路邊的一棵大鬆樹前,從樹枝上抓了把雪在手中,遞給韓斌,道:“斌兒,沒有吃過雪吧?試試看。”
“啊?”韓斌好奇地接過雪團,捧到嘴邊舔了舔,涼涼的,沒什麽特別的味道,便張開嘴大咬了一口,立即叫起來,“好涼,好凍!哥哥,我的肚子都凍住了!”
袁從英笑了,輕聲道:“我喜歡雪的味道,小時候在西北,冬天我很少喝水,隻吃雪。”
狄景暉聽著也去樹枝上抓了把雪,送入嘴裏,果然有股植物的清香,和著冰脆的雪沫,嚼起來十分爽口。狄景暉連著吃了兩口,才興致勃勃地道:“我倒是聽說過有些風雅人士,專門積攢鬆枝梅花上的雪水,用來煎茶泡茶,據說氣味清雅淡遠,特別能陪襯茶香。”
袁從英瞥了他一眼道:“西北幹旱,冬天吃雪是為了解渴,沒你說的那麽風雅。”
狄景暉笑著點頭:“袁從英,你小時候在西北過得挺滋潤嘛。什麽時候和我說說,你家裏是幹什麽的?怎麽養出你這麽個奇怪的人物來?後來又怎麽和我爹混到一處去的?”
袁從英皺了皺眉,低聲道:“沒什麽可說的。”他拍了拍韓斌的肩膀,“吃飽了沒有,吃飽了就繼續趕路吧。”
又走了很久,霧氣終於慢慢散去。天空雖然還是陰沉沉的,但周圍已經十分明亮,遠方的群山也清晰可辨,黑黃的山脊上點綴著一塊又一塊灰灰白白的積雪和霜凍,顯得既肅殺又淒涼。麵前的道路高低起伏,仍然看不到盡頭。
袁從英停下腳步,讓韓斌替自己擦了擦額頭上滴下的汗珠,四下眺望了一番,自言自語道:“應該就快到了。”
狄景暉也抹了把汗,道:“咱們都走了三個時辰了吧,已經過正午了。”
袁從英點頭道:“是,所以我才要那麽早出發。在黃河上還要走兩個多時辰。不抓緊的話,還沒過到對岸,天就該黑了。”他想了想,又道,“我估計翻過前麵那道山坡,就能看見黃河了。斌兒,你想不想第一個看見?”
“想!”韓斌大叫起來,袁從英探手到頸後,抓著韓斌的兩個胳膊往上一提,韓斌順勢便騎到了袁從英的肩上。
袁從英大聲道:“斌兒,你仔細看,一看見黃河就告訴我們。”
“好!”
於是袁從英和狄景暉加快腳步,奮力攀上麵前的山岡。韓斌拚命睜大眼睛,努力往前方搜索,就在登上山岡最高處的時候,突然一條蜿蜒的“大道”在群山中出現,宛如刀劈斧鑿般地將周圍的山勢猛然隔開,陰雲密布的天空整個地覆蓋在群山之上,黯淡荒涼的天地間隻有這條宏偉的“大道”閃耀著深邃森嚴的銀光!
韓斌愣了愣,隨即大叫起來:“哥哥!我看見了,看見了一條大路!閃光的!”
袁從英笑著回答:“小傻瓜!什麽閃光的大路,那就是黃河!”
“啊?”韓斌拚命往前抻著脖子,終於看明白,黃河就在眼前了,但是此刻的黃河沒有夾雜著泥沙的黃色波濤,也沒有洶湧的浪聲,隻有平淨而寬闊的冰麵在天空下靜靜地鋪開。
沿著山坡疾行而下,沒有多久,他們就來到了岸邊。從近旁看,冰麵並不如遠觀那麽平整,反而隱現波濤起伏的紋理,岸邊的冰淩冰柱更是重重疊疊,犬牙交錯,形狀十分猙獰。這裏的溫度似乎比別處更低,周遭不見半點人跡,目力所及的整個岸邊便隻有他們這三個人,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在此。
狄景暉左顧右盼了一番,笑道:“這裏可真夠清靜的。怎麽就咱們三個渡河?”
袁從英淡淡地回答:“今天是除夕。”
狄景暉一愣:“哦,我倒忘記了。明天就是聖曆三年的元正了。也是,除了我這等流放犯,今天這種日子還有什麽人會跑來渡河?不過也好,逢此佳節,能親近這曠世絕倫之冰河勝景,倒是難得得很。”
袁從英抬頭看了看天,皺眉道:“天氣不好,似乎要有風雪。”他想了想,接著說,“抓緊時間吧,我估計風雪沒有那麽快來。咱們隻要趕在傍晚之前過到對岸就行了。”
從行囊中取出幹硬的胡餅,三人就著雪水吃了個飽。袁從英又從行李中抽出幾根早就準備好的布條,遞給狄景暉:“把這布條綁在靴子上,走在冰上就不容易滑倒。”
狄景暉驚喜道:“你常走冰嗎?這麽有經驗。”
袁從英蹲下身,一邊給韓斌的鞋上綁布條,一邊回答:“在塞外從軍,什麽情形沒遇到過。”最後,他也給自己綁好了布條。大家站起來,在路邊的凍冰處試了試,果然穩得多了,走動的時候也基本不打滑。
袁從英若無其事地回答:“你比我重,就背輕點的,免得分量太沉把冰踩碎。”
狄景暉微笑著接過小包。
袁從英又把那盤麻繩解開,他深深地喘了口氣,道:“這冰麵雖然看上去很厚,但黃河流水湍急,處處漩渦,所以各個地方的凍結程度都不同,咱們一定要小心。從現在開始,我走在最前麵,斌兒走在中間,你斷後。每個人之間隔開三十步的距離,相互間用這條繩子牽著,這樣即使有人不慎踩碎冰麵,另外兩人也能合力將他救起。要保持遠近,繩子不能拉太緊,不鬆不緊的最好。”
來到岸邊,袁從英率先縱身一躍,便輕輕地落在了冰麵上。他回身剛把韓斌抱下,狄景暉也順著斜坡連爬帶滑地下來了。三人並肩站在這遼闊的冰麵上,極目遠眺,對岸的山峰在嚴冬的霧氣中若隱若現,絲絲涼意從腳底升起,轉眼便侵入骨髓,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凍得不能流動了。袁從英再次抬頭望向遠方的天空,隻見天際黑雲密布,陰霾重重,這是暴風雪即將到來的征兆。他扭頭看了看韓斌,微笑著問:“斌兒,怕不怕?”
韓斌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哥哥,我不怕!”
“好孩子。”袁從英將繩索在韓斌的腰上繞了兩圈,輕聲道,“那我們就出發了,你先站著,等我叫你,再走。”說完,便領頭朝著河對岸走去。
走了剛好三十步,袁從英轉身朝著韓斌喊:“斌兒,開始走。”
“噢!”韓斌大聲答應著,也邁開步子朝前走起來。等他也走了一段,袁從英又叫狄景暉跟上,這小小的三人縱隊便在銀盆似的河麵上向前緩緩移動起來。遼闊的蒼穹之下,橫亙的冰河之上,他們三個簡直就像三隻小小的螞蟻,脆弱渺小得仿佛一陣疾風就能刮倒吹散,卻又偏偏走得堅定而豪邁,還帶著股天真的勇氣。
冰麵確實很難走,比之走了整個上午的雪路,腳下要使出更多的力氣,方能一步步踏實地向前。稍不留神就會滑倒,走了不一會兒,韓斌就摔了好幾跤,狄景暉也不能幸免,隻有袁從英還穩穩地在前麵帶著路。好在兩人摔得都不重,而且很快便積累了經驗,逐漸也不再摔跤了。隻是走得實在不輕鬆,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而且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促。
走了大概半個多時辰,回頭望望,他們出發的彼岸已經隱入濃重的霧中。袁從英大聲喊道:“狄景暉,你不是懂詩嗎?有說黃河的嗎?念幾句給我們聽聽吧。”
過了沒多久,就聽他高聲吟誦起來:“覽百川之宏壯兮,莫尚美於黃河!潛昆侖之峻極兮,出積石之嵯峨……思先哲之攸歎,何水德之難量!”
隻聽得詩句嫋嫋不絕,滌**在群山之間。一隻蒼鷹仿佛被這昂揚的詩句吸引而來,在頭頂盤旋良久,繼而展翅飛向天穹的盡頭。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他們已經走過了冰河的最中心。黑雲越來越濃密地壓下,風開始刮起來,袁從英緊鎖雙眉,舉目遠眺,對岸黑乎乎的一片,根本無法辨別,但是感覺上已經離得不太遠了。他咬了咬牙,回頭朝身後的兩個人大聲喊道:“暴風雪快來了。我們要加快些走,離對岸不是很遠了,快!”
聽到身後的兩聲回答,他便立即加快了腳步。冰麵上的風越來越大了,很快就席卷著雪珠朝他們襲來,打在臉上生疼,眼睛也被風刮得幾乎要睜不開。
袁從英現在幾乎已經跑起來了,韓斌和狄景暉也竭盡全力跟著他飛快地往前趕。此刻三人心裏都很明白,必須要趁著真正的暴風雪到來之前上岸,否則一切就很難說了。好在對岸已經近在眼前,腳下的冰麵也變得粗糙起來,還夾雜著被風刮來的泥沙和灰石,反而比河中央要好走很多。他們在狂風中奮力向前,終於來到了一處怪石嶙峋猶如灘塗般的地方,隻要穿過這片冰沙石泥混雜的地方,就是陡峭的河岸了。
袁從英在這片灘塗前停住了腳步,很快,韓斌和狄景暉氣喘籲籲地趕了過來。三人終於再次會合,袁從英把在暴風中搖搖晃晃的韓斌護到懷裏,看著喘著粗氣的狄景暉,大聲道:“就剩最後一個難關了。這河岸太陡,而且很滑,必須我先上去,再拉你和斌兒上去!”
“好,我們等你!”狄景暉也高聲回答。袁從英將韓斌送到狄景暉身前,又把那條長繩重新盤好,往肩上一背,便在怪石中疾步奔跑起來。此刻,天地間已經黑暗得猶如夜幕降臨,風雪狂暴地呼嘯著,袁從英的身形快如閃電,幾個跨步便已躍上兩三丈高的陡崖,他緊緊攀住河岸邊波濤狀的冰柱,奮力縱身,翻上了河岸。
站在怪石灘上的狄景暉眯著眼睛,竭力望向河岸上,終於看到袁從英又探出頭來,心中頓時狂喜。袁從英拋下長繩,狄景暉將繩子係牢在韓斌的腰間,看著袁從英將韓斌幾下便提了上去。緊接著,長繩再次垂下,狄景暉把自己綁好,朝上喊道:“喂,我可比較沉,你用點力拉!”
袁從英低頭將繩子在自己的腰間也繞了幾圈,深吸口氣,牢牢捏緊繩索,雙臂猛振,便穩穩地將狄景暉也提到了岸邊,隨後伸手一握狄景暉的手,狄景暉順勢翻過岸沿。
袁從英也笑著,卻不說話,隻是把韓斌摟到身邊,替他擋住狂風,等呼吸稍稍平穩了些,才道:“還沒完呢,得趕緊找個地方住下,這場暴風雪一定非常厲害,我們若待在野外,一夜間肯定會凍死。”
狄景暉從地上一躍而起,揚手道:“說走就走!一鼓作氣才好,此刻我若是歇下,大概就再爬不起來了。我可不願意凍死,我還盼著看西域的大漠烽煙呢。”
袁從英也站起身來,重新把韓斌背在身上,狄景暉左右開弓,提起兩個包袱開步就走。袁從英朝他叫:“還有繩子,也帶上吧。”
狄景暉不耐煩地道:“都過來了,要那個作甚?”頭也不回地繼續朝前走。袁從英撿起繩索,抬手遞給韓斌,讓他幫著掛在自己的肩上。
狂風此時已漸成摧枯拉朽之勢,他們便索性順著風向,沿河岸的西側往前。眼前全都是飛沙走石夾著雪粒冰珠,幾乎什麽都看不清楚,隻能憑著感覺前行。才走了一小段,袁從英突然停下腳步,問狄景暉:“你可聽到什麽聲響?”
狄景暉皺眉道:“似乎是有什麽聲音,從風裏傳……”他一句話還沒說完,被袁從英狠狠瞪了一眼,趕緊閉嘴。二人同時側耳傾聽,隻聽得一聲淒厲的嘶叫混雜在凜冽的風聲中,聽得不太清晰,但又令人悚然。緊接著,又是一聲,隨後便一聲接一聲,慘絕悲亢。
狄景暉不由驚呼:“這、這到底是什麽聲音?這不是人聲啊!”
袁從英沉聲道:“不是人,是馬!”
“馬?馬怎麽會發出這樣的叫聲?”
袁從英緊鎖雙眉,道:“是馬,而且是非常稀有的突厥良馬敕烏駒。”
狄景暉詫異道:“你怎麽知道?”
袁從英回答:“我在西域從軍時見識過這種馬,外形與一般的馬並無不同,但是奔跑速度奇快而且耐力驚人,是不可多得的神駒。這種馬要價達千金,可又不容易識別,所以很少有機會看到。而它最大的特征就是在遇到急難時,會發出慘烈無比的叫聲!”說著,袁從英朝黃河岸轉過身去,喃喃道,“這叫聲似乎是來自河上……”
狄景暉也努力辨別著,點頭道:“對,是順風刮過來的。應該在咱們上岸那個地方的北側。”
袁從英抿了抿雙唇,沉聲道:“這種神駒絕不會獨自出行,一定有主人。而它這樣嘶喊,必定是遇到了極大的危險!不行,我得去看看!”
看到狄景暉的神情,袁從英淡淡一笑:“要不你帶著斌兒先留在此地等我?”
韓斌大聲喊起來:“我不!哥哥,我要和你在一起!”
狄景暉“咳”了一聲,道:“袁從英,我發現我自從遇見你就開始倒黴!算了,要去一起去,我今天就豁出去了!”
袁從英點點頭,轉身迎著狂風就走,韓斌在他的背上,被風吹得直晃,隻得用盡全身力氣抱緊他的脖子,把腦袋深深地埋在他的頸窩裏。
在狂風中掙紮著、搏鬥著,他們極艱難地再次靠近河岸,並朝北而去,馬的嘶叫聲聽得越來越清晰了。再往前走,此地河岸的形狀和他們剛剛上岸的地方也有了很大的不同。陡峭的岸壁慢慢變得平緩,逐步形成一大片光滑如鏡的斜坡,從堆滿積雪的泥地開始一直延伸至廣闊的河麵。袁從英和狄景暉盡力靠著泥地的邊沿小心前行,否則一旦踏上斜坡,必然會直接滑上黃河的冰麵,而要再沿著這個大滑坡爬上岸,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突然,袁從英猛地一扯身邊的狄景暉,狄景暉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就在斜坡最下端的冰麵上,果然有一匹通體黑色的高頭大馬,橫躺在冰麵之上,它一邊輪番踏著四蹄,顯然在竭盡全力想要站起身來,一邊不時地仰天長嘯,發出幾近絕望的嘶吼。
狄景暉低語道:“果然有馬!”
話音未落,他倒吸一口冷氣,因為他隨後便看到,在離開那馬百來步遠的冰麵上,破開一個大大的冰窟窿,冰窟窿裏麵分明有人在不停地掙紮沉浮。
袁從英和狄景暉互相看了一眼,麵色都很陰沉,此刻他們都能判斷出這個局麵的危險,但是既然來了,救人便再容不得半點遲疑。
狄景暉輕聲問道:“怎麽辦?”
袁從英緊鎖雙眉,默默地思考了片刻,低聲道:“你管好斌兒。我過去看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長繩,目測了下到冰窟窿的距離,將繩子的一頭交到狄景暉手中,囑咐道,“你找個結實的地方把它係好。”
“放心吧!”狄景暉轉身找了塊大石頭係繩子,這邊袁從英輕點足尖,跳下斜坡,斜坡的麵積很大,他幾個騰躍,才落到了斜坡的最底端,雖然算是控製住了身體,沒有一溜而下,但落地的一刹那,還是在平坦的冰麵上滑出去不少距離。岸邊的狄景暉和韓斌看得心都快從嘴裏蹦出來了,剛要驚呼,袁從英已經穩住了身形,並且立刻從冰麵上站立起來,但站得非常小心,因為他馬上就發現,此處的冰麵又薄又脆,以前方不遠處的冰窟窿為中心,破碎出了若幹條曲折的裂紋。很明顯,隻要稍有大意,這每條裂紋都可能立即破成大塊的碎冰!
終於挪到了冰窟窿旁邊,袁從英朝水中之人伸出手,大聲喊道:“抓住我!”
誰知那人猛烈地搖著頭,一邊笨拙地劃動手臂,努力向袁從英靠近,一隻手裏依然拖著那個一動不動的人。袁從英驟然明白了,原來這人是想先救出手裏拖著的這個已然昏迷的人。想必該人先落水,或者是不識水性,所以已經昏迷,故而更加危險,必須先行搭救。想到這裏,袁從英跪在冰窟窿旁,此人也已艱難地劃水過來,口裏依然斷斷續續地在叫:“救、救、他。”
“你再靠近些,我來拉!”袁從英伸雙手出去,一把抓住了凍僵者的兩隻肩膀,用足力氣將這人的身體提出冰水,水中的人也賣力地幫忙托著,眼看著就要將人帶出了水麵,可就在袁從英把那人放上冰麵的一刹那,一大塊冰承受不了新增的重量,在那人的身下猛地破裂開來,袁從英剛剛來得及往旁邊一滾,才救上來的人再度沒入到增大了不少的冰窟窿裏。
袁從英骨碌碌滾出去丈把遠,才又穩住了身體。他再次從冰麵上站起身來,急促地喘息著,牙關咬得咯咯響。他竭力冷靜下頭腦,飛快地思索著對策:確實太難了,麵前的冰麵又滑又脆,根本沒有可著力之處,即使是他,也無法在這樣的地方騰空而起,更別說再帶上一個全身泡滿冰水、幾近僵硬的人。
冰水裏的兩個人還在載沉載浮,仍能動彈的那人嗚嗚啊啊地叫著,隻是口齒越來越不清楚,已經完全聽不出來在說什麽了。手臂雖然還在水麵上擺動,但力量和速度也在減緩,他的頭發上、眉毛上早就結滿了冰霜,根本看不出本來的麵貌。很明顯,如果再不能把這兩人迅速地救上岸來,恐怕無一能夠幸免,他們即使不被淹死,也很快就會被凍死的。
袁從英決定再試一試。他試探著再次移動到靠近冰窟窿的地方,對水中之人拋出繞在手臂上的繩索,大聲喊道:“你先想辦法用繩索繞住他,我再拉他!”
水中的人衝袁從英大喊了一聲,接過袁從英拋來的繩索,幾下就繞在昏迷的人腰間,然後緩緩地將他的身體推向冰窟窿的一側,接著小心翼翼地將他的上半身托上冰麵。袁從英看得真切,就在那昏迷之人的身體觸上冰麵的瞬間,他已經收緊了繩索,隨著那個身體浮上冰麵的速度,不急不慢地牽引著繩子,盡量讓那個身體以最和緩的力度接觸到冰麵。
河岸邊,狄景暉和韓斌看得都渾身冒出汗來,他們已經完全忘記了劇烈的風雪,隻眼睜睜地看著冰麵上發生的一切,都快要絕望了。袁從英站在原地,死死地盯著冰水,眼裏幾乎要冒出火來,終於,他下定了決心。轉過身,他對著狄景暉高聲喊道:“狄景暉,你抓緊繩子,準備把我們全都拉上去!”
狄景暉大聲答應著,用盡全力拉住繩索,但一時還不明白袁從英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正在疑惑之際,就見袁從英突然猛踏冰麵,朝岸邊的斜坡疾步奔跑而來,冰麵隨著他的腳步大塊大塊地裂開,就在他跑到斜坡邊的一刹那,身後的冰已然全部碎開,袁從英也撲通一聲沒入冰河。
狄景暉和韓斌一齊大叫起來,狄景暉剛想拉繩索將袁從英拖上來,猛然看到袁從英已從水中冒出頭來,奮力朝那兩個落水之人遊去。狄景暉一下愣在原地,韓斌在一邊急得直跳,哭著扯住狄景暉的衣服嚷:“快救我哥哥,快救我哥哥!”
狄景暉將他的手甩開,喝道:“別瞎叫,我知道了!”現在他才完全明白了袁從英的意圖:既然從冰麵上無法救人,那麽就直接從水裏救!冰窟窿其實離岸邊的斜坡並不太遠,所以他便幹脆將那些脆弱的冰麵踩碎,如此就可以直接從水裏遊到岸邊了!
果然,袁從英剛開始往那兩人的身邊遊,那個尚能活動的人也立即明白了他的想法,拖著昏迷之人的身體朝袁從英遊過來,兩人會合在一處,一齊推動昏迷之人往岸邊拚命遊過來,很快便靠近了斜坡。袁從英從水中朝狄景暉使勁揮手,狄景暉心領神會,馬上用力扯動繩索,繩索的一頭本已係在昏迷之人的腰間,狄景暉這邊猛力扯動,袁從英和另一人一起往上托舉,昏迷之人就被拉上了斜坡。在光滑的斜坡上拉起個人倒是不用費太大力氣,狄景暉三下五下便將那昏迷之人扯上了斜坡的頂端,韓斌幫著他一塊兒將其拖上了泥地。
狄景暉手忙腳亂地解開繩索,突然一愣,原來這個昏迷的人竟是個老婦人。冰水之中,袁從英剛剛鬆了口氣,就見狄景暉朝自己揮手,將繩索甩了下來,袁從英才探身準備去拉,卻見斜坡頂上,韓斌腳下一滑,從上麵直摔了下來。原來這小子一直抻著脖子拚命朝下看,稍不留神,一腳踩上光滑如鏡的斜坡,直直地就朝水麵上滑過來。
狄景暉使出全身的力氣往後拉,竟將袁從英和韓斌一起拉上了斜坡。快到坡頂時,袁從英翻身躍上泥地,懷裏仍然死死地抱著韓斌。
狄景暉忙過來查看,袁從英已經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凶神惡煞地朝狄景暉大吼道:“你滾開!”
狄景暉被他吼得愣了愣神,袁從英猛地將他往後一推,狄景暉險些摔倒在地,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自己哪裏惹到了他。袁從英也不管他,再次向冰水甩出繩索,水中那人緊緊攀住繩子底端,袁從英狠命地往上拉扯,幾下便將那人拉上坡頂。
水中那人一滾上泥地,立即騰身而起。竟是個身材魁偉的壯漢,站直了比袁從英和狄景暉還要高半個頭。此人端的是體力驚人,剛才還在冰水中掙紮求生,這會兒雖滿臉凍霜,渾身上下冰水直淌,卻毫不在意。他衝袁從英和狄景暉一抱拳,高聲道:“多謝二位救命之恩!”舌頭仍打著結,話說得含混不清。
袁從英蹲在那昏迷的老婦人身邊查看,探了探鼻息,氣若遊絲,捏住手腕探脈,手腕凍得像冰柱,根本摸不出脈搏。他急了,朝站在旁邊發呆的狄景暉又是一聲吼:“呆站著幹什麽?你快過來看看!”
狄景暉真不幹了,俯過身來的同時,以牙還牙地猛推袁從英,嚷道:“你幹什麽?不會好好說話啊?吼什麽吼!”他探手到那老婦人的脖頸之後試了試,衝袁從英瞪著眼睛叫,“幫我把她翻過來!”
兩人一起將那老婦人的身體翻轉,狄景暉猛擊她的背部,老婦人吐出幾口水來,依然昏迷不醒,氣息奄奄。
狄景暉咒罵道:“見鬼!看來要死人!”
那壯漢過來拽袁從英,高聲叫道:“快!再幫個忙,我去取燒酒來!”說著,將繩索再次交到袁從英手中,並指了指那匹仍然在冰麵上翻滾嘶喊的駿馬。
袁從英探頭一看,那馬周圍散落著不少行李物品,知道了壯漢的意思,點頭道:“好!你小心,我拉著!”
那壯漢呼嚕一下便**下斜坡。袁從英用盡全力拖住繩索,雙臂卻在不停地顫抖,胸口憋悶得喘不上氣來,他知道自己體力幾乎耗盡,隻得又衝狄景暉大叫:“混蛋,快來幫忙啊!”
狄景暉臉色鐵青地衝過來,一把攥住繩索,一邊叫道:“你才混蛋!此刻我不和你計較,咱們沒完!”
此二人還在沒完沒了,冰麵上壯漢已經連滾帶爬地衝到了馬的近旁,他從散落一地的行李中拎過兩個羊皮囊,又勾住個大包袱,轉身便往回跑,袁從英和狄景暉看得真切,他一來到斜坡底端,兩人便同時用力拖動繩索,終於將那壯漢再度拉上坡頂。
袁從英到此時方才意識到自己全身都浸透了冰水,剛才的一番忙亂後,身上已經結起了一層薄冰,徹骨的寒冷深入五髒六腑,心髒似乎都被凍得跳不動了。他接住羊皮囊,猛喝了好幾口,燒酒劇烈的刺激總算幫他恢複了點知覺。他拽過韓斌,不由分說地也往小孩的嘴裏灌了一口,韓斌臉漲得通紅,差點咳出眼淚。壯漢將手中的羊皮囊又遞給狄景暉,讓他也喝幾口,自己便開始三下五除二地脫衣服,很快就在狂風暴雪中扒光了上衣,他從剛拉上來的大包袱中取出件整塊羊皮的大袍子,裹在身上。
壯漢從包袱裏又取出件羊皮大袍子,往袁從英的手裏塞,示意他也像自己那樣把冰水浸泡的衣服換下。袁從英抓過羊皮袍,卻轉身去裹那個凍僵的老婦人。
狄景暉急忙道:“光這樣沒用,得趕緊給她把衣服換下,再想法子暖身體,否則她堅持不了多久。就是活過來,手腳也要凍成殘疾。”
壯漢搶過來道:“二位,我知道個住家,離這裏不遠,咱們現在就把這婦人送過去!天已經黑了,大家先安頓下再說!”話音剛落,他從地上掀起那老婦人就扛到了肩上。袁從英和狄景暉也不遲疑,一個背起韓斌,另一個撿起行李,跟上壯漢就走。
沒走幾步,風中傳來淒厲的嘶吼,壯漢不由得腳步驟停,回首瞭望。袁從英也回頭道:“剛才就是這馬的叫聲把我們引來的。”
壯漢緊咬牙關,沉聲道:“救人要緊,暫且顧不上它了。但願它能熬過今晚,明天我必來救它!”他一扭頭,邁開大步飛快地往前走去。
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狂風暴雪撲麵而來,袁從英劃了幾次火折子,根本就沒可能點著,便幹脆放棄了。那壯漢背著老婦人,一聲不吭地在前麵領路。幾個人就憑著聽覺,亦步亦趨地相互緊隨。此處簡直是赤地千裏,茫茫原野之上連棵枯樹枝都沒有,隻有層層疊疊蓋得足足尺把深的積雪。根本就看不出道路的痕跡,也不知道這個壯漢憑著什麽識別方向,隻管大步流星地一直向前。
韓斌伏在袁從英的背上,又累又餓,又困又凍,眼皮一闔就睡了過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覺袁從英突然停下了腳步,韓斌睜眼一瞧,驚喜地看到眼前居然冒出了個大大的宅院。周圍仍然像一路過來那樣的荒無人煙,高高的院牆孤獨地聳立在風雪中,烏黑的大門緊閉,沒有半點光亮自院內漏出,實在是夠陰森可怖的,活脫脫就像個鬼宅。
等不多久,門縫裏露出一絲微光,大門隨即敞開。一個柔潤的女聲鑽入門外幾人的耳窩:“梅先生,怎麽是你?你又回來了?”
這個梅先生嚷道:“哎呀,說來話長!阿珺姑娘,快讓我們進去,要趕緊救人!”說著,他率先跨進門內,袁從英和狄景暉隨後跟入。門內這叫“阿珺”的姑娘趕緊讓到旁邊,她的手中擎著盞風燈,搖搖曳曳的微光在狂風中若隱若現,根本就看不清各自的麵貌,那壯漢倒是諳熟得很,一進門就朝亮著燈的堂屋直衝,嘴裏繼續叫著:“阿珺,這個老婦人是我們從冰河裏救出來的,快不行了,得趕緊讓她暖和過來!”
幾個人奔進堂屋,眼前突然變得光亮,大家都是一陣眼花繚亂。屋子中央點著個大火盆,已經凍到麻木的身體一下子適應不了這突然升高的溫度,又都是一陣頭暈目眩。袁從英再也支撐不住了,身體晃了晃,“咚”的一聲就把韓斌放了下來。那梅姓壯漢搶步上前,將老婦人的身體平放到火盆近旁。阿珺關上大門也緊跟了進來,她瞧瞧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婦人,滿頭滿臉都是白霜的梅先生,兩個同樣滿頭滿臉白霜的陌生男人,外加一個搖搖欲墜的小男孩,一下子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