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換魂

眼見孝恭手中寶劍白如霜雪,李大亮撲通一聲已跪倒在地,一麵磕頭如搗蒜一麵叫道:“王爺饒命!王爺饒命!小人隻為貪些銀錢,這當真不是小人的主意!”眾人誰也想不到這李大亮也是假冒的,一時啞然,再看李洪麵如土色,雙腿戰栗,竟似再也站立不住了。孝恭哼了一聲道:“你瞞別人倒也罷了。李大亮曾與孤同征輔公袥,他英雄了得,怎會是你這副模樣?快講,你究竟是什麽人!”那人趴在地上哭喪著臉道:“小人是涇陽人,名叫胡征。隻因臉上這條刀疤,相熟的都叫我刀疤胡。少壯時也曾在瓜州涼州守過邊,年歲大了才回到涇陽,誰知正趕上關內道遇蝗災,涇陽百姓苦到賣子換食,小人也隻得到了長安爛泥曲作了名雁戶。那日……”說到此處,胡征看了看李洪,咽了口唾沫,接著說道:“那日這李公子找到我,說知我在西涼呆過,倘我肯假扮涼州都督李大亮,便給我二兩銀子。小人三天都不曾吃飯,才豬油蒙了心生出貪念應了下來……至於其他,小人實是不知。”他本來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說話,如今一口氣說完一堆話,似乎耗盡了所有氣力,萎頓在地上卻還掙紮著要再磕幾個頭。

孝恭點了點頭,對李洪道:“為何要他假冒涼州都督,給我從實招來!”李洪隻望著惜夢,落下淚來,也跪倒在地道:“小人是涼州人,舉業不成也來到長安作雁戶。長安物貴,我苦捱了幾年沒攢下什麽銀錢,沒臉回家鄉。年紀漸長,父母時常捎話催我娶妻,還說在涼州已幫我定了門親事,隻是……隻是……”孝恭冷笑道:“隻是你在長安呆了幾年,哪裏還看得上涼州的女子。”李洪麵如死灰道:“我隻想留在長安,便是做苦工也不想再回涼州了。”孝恭道:“因此便想出假冒朝廷命官騙婚的主意?”李洪急道:“並非如此!我雖是雁戶,在長安住久了,也見過些公子穿了綾羅衣衫打馬遊春,心裏時常羨慕,又想自己終日辛勞,真是慘然無歡。那日東家開恩多與了幾個銀錢,我便咬牙置了時新袍衫,掙襪絲鞋,與東家的一個啞巴伴當去玄都觀遊玩。不料那日卻見到了……見到了惜夢。”他說到此處,將頭埋下,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惜夢奔了上來,握住他的手,又伸袖擦去他臉上淚水。李洪看著惜夢道:“我隻覺自己活了二十餘年,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心想如與她錯過了,不知何年能見哩。”惜夢聽他說到這裏,一麵微笑一麵落淚。李洪接著道:“可看她穿戴,分明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我生這非分之想豈不是癩蝦蟆想著天鵝肉。又瞧了她幾眼卻覺得好似夢裏見過,越看越是眼熟,心想便與她說上幾句話兒也好。猛然間生出個主意,隻因我知道涼州都督也姓李叫作李大亮,便冒了他的名目,實隻盼能與惜夢再見上一麵。誰知與她相會了幾次,竟是……竟是情投意合。”說到這裏,李洪聲音越來越小,惜夢也是臉上一紅。孝恭聽到這裏麵色稍和,道:“原來還是個情種。然後怎樣?”李洪又道:“隻是歡時易過,轉眼我銀錢用盡,無奈隻得說回了西涼。其實昏天黑地作了幾月苦力,才又積攢些銀兩。我既瞞了惜夢,隻得千方百計圓謊,後來打聽到原來爛泥曲住個涼州老軍,便請了他來假扮涼州都督……”孝恭道:“你不曾想過有謊言戳破那一日嗎?”李洪搖搖頭道:“我隻知與她多相見一次便多一次歡喜。”說罷隻顧呆呆凝望惜夢,竟似癡了一般。

惜夢見他言辭誠懇,心中激**再也忍不住,叫道:“傻冤家!”便說了自己與小宴等人假扮中郎將常何之事,說完兩人悲不自勝,抱頭痛哭。哭了一陣,惜夢拉了李洪拜倒在孝恭麵前道:“我二人欲根深重,遂失本性,違了朝廷律法,甘領罪責。”孝恭道:“既然如此,就罰你們兩人流放到安西,終生不得回長安吧。”小宴在旁叫道:“王爺,罰得太重了。他兩個雖是罪人,卻可憐各俱有情才有此異事。”孝恭道:“罪人?罪人就是你了。這假冒常何的主意不是你出的嗎?”小宴撲哧一笑道:“那認義女的主意可是王爺出的啊。”孝恭罵道:“鬼丫頭。依你說該怎麽罰?”小宴道:“何不玉成這二人,也是段佳話。”孝恭道:“嗯,雖是罪人,不能不罰,卻是有情人……這樣吧,我代房夫人作主,罰你二人就在此拜天地成親。”李洪與惜夢都嚇了一跳,小宴許觀等人卻都是又驚又喜。孝恭道:“怎麽?又不樂意嗎?”二人呆了一呆,齊向孝恭拜倒。孝恭笑道:“應該拜天拜地,拜我作甚?你們給大夥兒添了不少麻煩,當罰你們無論禍福貧病,終生不可離棄。”李洪與惜夢臉上淚跡未幹,心中卻都喜樂無限,環顧庭內都不知要怎樣感激眾人才好。孝恭歎道:“若彼此當真有情,旁的都不打緊。漫說你們是爛泥曲裏的雁戶,燕婉園裏的姑娘,便是青龍寺裏的和尚,水月庵裏的尼姑,又有何妨?”這番話說完,眾人無不點頭,許觀也覺句句好似說到自己心坎上,尋思:“小宴也是燕婉園裏的姑娘。可隻要我們兩個真心相好,旁的又算得了什麽?”小宴不知他此刻所想,見這出好戲如此收場,也開心不已,拉了許觀道:“咱們去買些紅燭來,好給惜夢姐姐辦喜事吧。”

常何在旁瞧了半天,總算明白了些內情,走到陸淮麵前從上至下、又從下至上仔細打量。陸淮被他一對牛眼看得心下惴惴,訕訕道:“常將軍,得罪了……”常何搖搖頭道:“你又老又胖,容貌醜陋,一點也不像我。讓你來扮我太委屈老子了。”聽他說別人醜陋,眾人都是莞爾。陸淮紅著臉也不知說什麽好,隻得陪笑道:“將軍雄姿英發,在下自是難比。”常何聽他言語麵露喜色,正要開口說話,忽聽颼的一聲,血光四濺,一柄短劍已插上他右胸。王秀叫道:“將軍!”忙喝令那隊軍士衝上來,隻是他叫聲未止,身子已重重摔落在地上,脖子上也多了柄短劍,劍柄上的穗子已被滲出的鮮血染紅了,卻還微微顫個不停。

有兩個軍士搶上去抱起王秀,哭道:“王校尉!”王秀氣若遊絲,掙紮著說道:“我……我不成了,你們保護……保護將軍。”說完倒頭而亡。兩個軍士淚漣漣想去攙扶起他屍身,猛聽得頭頂金鐵交鳴一聲大響,嚇得都是手腳一抖。隻見一個大鐵錘與一柄鐵劍從空中落在身旁,大鐵錘砰的一聲在院中砸了一個深坑,鐵劍則似小鳥歸巢一般飛到趴著酣睡的郭三背上。一麵院牆轟隆隆作響,現出個大洞。煙塵繚繞間,從牆壁破洞裏閃入一名蒙麵黑衣大漢,手持大鐵錘大踏步走了進來。許觀與小宴見了,立刻認出此人是燕婉園裏會過的那名刺客。許觀問道:“小宴,你看這人真是阿赫莽嗎?”小宴道:“雖瞧不見麵孔,看身形倒也相似。”又道:“這人來作刺客,卻用大鐵錘這樣的笨重兵器,當真了得。”

那蒙麵大漢走到常何身旁,幾個軍士見他聲勢駭人,都不由自主退了幾步。一直趴在桌上的郭三卻忽然伸了個懶腰,直起身子道:“是誰在吵吵鬧鬧,擾我好夢?”蒙麵大漢看了他一眼,並不理會,高高舉起大鐵錘朝常何砸將下去,卻聽又是一聲巨響,那柄鐵劍不知幾時飛了過來又接下這一錘。郭三叫道:“好大力氣!”並不離桌,隻伸出兩個手指輕輕勾動,鐵劍在半空中嗡嗡作響,朝蒙麵大漢急攻數招。那鐵劍刺、劈、挑、抹,竟如同有個活人在親手使動,正是茅山絕學禦劍術。隻是劍雖快,蒙麵大漢的身法卻更快,但聽劍風嘶嘶,並沒有一劍刺中對方,反被蒙麵大漢瞧準空子,發力一錘擊在鐵劍上。那柄鐵劍如同被射中的鳥兒一樣,當的一聲落在地上。

郭三大呼小叫道:“啊呀!小青!”跑上前去雙手捧起鐵劍,滿臉心疼。小宴在旁對許觀笑道:“原來那把劍的名字叫小青,還真有趣。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有幾把劍叫作小黃小白。”許觀道:“你別光說風涼話,還不快幫幫郭兄。”小宴道:“不急,不急,他還輸不了呢。”隻見郭三道:“這也擋不住你,再接我這一招。”單掌當胸,口中念念有詞,大喝一聲:“攝!”伸掌平推出去,掌心現出一圈白色光暈罩向蒙麵大漢,使的正是茅山道術攝魂咒。這門道術是南朝時茅山宗的第九代宗師陶弘景所創,原本叫作靜魂咒,能助修道人聚神靜心,調息養氣。到了隋末,茅山宗第十代宗師王遠知感懷時世,覺得天下鼎沸,百姓塗炭,縱然身在方外,又如何“靜魂”,遂將此咒改成一門威力驚人的道術,能攝人精魂,盼能有一日為平天下者所用。後來茅山弟子嫌靜魂咒名字名不符實,便改叫攝魂咒。

郭三一掌拍去,蒙麵大漢微微側身,手上忽然多了一麵光潔如鏡的小圓盾。郭三掌中所吐光暈射到盾上全被反射而回,正擊向站在一旁的小宴。許觀見了想也不及想,忙奮不顧身抱住她,那道光暈呼的一聲正擊在他背上,許觀頓覺天旋地轉,隱隱聽到郭三叫了聲:“糟糕!”便昏倒在地。小宴見許觀忽然倒在地上,不由心驚膽戰,忙俯身抱起他身子大聲呼喚,許觀歪著頭卻全無回應。小宴心裏一急,抓住他雙肩使勁搖晃,兩行淚水已忍不住滑落下來。郭三奔上來對小宴道:“不要緊,我來救他。”小宴大喜,忙讓郭三攙住許觀道:“你快看看!”郭三盤膝坐下,將許觀橫放在自己腿上,一手撫在他頭頂默默念咒,誰知隻念了一句竟然仰天倒下,也暈了過去。小宴心中更是慌亂,隻覺眼前一片漆黑,不知如何是好,見那蒙麵大漢從地上拾起大鐵錘,心裏猛地生出個念頭:“這人害死了許郎,我先殺了他報仇!”

她心到手到,縱身而起,金蛇長鞭直攻向蒙麵大漢的胸口。蒙麵大漢舉錘封擋,見她雙眼通紅,勢若癲狂,出手快如鬼魅,也退了幾步不欲與她纏鬥。兩人拆了幾合,忽聽嗡嗡聲大作,郭三的那柄鐵劍小青又飛了過來攻向蒙麵大漢。小宴回頭看去,不禁又是驚喜又是奇怪,隻見許觀站起身來,居然還在伸手指揮鐵劍攻擊。蒙麵大漢兩處夾攻下絲毫不亂,手中大錘掄開,長鞭鐵劍磕上隻是金星飛舞卻都攻不進去。孝恭見他這路錘法虎虎生風,威猛無儔,不由捋須讚歎,心道:“不知這蒙麵人是誰,想我戎馬半生,所見能有這等好武藝的也是屈指可數。”蒙麵大漢大錘越舞越急,一錘緊似一錘,許觀叫道:“小宴,你退開。”小宴躍到一旁,見許觀居然也會禦劍術,不由滿腹狐疑。

許觀對蒙麵大漢道:“你這家夥真不識好歹,你道我便真勝不了你?”伸出食指隔空一點,鐵劍嗚的一聲變得通體碧綠,劍刃上現出青色的火焰來。那鐵劍風行電掣般刺向對手,蒙麵大漢提錘一架,碩大的鐵錘竟好似瓜果一樣被劍上的青色火焰劈開,化為兩個半球狀的鐵塊落在地上。鐵劍斬開大鐵錘,在空中兜了個圈子挾帶青色火焰又俯衝過來,蒙麵大漢亮起那麵小圓盾正擋住這一劍,一時間青色火焰飛濺,鐵劍龍吟一聲又回到半空之中,那麵小圓盾卻是絲毫無損。

蒙麵大漢用圓盾護身,正要朝許觀奔去,忽覺後頸上一痛,伸手摸去滿是鮮血,原來中了一隻羽箭。低頭看去,竟是倒在地上的常何掙紮著射了一箭。常何傷後乏力,這一箭並未重創敵人,隻是蒙麵大漢略一遲疑,那鐵劍已飛來抵住他咽喉再也躲閃不開了。常何搖搖晃晃站起來道:“你紮我一劍,我回你一箭,大家算扯平了。”見蒙麵大漢被製住,王秀手下那幾名軍士衝了上來,各持刀劍抵住他脖項背心。

小宴忙奔到許觀麵前,朝他胸口一通猛擊,叫道:“你這死人!連禦劍術你都會,到底瞞了我多少?”許觀被打得一咧嘴,撫著胸口道:“誰有瞞你!我是郭三不是許觀!”小宴一呆,道:“你說什麽?”許觀道:“我是郭三,隻是借了他軀殼。他中了攝魂咒以後魂魄出殼,我隻得用我的軀殼先收住他元神以免散去。我自己的魂魄隻好先放在他的軀殼裏。”小宴目瞪口呆道:“什麽?你是郭三,卻附在許觀身上?那該叫你郭三還是許觀?”那人搖搖頭道:“軀殼隻是皮囊,還是叫我郭三吧。”小宴道:“為何不趕緊換回來?”郭三道:“他已中過攝魂咒,立刻再換隻怕會魂飛魄散。不過勿用擔心,茅山的攝魂咒不算太霸道,過些時日魂魄自然會換回來。”小宴道:“過些時日?需多少時日啊?”郭三伸手想去捋唇上的兩道髭須,卻發現嘴上光溜溜沒有胡子,搖搖頭道:“這個難說了。短則五七日,長則數月數年也說不定。”

一名軍士一把扯下蒙麵大漢麵幕,眾人看去見這人麵如淡金,一對細眼。小宴見了驚道:“你……你不是李校尉嗎?你怎麽會……”原來這蒙麵大漢竟然正是夔州昭武校尉李抱金。李抱金對小宴道:“小宴姑娘,又見麵了。”又將臉轉向常何,眼神卻變得犀利冷峻,冷冷道:“將軍這兩年過得可好,想來那些金刀子換了不少錢吧?”言語間不像是剛被製住的階下囚,倒像是審犯人的官老爺。周圍幾個軍士聽了,嗬斥道:“你這刺客胡言亂語什麽!”常何卻臉色大變,撫住受傷的右胸顫巍巍地站起來,顫聲道:“你……你是太子的人?”

常何本是李建成舊部,曾隨建成在河北征戰,後官拜左右監門衛中郎將,屯守玄武門。武德七年,太宗李世民尚作秦王時,曾賜常何黃金三十條,金刀子數十枚,令他分賞驍勇軍士,盼常何在要緊關頭能倒戈相助。玄武門之變時常何果然暗中相助,事先允尉遲敬德等人伏兵玄武門內,太宗方能誅殺太子建成、齊王元吉。這段舊事本來甚是隱秘,常何聽完李抱金所言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又問道:“你究竟是誰?”李抱金道:“某乃夔州李抱金,昔日太子平河北時帳下一名小卒,也曾見過將軍。”說完閉上雙眼,深深吸了口氣好似聞到了當年玄武門的血腥之氣,歎道:“可憐太子殿下死得好慘。”常何黯然道:“當時太子本想用弓箭射殺秦王,可連拉三次弓都搭不上箭,反倒被秦王一箭射死。”李抱金道:“聽說太子死後,頭顱還被尉遲敬德割了下來示眾。”眾人聽到這裏都打了個寒顫。常何歎道:“不止俺一人降秦王,車騎將軍馮立,副護軍薛萬徹都降了秦王。”李抱金道:“他們忠於所事,力戰逃亡後才降,你怎能相比。”常何苦笑道:“你說的不假,俺對不住太子。可俺一家五十多口人,若要盡忠沒準就得滿門死光光。你倒是忠心,但如今被俺拿下,興許明天就掉腦袋又有啥可說的?”李抱金笑道:“我曾受太子大恩,如今盡忠以報又有何憾。”說罷再也不看常何一眼,又對郭三道:“許公子,沒想到你也有一身好本領。”

左右軍士見李抱金桀驁不馴,便用刀柄猛擊他後背,誰知竟像擊到岩石鋼鐵上,雖然砰砰有聲,李抱金卻似渾然不覺。常何麵色慘白道:“莫為難他。”朝孝恭躬身道:“此事請王爺發落。”孝恭看了看李抱金道:“那日在燕婉園裏你出手是為了擊殺張公瑾?”李抱金點點頭道:“玄武門之變此人正是元凶之一。”孝恭道:“如今天下已定,聖上早有赦令,凶逆之罪,止於先太子與齊王。你為何還要執迷不悟?”李抱金道:“義不負心,忠不顧死。太子知遇之恩,不敢相忘。”孝恭讚道:“好漢子!”揮揮手讓左右將他押了下去,見王秀的屍身仍倒在地上,皺了皺眉對軍士們道:“你們將他裝殮了。”又見惜夢與李洪戰戰兢兢縮在一旁,便道:“今日既見血光,不宜婚娶,改天再擇個黃道吉日吧。”

次日清晨,許觀終於醒轉,隻覺渾身不適,再看周遭陳設已回到了客棧自己屋中,隨手一摸嘴邊卻觸到兩道胡須不禁嚇了一跳。幸好小宴守在床邊,將前事述說了一遍,許觀方明白自己的魂魄是在郭三體內。許觀自幼誦讀佛經,雖經異事心境倒也平和,反安慰小宴道:“佛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這軀殼是我的還是郭兄的都不打緊。”小宴道:“你覺得不打緊,人家也覺得不打緊嗎?你以為自己長得很好看啊?”許觀見她著急起來,俏臉通紅卻掩不住麵容憔悴,雙眼紅腫,顯是徹夜照顧自己所致,心中感動道:“小宴,辛苦你了。”小宴本來對他發火,見他不但不惱反而溫言相慰,歎了口氣低聲道:“你這呆子胡亂逞能,你不擋在我麵前那攝魂咒也擊不中我。”許觀舍身相救,她心裏甚是歡喜,嘴上卻仍是抱怨。

許觀不懂這女兒家情懷,撓了撓頭道:“你說的是。郭兄的相貌可比我英俊多了,還是換回來好。他去哪裏了?”小宴道:“剛才有個報錄人來報你得了匡道府兵曹參軍之職,須即刻赴任,我叫他替你去了。”許觀道:“倒難為郭兄了。”小宴道:“郭三說少則數日多達數年你們的魂魄方能換回來。老如此也不是辦法,不如我帶你去見五娘,看她有沒有換魂的方子。”許觀道:“五娘是誰?”小宴歎道:“我同你一樣,生下來也沒見過爹媽,是五娘撫養長大的。她是燕婉園主人,江湖上若論見多識廣還真沒幾個能及上她。”許觀道:“原來如此。咱們這就去嗎。”小宴道:“這樣可不成,你這身……郭三這身打扮太邋遢,怎麽見人?總得梳洗打扮一番。”她又仔細看了許觀幾眼道:“這胡須亂糟糟的,也得剃掉才成。”許觀道:“換衣衫倒無妨。不過我隻是借用郭兄的身軀,他的胡須還是留著吧。”小宴想了想,笑道:“咱們替他裝扮得漂漂亮亮,他日後自己見了也會歡喜。”

小宴尋了盆熱水,取出把玉柄小刀與許觀剃須,又將他頭發解開替他梳頭。許觀自小貧苦,從未被人服侍過,小宴柔嫩的手指觸到自己後頸上隻覺滑溜溜說不出的感覺,心中怦怦亂跳,一動也不敢動。小宴與他梳好發髻,拿出件白綢袍衫和一條玉帶讓他換上。待許觀換好衣衫,小宴繞著他遠瞧近瞧甚是滿意,倒像是在欣賞自己的得意作品。

打扮停當,兩人離了下處來到燕婉園內。進到後院,推開牆邊的一扇小門,入眼是條狹長的花圃,行到盡頭是麵數丈高的青色石牆。小宴走進花圃中,來到一棵櫻桃樹下彎下腰來摸索了片刻,隻聽軋軋作響從花圃中緩緩升起一方石台。小宴拉住許觀,雙足在石台一點,已躍過牆頭輕輕落在牆內。許觀雙腳觸地,覺得甚是柔軟,再看周圍景象更是詫異。隻見高牆所圍竟有方圓數百丈之廣,地上堆滿了厚厚的黃沙。若不親眼所見,誰也想不到在這鬧市之內還有這樣的一處所在。許觀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幾步,覺得好似來到戈壁沙漠之中。沙丘環抱間是一片月牙形的小池塘,池中植有荷花,此時暮春,荷葉初生。荷枝掩映間有座小小木屋,幾聲幽幽的古琴聲從木屋裏傳了出來。

小宴從懷中取出根短笛放在唇邊,邊走邊吹,與琴聲相和。許觀聽來,隻覺笛聲清越,如百鳥嚶嚶,琴聲舒緩,如流風徘徊。聞者仿佛行在山林湖海之間,心增安寧喜悅。不知不覺兩人走到木屋前,琴聲戛然而止。一個悅耳的女子聲音從木屋裏傳了出來:“小宴,兩年不見,你的笛藝倒也不曾落下啊。”小宴笑道:“五娘,兩年不見,你的琴藝倒也未見增長啊。”屋內女子道:“還是這般牙尖嘴利。你為什麽帶生人來這裏啊?”小宴答道:“他叫許觀,是我的……我的好朋友。他遇見一件麻煩事,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帶他來請教五娘。”屋內女子咳嗽了幾聲,又道:“好朋友?是和你一道回來的那位郎君嗎,請他進來讓我瞧瞧。”兩人踏進房來,許觀見這木屋裏並無長物,隻擺了一張矮案,上擱一張古琴,地上放了幾個蒲團。矮案後盤腿坐了個婦人,一身玄衣,白發掩麵,弓腰曲背,也不知多大年紀了。許觀見了,躬身下拜,心道:“她應該就是五娘了。聽她聲音這麽年輕,竟已是位老婆婆了。不知道她為什麽要一個人住在這裏。”卻聽五娘笑道:“明明是個俊俏後生,阿巧說你帶了位醜郎君回來原來是騙我。”小宴與許觀聽了麵上都是一紅,小宴道:“阿巧那長舌丫頭……隻是她卻沒騙你呢。”便將許觀中了攝魂咒與郭三換魂之事說了一遍,五娘傾聽之後,眉頭緊鎖,小宴問道:“可有什麽法子嗎?”五娘沉吟片刻道:“茅山攝魂咒雖不是什麽了不起的道術,可尋常人連中兩次也會魂飛魄散,隻能等些時日讓魂魄自己歸位。”小宴大為失望,道:“難道真無計可施嗎?”五娘道:“等些日子有什麽大不了的,年輕人總是這麽愛著急。”說完又不住咳嗽起來。

小宴見她越咳越厲害,不禁揪心起來,問道:“這病還不見好嗎?”五娘喘了口氣,捂住心口歎道:“早年落下的毛病,治不好了。”小宴道:“你別亂講,總有法子醫治的。”五娘搖搖頭道:“我自己知道這身子已經一日不如一日,怕是活不了幾年了。”小宴見她神色鄭重,知她所言非虛,心裏一疼眼眶也紅了,正傷心失望間,猛然想起一件要緊事,跳起來拍手叫道:“對了,還有救呢!”取出那枚長生瓶拍在案上道:“五娘,你可知道這是什麽?”

五娘將長生瓶捧在手中,對著光仔細端詳了一番道:“這是白民國之物叫作長生瓶,瓶壁的瓷片是開瓶之鎖。這瓶子你從哪裏得來的?”小宴道:“無怪人人說你淵博,連這寶貝也識得。”便將在成都寶會上諸事一一說了,又道:“既然這長生瓶能讓人長生不老,隻要弄清瓶內的奧秘,你的病自然也有救了。”五娘將瓶在手中掂了掂道:“自古相傳長生瓶裏藏有長生之秘,隻是白民國早已被海水淹沒,這瓶隻怕沒人能打開了。”見她說的與寶會上那行頭所說一致,小宴也泄了氣,道:“那我們得來這瓶子豈不是全無用處。”五娘沉吟片刻道:“倒也未必,世上或許還有人知道如何打開這長生瓶的。”小宴立時跳起,兩眼放光,忙道:“你快說,是誰?是誰?”五娘道:“也隻是傳說而已,未知真偽。”小宴扯住她衣角,求道:“隻要能救你,便是四棱角的雞蛋,兔兒爺的胡須,我也非去弄來。何況這長生瓶就在手邊,隻缺個開瓶之法。究竟誰知道,你快告訴我吧!”五娘歎道:“說了也無用。都怨我多嘴,不說與你知,必定每日來煩我。”

長安燕婉園內,小宴在向五娘詢問如何解開長生瓶奧秘。數千裏外的突厥定襄城頡利可汗牙帳之中,王子阿史那婆羅門也在向父親稟告長生瓶之事。阿史那婆羅門道:“父汗,孩兒這次到中原去查探,還帶回來了許多珍寶,都已放在沙雞帳中,可惜最寶貴的一件沒能帶回草原。”頡利道:“傻孩子。那些金銀玉器算什麽珍寶,咱們到了中原要多少便有多少。”阿史那婆羅門道:“父汗,孩兒說的是……”不待他說完,頡利擺了擺手道:“罷了,那些事日後慢慢說,我要與你說些正事。”阿史那婆羅門見父親滿眼血絲,比自己啟程去中原時又著實蒼老了幾分,又見他神情肅穆,不敢再多發一言。頡利取出一卷圖來鋪在案上,上麵繪的是定襄城周遭的山川地形,頡利指著地圖上的一條河流道:“這是渾河。往北走是咱們的牧場,往南走便是李世民的領地。”又指了指圖上的幾處山嶺隘口道:“眼下是春天,可到了秋冬之際,渾河上凍可以跑馬行軍,從大唐到突厥,便隻有獅子梁、合墩山和惡陽嶺三處險要關隘。我已經讓疊羅施和阿史那思摩各領了兩萬精兵駐在獅子梁與合墩山了。”阿史那婆羅門臉上變色道:“李世民動兵了?咱們不是同李世民簽了盟約嗎?”頡利“嘿嘿”笑了兩聲,說道:“南人的盟約就好像花蛇盤的結兒,不碰它自己也會散的。他沒出兵,可是我們已經死了不少人了。”阿史那婆羅門驚道:“什麽?”頡利低沉了聲音道:“是餓死的。這次雪災,各部落的日子都不好過,羊馬死了許多,又遇上霜旱,能放牧的草場也越來越少。咱們突厥人是大漠裏的蒼狼,李世民便是隻狐狸。有羊羔可逐,狐狸才跟在蒼狼後麵;沒有了羊羔,蒼狼又傷了爪牙,狐狸的心思有誰知道?明日你與阿赫莽也領兩萬精兵駐到惡陽嶺去,我再派執失思力前去助你。唐軍若不來侵擾,不可擅動。”阿史那婆羅門聞言,心中一陣狂喜。他雖然也是王子,可頡利曆來隻讓另外二子疊羅施與欲穀設領兵。兩年前欲穀設率兵十萬討伐回紇等叛部,結果被回紇部的五千騎兵殺的大敗,才失了寵信。直至今日,在牙帳之中阿史那婆羅門才能與兄長們同列。頡利又道:“你母親隻生了你一個,她死時求我不讓你碰弓箭刀槍,盼能讓你長命百歲。可你終是我頡利的兒子,如今大敵當前,若不握起刀劍,咱們的牧場、牛羊、女人同性命都會給敵人奪去。領兵打仗不是兒戲,你可敢去?”阿史那婆羅門道:“兒子定不叫父汗失望!”頡利將地圖卷起放在阿史那婆羅門手中道:“我有這般英勇的王子,李世民又有什麽可懼的。這幅地圖你先拿去與阿赫莽好好研讀。”

阿史那婆羅門回到自己帳中,喚來阿赫莽將屯兵惡陽嶺之事說了,又興奮不已道:“總算也能領兵打仗了,我要叫父汗看看我在戰場的本事也不比我那兩個哥哥差。”阿赫莽將那幅地圖打開仔細看了看道:“大汗疼惜殿下,殿下怕是用不著上陣廝殺了。”阿史那婆羅門不解道:“父汗剛分我兩萬精兵,你何出此言?”阿赫莽指著地圖上惡陽嶺的位置道:“惡陽嶺南接渾河,北扼定襄,固然是兵家要地。可此地距大唐腹地太遠難以補給,周圍又皆是山穀丘陵,易守難攻。我若是唐軍必不敢孤軍深入取此道來攻定襄。”阿史那婆羅門聽罷,低頭道:“依你說我好容易能帶一次兵,卻沒仗可打。”阿赫莽道:“殿下想立功也不急在一時,大汗此次已肯派兵給殿下,等到下次必然會委派重任。”阿史那婆羅門忽然拔出腰間彎刀,刷的一刀將案上的牛油燈劈為兩半,叫道:“等到下次?我已等了二十多年,還要等多久?不如我領兵殺到長安去,同李世民決個勝負方才快活!”阿赫莽見他著急,沉吟片刻道:“殿下想打仗,倒也不難。”

〖注:常何參與玄武門之變一事並不見諸正史。陳寅恪先生根據敦煌遺書中李義府所撰《常何墓誌銘》,提出常何在玄武門之變中倒戈相助李世民的觀點。對此事感興趣的讀者朋友可參閱陳氏所著《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