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雷
電腦公司那邊,我湊了一個黃道吉日才去。在商場地下室遇到學長,我問他亮亮去哪裏了,學長說亮亮被分配到一個居民區附近,專門做社區維修,給菜鳥用戶裝機殺毒。這份工作比較自由,有點像水電維修工,幹久了以後,根本就不屑於坐辦公室。學長說著大笑起來。
學長和我是同鄉,比我高兩屆,也是做社區維修出身的,其人智商極高,不知為什麽有點倒運,讀了工學院計算機專業,學曆既不顯赫,自然也找不到什麽好工作,但也不至於在電腦公司做裝機員。究其原因,還是倒運。桃花運倒是不錯,工作第一年就在社區裏找了個女朋友,得感謝那台病毒頻發的電腦,很快便結婚了,老婆對於管理男人可比管理電腦在行,再也不許他去社區閑逛,調了崗位,從此就在地下室裏給那些買電腦的人裝軟件。第二年避孕失敗,匆忙結婚,老婆給他生了個兒子,人生徹底定型,不管是健康的還是畸形的,再無其他花樣可玩。
當初就是靠著同鄉的關係,托學長把我搞進電腦公司實習,不料我幹了幾個禮拜便甩手離開。他十分不解,問我:“待遇太差嗎?實習期間不要太在乎這個,騎驢找馬,有一份工作經驗以後跳槽容易些。”我說都不是,不為待遇,不為工作環境。
“那是為什麽?”他托著眼鏡問我。
“想回到學校裏,比較完整地過完這段時間。”
“理解。”他嚴肅地說,“我就是缺乏完整的生活,你看,才二十四歲就已經有小孩了。”
“某種意義上,你的生活已經完整了。”我說。
恰好是吃午飯的時間,學長捧著盒飯在電腦前麵和我聊天,順手打開在線圍棋觀戰。學長的圍棋大概是業餘二段,已經是非常厲害的了,我問他為什麽不下一盤,他說:“我老婆說下圍棋浪費時間,不給我下,就戒了。”
“上班時間老婆又不會管著你。”
“不行,會心癢,回家比死還難受。”
我歎了口氣,心想,回家陪著你這個老婆難道就不是一種煎熬嗎?
學長從WINDOWS附件遊戲欄中打開掃雷遊戲,說:“我現在玩掃雷,這個遊戲可以看作是反向的圍棋。”
我說:“一樣浪費時間啊。”
學長說:“但不會那麽癢。”說著打開掃雷英雄榜給我看,“看,最高紀錄九十四秒完成高級掃雷。沒開啟作弊哈。”
“厲害啊。”
學長吃著盒飯說:“玩了兩個月才有的紀錄,平時都在一百二十秒以上,忽然有一天打出了一個一百零二秒的紀錄,非常驚訝,接著再玩,當天就打出來九十四秒,真是好運連連。不過,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打進一百秒了。”
“好運消失了。”
“不,極限到了。”學長繼續扒拉著盒飯,“你一定覺得很無聊吧?一開始我也這麽認為,玩久了發現它隱藏著很多人生的真諦。”
“具體來說?”
“比如說,它是一個高度重複的遊戲,隻是其中的排列組合千變萬化。新手玩掃雷,隻是為了能夠通關,勝利了就結束了,就失去了興趣,但事實上尋找極限才是這個遊戲的真正目的。在玩的過程中還會發現一些排列組合的必然性,比如121的組合,一定是兩個1旁邊有雷,1221的組合一定是兩個2旁邊有雷,看上去是個小技巧,但在掃雷遊戲中是改變命運的強力武器。”
“有意思。”
“掃雷遊戲並不存在輸贏,因為輸的次數百倍於贏的次數,所以輸掉了也沒有什麽了不起,隻有在臨近勝利時挖爆了雷才會有一絲挫折感。失敗的人生就是這樣的。”學長吐出一把帶魚骨頭,繼續說,“菜鳥們考慮的問題很簡單,隻是如何勝利一次,如果是入門級的玩家,考慮的就是尋找極限位置,這對鼠標和大腦計算能力的要求都很高,是所謂技術範疇的東西。”
“高手呢?”
“高手早已達到極限,尋找的是突破極限的機會。隻是機會而已。這時你會發現,技術和運氣都隻是一個因素,突破極限是一切因素綜合到最佳狀態的結果。一旦突破了,那種感覺,既不是勝利的喜悅也不是人在高處的空虛。”
“是什麽?”
“某種等待了你很久的東西,忽然出現了。注意,不是你等待的東西,而是等待你的東西。”
“這個體驗恐怕很特殊吧?”
“一般的特殊,畢竟隻是一個掃雷遊戲而已。”
學長終於扒拉完了盒飯,泡沫塑料盒子裏還剩一個完整的獅子頭,我以為他會帶回家去吃,不料他用一次性筷子戳著獅子頭,舉起來,細細地品嚐。顯然,這頓盒飯也暗藏著人生真諦。
他左手舉著獅子頭,右手點擊鼠標,眼花繚亂地玩起了掃雷。這一局死於半途,在一個細微的地方出了錯,點中了雷。他解釋道:“鼠標沒問題。剛才是我計算失誤了。”接著第二局,點開了一片空地,不久就死了。他解釋道:“太多的空地有兩種可能,非常容易或者非常難,剛才那局我就是玩不下去了。”第三局一路順風,結束於一百二十八秒,他放下鼠標,搖頭道:“人生充滿了平庸的勝利。”過了一會兒又添了一句:“當然,失敗也是平庸的。”
等他吃完了飯,我讓他破解小白的郵箱。他皺著眉頭問:“破解?哪個網站的郵箱?”
“雅虎。”
“那就破不了了,雅虎的郵箱怎麽可能破得了?”
“上次我打電話問你,你說可以的。”
“上次我以為你是要黑了哪個郵箱呢,爆郵箱很容易的。”
“廢話,那個我也會,還用得著找你嗎?我要破解郵箱。QQ號你以前不是經常偷的嗎?”
“那是兩碼事。”學長說,“雅虎的郵箱是破不了的啦,如果我能破雅虎的郵箱,我還會在這裏混嗎?FBI早就請我去上班了。任何門戶網的郵箱,除非你能進入後台,通過網絡是沒有辦法破解的。話再說回來,要是雅虎的郵箱那麽容易破掉,雅虎早就倒閉了。”
“好吧。”我搖頭認輸。
學長回去開工。電腦公司的生意出奇的好,沿著我的左側一排坐著十二個裝機員,學長也在其中,人人都忙得不可開交。他們都穿著一種黑色的運動服,手臂上有橘黃色的條紋,從肩膀直到手腕,是某電腦品牌的紀念品,腳下無一例外都是運動鞋,脖子上無一例外都掛著身份牌。我坐著,長頭發的接待小姐給我遞上了一杯水,發現我並非顧客,而是曾經在這裏實習的夏小凡,也沒有生氣,倒還對我笑了笑,說:“好久不來玩了。”
我曾經也坐在那十二個人之中,每天幹到夜裏九點,直到樓上的商場打烊,電腦公司的員工走得稀稀拉拉的,我便獨自去茶水房那邊抽煙,在下班離開之前我習慣於抽一根煙,在壓抑的地方釋放掉某種情緒。每晚的九點,長頭發的接待小姐在茶水房打掃衛生,她背對著我,蹲下,站起,頭發在跳動,裙子後麵的拉鏈像是要被她豐滿的臀部撐至裂開。我像個色情狂一樣看著她的背影,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
她是渾然未覺呢,還是如芒刺在背?
深夜,我回到學校,老星從上海回來了,在空****的寢室裏坐著。我問他:“帶了什麽土特產回來嗎?”老星說:“上海有什麽土特產?五香豆,大前門。”我說:“中華煙。”老星說:“我已經把所有的錢都花光了。”說罷很舒服地枕著後腦勺,躺在**。我心想,你丫就樂吧,齊娜變心的事情你大概還不知道。不料他隨後就說:“聽說齊娜和小廣東搞在一起了。”
“咦?你好像並不傷心嘛。”
“我更多的是詫異,齊娜,多麽地愛貓啊,她怎麽會看中一個吃貓的家夥呢?”
我原想刺激他一下的,可他竟如此坦然,我反而要替齊娜開脫了。把德國公司人事部的事情說了一遍,老星不屑地說:“這種事都能相信,這年頭以介紹工作為名義騙財騙色的到處都是。”
“那麽,反過來說,如果小廣東是在撒謊,我不覺得齊娜會愚蠢到上這個當,”我在適當的地方等著老星,“唯一的解釋就是齊娜真的愛上小廣東了。”
老星在**打了個滾,“我忽然想起那隻叫鉀肥的貓,你還記得嗎?”
“記得。”
“後來它去哪裏了?送走了?”
“死了。”
“噢。”老星說,“上帝保佑鉀肥的靈魂去天堂。”
老星去上海頗有斬獲,在一家網站應聘,那公司正拉到一筆風投,像發了酵的饅頭一樣膨脹,原先緊巴巴的一團麵粉變得又白又肥,鬆軟可口並熱氣騰騰。與老星同去應聘的還有數百名IT學子,來自T市工學院的老星本來被淘汰的幾率極高,不料福星高照,公司負責招聘的一位總監竟然是T市人,純粹是出於無意識,這位總監在麵試時和老星多聊了幾句,發現老星是個善於溝通、具有團隊精神、能夠講幾句經典格言的社會新鮮人。就一個社會新鮮人而言,還有什麽比這種表象更能蠱惑人的呢?
“下個月和你一起去上海,把你也弄進去。”老星說。
“我有更要緊的事要辦。”
“隨便你,我帶亮亮去也行。亮亮呢?”
“介紹他去我以前幹過的電腦公司了,畢業就能轉正的。”
“像開會那樣坐成一排給人裝機?”
“不,像擦窗戶工人一樣騎著自行車上門服務。還記得《布拉格之戀》嗎?偶爾會有豔遇的。”
“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把他賣到泰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