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鏖兵

渾河水晝夜奔流,自東向西匯入黃河。塞外長風浩**,掠過草原,凜冽時多,和緩時少,吹起泥沙萬千卷入渾河水中,也吹白了不知多少戍邊老兵的頭。這日渾河岸邊蹄聲噠噠,一駕馬車頂著烈風疾行,揚起煙塵一道。

馬車被厚厚帷幕遮攔得嚴嚴實實,車廂內坐了四人,除了蘇烈與許觀還有兩名持劍荷戟的軍士。許觀低聲問道:“蘇都尉,這馬車已走了一日一夜,不知要帶我們去哪裏?”蘇烈心中也存著許多疑團:“這馬車明明是兵部派來的,卻為何會拉著我們離開長安?又為何有挾帶兵器的軍士同行,一路上還不準我們查看外麵情景?如今距玄武門之變不足三載,莫非太極宮內又生大變?”蘇烈少年從軍,早見慣了亂世裏的翻雲覆雨,他心中疑慮不定,麵上卻並無異狀,隻淡淡道:“朝廷安排,到時自知。”又道:“那日見你比武,身法如電還懂得禦劍之法,這些本事都是從哪裏學來的?”許觀便將波月石與郭三的事說了,蘇烈聽完歎道:“天下之大,當真有許多奇人奇事。”

又行了三四個時辰,許觀隱隱感覺到馬車越行越高,似乎行入山嶺之間,忽然一聲馬嘶,馬車戛然止住。四人下得車來,那兩名軍士對蘇烈道:“我們奉了總管將令,陪同到此,一路得罪莫怪。”蘇烈道:“是哪位總管大人?”兩名軍士互望了一眼,道:“蘇都尉進帳便知。”蘇烈這才發現馬車所到之地是一處山坳,山峰環抱之間聳立著一座高高的黑色大帳。

蘇烈與許觀來到帳中,見大帳內已聚了七八人,蘇烈仔細看去兩側坐的竟都是諸軍府的將領,正中帥位上坐了一人正低頭聚精會神看桌上的文書,瞧不清樣貌。身後忽有一人道:“你也是今日才到嗎?”蘇烈回頭打量,認得是崇道府的折衝都尉牛旻,便道:“牛兄,怎麽你也被兵部傳到此處嗎?”匡道、崇道二軍府同屬關內道京兆府,素來互有爭競。蘇烈說者無心,牛旻聽來卻是大不受用,哼道:“軍中要事怎少得了崇道府。”又看了看許觀,向蘇烈問道:“你身旁是何人?”蘇烈道:“這位是我匡道府兵曹參軍許觀。”牛旻冷笑道:“虎帳之內,談的盡是軍機大事,幾時輪到一個兵曹參軍進來?”許觀麵上一紅,忙躬身道:“我到帳外相候。”正要往外走,隻聽有人叫道:“小兄弟,如何在這裏又相見?”許觀看去,說話的是坐在大帳當中那人。那人站起身來,體格甚是魁梧,方口大耳,黑麵微須,正是在燕婉園見過的代州都督張公瑾。

張公瑾見了許觀,分外歡喜,道:“小兄弟,原來你如今也在軍中當差,不知是在哪家軍府?”許觀道:“稟張都督,我在長安匡道府作一名兵曹參軍。”張公瑾道:“小兄弟,我奉兵部尚書之令,召關內道軍府首領於此,有事相參。你既在我軍中,也取座來。”許觀無奈,遜謝罷坐於末位。蘇烈、牛旻見許觀居然認得帳中主將,都詫異不已。

張公瑾在帥位上坐定,手舉調兵魚符,朗聲說道:“諸位關內道的將軍,某乃代州都督張公瑾。我大唐開國以來,突厥屢屢犯我邊塞,掠我子民,吾皇仁厚愛民,方與頡利在渭水便橋訂盟,為天下蒼生消兵戈之禍。誰知突厥世為寇盜,反複無常,竟又引兵來犯。”眾將聽了,都怒不可遏,紛紛起立叫道:“誓攻破定襄城!誓擒頡利!”張公瑾指了指桌上的文書,道:“這是肅州刺史公孫武達用流星快馬日夜兼程送出的求援文書。突厥誣蔑我侵襲在前,派四千騎進犯河西,公孫武達正與敵力戰。聖上已命我為行軍總管領兵兩萬,去解肅州之圍。”他又取出卷羊皮地圖,示於眾將道:“這裏是肅州、張掖,公孫刺史正與敵鏖戰。咱們所在之地是馬邑雷山,這兩萬兵士皆屯於此。山下是桑乾河,往北便是渾河,已近突厥國境。如何破敵,諸位可有良策?”一名黑須老將走出,聲如洪鍾道:“此去肅州路途雖遠,末將願領三千騎星夜奔襲,趕去救援。”有人識得他是仲山府折衝都尉高子勳,見他雖滿麵皺紋,顧盼之際雙眸卻精光暴亮,是員精神矍鑠的老將。牛旻道:“肅州、甘州為我河西門戶,若有閃失,幹係非小。高都尉雖勇,畢竟年近六旬,某願替老將軍走上一遭。”高子勳聞言怒道:“你道我老了,便上不得陣?莫瞧你年紀小我幾歲,可敢與我出帳比試武藝,且看誰的刀馬純熟?”牛旻笑著退下道:“老將軍神勇,我哪敢來捋虎須?”眾將見高子勳發怒,有些上前勸慰,有些暗自哂笑,惟有蘇烈不發一言。

張公瑾瞥見蘇烈沉默不語,道:“蘇都尉若有所思,莫非也想領兵去救肅州?”蘇烈道:“肅州不必救。”眾人聽蘇烈說完,都是一怔,疑惑不解地望著他。牛旻思索片刻,起身道:“莫非是圍魏救趙之計?不救肅州,直搗定襄。突厥見我軍來攻都城,必然回師相救,肅州之圍自解。”張公瑾嗬嗬笑道:“說得好!定方,你打的可是這個主意?”蘇烈搖頭道:“定襄城外有渾河阻攔,內有重兵駐守。我軍不過兩萬人,漫說攻下定襄,便是逼近定襄都談何容易?又如何能嚇得突厥從肅州退軍。”張公瑾奇道:“那你說肅州不必救,究竟何意?”蘇烈道:“突厥若當真欲圖我河西,安能隻派四千兵來?可見其誌不過為財物耳。公孫武達與都督均為昔日秦府舊臣,都督以為公孫刺史此人如何?”張公瑾思索片刻道:“武達悍勇且善用兵,歸唐尚在我之前。聽說當年隨聖上討伐劉武周時,武達曾率五十眾殺敵四百,為我大唐收複晉陽立有大功。”蘇烈點頭道:“公孫武達,世之虎將。以五十敵四百尚且不懼,如今坐擁地利,肅州城內有不下三千之眾,敵軍又非為奪城而來,按他性子何須發什麽求援文書?”張公瑾道:“依你之見,武達發這文書並非為了求援?”蘇烈道:“不是求援,亦是求援。都督仍須派一支兵馬發往河西。兵至肅州,無需交戰,突厥兵自敗。”此言一出,眾人都更加糊塗。蘇烈笑道:“秦府舊將中似公孫將軍這樣留在苦寒之地的將軍倒也不多吧。”張公瑾恍然大悟道:“我軍一到,武達便大顯身手擊退敵軍。不用援軍一兵一卒,大破敵軍。我軍人人親見,武達自然名揚天下。聖上龍顏大悅,沒準便能遷離肅州了。”

眾將聽罷蘇烈之見,有人心中驚佩,有人卻不以為然,心道:“你又不在肅州,如此妄加猜測,若有差池,豈不誤了大事。”張公瑾又道:“我軍既到馬邑,已近突厥邊境。剛才有探子來報,在獅子梁有一支突厥伏兵。常言道:來而不往非禮也。突厥寇邊在前,除了解肅州之圍,咱們也出兵教訓教訓這些胡虜!”眾將意氣風發,紛紛請纓出戰。張公瑾便點了高子勳與兩名偏將,領三千騎兵發往肅州;又遣牛旻領兵一萬去取獅子梁。

時近黃昏,張公瑾傳令已畢,餘下眾將各歸營帳。許觀從未到過軍營,隨蘇烈巡營,見營寨紮在山中林木密處,遠看柵壘棋布,旌旗蔽日;近看兵卒盔甲鮮明,刀槍耀眼,果然是兵威赫赫。二人並肩而行,穿過主將大帳後一片曠地,來到一座土坡上,山下水道縱橫,桑乾河蜿蜒東去,遠上白雲之間。蘇烈手指河水道:“當年漢武帝征討匈奴便始於這桑乾河畔的馬邑之謀。從馬邑之戰到匈奴西遁,漢武帝打了四十餘年,如今咱們到這裏來打突厥,不知要花多少年呢?”許觀見他眼神中殊有傷感無奈之意,尋思:“大戰將臨,別的將軍都摩拳擦掌想著建功立業,蘇都尉所想的倒不大一樣。”卻聽身後有人道:“咱們自然用不了四十年。”

兩人回頭看去,見是個頂盔貫甲的少年一臉憨笑,牙齒雪白,膚色黝黑。蘇烈見了大喜,認得是匡道府的宣節校尉辛開道,問道:“開道,原來你們也被兵部派到馬邑。呂韜與趙昂也到了嗎?”辛開道躬身答道:“未及通報,都尉恕罪。我等都已被派到此地。”蘇烈道:“何不喚他二人來一敘?”辛開道搖頭道:“我三人已被牛旻都尉點中去攻打獅子梁,他二人編入前部,已然啟程。我剛才在營房瞧見都尉,才趕來辭行。”蘇烈道:“竟有此事?你少等一等,隨我去帳內飲一杯再去。”

三人來到蘇烈帳中,飲過幾杯,蘇烈問道:“牛旻怎麽選中你們三人?可知獅子梁駐有多少敵軍?地勢如何?”辛開道答道:“想必在匡道崇道二府的演武大會上牛都尉見過我等身手,才點我們出征。我們都是初到大營,敵情尚不清楚。”蘇烈驚道:“敵情不明,便要出征?”忽聽畫角聲震,辛開道知是點兵號令,忙起身告辭。蘇烈道:“此去多加小心。”辛開道笑道:“平日都尉常道:匡道府隻有戰死的好漢,沒有退後的男兒。如今臨敵之際,怎麽囉嗦起來。開道是條光棍,若是這皮囊留在獅子梁也無甚牽掛,隻有勞都尉時常給我撒些酒漿。”說罷又仰頭滿飲了一杯,轉身出帳。蘇烈立在帳門口見他去得遠了,歎了口氣,吟道:“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許觀知他念的是漢樂府詩《戰城南》中的兩句,心想:“這首詩說的是大戰後的悼亡之情,出征之際怎好吟這首詩?”便道:“吉人自有天相。辛校尉他們必能凱旋而歸。”蘇烈將桌上的半杯殘酒一飲而盡,仰天發了會兒呆,歎道:“我也盼如此啊。”

許觀回到自己帳中,想起蘇烈擔憂的樣子,也覺悶悶不樂,便和衣躺下。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帳外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咳嗽,許觀隻道是蘇烈,起身問道:“是都尉嗎?快請進來。”帳外那人道:“蘇都尉命我送些酒食過來。”許觀掀開帳門見天已漆黑,一名灰衣小校手捧托盤,低頭鑽了進來。那小校將托盤上的酒壺與食盒擱在桌上,許觀道:“怎當得起都尉許多好意。”那小校撲哧一笑道:“旁人待你好,也不見你謝過。”許觀仔細看去,又驚又喜,叫道:“小宴,你怎麽也來了!”那小校雖把帽沿壓得甚低,卻掩不住星眸流波,梨窩淺笑,可不正是小宴?小宴一把將帽子摘下,笑道:“五娘種的櫻桃樹結了好多櫻桃,我采了些給你嚐嚐啊。”說罷打開食盒,裏麵果然裝滿了玲瓏剔透的紅櫻桃。許觀望了望櫻桃又望了望小宴,滿心歡喜,半晌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小宴見他隻知傻傻盯著自己看,微笑道:“那日我見你上了兵部派來的馬車,不往城裏卻往東北而去,覺得好生蹊蹺,就一路跟了出來。不想你們越走越遠,竟一直走到馬邑才停下來。”許觀心中感動,道:“真難為你了。朝廷為了征討突厥,屯兵在馬邑,我也是到了方知。”小宴道:“是要打仗了嗎?我一路過來也看到許多突厥兵。”說著斟了兩杯酒,又剝開一粒櫻桃,取出核遞給許觀。這櫻桃聞來已是清香撲鼻,許觀放在口裏一嚼,隻覺甜中帶酸,細膩爽口,不由連連叫好。小宴隻吃了兩三粒,見他愛吃櫻桃,笑道:“這櫻桃不能吃太多,不然會把牙齒都染紅的。”許觀奇道:“當真?你也吃了櫻桃,我瞧瞧有沒有染紅牙齒?”便湊過去看她口唇,小宴連忙往後一縮,臉上微微泛紅,微笑不語。

許觀大窘,心想她必是以為自己存心輕薄,有心辯解又不知如何開口。卻聽小宴幽幽道:“我不像你這麽愛吃櫻桃,所以牙不會紅的。”許觀聽她開口並無責怪,稍稍寬心,道:“你是嫌櫻桃酸才不愛吃嗎?”小宴搖搖頭道:“我小時候也沒了父母,是五娘撫養長大的,還傳我武藝。我在燕婉園裏長大,她當我親生女兒一般,並不教我去接客人。我八歲那一年,五娘的櫻桃樹結了許多櫻桃,她便分給大家。我見這些櫻桃個個紅的可愛,舍不得吃自己那一份,用手絹包好了藏在櫃子裏。誰知第二天卻被老鼠吃了,我心裏難受的不行,就哇哇大哭起來。”許觀笑道:“還真是個愛哭的姑娘呢。”小宴繼續說道:“那是小時候,長大了知道遇事哭也沒用,就不愛哭了。那時五娘看我哭得凶,就安慰說吃了櫻桃牙齒會紅,不吃也罷,我還是哭個不停。分給別人的櫻桃都被吃光了,五娘沒法子隻好上街去給我買了些櫻桃回來。”許觀道:“五娘待你還真好呢。”小宴道:“可我見到那些買來的櫻桃總覺得不如五娘樹上結的好,就再不愛吃櫻桃了。當時我還對五娘發下誓來,若是誰日後能送我又大又紅的櫻桃,我便嫁他。五娘就笑我以後一定會嫁個賣櫻桃的。”許觀聽她說到這裏,也微微覺得好笑,可瞥見她目光中神情變幻,一時留戀一時傷感,不由憐愛之意頓生,心想:“原來她同我一樣,從小就沒了親生父母,老天必是叫我來憐她惜她的。”卻聽小宴接著道:“打那時起,我就老害怕自己心愛的東西會忽然飛走,再也找不回來。所以見你的馬車走遠了,隻覺得心裏空****的,就一路跟來了……”許觀聽小宴說到這裏,心潮起伏,一把將她抱住,小宴倚在他懷裏,心中喜不自勝,道:“咱們再也不分開了,好嗎?”許觀道:“便是到下輩子,也不分開了。”小宴閉上眼,低聲道:“老天爺當真能這麽好心嗎?若有一日當真分開了,記得來找我啊。”

兩人都喜悅無限,帳外忽傳來一聲輕響。小宴輕輕掙開許觀懷抱,躍了出去將帳門掀開一角,見一個黑影伏在營中土垣後正在小心張望。許觀低聲對小宴道:“莫非來了刺客或是敵軍細作,我們去報與巡營衛士。”小宴道:“別急,先看看此人來意。”那人見四下無人,躡足走了出來,身法甚是迅速。許觀與小宴借著月光看去,都吃了一驚,原來那人卻是夔州判司府上的小姐範芸。

範芸在營中窺探,許觀與小宴悄悄跟了出來。見她一身黑衣作夜行人裝束,手裏提了柄短劍,左轉右走,漸漸逼近張公瑾所居的大帳。便在此時,一騎快馬自轅門外疾馳而過直奔大帳,範芸見了連忙躲在旁邊一座衛士所居的營帳後。那匹快馬奔到帳前七八步遠處,馬上那人撲通一聲摔落下來。幾名守夜巡邏的軍士見了搶了上去,見那乘者已是渾身血汙,仍奮力起身來將眾軍士推開,狂奔入帳。過不多時,隻聽軍中號角急嗚,各帳中走出軍士各自燃起火把,將營盤照得如同白晝。小宴將口唇湊到許觀耳邊道:“這下範大小姐可要遭殃,咱們救她一救吧?”許觀道:“好。”小宴指了指旁邊的一座空帳道:“你到裏麵等我們。”說罷身子一縱,已探到範芸身後,伸手拍了拍她肩頭。範芸大吃一驚,回頭看時見是小宴,失聲道:“妹子,是你?!”小宴將手指豎在唇前示意她噤聲,又聽到四下腳步嘈雜,連忙伏低,扯住範芸就地一滾,閃入那座空帳之中。

範芸站起身來,見帳中除了小宴還有一人,仔細瞧去認出是許觀,驚惶之意稍減,說道:“原來是許兄與小宴妹妹,你們不是在長安嗎。”許觀道:“範姑娘,你怎麽到馬邑軍營來了?”範芸眼圈一紅,支吾道:“我……我……”小宴見她麵色慘白,比上次相見憔悴了不少,道:“姐姐,你有什麽煩惱說來聽聽,總有法子對付。”範芸慘然一笑,搖頭道:“這個可難了。”小宴道:“縱然我幫不了,還有許多朋友,大家一起合計總能想出些主意。”範芸歎道:“上次在夔州教場,蒙妹妹出手救了他……救了李校尉性命。自你們走後,他便一直鬱鬱寡歡。我屢次相勸,他卻總提不起精神。終於有一日,他忽然辭了官離開夔州,隔了許久才寄了封書信回來。”許觀道:“那信上寫的什麽?”範芸道:“上麵隻說他曾受隱太子大恩,一直無以為報,如今已到盡忠之時。還叫我善自珍重,勿要掛念,又說你們也到了長安。後來爹爹看到這書信,說上麵寫的都是大逆不道之言,便將書信拿去燒了,也不許我再提他。”許觀與小宴聽到這裏,都點了點頭,均想:“她說的果然不錯。隱太子就是李建成,李抱金為了給舊主報仇便來到長安又撞見我們。”小宴道:“姐姐你掛念李校尉,就悄悄離家去尋他,是也不是?”

範芸臉上一紅,低頭道:“我到了長安,四處打聽卻全無消息。後來聽說代州都督張公瑾遭人行刺,張公瑾正是誅殺隱太子的幾人之一,心想或許便是他下的手了。再後來便聽說他去行刺中郎將常何,結果被擒了。”小宴道:“那姐姐又是如何來到馬邑大營呢?”範芸道:“我知他已被下在大牢中,我……我這一生再也見不到他了……”說來此處,範芸已是哀傷欲絕,滿眼都是淚水。小宴見了心裏不忍,安慰道:“姐姐別急,咱們一起想想主意。”可究竟有什麽主意,她一時也說不上來。範芸搖頭道:“他向著建成太子,當今朝廷怎會放過。隻是他如此苦命,念念不忘的就是為舊主人複仇,我若能替他殺了張公瑾、常何這些仇人,日後他在天有靈也必定歡喜。那日我在長安一家茶樓裏聽兩個官兵說張公瑾會領兵到馬邑來,便到這裏來了。”許觀驚道:“你要殺張都督?”小宴卻歎了口氣道:“傻姐姐,你這是何苦?”

此時軍營中又是一陣號角嗚鳴,接著是一通急促的金鼓聲。許觀聽蘇烈說起過軍中規矩,知是緊急的點將號令,逾時不至便須軍法從事,忙對小宴道:“這裏不可久留,你快帶範姑娘去我帳中,小心莫讓旁人瞧見。”說罷匆忙向主將所居大帳奔去。進到帳中,隻見眾將已到了大半,張公瑾坐在帥位上雙眉緊鎖,沉默不語,兩名軍士攙扶著一人顫巍巍立在當中。那人遍身血跡,喘息甫定,正是剛才飛馬入營的乘者。待眾將到齊,張公瑾道:“你再說說獅子梁戰況。”那人道:“我軍到距獅子梁十裏處已先遇上了一隊敵軍,前隊便與敵混戰。那隊敵軍押了些糧草輜重,全無防備,被殺得大敗,往獅子梁退去。牛都尉便命我軍前隊追擊,行至獅子梁裏天降大雨,山路裏坑塹積水,泥濘難行,隻得退卻。誰知從背後突然殺出一彪軍馬,為首是個戴狼頭麵具的大漢,自稱叫作阿赫莽,使一杆金色長矛。那長矛無堅不摧。呂韜校尉與趙昂校尉兩人手持銅盾上前挑戰,鬥了十幾合竟連盾帶人都被他戳穿,命喪陣前。”蘇烈聽得折了這兩人,“啊呀”一聲,落下淚來,喃喃道:“匡道府隻有戰死的好漢,沒有退後的男兒……”許觀聽到阿赫莽的名字微微一驚,心想:“原來此刻他也在敵營中。”

張公瑾愁眉不展,說道:“這阿赫莽這般了得,如何能破?”有幾個將領按捺不住跳了出來,紛紛叫道:“待我去取阿赫莽首級回來,為弟兄們報仇!”“必叫那胡將也見識見識我唐營的手段!”蘇烈道:“不可!呂韜趙昂都是我營中猛士,他們在那敵將麵前隻能走上十餘回合,此人非你們能敵。”許觀忽然想起一事,暗道:“是了!此番正好能救李校尉!”上前說道:“我知一人,正是那阿赫莽對手。”張公瑾問道:“你說的那人是誰?”

許觀道:“此人張都督也曾見過,當日還在燕婉園裏與都督對過錘。”張公瑾驚道:“你說的是那黑衣刺客?倒當真好本領,隻是此人與我為敵,又不知現在何處。”許觀便說了李抱金出身同他在夔州大戰阿赫莽,刺殺常何被擒等事跡。張公瑾聽罷躊躇道:“此人果然是條好漢。隻是他犯下大罪,牢營未必肯放,便是肯放,他對舊主忠心,也未必肯降。”蘇烈道:“吾皇早有詔在先,凶逆之罪止於建成、元吉,其餘黨羽,一無所問。李抱金忠於所事,是為義也。若肯歸降,正可助我軍破敵。”張公瑾點頭道:“也好。”又對許觀道:“你既與他相識,可領我將令回長安勸他歸降。”許觀大喜,領了將令回到自己帳中,將奉命招降李抱金一事說了,小宴對範芸笑道:“姐姐,這說客可是非你莫屬了。”範芸聽了更是喜出望外,稱謝不已。

三人不敢耽擱,急向長安進發。回到城中,許觀尋到馬周,問明李抱金所在牢營,便去找牢營獄官。那獄官見許觀年紀輕輕,身邊還跟了兩名女子,心裏已是一通嘀咕,又聽他說要領走李抱金,更是嚇了一跳,一張胖臉上皮笑肉不笑,隻顧推脫道:“非是我不曉事。這將令倒是不假,隻是刑獄之事曆來歸刑部管轄,若是任你們帶那犯人走了,日後我卻脫不了幹係。”範芸急道:“我們奉了軍令來此,你為何如此推三阻四。”那獄官卻隻作充耳不聞。小宴眼珠一轉,將獄官拉到一旁。獄官隻道要送人情與他,臉上方多放出些笑意來,道:“凡事都有個商量,我也實有難處……”話說一半竟再也說不下去,原來見小宴掏出的不是銀兩竟是枚匕首。小宴將匕首在獄官麵前晃了晃,道:“實不相瞞,你牢裏那名犯人大有來頭,如今咱們與突厥打仗,前線吃緊就等著他去解圍。臨行之際我家都督吩咐,若是請得順利便罷,若有人敢阻攔便一刀剁了。莫道你牢城營裏人多,取你性命易如反掌。瞧見窗外那棵梧桐樹沒有?”小宴將匕首在獄官鼻子前晃了晃,手一揚飛擲而出,正釘在那棵樹上。眾人都不知她何意,小宴對那獄官道:“你在這裏自然看不到了,那匕首下已被釘死了一隻小蟲。你若是再為難我們,便如那小蟲一般。”獄官也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見到麵前寒光閃動已被嚇得手癱腳軟,連聲應道:“下官照作便是!下官照作便是!”急忙引了三人直入牢中。望見李抱金項帶沉枷,腰纏鐵索,範芸淚如雨下。小宴輕輕扯了扯許觀衣袖,退了出來,留他兩個說話。

過了一會兒,範芸退了出來,滿麵淚痕,呆呆不語。小宴道:“李校尉如何說?”範芸道:“我對他說了朝廷赦令,勸他歸降,他卻隻是不答話。”許觀道:“縱然牢營肯放,他不肯走也無用。不如我也去勸勸他。”小宴道:“等等。”對範芸道:“姐姐,你說自我們走後,李校尉便一直鬱鬱寡歡。他可有什麽怪異舉動?”範芸道:“他有時夜裏一個人到教場,對著一對銅鞭獨自發呆。”小宴想了想,讓獄官拿了紙筆,寫了張字條給範芸,道:“姐姐,你拿這字條給他,再去勸勸。”範芸接過字條,將信將疑又返入牢中。

又過了半晌,隻聽嘩啦啦鎖鏈聲響,範芸攙著李抱金走了出來。李抱金見了許觀與小宴道:“多謝兩位為李某奔波。某願作前部,為國出力。”許觀大喜,命獄官取了銅鞭盾牌還他。小宴又掏出兩錠銀子扔給獄官,道:“你可聽說過‘悶聲發大財’。日後若真有人問起,便說兵部要提此人,不許胡言亂語。”她又是恫嚇,又是行賄,獄官早換了副麵皮,賠笑道:“小的不敢。”又壓低聲音道:“這人莫非是突厥的大貴人嗎,咱們押了他去便能讓敵人退兵。”小宴一瞪眼道:“這些軍機大事,怎能說與你聽?剛說了不許胡言亂語,怎麽就亂嚼舌頭。是要我替你把舌頭割下來嗎?”那獄官嚇得魂飛魄散,連討饒也不敢,雙手捂住嘴,將四人送出牢營。

離了牢營,四人來到連升老店休整。許觀與小宴卻已尋不到郭三,有個店小二認得許觀,上前道:“您老好。可是在尋找那位郭爺?他已經去了多時了。”許觀道:“他去哪兒了?可留下什麽話來?”店小二道:“倒不曾說上哪兒去了。隻是郭爺曾說他要找的人在瓜州出現過,興許是上瓜州了。”許觀聽了低頭不語,小宴笑道:“你在瞎想什麽呢?郭兄行事宛如蛟龍,自在不羈,日後有緣自能與他再相見。”許觀道:“我沒想郭三兄,我是在想你究竟在字條上寫了什麽,李校尉見了便肯歸降?”

〖注:據《舊唐書·公孫武達傳》記載:“(公孫武達)貞觀初,檢校右監門將軍,尋除肅州刺史。歲餘,突厥數千騎、輜重萬餘入侵肅州,欲南入吐穀渾。武達領二千人與其精銳相遇,力戰。”而另據《通鑒》記載肅州遭受侵犯是在貞觀三年李靖率兵討伐突厥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