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禦劍

定襄城外兵馬調動,自有探子報至長安。這日唐太宗李世民早朝,文臣班中閃出一人,乃是出使突厥還朝的鴻臚卿鄭元壽。太宗道:“卿自突厥而還,可是欲奏突厥之事?”鄭元壽道:“陛下明察。臣在突厥見到百姓饑餓,牲畜羸弱。想那戎狄之族,興衰以羊馬為征兆,臣以為突厥亡國,不逾三年。”太宗點點頭道:“依卿之見,該當如何?”鄭元壽道:“突厥內外離怨又逢天災,何不乘機出兵破之,以絕後患。”太宗笑道:“卿曆來主和,如今怎麽也勸朕發兵。”又對群臣道:“眾卿以為如何?”群臣紛紛上奏,多言應發兵攻打突厥,惟有齊國公長孫無忌沉吟不語。太宗對長孫無忌道:“公以為大唐當戰或不戰?”長孫無忌出班奏道:“今突厥並未犯我邊塞。此時發兵一來有違渭水結盟之信,恐非王者之師;二來勞師襲遠,所費巨大。故按兵守信,臣以為宜。”太宗聽罷,頗以為然,起身道:“齊國公所言極是。我大唐與人訂盟不足三載,此時背約是為不信;利人災禍,是為不仁;乘人之危,是為不義。此時縱然突厥各部盡皆叛離,六畜無餘,朕也不欲興兵。突厥終須攻打,然必待其有罪,朕方討之。”又對兵部尚書李靖道:“卿可演練精兵,以備來日西征之用。”

李靖奉旨,傳令天下軍府選拔精幹武士。軍令傳到匡道府折衝都尉蘇烈處時,蘇烈正在府衙翻閱兵書。忽然兩名軍官氣喘籲籲跑了過來,蘇烈看時,認得是手下左右果毅都尉朱雲與邱萬。見這二人一個臉頰高高腫起,一個鼻子歪在半邊,蘇烈心想:“平時隻有你們兩個欺侮別人,今日怎麽反被人打成這樣。”他心中奇怪,問道:“是誰如此大膽,把二位傷成這樣?”邱萬也不顧沒法用鼻子通氣,搶著甕聲甕氣道:“蘇都尉,說來當真氣人。今日新來了個兵曹參軍,我兩個見他新到,不明咱們匡道府的規矩,便喚他來說些軍令法規,原是一番好意。誰知一言不合,竟被他使些邪術打成這副模樣。那廝實在太過猖狂,我已派弟兄們將他團團圍住,等蘇都尉下令好生責罰。”蘇烈尋思:“常聽人說新來當差的頭一日都要先見過朱雲邱萬。說什麽給新人講些軍令法規,無非是借機詐人銀兩。若是既無銀兩又無人情的書信,便要被這兩人責罵一番,分些苦累差事。這次想必是遇上了個不通時務的硬漢,反吃了虧。”他心中好奇,便道:“兩位請帶路,我去看看。”

三人來到前院,院中已圍了一堆軍士,朱雲喝道:“蘇都尉到了!快閃開!”眾軍士忙讓出道來,有幾個剛見到朱雲邱萬這番狼狽模樣,都忍不住偷笑。蘇烈定睛看去,見被人群圍著的是個寬鼻闊口的少年,抱了柄鐵劍坐在地上,正眯著眼曬太陽。朱雲見眾軍士都隻遠遠圍著卻不上前拿人,大怒道:“還愣在一旁作甚?快與我拿下了!”眾軍士這才一擁而上。那少年依舊坐在地上,麵不改色,伸手指天喝道:“起!”從地下應聲鑽出十幾隻黑色的粗壯手臂去抓軍士們的腳踝與大腿。這些軍士生平都經曆了許多戰陣,便是親眼見到人頭落地也未必會皺一皺眉,此時見到地裏居然鑽出手來也不由得臉上變色,頭皮發麻。有幾個膽大的拔出腰刀砍斷了幾隻黑色手臂,地底傳出一陣“咕嘰咕嘰”的叫聲,好像覺得甚是痛楚,可是斬斷一隻手臂便從地裏又冒出兩隻來。片刻間十餘名軍士盡被黑色手臂牢牢製住,動彈不得。剩下幾個僥幸逃脫的都嚇得戰戰兢兢,哪裏還敢再上前拿人。朱雲見了忙對蘇烈道:“蘇都尉快看,此人又在使邪術。我再去叫些弟兄過來!”蘇烈低聲道:“不必了。再多叫人也沒用。他使的似是江湖上有名的目連接引咒,傳說修煉到高深時能喚出冥府的鬼卒拽人手腳,便是百八十個人一齊圍攻也能抵擋。”朱雲急道:“莫非我們便被白打了不成?”蘇烈不再理他,徑直走上前去,說道:“我是匡道府折衝都尉蘇烈蘇定方,這位新來的小兄弟叫什麽名字?”

坐在地上的少年正是附在許觀身上的郭三。許觀中了攝魂咒後昏倒在地,魂魄卻已與郭三調了個兒。偏趕上許觀得了匡道府兵曹參軍之職,小宴便讓郭三來替許觀上任。誰知郭三叫苦連天,說自己散漫久了作不了官。小宴辯道不是他用攝魂咒,許觀怎會暈倒,又軟磨硬泡了許久方逼他來上任。郭三無奈到了匡道府,先被引到朱雲邱萬處聽了一堆規矩,直聽得昏昏欲睡。朱雲邱萬講了半天,已是口幹舌燥,卻遲遲不見他拿銀子出來,越發焦躁,變了副嘴臉對郭三批頭蓋臉一通臭罵。郭三本已快入夢鄉,又被罵醒過來,心想:“許觀得的是什麽官職?我哪裏是來替他作官,分明是替他挨罵。這官不做也罷。”他打定主意存心教訓朱邱二人,便暗中使了個禦劍術,移了根戒尺飛過來將二人一頓暴打。

郭三見麵前又走來個白麵軍官,麵相甚是和善,便答道:“我是新到的兵曹參軍許觀。”蘇烈道:“既是新到的兵曹參軍,為何剛到軍府就大打出手?”郭三道:“慚愧。隻為我家裏窮,不曾帶得人情銀兩,惹惱了那兩位軍爺,才不得已與弟兄們耍了耍。”朱雲在旁聽了大怒,漲紅了麵皮喝道:“你這廝仗了誰的權勢,膽敢如此放肆。哪個討人情例錢了?”郭三道:“咦?你方才不是說按常例,凡新到軍府的頭一日便要送你三百兩銀子嗎?”朱雲急道:“你居然敢栽贓!我明明說的是三十兩……”他話說一半,才明白中了對方圈套,又氣又急,衝上前去又要廝鬥。蘇烈伸手攔住道:“你且住手。”又對郭三道:“這本是場誤會。匡道府裏個個都是好漢,兩位果毅都尉不過試探你罷了,莫要當真。”邱萬見蘇烈如此說,忙借坡下驢道:“正是。朱都尉與你作耍,你若上任便敢送人情例錢,必有重罰。”旁邊有個剛送過銀子的新兵實在聽不下去,隻得咬著嘴唇才不至罵出聲來。郭三這才收了咒語,放開眾軍士,笑道:“原來是我的不是。諸位弟兄聽了,這兩位軍爺都是好漢,日後誰若敢送人情例錢賄賂,可要大大倒黴。”朱雲氣得渾身發抖,邱萬卻老著臉皮,行若無事。蘇烈道:“誤會冰釋就好。”又對朱邱二人道:“速傳我將令,教場點兵。我有話對大家說。”

過不多時,教場上眾軍士列陣已畢,蘇烈登上點將台朗聲道:“兵部尚書有令,匡道府須選派武藝精熟者四名,隨我赴兵部聽用。可府上上千弟兄,武藝高強的不少,隻挑選四人也是件難事。”他這句話說完,許多人均想:“這必是個升官晉級的良機,卻不知道如何選出這四人來。”一時間眾人都屏住呼吸,仔細傾聽,隻聽他接著道:“去年與崇道府演武,辛開道、呂韜、趙昂三人為我匡道府揚名,赴兵部四人中理當有他們三人之席位,諸位可有異議?”崇道府是長安另一所軍府,每年都與匡道府舉辦演武大會。雙方各派三名軍士比武,勝者可去對方軍府擔任教頭一月。原本雙方比武向來互有勝負,可去年匡道府派了辛開道等三人前往比試,竟三戰皆勝,出盡風頭。因此蘇烈話音剛落,台下已是彩聲雷動,有些人想起當日比武的情景,不由豪情滿懷,有些人卻暗自盤算:“這下隻剩了一個席位,不知會派誰前去。”

蘇烈又道:“大家都無異議便好,剩下的這個席位可當真難以抉擇了。公平起見,凡有心報國者,明日午時可上台一展身手。大家比武較量,誰的武藝更高,弟兄們都能瞧在眼裏。不過有言在先,刀槍無情,隻宜殺賊剿寇,咱們自家比試隻可點到為止,切不可傷殘性命。”他話音未落,台下已有人叫道:“蘇都尉!要比今日便比,何必等到明日?聽說今日來了個兵曹參軍,頭一日當差便把果毅都尉打了,我孟九威倒想會會他!”說話這人叫孟九威,是朱雲手下一名校尉,今日遲到,剛聽說朱雲被人打了,又見蘇烈號令眾人比武,隻道是個顯逞忠心的機會,急忙叫喊起來想逼郭三出來一戰。郭三在人群聽到他叫嚷,歎了口氣道:“送死也有這麽著急的。”他聲音雖輕,卻被孟九威聽在耳裏,不由大怒,抄了根大槍在手,一步縱上點將台,向台下喝道:“剛才是誰應我,有膽子上來較量!”郭三搖了搖頭,一臉無可奈何地緩步走上台去。

台下眾人看去,孟九威魁梧如熊,郭三卻比對方矮了足有半頭。除了剛與郭三交過手的十餘名軍士,無不覺得兩人不用比試已經勝負分明。孟九威瞅了瞅郭三,將手中大槍往台上用力一戳,點將台竟也微微搖晃,好似被他那一槍紮穿了一般。他一出手便聲勢駭人,眾人正自暗暗咋舌,郭三卻笑道:“你往土裏插杆兒是打算晾衣服嗎,我也露一手讓你瞧瞧。”眾人正要看他手段,郭三忽然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孟九威一愣,道:“你想詐死不成?”卻見郭三緩緩醒了過來,竟好似換了個人,睜大眼睛環顧四周,問道:“這是哪裏?你們是誰?”

眾人聽了無不嘩然,均想:“這人必是怕了,才裝瘋賣傻。可他既然害怕,又何必上台?”孟九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罵道:“你這廝先是詐死又來裝瘋,待我戳上一槍看你是真瘋假瘋。”大槍一抖便奔郭三胸口紮了過去。原來無巧不成書,郭三走上台來要與孟九威比試,趕上攝魂咒效力的時限已到,他與許觀的魂魄便換了回來。那醒轉的正是許觀,自然不明周遭之事,隻覺自己雙眼一黑,如駕雲霧般來到一座高台上,再睜眼時,麵前多了條大漢提槍要刺自己。

孟九威大槍疾刺,探到許觀胸口正要發力,卻覺得手中槍再也不能挺進分毫。再看槍杆已被蘇烈伸手攥住,不由大驚,隻聽蘇烈冷冷道:“我剛才說比武之期是明日午時,孟校尉是沒聽見呢?還是當我說話如同放屁呢?”折衝都尉為軍府統領之首,見蘇烈沉下臉來,孟九威忙扔了大槍,跪倒在地道:“屬下知罪。”朱雲也躬身道:“卑職教導無方,蘇都尉息怒。”又朝孟九威踹了一腳,罵道:“還留在這裏丟人,快給我下去。”蘇烈皺了皺眉,道:“罷了。既然他們兩人都已應戰,明日午時第一場比試便由孟九威對陣許觀,若逾期不至,軍法從事。”說罷撇下眾人,拂袖而去。孟九威訕訕退下,瞥見許觀惡狠狠道:“便容你多活一日,明日午時再與你算賬。”眾軍士各自散去,不在話下。許觀獨留在台上,卻如墮在雲裏霧裏,不明所以。

待許觀回到連升老店已然入夜,遠遠便望見小宴、郭三與馬周等人迎了出來。郭三見到他,連拍自己胸口道:“你可算回來了,我們好不擔心。”才將自己教訓朱雲邱萬等事說了,又道:“不想正要和那莽漢比試,卻碰上了你我魂魄歸位。後來怎樣,那莽漢可有為難你?”許觀便說了蘇烈出手阻攔,又與孟九威定下明日午時比武等事。郭三聽完連道:“好險。好險。”小宴在一旁怒道:“叫你去替他作官,卻惹出許多麻煩來,還害他險些送了性命。”郭三笑道:“罪過。罪過。你不知道那兩個當官的有多可惡。若換了你,多半也要出手教訓。”馬周道:“匡道府的朱雲邱萬一向仗勢欺人,郭兄打得解氣。隻是這次犯了這兩個小人,日後須小心提防。當務之急卻是如何應付明日的比武。”小宴道:“他從來沒學過武功,明日豈不是白白送死去嗎?”又對許觀道:“你明日就別去了,好不好?”許觀卻搖搖頭道:“郭兄答應了他,便如同我答應了他。既然說定了與人家比試,我明日見了那孟校尉認輸便是,卻不能不去,何況那蘇都尉道若是逾期不至,須軍法從事。”小宴急道:“都說了那些人不是良善之輩,你去了必定吃虧。”許觀卻執意要去。小宴見他書呆子脾氣發作,勸無可勸,無奈道:“你要去也成,我傳你些防身之術。”

許觀隻得隨她來到附近的一處山岡上,小宴道:“你沒有武功根基,明日上陣,眼下才學武也遲了。隻好傳你些淺近道術,或許能唬退那些人也說不定。”許觀道:“我不存害他之心,他又為何要害我。我看這道術不學也罷。”小宴伸出手指在他額頭上重重彈了一下,許觀吃痛叫道:“你彈我作什麽?”小宴道:“公子不存害我之心,可我偏有害公子之意啊。”許觀揉了揉額頭道:“我學我學。算我怕你好了。”小宴哼道:“明明是為你好,倒似我求你學本事似的。”

小宴這才傳了他一篇咒語。這咒語甚長且念起來頗為拗口,好在許觀記心極好,聽了幾遍便已記下。小宴道:“這篇咒兒叫作顛倒夢想咒,能召喚出幻影相助。所召喚之物因人而異,不過須記得無論喚出何物,都隻是幻像不能持久。若是被敵人看破,則要萬分小心。我先念上一遍與你瞧瞧。”說罷念動咒語,此時遠處一閃一閃漸漸多了許多綠瑩瑩的光芒,許觀仔細看去才發現那是片黑壓壓的狼群,如綠寶石閃爍的正是餓狼的眼睛。這狼群比在王子貞宅前遇到的還要大上數倍,一眼望不到盡頭。狼群緩緩圍攏,領頭一隻白色的巨狼忽然仰天長嚎一聲,群狼仿佛得到了號令像潮水般朝許觀與小宴撲了過來,轉眼間已奔到兩人身邊一丈之地,月光下白森森的利齒都能看得分明。許觀又驚又懼,心道:“這下糟了。郭兄也不在身旁,我們必是沒命了。”卻聽小宴格格笑道:“你害怕嗎?”許觀見她笑吟吟看著自己全無半分憂色,不知怎的心裏一寬,道:“我不怕。你呢?”小宴笑道:“不好玩。不該事先告訴你這些隻是幻像。”許觀再看四周,隻見夜色清涼,身邊隻有個言笑晏晏的姑娘,哪裏有什麽狼群。

小宴道:“你也念來試試。”許觀依言念了一遍那咒兒,周遭卻是全無異狀。小宴又逐字教了許觀一遍,讓他再試,誰知許觀念完還是毫無動靜。小宴道:“這倒奇了。莫非你跟這咒兒無緣。”小宴隨口一說,卻不知倒正言中其中緣由。原來顛倒夢想咒需要施咒者默念心中諸般妄想,貪嗔癡怨之心越熾,這咒語便威力越大。許觀本是敦厚質樸之人,又自幼誦讀佛經,向來少動無明之念,因此這咒語一時便使不出來。小宴道:“這篇咒兒雖長,卻已是極淺近的了,按理說普通人念過都能招來些貓貓狗狗。你這人當真學不了道術。”許觀麵上一紅,道:“想必是我念得不對,我再多練習幾遍。”小宴歎道:“本想在旦夕之間就教會你一門道術,看來終是不能。夜已深了,今日也別再練了。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咱們再想法子吧。”

待回到房內,許觀鋪開床褥正要就寢,忽然窗格上輕輕一響,又聽到有人小聲喚自己名字。推開窗兒往外看去,屋簷下有個黑色人影像蝙蝠一樣倒懸其上,不由嚇了一跳,依稀辨明聲音,好似那人便是郭三。許觀正要出聲詢問,隻覺肩上一緊,身子被人騰空提起,從窗口穿了出去,轉眼間自己已落在屋頂之上。這夜月色光明,借著月光看去那人果然正是郭三。許觀道:“郭兄,你還不去安歇,帶我到屋頂上來幹什麽?”郭三道:“剛才在山岡上,我瞧見小宴姑娘教賢弟道術教得起勁,不知你學得怎樣了?”許觀道:“說來慚愧,她辛苦教了半天,我卻一點也沒學會。”郭三哈哈笑道:“這個便叫教而不得其法吧。這場麻煩都是因我而起,她教了你個長咒兒,我便教你個短的吧。”說罷也不等許觀答話,便附到許觀耳邊誦了一遍這咒兒。許觀滿臉愁容道:“你們為何人人都要逼我學什麽法術。”郭三道:“別打岔,你記下沒有?”許觀無奈隻得又聽他念了一遍,好在郭三的這篇咒兒甚短,他又聽了一次便已記下。郭三從背上解下鐵劍,放在腳下的瓦片上,對許觀道:“剛才教你的叫作禦劍咒,是茅山禦劍術入門的道術,你念熟了就可以禦使飛劍。現在你對著小青念一遍吧。”許觀將信將疑,念了一遍剛學會的禦劍咒,那把鐵劍卻是一動不動。許觀搖頭道:“小宴教我的時候也是這樣。我這人天生便學不了道術。”郭三看了看許觀,忽然道:“你親過她沒有?”

許觀一愣,道:“什麽?”郭三又道:“你親過小宴姑娘沒有?”許觀滿臉通紅道:“你胡說什麽!”郭三正色道:“我師父教我道術的時候,曾說‘練功如親嘴’。男女親嘴,相觸隻是形骸,身心卻皆生變化。誦讀咒語時,還需抱元守一,存思行氣,身心也須生變,咒語方能靈驗。譬如你念的是求雨咒,便當默想諸天龍王行雲布雨;若你念的是淨壇咒,便當默想天清地寧,汙穢消亡。你若隻道背背咒語便能學會道術,天下哪有這麽簡單的事兒。”

許觀道:“原來如此,我再試試。”他本是好學之人,郭三說學禦劍術不易,反倒激起了堅毅之心。許觀走到一旁心中默想,仔細思索,郭三也不再打攪,坐到屋簷邊將雙腿懸在空中,掏出個黑瓷酒壺對著月色獨自飲酒。也不知過了多久,郭三似乎已喝得大醉,用手支頤睡了過去,輕輕打起呼來。擱在瓦片上的鐵劍卻仿佛忽然從沉睡中蘇醒了過來,發出越來越響的嗡嗡聲。

郭三睜開眼睛,見自己那柄鐵劍小青劍身朝天,在空中忽上忽下緩緩翻飛,不像在進擊對手倒像是在獨自起舞。見許觀正坐在一旁默念咒語,郭三奇道:“你在想什麽?”許觀一驚,忘了念咒,鐵劍從空中急墮下來。郭三伸指虛鉤,小青嗖的一聲飛回他背上劍囊之中。許觀道:“我想的是夜裏在寺裏念書的情形。在錦州我常借大殿油燈念書,燈旁總有許多飛蛾舞動,有些投進火中便被燒焦。後來寺裏有個老師父心存憐惜之心,便用紗布作了燈罩。如此一來,飛蛾投火,卻不會再有焚身之苦,隻是在燈罩旁飛舞。”郭三道:“你方才想的是飛蛾起舞的情形?”許觀道:“正是。”郭三道:“不錯。不錯。不過要想進擊敵人,下次還得想些別的。”許觀正要再去練習,忽覺身子一輕,飄飄****飛了起來,已被郭三送回到自己房中。郭三道:“明日午時比試,你還可睡上幾個時辰,不要再練了。”說罷伸手在許觀腰上一點,許觀隨即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許觀次日醒來,隻覺陽光刺眼,已近午時。忙跳下床來,梳洗收拾完畢,將波月石貼身揣了,急匆匆往匡道府教場奔去。趕到教場時已是人山人海,孟九威頂盔貫甲,手持花槍站在台上,見許觀到了,大聲叫道:“許參軍,果然有種。來來來!咱們趕緊動手,莫讓弟兄們久等。”許觀縱身上台,滿場都是一陣驚歎聲。

原來他帶了波月石,行動迅捷無比,旁人瞧去隻見他本來遠遠站在台下,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孟九威身旁。那些昨日和郭三動過手的軍士更覺他身形如同鬼魅一般。

有軍士替許觀栓束了盔甲,又問他使什麽兵器。許觀將兵器架上刀槍劍戟試了一遍都覺沉重,最後挑了柄極輕的佩劍,方才走到孟九威麵前,施了一禮道:“孟校尉,這裏許多內情一時也說不清,可既然郭兄答應了與你比試,便如同我答應了……”孟九威道:“要打便打,哪有這麽多廢話!”一抖大槍,卷起幾個槍花,直搠過來。許觀生平從未與人對陣過,眼前白光閃動,心中生懼,暗想:“說不得,隻能試試郭兄教給我的咒兒了。”當下凝神靜氣,念動禦劍咒,手中那柄劍嗖的一聲,直衝上天。

孟九威吃了一驚,撤槍擋在胸前,盯著那柄飛在半空中的劍,滿眼都是詫異。教場上眾人見了寶劍能在空中飛行,也都驚呼不已。許觀心道:“昨日郭兄教我時,說若想進擊對手還須想些別的,可沒說到底該想什麽。是了,試試這個。”他打定主意,口裏念咒不停,心中全神貫注想著一事。隻見那把佩劍飛到孟九威麵前,左一劍右一劍削個不停。孟九威身隨槍轉,去撥打那柄劍。槍杆屢屢擊在劍上,佩劍卻並不墜地,隻**開幾分又飛了回來,來來去去削個沒完。孟九威將手中花槍使開,紅纓抖動,槍尖閃閃,仿佛編了麵槍尖織成的網,佩劍一時也攻不進去。隻聽槍劍相交,叮叮當當響個不停。孟九威也不住大叫道:“好本事!好厲害!”

眾軍士何曾見過這般打鬥,都看得呆了。又鬥了十餘合,佩劍越舞越快,忽然從槍影中切了進去,孟九威將花槍一拋,叫道:“罷了,算你贏了。”許觀聽到對方認輸,心道:“我不可再念這咒兒了。”隻是他的禦劍術還不能隨心所欲,雖停了咒語,那柄佩劍仍削向對手,隻聽當的一聲將孟九威的頭盔擊落下來,竟露出一頭如絲長發。

許觀見孟九威向後躍去,伸手揭下一張麵具,露出張自己再熟悉不過的俏麗臉龐。原來這孟九威竟是小宴所扮。她易容之術妙絕天下,與孟九威相熟之人又都隔得甚遠,滿場竟無人瞧破。許觀轉念間忽然明白:“她擔心孟校尉會對我下毒手,便扮成他的模樣來赴今日比試。她待我如此,可我……我居然差點傷了她。”想到此節,許觀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奔上前道:“小宴,都是我不好,剛才不曾傷到你吧?”小宴卻是驚疑不定,問道:“你怎麽會禦劍術的?”許觀忙將郭三昨夜傳咒之事說了。小宴扁了扁嘴道:“早知道郭三偷偷教了你這等本事,我就不來了。”許觀卻心中激**,熱血上衝,一把攥住她手道:“你待我真好。”小宴麵上一紅,甩開他手,低聲道:“才不是為你呢。是怕你萬一給那個莽漢打壞了,剩我一個在世上孤苦伶仃。”許觀見她眉黛低橫、秋波斜視,隻覺喜樂無限,真不知該怎麽憐惜她才好。兩人端目凝視,竟渾忘了身在點將台上,還有上千雙眼睛盯著自己。

過了一會兒,小宴忽然問道:“對了,你剛才使的禦劍術為何隻會左一劍右一劍的平削,是郭三就傳了你這些嗎?”許觀道:“郭兄說使這咒兒的時候要口中念咒,心中存想。我剛才心裏想的是錦州一家麵館的師傅。”小宴奇道:“麵館師傅跟禦劍術有什麽關係?”許觀道:“小時候義父常帶我到錦州東南的一家麵館吃麵。那家麵館的師傅是從晉州來的,手藝最是獨特。他是個光頭,削麵的時候在頭上墊一層白布,將麵團就頂在頭上。左右手各持一把大片刀,站在口煮沸的銅鍋前,兩把刀上下翻飛,又薄又長的麵皮就一一落在水中。”小宴板起臉道:“原來你剛才把我當成麵團啊。”許觀急道:“我沒有……這個……我……不知道是你啊。”見他急得麵紅耳赤,語無倫次,小宴撲嗤笑道:“和你鬧著玩呢,誰真生氣了?不過這也能教會你,郭三還真是了不起呢。”許觀方才釋然,卻忽然又臉上一紅,卻是想起郭三昨夜教他時,問到是否親過小宴的事來。

教場上眾人見台上的孟九威忽然變成了名女郎,又與許觀卿卿我我說個沒完,無不錯愕。朱雲早已按捺不住,躍上點將台喝道:“你這女子究竟是什麽人,為何扮成孟校尉的模樣?”小宴嘻嘻笑道:“自然是為了救他性命了。你剛才沒看到寶劍飛來飛去嗎?若是換成那個姓孟的草包上場比劃,早就給削成人棍了。”朱雲怒道:“孟校尉現在何處?”小宴道:“你說那個草包啊,好像被扔到庫房。不對,或許是馬房,要不就是廚房了。”她說的含含混混,朱雲也不知哪句是真,怒氣填膺,一時說不出話來。此時蘇烈走上台來,對朱雲低聲道:“九威的事,慢慢再查不遲,不可在軍前失態。”又對許觀道:“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嗎?”許觀道:“蘇都尉,這是小宴姑娘。”蘇烈道:“雖是女子,卻武藝不凡,實屬難得。”小宴見他說話和氣,也笑道:“都尉過獎了。”

蘇烈朗聲對眾軍士道:“今日比試技藝,是為選出一位赴兵部聽用的弟兄。方才兵曹參軍許觀的手段大家有目共睹,誰若自忖能勝他便上來一顯身手!”眾軍士都聽說許觀身懷奇術,初到匡道府便打了左右果毅都尉,剛才又親眼見他禦使飛劍,哪敢上台挑戰。蘇烈說罷,竟無一人上台,又大聲問了幾遍,見還是無人敢應,便道:“既然如此,我匡道府便推選許觀前往兵部。”此言一出,台下叫好聲不絕,除了朱雲邱萬等人,竟是人人歡呼,許觀卻一臉茫然。蘇烈走近了對許觀道:“你先回去,三日之後戌時在府衙後門有駕馬車相候,會接你同去兵部赴任。”

〖注:內家拳拳諺裏確有“打人如親嘴”或“練拳如親嘴”之說。據《逝去的武林》(李仲軒口述,徐皓峰整理,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出版)一書記載,近代形意拳名家尚雲祥如此解釋過這句拳諺:“……男女嘴一碰,立刻感覺不同,練拳光練勁不行,身心得起變化,這個‘練拳如親嘴’,把‘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的大道理一下子就說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