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罩杯、斜眼、便利店

小白給我講了一個斜眼男孩的故事。小白是一個D罩杯的姑娘,我知道這麽描述別人是非常失禮的,小白很漂亮,小白很懂事,但小白無論擁有什麽優缺點,她首先會被描述為D罩杯的姑娘。這就是命。反過來,她說起那個男孩,首先將他描述成斜眼。這有什麽辦法呢?人們對世界的認知常常是基於極為表象的東西。

斜眼男孩是個高中生,他的左眼有問題,當他平視你的時候,左邊的瞳仁依舊會古怪地翹向外側向上的地方。我對斜眼不太了解,以為就是鬥雞眼,小白便告訴我:“斜眼分為內斜和外斜,他這是外斜,和鬥雞眼正好相反。”

“斜眼男孩怎麽樣了呢?”

“住的地方很差,幾十年前造的筒子樓,煤衛合用,我去做家教都不敢喝水,衛生間沒人收拾,滿處都是很小的蟑螂,至少有幾百個,等到夏天就是同樣數量的大蟑螂,我實在受不了,噴了點雷達,不得了,成千上萬個蟑螂都撲了出來,像打翻了蟑螂的地獄。那男孩就在這個環境裏成長。”小白說,“你會覺得他挺可惜的,長得蠻帥氣,偏偏是個斜眼。”

我喝著手裏的罐裝啤酒,問她:“喜歡他了?”

“不,聽我說完。他雖然帥氣,但他看你的眼神,因為那個瞳孔是斜的,會令人不寒而栗。他目光飄移的位置,有時候像在瞥著你,有時候又像是沒有瞥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小白說,“眼神古怪的人都很可疑,對不對?”

“理論上是這樣。斜眼除外,斜眼是病理性因素作祟,生病的人沒辦法的。”

“但你可曾被斜眼的人瞥過胸部?”

“沒有,”我繼續喝啤酒,“任何時候都沒有這種經驗。”

“那小孩的父母總不在家。我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上門做家教從頭到尾就是和小孩在打交道。聽他說,他父親是保安,母親在一家超市做營業員,都沒什麽文化,每天很晚才回家。這小孩對我特別有禮貌,一口一個白老師的。”

“嗯,其實你就是掙工分的。後來呢?”

“小孩乍一看很懂道理。閑聊過幾次以後,發現他什麽國際時事啊、社會熱點啊,都能說出些道道,比一般的高中生成熟。成績嘛,嚴重的偏科。數理化好得不得了,高三的學生,就能做微積分的題目了,語文也馬馬虎虎可以,就是英語差了點。”

“你是給他補英語的。”

“是的。”

我開玩笑說:“一個生理正常的高中男生,又沒有父母在旁邊,深更半夜地瞥你幾眼也算是人之常情。下回穿得正式一點,千萬不要噴什麽香水。”

“胡說八道嘛你,我哪有噴香水的,穿得也很厚實。”小白說,“你不要打岔,讓我說完。有一天晚上我在他書桌上隨手翻一本課本,發現裏麵夾著一張我的照片。”

“愛上你了。等等,他怎麽會有你的照片?”

“是他從我包裏偷的,有一陣子了,我還以為是我自己弄丟了。我問他怎麽回事,他竟然對我動手動腳的。”

“後來呢?”

“後來我說,你別動歪腦筋,我但凡有一點差錯,學校的同學就會報警。他想了想就放我走了,我打定主意再也不去這戶人家。”小白籲了口氣說,“可怕的事情在後麵,那天晚上我回學校,坐上公共汽車,車上也沒有什麽人,我坐在那兒老覺得背後有人在盯我,一回頭發現他就坐在我後麵,用他的斜眼死死地盯著我看。車一到站,我沒命地逃,逃出去幾步又回頭去看,發現他的臉貼在車窗上對我笑。你知道人臉貼在玻璃上的那種樣子吧?”

“知道,跟豬頭一樣。”

“那小孩太可怕了。”

“你別老是小孩小孩的,他根本不是小孩了。”

“被你一說我更發毛了,幸虧我膽子小、忘性大,什麽壞事兒過幾天就想不起來了。”

“哪個中介給你介紹的業務啊,太不靠譜了。”

“小廣東那裏的,出事以後我特地去罵了他一頓,讓他請我吃飯。”

“這個人的飯你都敢吃。”我悻悻地說。

小白和我是同鄉,念大二。工學院裏有相當一部分學生來自我的故鄉,T市下麵的縣級市麥鄉。麥鄉的大學生自然而然湊成一堆,近似同鄉會,認幹哥哥幹妹妹的比比皆是,也不乏上了床的。我和小白關係很單純,既不上床也不罩著她。我認識她已經好多年了,曾經是同一所中學的校友,曾經住得很近,曾經一起玩過……考上大學以後有一年時間沒見到她,以為見不到了,不料第二年她也出現在了這裏。這就算再續前緣了。偶爾我會請她吃頓飯,氣氛總是很沉悶,有時也會聊些無關的人。

D罩杯的女生在學校裏是珍稀動物,小白就是其中之一。擁有D罩杯,人生經曆便會有超乎常理的一麵。這是小白自己說的。

比如招惹了斜眼式的變態,比如招惹了各種既非斜眼也非散光的其他變態。這件事說過也就忘記了。

那是三月多雨的天氣,氣溫不是很高,卻總是感到冷。工學院應屆畢業生正陸續打鋪蓋離開學校。黃昏時我頭暈腦漲地從網吧裏出來,沿著下雨的小路往學校走,在一家名為“杞人便利”的小煙雜店門口停下,店主是我所熟識的一個孩子,大概十六七歲,我叫他杞杞。我趴在櫃台上,要了一聽冰可樂,喝了幾口覺得稍微舒服了點,坐在小馬紮上看風景。杞杞問我找到工作沒有,我說我辭職了,正打算在“杞人便利”旁邊開一個“葉公超市”,把他的生意全搶走。杞杞想了半天,大概聽懂了葉公是為了和杞人對仗,不過他並不覺得有趣。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

後來我看見小白打著傘從對麵走過,她由東向西,很快走進了學校的邊門,消失在拐角處。我沒喊她。

大約半分鍾後,有一個少年走進便利店,在石棉瓦搭起的藍色雨棚下要了一包香煙,他打著保健品促銷贈送的雨傘,有一根傘骨已經斷了。買了煙之後,他並沒有離去,而是背靠著櫃台點了一根,看著工學院的邊門,吐出了白色的煙氣。

吸煙的姿勢很瀟灑。他時不時地瞄一眼貨架,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明白了,他不是在看貨品,杞杞的貨架上都嵌著鏡子,他是在看他自己。

促銷雨傘收起來,彎曲的傘柄掛住櫃台,忽然滑了下來,“啪”地摔在地上。他彎下腰撿起傘,將傘柄挎在自己的手肘上繼續抽煙。他撿傘的動作很慢,好像那不是傘,而是一枚炮彈。

他撿傘的時候斜眼瞄了我一下,我也在看他,我坐在小馬紮上。

這是一個斜眼的少年,即使他站直了身體繼續望向學校邊門的時候,他的左眼仍然瞄著藍色雨棚的一角。

我不動聲色繼續喝可樂,直到他抽完那根煙,把煙蒂彈在一個小水潭裏。他打起傘,沒有走進工學院,而是沿著道路折返,往大馬路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