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義的時刻

在黑網吧裏,我關了聊天室的窗口,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胳膊,把香煙揣進口袋裏,離開座位。黑網吧的賬台裏坐著麵色蒼白的女孩,對我一笑,說:“過陣子這裏要拆遷啦。”

“正好,我也快畢業了。”

“這兩年一直勞駕你幫忙修電腦,以後見不到了。”

“哪裏的話,我隻是偶爾幫忙,應該的。”

“上次吊扇砸了下來……”

“夠嚇人的。”

“嚇人。”

這家黑網吧位於新村的一幢房子裏,六樓,爬上來很累,晚上也沒有感應燈,很容易踏空樓梯。當初有一個老奶奶在樓下負責拉客,因為長得麵善,我就爬到了六樓,久而久之也習慣了。其實我不太愛爬樓,萬一客滿的話,就意味著我得再跑下去找另一家網吧。女孩的奶奶特別好,刮風下雨都站在樓下的過道裏,一則拉客,二則告訴熟客樓上還有沒有空位置,有時還會提醒我多穿點衣服什麽的,很有人情味。去得久了,偶爾我也會給她們看一看電腦故障,並不是每次都能修好。

一直以來就是老奶奶和這女孩打理網吧,女孩在樓上負責收賬,老奶奶在樓下負責拉人,有個網管偶爾來這裏看看,不過此人很不靠譜,經常找不到人;以至於我要客串著頂替他的職務。老奶奶說,我來上網一律免費,被我拒絕了。我畢竟是個有錢人。

有一天老奶奶消失了。女孩說是在樓下站著,凍成了感冒,接著就並發肺炎,送到醫院。沒過一個禮拜,女孩的手臂上戴上了黑臂章。

老奶奶去世以後,剩下女孩一個人守在網吧裏。每每爬到六樓,看到客滿,我還得再下樓去。逢到這時,女孩就一臉的抱歉。我說沒關係,每次還是堅持著爬上來,這家網吧始終是我的首選。

我付了賬,女孩說:“等你畢業的時候,差不多我也該搬走了。”

“找個好一點的門麵,換一套設備,再去弄張正規的營業執照。”

“很難的。”女孩笑笑,找給我零錢。我對她說再見。

那已經是夜裏十點,我獨自下樓,樓道裏一片漆黑。我掏出打火機,點亮了,憑著微弱的火光和腳下的感覺,從六樓走下去。下到一樓時,忽然覺得腳底下發飄,打火機被風吹熄了,最後兩個台階我一腳踏空,往後仰倒,一屁股坐在台階上。

我站起來,黑暗的樓道裏好像有人影,一動不動地站在靠牆的地方。我手裏的打火機已經弄丟了,湊過去細看,但實在看不清。我忽然想起來,那個靠牆的位置就是老奶奶慣常搬一把凳子坐著的地方,這時覺得頭皮發麻,喂,老奶奶,你不能這麽嚇唬我啊。

我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硬幣,照著黑暗中的方位扔過去,硬幣砸在牆上,又落回在水泥地上,發出叮叮的聲音,彈落在某個角落。什麽人都沒有,冷風再次吹過,發出歎息一樣的聲音。我心想,不知道老奶奶找我有什麽事,答謝我?和我告別?如果是想把臉色蒼白的女孩托付給我,那恐怕隻能說抱歉了。無論如何,您不至於來掐我的脖子吧?

從網吧出來,出了新村得走過三條街,可以到達學校的邊門。邊門不遠處就是杞人便利。

外麵下著細密的雨,T市的春夏天各有一次雨季,春天的雨季從三月中旬開始,大約會持續一個月,雨下得異常的冷,沒日沒夜地下,中間幾乎沒有停頓,每次探頭望向窗外都是灰蒙蒙濕漉漉的一片,耳朵裏聽到的總是雨水的滴滴答答聲,令人失去希望。

夜間的雨反射在路燈的光暈中,細密而難以捉摸。走過的三條街都是冷冷清清的,毫無內容卻又充滿了內容。一直走到杞人便利店門口,看到暗淡的燈光,小店還沒有打烊。

“杞人便利”是個牛逼名字,笆鬥大的紅字四仰八叉地刷在牆上,有一種無可置疑的傲慢。而事實上,它隻是一個門麵不到兩米寬的小煙雜店,地基比街麵還矮一截,打通了牆壁,裝了卷簾門,放兩截粗製濫造的鋁合金櫃台就自稱是便利店,其實隻是個很可憐的煙雜店。店裏的貨品少得可憐:幾種香煙,幾種碳酸飲料和啤酒,還有一種口香糖、一種打火機、一種蚊香、一種低檔白酒、一種小包裝的餐巾紙,以及十來種衛生護墊。為什麽要搞那麽多衛生護墊,不得而知,但就算有衛生護墊湊熱鬧,這裏仍然可稱是世界上最寒酸的煙雜店。

杞杞裹著一件深藍色的棉大衣蜷縮在櫃台後麵。

這孩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守著他的店,和黑網吧的女孩有得一拚。小店開張以來他就是這副樣子,我很佩服這些守店的人,有時感覺他們像是生長在某一根朽木上的蘑菇。

我趴在櫃台上,對杞杞說:“一包福牌,一個打火機。”杞杞側對著我,麵前有一台九英寸黑白電視機正在播放足球比賽,屏幕上有兩組人圍著一個小白點在跑來跑去,穿條紋衫的球員慘遭飛鏟,像可樂罐頭一樣在邊線附近蹦蹦地翻滾,隨後切到中鏡,反複重播。杞杞注視著電視機,我把錢放在櫃麵上,他麵無表情轉頭看我一眼,從屁股後麵的紙箱裏拿出一包福牌香煙。打火機就在櫃台上放著,我自己挑了一個。緊跟著一把硬幣叮叮當當被他扔在櫃台上,一串動作像是被程序設計好了的。

挨了飛鏟的球員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裁判挺胸而上,掏牌。

“你說說看,誰會贏?”杞杞問我。杞杞有著非常好聽的中性的嗓音,其人也是瘦瘦白白的,有時還戴一副寬邊的黑框眼鏡。其實我覺得,黑網吧的女孩和杞杞倒是很般配。

“穿條紋衫的。”我說。

“那是尤文圖斯。”杞杞淡淡地說。

“噢,尤文圖斯。”我揣了煙和打火機打算走。

杞杞說:“這裏就要拆遷了。”

“正好,我也快畢業了。”

“以後見不到了。”

我摸摸腦門,這些話和剛才黑網吧裏的女孩所說的如出一轍。我重又回到櫃台前麵,給自己點了根煙,問他:“以後打算怎麽辦呢?”

“不知道啊。”杞杞說,“店肯定是要關掉了。”

“可惜。”

“算了,至少不用擔心被人搶了。”

他的店被人搶過,是春節之前的事,有三個歹徒,半夜撬他的卷簾門,不料這孩子平時是睡在店裏的,守著他那一堆不值錢的貨品和一把毛票。歹徒所配備的武器並不高級,一根撬棒,兩把菜刀,對付杞人便利卻是綽綽有餘,隻哐當一下就把卷簾門給撬開了,菜刀架在他脖子上,搶走了所有的零錢和幾包紅塔山(店裏最貴的香煙),合計不超過兩百元。衛生護墊倒是不少,歹徒搶回去糊牆都夠了。這太羞辱歹徒了,用菜刀柄在杞杞額頭上墩了一下,將其砸開花之後遁入茫茫夜色。翌日我去買煙,這孩子頭上纏著紗布,淡淡地告訴我,卷簾門給弄壞了,這扇門修一下得三百塊錢。

“想做碟片生意。”杞杞說,“碟片生意很好的。”

“做碟片可以,像你這樣不挪窩的做不來。至少工商局來衝攤的時候你得抱著碟片狂奔。”

他看看我,眨了眨眼,大概在踅摸自己究竟能跑多遠。很久以來,我甚至連他站起來的樣子都不曾看到過。

我故意說:“你要是腿腳利索呢,可以做毛片生意,那個利潤最高,但是需要你跑得很快很快。”

“什麽是毛片?”

“……就是黃色碟片。”

他又看我一眼,雖然麵無表情,但明顯是在暗罵我。我決定浪費一點口舌,便繼續開導他:“你不要覺得毛片有什麽不好的,毛片在大學邊上賣,就像草紙在廁所邊上賣一樣。一張唱片掙三塊錢,一張毛片可以掙十塊錢,而且不用大批量進貨,賣掉多少進多少,不占用資金。一年賣一萬張毛片你就淨賺十萬,不用交房租,不用交稅……”

杞杞說:“警察會抓我的。”

“警察哪有工夫來抓你啊?上次搶劫你的那幾個壞人都還沒抓到呢。”

杞杞說:“你才是個壞人。”

我哈哈大笑起來。我很喜歡杞杞悶頭生氣的樣子。因為有了這一出,剛才在新村裏看見老奶奶的恐懼感也消失了,雨季也不那麽憂煩了,說再見的日子也不那麽迫在眉睫了。

“點球。”杞杞指著電視機說。條紋衫的球員站在十二碼罰球點上,一腳把球踢到了守門員的懷裏。

“軟腳蟹啊!”我大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