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騙婚

時當正午,人困馬乏時分。長安宣陽坊內一間背街小店裏卻喧鬧非常,四五個人圍了張大台吆五喝六,賭得正酣。西首坐了個圓麵大耳的客人,滿麵紅光,鼻尖已微微出汗,正是錦州的大行商陸淮。東首是個衣著光鮮的絡腮胡子,一臉爛麻子,隻是滿麵愁容,顯然輸了不少。陸淮點了點麵前的一堆銀兩,撿出兩錠大的扔給那絡腮胡子,笑道:“你今日手氣不旺,不如就散了吧。這兩錠銀子便當兄弟請你喝茶了。”絡腮胡子急道:“輸家不開口,贏家不得走。你莫非想贏了便跑嗎?”周圍幾個賭客也都一起起哄,勸陸淮留下。陸淮道:“不是我要得罪朋友,這賭錢總有個輸贏,一時手風不順,歇上會兒轉轉運也是好的。不然隻怕押得越多,輸得越多。”絡腮胡子冷笑道:“你怎知我手風一直不順?”從桌下又捧出幾百兩銀子,嘩啦啦全堆在桌上,喝道:“我們再來!”

陸淮見他輸得急了,倒也不便立時離開,笑道:“既然朋友好興致,便再陪你耍上幾手。隻是須有言在先,若是你這些銀兩不巧又輸光了,兄弟可再難奉陪了。”絡腮胡子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把我來作莊,先各押上兩百兩。”他也不待陸淮答應,抓起一個瓷碗抄進兩粒骰子,舉臂搖晃了幾下拍在台上,然後將碗緩緩掀開一條縫窺了窺,大聲叫道:“我再加四百兩,你可敢下?”眾人見他押得甚大,均不敢落注,全都望著陸淮。陸淮心道:“他剛才掀碗看骰子時,眼裏明明閃過一絲失望神情,為何又要加注?是了,想必他搖得極爛,故意詐我,豈能上他這個當。”他主意已定,也拾起一個瓷碗,扣住骰子,在台上搖了兩下,掀開碗沿見是“重四”一對,點數甚大,心中更是安穩,當即說道:“我便跟你賭這六百兩,大家開碗比點。”說罷將自己的瓷碗掀開。

絡腮胡子搖了搖頭,也將瓷碗提了起來,歎道:“罷了。”眾人看去,原來他搖出一粒三點,一粒兩點,既不成對,點數也小,自然輸了。陸淮將對方的六百兩銀子攏到麵前,哈哈笑道:“承讓。承讓。還要再玩嗎?”絡腮胡子怒道:“莫非我台上已沒有銀子了嗎?”陸淮見他還剩三四百兩銀子,心想:“不叫他輸個幹幹淨淨,他終不服氣。”便道:“這把換我作莊。不管你台上還剩多少,一次押了,我們一把決勝負。你可敢賭?”絡腮胡子道:“有什麽不敢的?快搖骰子。”陸淮搖完,湊眼到碗沿看去,隻見兩粒骰子搖出一對“重六”來,正是最大的點數,對方縱然也搖出“重六”,自己坐莊也是穩贏。陸淮心中大喜,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輪到你了。”絡腮胡子將兩粒骰子捧在手中搓了又搓,吹了口氣方擲入瓷碗中。隻見他信手又將碗撥轉過來,如同耍百戲的將瓷碗在手心手背上翻轉不停,骰子撞擊碗壁發出一串清脆聲響。

這次絡腮胡子搖了許久,方將碗扣到台上,叫道:“菩薩保佑,大殺四方。來來來,趕緊開碗!”陸淮將瓷碗輕輕一揭,眾人見了骰子都一齊轟叫:“重六!重六!”陸淮站起身來,笑道:“對不住。我又贏了。”正要伸臂去攏對方台上的銀子,絡腮胡子道:“且慢。你還沒瞧過我的骰子。”陸淮愣道:“你即便也是‘重六’,我是莊家照樣通殺,何必再看。”絡腮胡子道:“那可不一定。”也將瓷碗掀開,陸淮看去,見他搖出一粒一點,一粒兩點,是小無可小的點數,笑道:“你不聽勸,看來手風是越來越背了。”他話音未落,卻不知從哪裏飛來一隻蝴蝶,停在那粒搖成兩點的骰子上。絡腮胡子道:“你再看看,我搖出的是‘重六’多一點,正好大過你。”陸淮仔細瞧去,才見這蝴蝶緩緩扇動的白色雙翅上,各有六個黑色圓形斑點,不由張口結舌,喃喃道:“這個……這個也叫‘重六’?”絡腮胡子道:“如何不算。賭桌上有幾點便是幾點,趕緊賠錢!”陸淮心道:“這絡腮胡子搗鬼,待我把這蝴蝶趕走,看他再如何說?”剛抬起手要去趕蝴蝶,肘上一酸已被一粒飛射而來的骰子射中,手臂便再也抬不上去了,那蝴蝶反好似粘在骰子上一樣就是不肯飛走。絡腮胡子道:“骰子落地,便已成灰。不可再動。”陸淮知道今日討不到好去,略一思忖道:“好!朋友果然轉了運,這把兄弟認栽了。兩粒骰子轉不停,四海財寶來不盡。咱們後會有期。”說罷將四百兩銀子推到絡腮胡子麵前,捧了剩下的銀子便起身要走,心想:“這把雖輸了四百兩,可前麵贏了許多,總計下來還是賺的。若能借機就此全身而退,倒也不壞。”

卻聽絡腮胡子道:“且慢。你這把輸的並非四百兩而是四萬兩白銀。”陸淮強笑道:“朋友真會說笑,你桌上銀兩尚不到四百兩,如何變成四萬兩了?”絡腮胡子道:“你適才說不管我台上還剩多少,一次押了,是也不是?”陸淮道:“正是。”絡腮胡子點點頭道:“那便好說。”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枚小金錘來,隻聽叮叮當當四聲,他手起錘落砸在四塊銀錠上,竟然將銀錠都砸裂開,從中骨碌碌滾出四粒亮晶晶的大珠來,眾人見了隻覺光芒燦然,耀人雙目。絡腮胡子撿了一粒舉起晃了晃,不緊不慢說道:“這個叫作鼉龍珠。鼉龍萬歲方可化龍,之前形似大龜,生有巨殼。殼內有二十四肋,肋中生此大珠。此珠每粒價值萬兩,這裏共押了四粒,碎銀子不計,算你輸了四萬兩。”

陸淮直瞧得呆若木雞,過了良久才又驚又怒道:“原來你設了這圈套暗算我!你便不怕王法嗎?”絡腮胡子從台下又翻出把剔骨尖刀,一把剁在台上道:“常言道,願賭服輸。你自己要與我一把決勝負,如今輸了便要耍賴不成!”旁邊一個頭戴胡帽的賭客小聲提醒陸淮道:“據大唐律法,私自博戲賭財便須杖擊一百,你又去哪裏告他啊?”陸淮臉上慘白,盯著那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絡腮胡子歎了口氣道:“瞧你這樣子,料也沒有四萬兩銀子。算我晦氣,你若肯幫我做件小事,這筆銀子就算一筆勾消了。”陸淮好似拾到根救命稻草,生怕對方反悔,忙道:“你快說!你快說!”絡腮胡子沉聲道:“如此請借一步說話。”

穿過賭場,兩人走進一間小房。絡腮胡子合上兩扇板門,轉過身來盯著陸淮,忽然咯咯笑了起來,聲音甜美嬌柔,陸淮直嚇得連退幾步。絡腮胡子笑道:“員外,說話可不許反悔啊!”伸手在臉上一扯,揭下一層麵具,露出張清秀俏麗的小臉來,原來竟是小宴。陸淮揉了揉眼睛,又是驚異又是駭然,隻覺手足無措。小宴道:“員外,實是不好意思,當真有件事兒要你幫忙。”便將打算相助惜夢之事說了,又道:“我思前想後,所識人裏隻有員外最像大官兒。都說蜀中行商一諾千金,所以才出此下策。”陸淮聽完一臉苦笑道:“你們真是胡鬧……何況那涼州都督李大亮若是認得所扮之人,豈不滿盤皆輸。”忽聽門外一人朗聲道:“這個員外不必擔心。”板門吱呀呀一聲響,走進兩人來,說話的正是那頭戴胡帽的賭客。那賭客伸手摘下帽子道:“現已打聽清楚,中郎將常何從未見過李大亮。況且中郎將府上之事俺多知曉,員外假扮常何,有俺在旁周旋,料來無妨。”陸淮看去,這人竟是前幾日見過的馬周,另一人濃眉細眼,背負鐵劍,雙手攏在袖中,懶洋洋靠在門上,卻是不識。陸淮思忖半晌,躊躇道:“這個……這個冒充朝廷命官乃是重罪……”話未說完,隻見白光閃動,背負鐵劍之人將手探了出來,原來竟在把玩那柄剔骨尖刀,不由心中一寒,說道:“可……可既然大家費了這許多苦心,都決意幫那位姑娘,陸某也不敢推辭。”小宴與馬周見他允了,都是一陣歡呼,小宴道:“既然如此,大家一起去常樂坊演練。”又對那背負鐵劍者道:“郭三兄,還有件事有勞你。那四顆琉璃大珠是從隔壁陳瓦匠家借的,剔骨刀是從巷口王家肉鋪借的,麻煩替我一並都還了吧。”

常樂坊那處院落是間獨門小宅,石板鋪就的庭院裏不知幾時被人擺了座刀槍架子。院中種了兩棵大柳樹,樹冠參天,枝繁葉茂。許觀已立在樹下等候多時,陸淮一見他便罵道:“都是你害我不淺!”許觀麵上緋紅,口不能言。小宴笑道:“員外,主意是我出的,他是老實人,你莫怪他。”陸淮又道:“不是他,我怎會認得姑娘。他日後必也是個怕老婆的。”許觀臉上更紅,馬周在一旁插嘴道:“怕老婆也不稀罕啊,聽說當朝丞相房玄齡便最是懼內了。”小宴聽到房玄齡的名字微微一怔,看了許觀一眼,見他也望著自己,顯是也想起那晚遇見房夫人的事兒來了。

又過兩日已是三月十三,許觀與馬周前去迎接李氏父子。來到館驛,馬周見李洪唇紅齒白,人物軒昂,暗道無怪惜夢見他中意,又看李大亮相貌卻與兒子大不相同:兩鬢斑白,背已佝僂,紫紅臉膛滿是皺紋,鼻側還有一條刀疤,當下對許觀小聲道:“好家夥,關塞風霜都刻在他這張臉上了。”敘禮已畢,先是馬周開口道:“李都督安好。在下常周字賓王,這是舍弟常觀。都督與李洪兄遠來辛苦,舍妹已在寒舍備下薄酒為兩位接風洗塵,還請賞光一敘。”李大亮點點頭,神情甚是木訥。李洪神情卻頗為恭敬,忙答道:“多承盛情,本當登門奉拜。”許觀與馬周在前領路,將李家父子引到常樂坊宅院,陸淮與小宴早迎將出來。陸淮笑容可掬,見了李大亮父子抱拳拱手道:“久仰都督名震西涼,常何今日得見,幸甚,幸甚!”又一指小宴道:“這位是我小女兒小宴,是惜夢的妹子。”許觀見陸淮果然扮作軍官模樣,身著官服,足蹬軍靴。隻是這套官服不知從哪裏找的,不甚合身。陸淮身子臃腫,那官服就好像緊緊罩在身上一樣。見他模樣滑稽,許觀又不敢笑出聲來,隻得強咬嘴唇,低頭不敢再看他。

李家父子還罷禮,眾人正要進門,忽聽遠處有人高叫:“賓王,你怎麽也在這裏?”馬周看去不由驚出一身冷汗,隻見那人麵如鍋底,獅子口,蒜頭鼻,胸口黑毛亂長,走近了對馬周道:“俺來常樂坊挑酒,看了幾家店都不好,一路轉到此處。不想倒與你遇見,原來你住在這裏。”又伸手指了指其餘人問道:“這些都是你的朋友?”馬周吞吞吐吐答道:“他們是……”不待馬周說完,那人伸長脖子嗅了嗅,叫道:“好香!好香!賓王,你今日可是設了酒席要請客嗎?來的早不如來的巧,嚐嚐你家的酒菜。”說罷也不跟旁人招呼,邁步便闖進門去。小宴將許觀、陸淮、馬周拉到一旁,問道:“此人是誰?”馬周苦笑道:“那人是如假包換的左右監門衛中郎將常何。”

陸淮聽完,臉色煞白,結結巴巴道:“怎會……怎會這麽巧?這可如何是好?”李洪在旁瞧得滿頭霧水,走上前問道:“莫非府上有什麽事,剛才進門的那位長者是誰?”小宴眉尖微蹙,心中已有計較,回頭歎道:“說來不幸,那是我家的一位長輩,也算是我爹的叔伯兄弟。隻為早年求官多遇坎坷後來竟然失心瘋了,逢人稱自己才是常何將軍。大夥兒憐他年紀大了,常哄著他,也教兩位多擔待了。爹,我們陪客人進去再敘吧。”陸淮定了定心神,咬緊牙關道:“正是。功名利祿,最是累人,我那兄弟也是個苦人。兩位莫怪,請跟我來。”見李家父子與陸淮進了門,小宴連忙拉住許觀與馬周道:“趕緊想法子讓這位貨真價實的常將軍離去,不然咱們那位冒牌常將軍可大大不妙。賓王兄,你既在常何府上當差,可知道有什麽要緊事能立刻趕他走的?”馬周道:“你們快進去敷衍,容我想想。”小宴與許觀進到院中,那兩棵大柳樹下已設好一桌筵席。陸淮與李家父子都坐在席上,郭三也坐在席尾自斟自飲。惜夢侍立在陸淮身後為眾人篩酒,一對妙目卻隻盯著李洪,李洪也隻凝望惜夢,四目相視,兩人都看得癡了,好似渾忘了周遭世界。

卻見常何也大剌剌坐在李洪身旁,手裏抓了個大酒杯,四顧張望道:“賓王去哪裏了?”他尋不到馬周,瞪起一對牛眼,捅了捅身旁的李洪道:“你是賓王的朋友嗎?你是從哪裏來的?”李洪答道:“常將軍,我是從西涼來的,先陪你飲幾杯。”常何大喜,笑道:“好!好!賓王的朋友果然個個痛快!”陸淮等人見這兩個寒暄起來,無不捏了一把冷汗。小宴忙衝上去道:“常將軍,大事不好!”常何看了小宴一眼道:“咦?你這小姑娘怎麽認得我?有什麽事大驚小怪的?”小宴道:“有二三十人聚在春明門外滋事鬥毆,聽說快要鬧出人命了,將軍還不去瞧瞧?”常何將眼一翻道:“潑皮無賴哪天不生事,那些破落戶的事怎管得了許多。”小宴無奈,又對許觀附耳說了幾句。許觀一一記下,走近對常何道:“常將軍,適才有人說通化門的城牆塌了一處,去往長樂驛的路都被阻了,將軍要不要去管管?”常何道:“俺隻管宮殿城門,通化門的城牆塌了,關俺鳥事。”小宴心中罵道:“這家夥擔負皇城門禁重任,卻原來是個老油子。”此時馬周風風火火跑進來,口中大叫:“啊呀!將軍,你怎麽還在這裏?”常何道:“馬賓王,你不來陪我,跑去哪裏了?”馬周湊近道:“將軍,小夫人出事了!”常何大嘴一咧,手上的酒杯險些落到地上,一把攥住馬周道:“什麽!快講!快講!”馬周道:“有人來報小夫人養的那隻新羅貓昨夜死了,小夫人整日不歡,以淚洗麵,一日都不曾飲食呢。”常何道:“這等大事,怎麽才來報!”將酒杯一扔,拔腿便往外奔。

常何奔出門去,眾人才鬆了口氣。陸淮為李大亮斟了杯酒道:“我那兄弟瘋瘋癲癲久了,驚擾之處,兩位多多包涵。”李大亮似不喜言談,隻答道:“好說。”兩人對飲了一杯,陸淮瞥見惜夢與李洪這般情態,咳嗽一聲道:“當真慚愧,小女與令郎之事,兄弟也知之甚遲。締親本該有三茶六禮,媒妁之言,隻是他兩個雖私定終身卻兩情相悅,我輩既都是行伍出身,那些繁文縟節不講許多了,我有意將小女許配給賢郎,不知都督意下如何?”此言一出,大家都不敢作聲,全看著李大亮。李大亮瞧了瞧李洪,又瞧了瞧惜夢,說道:“甚好。”便不再言語。他雖然惜言如金,眾人卻聽得分明,一時間都喜笑顏開,惜夢與李洪更是心花怒放。

院中正值人人歡喜,忽聞一陣扣門聲。馬周忙迎出門去,見一隊軍士堵在門口,先吃了一驚。再看為首這人端坐馬上,自己卻認得,正是常何手下的監門校尉王秀。王秀並不下馬,拱手為禮道:“原來是先生。聽說常將軍到過這裏,先生可曾見到?”馬周心裏正七上八下,見他說話和氣,心中稍定,答道:“倒有見到,隻是已離去了。”王秀急道:“啊呀!來晚一步!先生可知他去哪裏了?”馬周奇道:“他去平康裏小夫人那裏去了。校尉急著找他何事?”王秀道:“我等接到消息說這兩日城中來了將軍的仇家要對他不利,特趕去相報……不與先生多說了。弟兄們,我們這便趕去平康裏!”說罷將馬鞭在空中用力一揮,那匹馬兒昂首長嘶,眾軍士轟然相應。卻聽一個破鑼般的嗓子嚷道:“老子這輩子殺人太多,若是有個仇家來了便要躲藏,幹脆再別出門了。”聞聲看去,說話那人正是常何,也不知他幾時又跑了回來。

見了常何,馬周迭聲叫苦,王秀卻是大喜,滾鞍下馬向常何稟道:“將軍,兄弟們得到消息……”常何搖搖手讓他遲些再說,三步並兩步跳到馬周麵前道:“馬賓王,快說!誰告訴你小夫人因死了貓終日不歡的?”馬周隻得編道:“這個……這個是後街開茶坊的張老漢看到的,他年老眼花認錯人也不一定……”常何罵道:“那老賊囚扯淡,俺跑出半條街才想到我那美人前日去了鳳翔府成實寺進香,根本便不在長安。”又拽了周秀,道:“你來的正好,咱們一同去馬賓王家裏邊飲邊說。”馬周有心再攔,卻哪裏攔得住,三人前後進了小院。

小宴等人忽見常何去而複返,無不駭然。常何見了眾人,咧嘴一笑道:“大家接著吃喝,賓王,給我添個座。王秀,你也坐吧。”王秀推辭不坐,站到常何身後叉手侍立,又調那一隊軍士在門口侍候。李家父子見常何如此派頭,都是滿腹狐疑。李洪伏到馬周身邊,低聲問道:“這老伯不是失心瘋了嗎?怎麽有這許多軍士陪他胡鬧。”馬周心中犯難,支支吾吾道:“這些軍士是……”偷眼去看小宴,盼她相救,小宴卻並不看他,雙眼直勾勾望著門外。再看郭三,好似已喝到大醉,已趴在桌上睡著了。馬周無奈,硬挺道:“這些軍士都是家中花錢雇的,隻為哄他開心。”李洪歎道:“難得!難得!”眾人提心吊膽又飲了一輪,隻聽頭上一陣聒噪,又紛紛落下些鳥屎來。抬頭看時是幾隻老鴰呱呱叫,原來一棵大柳樹上築了個老鴰巢。常何怒道:“這些扁毛畜牲,當真壞俺酒興!”王秀道:“我去取根竹竿,再找架梯子將這鳥巢捅了。”常何道:“哪須這般費事!”叫王秀去刀槍架上取了弓箭,又讓軍士將箭頭沾酒引火點燃,常何拈了三支火箭在手,彎弓搭箭,連珠而發。隻見第一箭射中老鴰巢,頓時騰起一團火焰,另兩隻箭分別射中兩隻老鴰。眾軍士見了,一齊喝彩。群鳥失了鳥巢,無枝可依,繞樹而飛,啼叫不止。常何乘著酒興,嗖嗖嗖追了三箭,又射落三隻老鴰。群鳥不敢再停留,一陣悲鳴便各自飛散。常何扔了弓箭,哈哈大笑道:“你們跑的倒快,不然我將這樹連根都拔了!”小宴暗笑道:“這常將軍雖有好箭法,卻愛吹牛。他力氣再大也是個凡人,怎能拔動這大樹?”郭三嗬嗬笑道:“倒拔垂楊柳的人倒是有,卻要再過個四五百年才出世呢。”

李洪見他手段高強,又豪氣逼人,活脫脫是兩軍陣前殺敵的豪傑哪像是個瘋人,不由滿眼疑惑又投向馬周。馬周一抹頭上冷汗,也不知如何搪塞,隻得雙目低垂,不敢與他目光相接。眼見眾人都不知如何遮掩,惜夢珠淚盈盈,走到李洪麵前道:“李郎,我……”李洪見她神色恍惚,驚道:“惜夢!你怎麽了?”惜夢道:“李郎,你我當初發誓此生若有緣相守,縱是山無陵、江水竭,也不分離。你是真有此心,還是說說而已,哄我高興?”李洪驚道:“惜夢,你何出此言?蒼天作證,我自是真心。莫非發生什麽變故,你說與我聽,我定當替你派遣。”見她要坦承諸事,陸淮等人既感又傷,又無計可施,一時均不再言語。許觀與馬周枉費了許多心力,事終不諧,都是垂頭喪氣。隻有常何不明前因後果,聽得莫名其妙,瞪著一雙大眼望著惜夢。惜夢身子微微顫抖,歎了口氣道:“若是我……若是我……”她話未說完,門口軍士大聲唱道:“趙郡王到!房丞相夫人到!”小宴一躍而起,大喜道:“終於到了!”又對惜夢道:“姐姐,你有情話日後對他慢慢說,咱們先接駕吧!”

隻見兩名使女走入門來分站在庭中兩側,跟著急匆匆走進一名高大老婦,手拄鳩杖,正是尚書左仆射房玄齡的夫人盧氏。其後又跟進四名護衛,最後緩步走入一人,身著紫衣,腰佩寶劍,則是趙郡王李孝恭。眾人連忙跪倒施禮,孝恭道:“都起來吧。”卻聽房夫人問道:“哪位是惜夢姑娘?”小宴便將惜夢引到她麵前,房夫人盯著惜夢從頭瞧到腳,又從腳瞧到頭,始終不發一言。惜夢見房夫人損了一目,剩下的一隻眼裏卻透出一股威勢,臉上又頗有凶惡之態,被她上下打量良久心中害怕,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孝恭在旁問道:“房夫人看這姑娘如何?”房夫人歎道:“果然是我見猶憐……”忽對惜夢道:“我與外子今日欲收你作義女,你可願意?”

眾人都吃了一驚,須知房玄齡自隋末便於渭北投太宗,參謀劃策,削平群雄,又籌謀玄武門之變,助太宗即位,如今官拜左仆射之位,更是總領百司,位極人臣,若是他要收義子義女不知天下有多少人要搶破腦袋。惜夢道:“夫人你……你不是在說笑吧。”房夫人正色道:“我與玄齡膝下隻有三個兒子,多年來便想認個女兒。你遲疑不答,莫非是嫌棄我們夫婦嗎?”小宴在旁笑道:“姐姐好造化,還不快向房夫人謝恩。”惜夢雖然不明就裏,也知盈盈拜道,口稱:“母親在上,受女兒一拜。”房夫人此時臉上才露出些許笑容來,從手上摘下一枚玉鐲塞到惜夢手中道:“很好。以後你便是我與玄齡的女兒了。”然後一拄鳩杖,回身便走,兩名使女也躬身退下。眾人待要相送,房夫人擺擺手道:“不必了。”惜夢呆呆佇立院中,手上玉鐲尚溫,房夫人已去得遠了。陸淮、馬周等人都是驚喜交加,均想:“惜夢作了房丞相的義女,漫說是涼州都督的兒子,便是親王的兒子也能配得。”隻是房夫人為何會跑到常樂坊來認一個不相識的女子作義女,又無不覺得匪夷所思。

原來小宴與惜夢自幼相識,最是交厚,本已打定主意要幫她成就姻緣。設計賺來陸淮假扮常何,原已萬事皆備,小宴卻越想越是不安,暗想:“這法子或能一時過關,可日後她郎君若是知情,終是不美。惜夢隻擔心門第與李洪不匹,若她當真作了大官的女兒呢……”猛然想起那日趙郡王李孝恭在燕婉園曾許下自己一事,當下施展輕功至趙王府內尋到孝恭將惜夢之事述說了一遍,又異想天開要讓孝恭認下惜夢作女兒。孝恭聽完哭笑不得,自己身為宗室,怎能隨便認親,可是許諾在先又不能反悔,又覺得小宴的計策甚是有趣,不試上一試心癢難撓。偏趕上房夫人到府上興師問罪,怪他在燕婉園栽贓房玄齡一事,孝恭反倒心生一計,對房夫人說房玄齡其實當真鍾情一人名叫惜夢,住在常樂坊內。又說房玄齡如今貴為丞相,夫人為此事上門大吵大鬧也不成體統,倒不如認了惜夢作義女,如此一來那女子與房玄齡有了父女名分,他便再不能胡來。第二日孝恭特意約了房玄齡到常樂坊飲酒,房夫人派了使女暗中察看,回來稟報說相爺果然在常樂坊飲得大醉,房夫人對孝恭所言更是深信不疑,方引出認女一事來。

見惜夢呆呆出神,孝恭笑眯眯走到她身邊,問道:“惜夢,你的意中人是哪位啊?”小宴在旁一把拉過李洪道:“就是他啊。涼州都督李大亮的公子,他旁邊便是李都督。”李家父子忙躬身又是一禮,孝恭仔細打量了二人一眼,笑道:“果然是個俊俏公子。”又瞥到常何立在一旁,道:“原來今日好酒之人都聚到一起了。來來來,大家都坐下再飲幾杯,小宴,你坐到我旁邊來。”

眾人尊孝恭坐在首席,李大亮、常何等人在他左首邊依次坐下,小宴與許觀陪在末座。小宴低聲對許觀道:“房夫人還真在意房丞相。換了我啊,男人若是喜歡上了旁人,我便再不搭理他了,哪會像房夫人這樣煞費苦心。”許觀不知內情,問道:“房夫人怎麽了?”小宴道:“日後說給你聽。”孝恭聽到兩人對答,對小宴道:“小丫頭,你懂得什麽?”小宴笑盈盈道:“王爺,我怎麽不懂了?”孝恭道:“你知道房夫人的一隻眼睛是怎麽瞎的嗎?”小宴猜道:“是打仗的時候被敵人射中的?”孝恭道:“不是。”小宴又道:“是被什麽猛禽啄傷的?”孝恭道:“也不是。”小宴笑道:“莫非是她跟房丞相打架的時候不小心給弄傷的?再不對,我可真猜不出來了。”孝恭笑道:“胡說八道。我告訴你吧,那隻眼睛是房夫人自己剜出來的。”許觀與小宴都“啊”了一聲,孝恭歎道:“當時玄齡還是一介寒士,有一日患了重病,隻道自己活不成了,便對房夫人說:‘你還青春年少,不可寡居。日後再成了家,須善待後人。’”小宴道:“房丞相人很好啊,難怪如今作了丞相。”孝恭嗬嗬笑道:“你這話我日後要告訴老房……你再猜猜房玄齡覺得自己要死了,所以勸房夫人改嫁,房夫人如何回答。”小宴隱隱猜到結局,卻不願講,搖頭道:“我不知道。”孝恭道:“房夫人用刀剔了一顆眼珠出來,以示決無二心。”他說完沉默了半晌,許觀隻覺得一陣淒然,歎道:“房夫人又是何苦,女子莫非天生便隻為一個男人活著?”孝恭搖頭道:“這些事兒男人都是嘴上大度,心裏可未必。她對玄齡情重,是要讓房玄齡安心才如此的。”又正色對眾人道:“足見兩人若是情深意重,縱然一時貧賤也無妨。可為了虛抬門第,冒充朝廷命官來騙婚這等行徑,卻大違律法,某決計難容!”他本來談笑正歡,突然板起臉說出這番話來,小宴等人都是一怔。卻聽刷的一聲響,孝恭寶劍出鞘,直指李家父子喝道:“你們究竟是什麽人?為何要冒充涼州都督!”

〖注:《朝野僉載》:“盧夫人,房玄齡妻也。玄齡微時,病且死,諉曰:‘吾病革,君年少,不可寡居,善事後人。’盧泣入帷中,剔一目示玄齡,明無他。會玄齡良愈,禮之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