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娜之一
齊娜曾經給我講過一個職場寓言。我們這些人除了聽黃色笑話以外,就是聽點職場故事,再背幾句職場格言,以備不時之需。並不是這些故事特別有意思,而是如齊娜所說:將來有一天,主管總會把這些寓言講給我們聽的,就那麽幾個段子,到時候不要覺得新鮮乃至像個土鱉一樣認為自己悟出了職場真理。職場。就是他媽的用寓言和雞毛蒜皮糅合起來的玩意兒,就算你每天在削鉛筆,你也得知道蓋茨和巴菲特曾經說過些什麽。
這個寓言說的是某個公司裏,有個房間是不給任何人進去的,這是一條定律,任何人不得違背。有一天,一個女孩加班到很晚,她出於好奇,走進了那個房間。拉開門一看,屋子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一封信放在桌子上。女孩拆開信,信上寫著:恭喜你,你升職了,你打破了公司的陳規陋習。
這個故事如果由老星來說,一定是很有喜感的,但出自齊娜之口,怎麽聽都覺得嚇人。我便不停地追問、抬杠:不許進去的房間真的可以進去嗎?裏麵會不會有一個暗道?走進去之後會不會消失掉,像掉進了異次元空間?齊娜就罵我是個神經病,被迫害妄想症。
我對齊娜說:“事實上根本不存在那一個進不去的房間,所有的房間都進不去,難道不是嗎?”
五月份,附近開發區有一家工廠便發生了一場火災,由於消防通道被鎖住,有一部分工人隻能砸開窗子往外逃,人們都聽說過某某廠一下子燒死幾十個女工的故事,所以逃得比兔子還快。
那隻是一次很小的火災,並不足以致人於死地,滅火器兩下就解決了問題,但車間位於二樓,有一個女工在跳下來的時候摔斷了腿,後麵跳下來的人又恰好坐在了她的身上,肋骨也斷了,像一塊摔碎的蘇打餅幹一樣送進了醫院。這女孩就是工學院的實習生,和我同一屆,想象不出她有多可憐。
不隻是有進不去的房間,還有很多出不來的房間,跑出這個房間,或許也有一封信寫在天上:恭喜你,自由了。
那年冬天在地下室裝電腦時,我也問自己,到底需要一種什麽樣的生活。找不到答案,這是一個帶病毒的文件,打開它,係統會陷於崩潰。地下室是個糟透了的地方,它和封鎖了消防通道的廠房一樣,都具有一種形式上的殘酷感,我一直以為自己拒絕地下室、拒絕流水線是因為恐懼,我需要形式上的通融,就像你遇到的女孩都沒心肝,那至少應該漂亮一點,對她的沒心肝也就認了。
如果不是地下室呢?如果是在一幢有著中央空調、禁止吸煙、配備高速電梯的甲A級辦公樓裏,我是不是就比較能夠接受裝電腦的人生?我估摸著,也許會好一點吧,至少在一開始不會那麽令人難受,因為那種清晰無誤的可比性。病毒仍然存在,但係統卻可以工作。我的任務就是維持係統的運作,盡可能地不讓病毒發作——辨識,延緩,控製,備份,殺除。然後,等待好運來臨。
我隻需要證明自己不是個bug。
有一天齊娜從女浴室裏沒頭沒腦狂奔出來。
浴室在食堂後麵,隻有小小的一間,每周一三五歸男生用,二四六歸女生用,學校的教職員工也按性別類推。至於星期天,誰都不能用。浴室的外間是更衣室,裏間有八個蓮蓬頭,蓮蓬早就沒了,隻有掛得高高的水管,放水之後流出來的既非雨水也非瀑布,而是實實在在的水柱,抽打著身體,某種意義上也挺舒服的。由於長年失修,鏽跡已然四處漶漫,連水泥牆壁都仿佛被氧化了的樣子。
有一個老頭看守著浴室,負責收錢,五塊錢洗一次,下午不定時開放,視他的上班時間而定,到了晚上八點鍾準時關門,老頭自己在裏麵洗一把(無論單雙日),然後便消失了。
齊娜沒記錯日子,她是晚上去的,浴室裏沒人,看門老頭也不在。老頭對齊娜的印象是最深刻的,能叫得出她的名字,因為她曾經抱著貓進去洗澡,洗完了很囂張地在老頭的門房裏用電吹風把貓吹幹。後來保衛科追查這件事,她賴說是長毛絨玩具。
那天晚上她穿著沙灘鞋、挎著個塑料臉盆去浴室,一路上都沒人,走到食堂後麵隻聽見有貓的叫聲,她沒有理會,走到浴室門口發現老頭不在,浴室門開著。按照以往的經驗,在十分鍾之內洗完了溜出來,老頭往往都還沒回來,就不用付五塊錢浴資了。她就跑進去,飛快地脫自己的衣服,其速度簡直就像身上著了火。
更衣室裏有一麵大鏡子,齊娜脫下套頭毛衣時,恰好朝鏡子裏看了一眼。得虧有那件麻煩的套頭毛衣,不然,按照她脫衣服的速度,那會兒就隻剩下三角褲了。她從鏡子裏看到裏間淋浴房裏有一條人影,是黑色的。憑著日常的無意識,齊娜覺察到了——在淋浴房的人不可能是黑色的,他(她)們通常都是白色的,光溜溜的。
也就是說有一個穿衣服的人在裏麵。
後麵的事情,齊娜就說不清了,因為太恐慌,記憶出現了空白。她說她一回頭看見的是一個蓬頭垢麵的男人,又說她看見一個黑衣人躲在牆背後,又說她根本沒回頭,扔了毛衣和臉盆撒腿就跑。總之,她跑到男生宿舍樓下時,正遇著我和一夥人在討論麵試技巧問題,她結結巴巴地尖叫了一聲,很快贏得了注意,一夥人聽她說了,便撿了幾十塊磚頭浩浩****向浴室衝去。
我對齊娜說,但願你沒看錯了,這麽多人的荷爾蒙因你而爆發,不要讓大家失望。
我一直陪著齊娜,走得慢了點,還沒到浴室便聽見浪潮般的叫好聲,一夥男生從浴室裏抬出一個**裸的男子。我看不見他驚恐的表情,但我聽到了他驚恐的尖叫,比齊娜的尖叫一點都不差。衝過來一個滿麵紅光的男生,對齊娜說:“娜娜姐,這回你大發了,抓到一個變態!”我瞄了一眼,懷疑地說:“是洗澡搞錯了日子吧?”男生說:“甭管搞沒搞錯,都是變態。剛才已經招了,不是我們學校的,是隔壁Lon的裝修工。”裝修工大喊:“讓我穿上衣服!”這夥人則說:“穿衣服?你的**就是你的贓物,懂不懂?”裝修工喊:“我是來洗澡的!”這夥人說:“我們還想洗澡呢!”不由分說就把他往齊娜眼前送,“娜娜姐,看一看,是不是他?”齊娜捂眼,假裝十九世紀的歐洲貴婦,作暈厥狀說:“我不要看,你們給他遮住點。”有人就用板磚擋住裝修工的關鍵部位,說:“沒事了沒事了,看吧。”齊娜睜開一隻眼睛,從指縫裏瞄了一眼,她看到的不是蓬頭垢麵,而是濕淋淋的蓬頭垢麵、帶著噩夢般的倒黴相的一張臉,說實話,指認他是刺殺肯尼迪的凶手也不為過,反正一個人要是扒光了站在眾人麵前,他什麽都像。
齊娜猶豫地說:“嗯,有點像……”忽然又明白過來,罵道,“還看個屁啊,都活提了,可不就是他嗎?”並指著裝修工說,“你丫等著被打成零件狀態吧。”
裝修工雖然沒有什麽文化,但畢竟是做裝修的,聽得懂零件的意思。他一言不發,甩胳膊就跑。一夥人大喊:“哎,逮住!逮住!”奈何他全身光著,大概還帶著點肥皂,要抓住他很不容易。這時,外麵已經圍了好多人過來,隻聽有女生大喊:“哇快來看有人裸奔太刺激了!”
裝修工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他不該往空曠處跑,在窄小的食堂夾弄裏,幾十個人要追他非常困難,跑不起來。但是在空曠之處,眾人很快就形成了合圍之勢。我原諒他的失誤,畢竟在這種場合下,能有勇氣逃跑已然是可嘉可歎了。
他在一塊草坪上被圍住,裏圈是追捕他的男生,外圈是看熱鬧的無數人。我甚至還看見浴室的門房老頭,他不知從什麽地方鑽了出來,問身邊的人:“怎麽啦?”知情者說:“老頭,你這回可能要失業了。”
裝修工撿起一塊磚頭,用不太像人的嗓門喊道:“不要過來!”外圈的人說:“哎,歇斯底裏了,困獸猶鬥了。”內圈的人個個冷笑著舉起了磚頭。**的裝修工如同抹大拉的瑪利亞,隻是沒有一個耶穌出現,對我們說一些“沒罪的人才能砸死他”之類的話。像所有群毆中落單被圍的倒黴蛋一樣,他最終放棄了抵抗,扔下磚頭,雙手抱頭蹲在地上,最後時刻還來得及喊一聲:“我真的是來洗澡的!”
接下來的事情就古怪了,沒有人打他,對付一個光溜溜的裝修工,用什麽辦法處理他是個難題。眾人商量了一下,有人提議,還是送到保衛科去比較好,保衛科那群變態最近很寂寞,也許會對**的裝修工感興趣。
經過保衛科的審訊,結論如下:裝修工是從隔壁創意園溜進來的,此行的目的很單純,就是為了洗澡,跑到浴室門口一看沒人就闖了進去,恰好裏麵也沒人。根據裝修工的說法,他當時完全沒想到學校的浴室是按照時間維度來區分男女性別的,走進淋浴房看了一下,覺得還可以,水溫正合適,耳朵裏好像聽見有誰叫了一聲,一陣雜遝的腳步,他跑出淋浴房,看見更衣室裏多了一個塑料臉盆,臉盆裏還有洗發水和香皂,覺得很不錯,由於長達一個月沒洗過澡。看見這些洗漱用品就覺得渾身發癢,非洗不可了。脫了衣服,洗到高興時,還哼了小曲,忽然就衝進來一群男生,把曲子給打斷了,他還以為是學生進來洗澡了,覺得自己是溜進來洗的,有點不好意思,對著學生們點頭賠笑,沒想到隻笑了一小下,脖子就被叉住了,聽見別人喊他強奸犯,以為是開玩笑,剛想辯白,全身上下的關節都被叉住了,赤條條地拖了出來,心裏也知道這樣很難看,但已經由不得自己。再接下來的事情就不用他交待了,人人都看到了。
審的時候總算給他披了件衣服,裏外圍了幾百個人,比公審還可怕。保衛科意識到這件事不太合法,因為裝修工什麽壞事都沒幹,他更像是個受害者,又不可能給他做筆錄,沒這個權力,最簡單的辦法是打電話把地段派出所的警察叫來,把人領走。
那是五月裏最歡騰的夜晚,沒有一個節日能比得了。押送裝修工去保衛科的途中,夜空璀璨,仿佛看到有煙火升起,仿佛有流星雨,長長的隊伍前頭已經到達了保衛科,後頭還在寢室裏穿鞋子找照相機。廣播台的人也湊趣,在大喇叭裏播放著過氣流行歌曲《讓世界充滿愛》。一切就像夢。後來警車開了過來,大家一下子回過神來,好像電影放完了的感覺,那夥抄磚頭的全都跑得沒了影子,警察要找齊娜,齊娜也混在人堆裏溜回了宿舍。
我對齊娜說:“你覺得嗎,你就像是荒誕核心的發動機。”一扭頭發現她已經不在我身邊了,原來是小廣東過來了,齊娜正挽著他的胳膊說話,越過小廣東的肩膀,她衝我做了個鬼臉。
我想,她和小廣東已經熟到可以開他電腦的程度了。這個判斷不會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