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們

大概沒有人能算清楚,工學院到底有多少隻野貓存在,也許二十隻,也許五十隻。隨著季節的變化,老貓會死去,小貓會出生,數量不定,難以計算。

事情得說到一九九九年去。

那年貓多,春天裏我們聽到四麵八方的慘叫,伴隨著淅淅瀝瀝的春雨,有些叫聲近得就在窗台之上,持久,綿延,突兀。貓在**時所進發出的能量驚人,到了夜裏我們全都縮在被窩裏,熄燈之後,在貓的**聲浪語中發抖。

認識的人中間,對貓抱有特殊感情的也有,比如小白就極討厭貓,她對一切帶毛的動物都敏感,又比如在家教中介所的小廣東,他有吃貓的癖好。至於齊娜,她對貓的感情古怪到了極點,既曾貪戀過一隻傻貓,後來又對一切貓退避三舍,居然還因為一隻貓把我們的校長送進了監獄。

一九九九年春天,齊娜經常到我們寢室來看打牌,手裏挾著一隻貓。那貓的長相和加菲貓一模一樣,隻是臉色陰沉,好像有嚴重的心理疾病。貓的名字就叫“加菲”,念順了變成“鉀肥”。鉀肥不是野貓,正經家養的還被騸過一刀,性格嘛,談不上溫馴。而是人工製造的虛弱,倒也配得上它那張陰謀臉。

沒人搞得清鉀肥是怎麽來的,照齊娜的說法也是一個人的羅生門,一會兒是撿來的,一會兒是某個大排檔的老板送的,一會兒又說是自己從家裏帶過來的,最離譜的一次說這貓是初戀男友中了魔法。我們一邊打牌一邊看看鉀肥,鉀肥被齊娜挾在腋下,它也在看我們,帶著厭倦和輕蔑的表情,好像還是中魔法的初戀男友比較可信。老星問:“齊娜,你男朋友是先騸了再變身的呢,還是先變身然後被你騸了?”

後來齊娜上了牌桌。這姑娘牌技驚人,記性好,膽子大,鬥地主每每都揣著一把零錢回去。打牌自然不能挾著貓,鉀肥就被放在齊娜的腳跟,像挨了麻醉槍一樣,長時間一動不動。等到齊娜打完牌,贏夠了錢(通常不需要多久),一手把錢塞口袋裏,一手挾住貓,施施然離開。我們在寢室裏青著臉一起搖頭。

贏得多了,齊娜便說,鉀肥是她的幸運星,帶著它逢賭必贏。我們信這個,但更多地認為鉀肥是我們的黴星,有了它逢賭必輸。

鉀肥養在齊娜寢室裏,那個寢室的女孩都養寵物,有人養兔子,有人養烏龜,有人養金花鼠。有一天出事了,據說是金花鼠的籠子門沒關,鉀肥把金花鼠夫婦全都幹掉了,剩了兩個鼠頭,像紀念品一樣放在齊娜的枕邊。養金花鼠的女孩對金花鼠的感情之深,也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看到這個場麵挾了鉀肥就送到小廣東那兒,想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虧得有人報信,齊娜把鉀肥解救下來時,小廣東正抱著鉀肥在中介公司裏吃方便麵,那樣子似乎很愛它,也似乎隨時都會把它宰了做澆頭。

養金花鼠的女孩並不就此罷休,等齊娜和鉀肥回到寢室裏,她搶過鉀肥,一抬手就把它從窗口扔了出去。寢室位於二樓,正下方就是宿舍的大門,鉀肥在空中飛行了幾米,一頭紮進一個洗澡回來的女生的臉盆裏,居然毫發無損。命大如此,令人讚歎。

貓被扔下去的瞬間,齊娜的樣子就像一個麻風病患者,臉都扭曲了,容貌之動人處消失殆盡,難看之處以幾何倍速擴張,而金花鼠的主人是一個本來就很難看的女生,她們扭打在一起,觀者無不心驚膽寒。後來保衛科的人來了,別的不說,先把女生宿舍抄了一遍,抄出來幾十隻寵物,貓貓狗狗,兔子烏龜,蜥蜴螳螂,以及**男生兩名。

鉀肥從此離開了齊娜,被送到一家很小的旅館裏抓老鼠。那裏靠近鐵路,是我陪著齊娜一起去的,那陣子我和齊娜的關係比較熱火。我們穿過七零八落的工廠區,又經過倉庫區,走了半個多小時,繞得我都有點迷糊了,估計鉀肥也不可能這麽有靈性。還能找到回家的路。齊娜照舊是挾著貓,吹著輕軟的口哨。我問她:“心情真有那麽好嗎?”她說:“反正我也想通了,鉀肥要還留在學校裏,會被她們藥死的。送走拉倒。”我再次端詳鉀肥,這個臉色陰沉不懷好意的貓,它確實是個黴星,坑害了女生宿舍所有的寵物們。

灰黑色的旅館與鐵路僅隔著一道鐵絲網,左右都是相似高度的平房,門前的道路上飄著一些雪白的泡沫塑料盒子,屋裏彌漫著方便麵的味道。齊娜認識的一個朋友在這家旅館上班。把貓放下之後。她摸了摸它,說:“記得別去鐵路上亂跑。”貓一動不動,她又輕輕踢了它一腳說,“滾吧。”

回學校的路上,齊娜說:“夏小凡,你想要女朋友嗎?”

我說:“不想。”

“為什麽?”

“我怕被人變成閹貓。”

她聽了大笑起來。我趕緊嚴肅地說:“真的不想。沒有什麽理由。”

“蠢貨。”她說。

在蕭條的街道上,隔著柵欄和樹木,列車轟轟地開過。再也沒有貓可挾的齊娜嘩啦啦地倒塌了。那以後,她的牌也打臭了,算得照樣很精,但牌運不再,其打法也被我們摸透了,逐漸地把她贏走的毛票又贏了回來。看來鉀肥確實有點魔法,有些事情說不清。

有一天,是下雨的早晨,我在校門口遇見齊娜,她說:“鉀肥死了。”

既不是被火車撞死的,也不是吃了什麽中毒的老鼠,也不是因年老力衰而死,反正就是死了,屍體被人發現在街道旁的一根電線杆後麵,濕淋淋的不成樣子。我再次陪同齊娜來到旅館。旅館那個人說,鉀肥吃得香睡得好,平時也很安靜,一點看不出有病的樣子,忽然有一天就死了,死前的晚上還吃著剩飯在電視機前麵看了一集動畫片。

齊娜給鉀肥收屍,裝進一個馬夾袋裏。淋濕的貓都有點像魔鬼,不過鉀肥已經死了,至多像塊墩布而已。我告訴她馬夾袋可不能打結,鉀肥會沒法托生。她便又去旅館裏要了一個瓦楞紙盒,裝了鉀肥,跨過一片潮濕的灌木,在鐵路沿線的樹林裏給鉀肥挖了個淺坑,埋了。草地上隆起一個很小的土丘,鞋盒那麽大。自始至終沒有一列火車開過。

“畢竟沒有像故事裏說的,死了以後就恢複原形啊。”齊娜說。

“變回初戀男友?”

“要真那樣就好了。”

“照古代的做法,太監死後得把割掉的寶貝東西縫回去,鉀肥的寶貝在哪兒呢?”

“還真不知道。從認識它的那天起,就是個閹貓。下輩子投胎做個母貓吧,阿彌陀佛。”齊娜雙手合十,在鉀肥的墳前嘀嘀咕咕地祈禱著。

據說貓的死亡特別幹脆利落,既不會流露出不甘,也不會對主人有什麽交待,貓很清楚,隻要自己死掉,隨時都會有另一隻貓來取代它的位置。死亡於貓而言就像是一次簡單的跳槽。

鉀肥死後,齊娜對貓的熱愛稍稍減退,從此再也沒有看見她挾過一隻貓。有一次在杞人便利店裏遇見一隻不那麽純種的藍短,按市場價沒有幾千也得值幾百,我們問杞杞這貓從哪兒弄來的,杞杞說搞不清哪兒來的,自己跑來了就不肯走了,在店裏負責捉老鼠吧。

“搞錯沒有,藍短捉老鼠。”齊娜嘀咕了一聲,和那隻智商不太高的藍短玩了一會兒,杞杞說如果喜歡可以送給她,齊娜搖搖頭,“再也不養貓了。”

野貓的出生與死亡都是非線性狀態的變化。一九九九年的春天過去,學校各處有很小的野貓鑽出來,嬌滴滴的泛著傻氣,令人驚喜。這些小貓被各類愛貓人士用各類貓糧喂養,剩飯居多,其次是飲料,也有人會去一站路以外的超市買正宗的偉嘉貓糧。

這些小貓也稍稍撫平了齊娜的哀慟,經常看見她在校園的小道上喂貓,和小貓混熟了,好幾隻都被她起了名字。有一隻小貓和鉀肥長得幾乎一樣,簡直就是鉀肥的童年版,或疑似鉀肥的私生子(這當然不可能)。我們叫它“小鉀肥”,齊娜卻說鉀肥這個名字獨一無二。於是改叫二肥。

沒到暑假二肥就死了。

才幾個月大的貓,愛躲在汽車的底盤下麵,不知道汽車會開動,隻顧著享受陰涼,結果被碾得稀爛。此後陸陸續續還死掉幾隻,屍體粘在停車位上,非常殘酷。齊娜在道路邊貼了很多A4紙,打印了一隻貓在輪胎底下的圖案,形同交通警示牌,還說要提請政協把這條列到交規考試中去。清潔工阿姨受命將A4紙全部撕掉,貓繼續死。

壓死貓的汽車之中,有一輛是我們校長的別克,正是它將二肥壓成了一張血淋淋的貓皮。一九九九年,這位校長馬上就要因為經濟犯罪而被抓進去,當時還坐著別克進進出出。有一天我和齊娜走過別克,齊娜正在嚼著口香糖,唾的一聲就把口香糖吐在了車頂上。

我說:“聽說有人給車子放氣。”

齊娜滿不在乎地說:“那也是我幹的。”

“離你這種危險分子得遠點兒,”我說,“逮住肯定開除。”

“一輛車而已嘛。”

“你不知道嗎,汽車代表著男性**,你這是在破壞校長的**。”

齊娜聽了,停下腳步,對我看了半天,好像是要看清我到底是不是個精神病。過了一會兒她走回去,照著別克保險杠猛踢一腳。校長的**立刻發出尖銳的報警聲,不遠處辦公樓裏伸出一個腦袋對我們喊道:“嗨!幹什麽呢!”我拉著齊娜拔腿就跑。

和貓有關的日子結束在那年夏天,連同校長的黃金時代。

那天齊娜和我們一起閑晃,在已經啟動的別克下麵撈起了一隻小貓,不過,隻差了十公分,或者說隻差了一秒鍾。汽車後輪從齊娜的左手和小貓的身體上碾過,天日昭昭,眾目睽睽,貓的身體很有層次感地卷入死亡,在生命的最後一瞬間它努力昂起頭顱,眼睛逐漸凸出,嘴張開,露出粉紅色的舌頭和小小的尖牙。她被這表情震懾了,巨大的恐怖甚至蓋過了疼痛,她整個人被車輪壓得扭轉過來,好像挨了大擒拿手,這一瞬間她甚至都沒有叫喊。

齊娜跪在地上,手掌上粘著貓的血和內髒。別克車沒打算停下,我和亮亮一起撲上去拍打著車頂,而老星索性趴在車頭上,當車停下的時候,看上去就像是老星用大力金剛掌阻擋住了轎車的去路。

車窗搖下來,長著一張貓臉的校長極具喜感地手握方向盤,麵無表情地扭過頭看著我們。

老星說:“快送醫院,壓了人了。”

校長說:“你們送她去醫院。”

老星大吼道:“有點兒人性好不好!”

跪在地上的齊娜發出非人的嚎叫。

齊娜說她做了夢,無數貓在別克轎車上飛過,像鳥群一樣拉下臭臭的貓屎。貓的身影遮蔽了陰沉的天空,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黑色的別克轎車長出了四條腿,緩慢地爬行著,從車蓋裏伸出舌頭,像蜥蜴般舔噬著天空中的貓,每吞下一隻,從後備廂那兒就會滾出一個血肉模糊的貓屍。貓們驚叫著,向高處飛去,散開。別克轎車拖著衰老殘破的身體,踏過長草,沉默地走向深淵般的遠方。

老星拍拍她的肩膀說:“以後別再去玩貓了。”

“真是個詭譎的夢啊……”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老星指著烈日下曬得滾燙的別克說,“咱們校長被抓起來了。”

當然不是因為壓了齊娜的手,而是貪汙,校長被有關部門請去喝茶了,一口茶喝出了近五百萬的涉案金額,再一口茶喝出了兩個情婦。坊間有個笑話,說校長那天開著別克是想外逃出去的(平時有司機),結果被老星給攔住了,與此同時,有關部門也趕到了。聽起來很有啟發性。

貓還在校園裏進進出出的。那年暑假軍訓,我們都住在學校,白天走正步,晚上傻頭傻腦躺在宿舍,哪兒都不想去,就想熬過這個夏天。貓在夏天長得飛快,小貓變中貓,中貓變大貓,某一天,貓的數量忽然又恢複到了正常水平。齊娜說,老貓發飆了,把新生的貓都趕走了。

“以後,一不養貓,二不玩貓。”齊娜說。

有時我會懷念鉀肥,盡管他們已經不記得它。我記得這隻閹貓,如同我記得小學時音樂老師臉上的粉刺,頑固而又無意義的東西。在我的夢裏,我和齊娜走過淩亂的工廠區,來到鐵路邊,路程遙遠,我累得不行。鉀肥孤坐在破舊旅館的凳子上,齊娜伸手去撫摸它,但它溜走了。作為一隻閹貓,搞不清它的孤獨來自何處。孤獨這東西,總是與荷爾蒙激素有關,如果連荷爾蒙都沒有,孤獨又有什麽價值?在齊娜夢中飛翔於天空的貓,集群轟炸巨大的別克轎車,在那樣酷烈的場景中,鉀肥一定還是坐在某一塊石頭上,舔舔爪子,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