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跡

我們隻是在夢中顫抖。

某一天,我夢到自己拎著一把錘子,徒步穿過學校操場,向看台後麵的小夾弄走去。那應該是秋天,T市的秋季多雨,操場上日複一日積著水,別的學校都是塑膠跑道,圍著一個綠色的球場,工學院的操場依舊鋪著煤渣,黑得發亮,且凹凸不平,小小的水潭遍布其中,站近些能看到倒映著的雲。一撮撮被踩得扁平的野草像海星一樣貼在地麵,暑假裏它們瘋長,開學了就成為煤渣操場上聊以自嘲的草皮,到了秋天的某個時候它們會自動消失。

我們管它叫中世紀的操場。我走向操場。穿過它,手裏的錘子沾著黑色的血跡和一縷長發。

這隻是夢。

那座看台近似於廢棄,水泥剝落,欄杆生鏽,即使天氣晴朗的日子也很少有人走上去。看台後麵是一條小夾弄,種著些水杉,再往外就是學校圍牆了。

五米高的看台,背麵是個峭壁,有一個拱形門洞,深度大約一米,門洞盡頭是一扇鐵門,用生鏽的大鐵鎖鎖住,從來沒有人知道裏麵是什麽。

門洞形成天然的遮雨場所,又是視覺死角,鑽進去就像是個迷你窯洞。那並不是個有趣的場所,為什麽要鑽進去,答案在那排水杉樹上。就在那裏,高高的樹枝上掛滿透明橡膠的小套子,乍一看以為是琳琅滿目的聖誕樹,那是全校男生的小蝌蚪,在門洞裏做完事,把套子摘下來打個結,拋向夜空,墜落於樹枝。水杉帶著它們年複一年向天空生長,無數男生的蝌蚪寂寞地死在半空中。

某一年某一天,有個女孩帶我來到這裏,那時我才剛考進工學院。她打著手電筒,穿著當時最浪漫的黑裙子白球鞋。我穿著高中時代的校服,活像某種史前動物。她用手電筒指著樹上的套子,我看得目瞪口呆,女孩說這就是我們學校著名的**場所,每個大學都有這麽個**場所,供新生做啟蒙教育。

老師不管嗎?我問。

她說我們學校沒老師。

那顯然是夏末秋初沉悶而躁動的夜晚,那晚上附近工廠的車間裏有搖滾演出,幾支拚湊而成的末流樂隊,有個粗口樂隊的長發歌手在台上一個勁地罵髒話,動用了無數關於**的同義詞。很多人在台下喝啤酒,跟著罵。我也在現場,聽得頭暈腦漲。女孩就是我從場子裏認識來的,她長什麽樣,叫什麽名字,說了什麽話,我已經記不太清,隻記得喝了很多啤酒,一部分水分沉積在下半身,一部分酒精在血管裏左突右衝,大腦像吱呀呀即將關上的城門。我和她一起走出工廠,隨後就來到了這裏。

她柔軟而溫暖,頭發像絲一樣,她走進門洞裏,對我說,來不來。我說怎麽來。她說得這樣。她背過身去,自己將黑裙子撩起來,發出簌簌的聲音。我在她的大腿位置摸到溫熱的**,被她的雙腿繃成了一條直線。

很多很多頭發,很多很多,當我貼著她的後背以及脖頸時,那些占據了全世界的頭發將我埋葬在她身上。她問我感覺怎麽樣,我說這樣很好,我們**吧,我愛你。

套子是她帶的,我肯定不會隨身帶一個套子,其實我也很難想象一個女孩隨身帶著套子。事情結束之後,她讓我把套子打結,扔上去。我照做了。她說,歐洲的新娘在婚禮時都會扔一束鮮花,你這個野合新郎得在事畢之後扔套子,多好玩,扔得越高越好,像一個儀式。

她問我,以前沒做過嗎?我說沒做過,第一次。她很高興,說,姐姐給你個小紅包。

我問她,你叫什麽名字。她說,名字不能告訴你,你以後出去亂說可不好,記住我是校花就可以了,是美女,不是恐龍。

我就揣著一張十元麵值的人民幣獨自走回了宿舍。

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遇到過她。在同樣沉悶而躁動的周末,我還是會去工廠裏聽搖滾樂,一個人靠在牆上喝十塊錢一瓶的啤酒,看那些黑暗中起起落落的人頭,耳朵裏塞滿了聲音近似失聰。哪一個是她呢?我甚至想不起她的樣子,隻記得很多很多的頭發,而我身上的某一部分就留在了她的頭發之中。事實上,我失去了那天晚上的好運,不管我喝得多醉,再也沒有帶著任何一個女孩去操場後麵扔套子。

我非常想念她。

秋天時,工廠被封了,說是要改造成創意園區。搖滾樂演出搬到了學校西邊的鐵道邊,一個廢棄倉庫裏,去那裏得走上半個小時。有個女生夜裏從現場回來,遇到了敲頭殺手,用錘子敲了她的後腦勺,後麵散場出來的人看見她橫臥在街頭,凶手早就跑到不知哪裏去了。她也是工學院的校花,比我高兩屆,長得很美,聽說一頭長發像黑色的孔雀開屏,鋪散在地上,血順著路麵上破碎的縫隙,慢慢流進陰溝裏。

長而又長的頭發,人們描述著校花。我想到那個在看台後麵的女孩。但願不是,但願她隻是消失在漫長而又清醒的午後,像血管裏的酒精一樣釋放掉,而不是死去。

兩個月後,凶手被捕,繼而伏法。一個無目的的連環殺手,七起敲頭案的唯一罪犯。沒有人來向我解釋,究竟發生了些什麽。

偶爾我會走到看台後麵,在眾多樹權之間尋找我的蝌蚪,那個被我拋向夜空的套子和無數個套子在一起。冰冷的天空將所有蝌蚪和所有時間冷藏起來,二十世紀的**庫,屬於下個世紀的我在此為之默哀。

時至二〇〇一年,我在工學院讀到三年級,計算機專科,還有六個月就可以畢業。這一年萬事太平,敲頭黨消失了,女孩也消失了,所思所想就是在浪潮般的新時代找一份工作。滿世界都是為工作發狂的孩子,GDP的尾巴翹得那麽高,如不能攀上那根陽線,則必然跌入萬丈深淵。僵屍電影裏也是這個套路。

我也在找工作,計算機當然是熱門專業,計算機是我們時代唯一的榮光,但我找到的實習工作卻是在電腦城裏給菜鳥用戶裝機殺毒,永無休止地幹這個,像不像鞋匠?

不想做鞋匠。

在距離畢業還有半年之際,我又回到了學校,一部分同學已經消失了,一部分像嗡嗡亂飛的馬蜂。我把大部分時間都扔到了網吧裏,全世界最破的黑網吧,位於學校附近新村一處六樓的民宅,一排幾近淘汰的舊電腦,顯示器都是十四英寸球麵的,硬盤發出嘎嘎的呻吟,鍵盤比鞋底還髒。一抬眼看到的都是些民工、高中生和社會青年。“不要沉溺於虛擬的互聯網啊!”想起某個老師的教誨。是的,網癮很可怕,當你從虛擬世界中抬起頭來,打量著現實的世界,如我所描述的黑網吧,唯一的念頭就是低下頭去——萬惡的資本主義快來侵蝕我幼小的心靈吧!

某一天頭上的吊扇坨子忽然掉了下來,砸在顯示器上。網絡那一端,聊天室裏的女孩正在問我什麽時候可以見麵,忽然之間就變成了一堆冒煙的碎片,差點把我的眼睛給崩瞎了。我呆坐在原地,好久才反應過來。女孩像中了符咒的鬼魂一樣消失了,砸爛的顯示器是空虛到連黑暗都不能概括的現實。

二〇〇一年有過一些奇遇式的經曆,得一件件說。事情像散落的珍珠項鏈,或者說是一個人在路途上拍到的照片,還得是數碼相機,以完全不考慮膠片成本的方式對線性風景做出的無意識的散亂的乃至最終衝印出來被遴選並打亂了次序無法恢複其線性狀態的紀錄。

一次發燒,一次被城管執法隊抓進了收容所,兩次喝醉了倒在草坪上睡到天亮,一次在學校澡堂洗澡被人偷走了所有的衣褲,包括**,六次吃食堂吃出蟑螂。兩次散步時被足球飛襲於後腦,十次求職被踢出局,無數次買香煙多找了三塊五塊的……基本上都是被動語態。這是第一季度的紀錄。**次數為零。某一天,巨大的恐怖像吊扇坨子砸下來,奇遇正如顯示器,奇遇中的世界一下子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