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問卜

光陰迅速,轉眼到了三月三日上巳節,長安東南曲江兩岸花紅柳綠,煙水明媚,遊春踏青之人絡繹不絕。上巳節有曲水流觴之俗,民眾投杯於上遊,一路清流激**,酒觴泛波,沿流漂下。時有青年男女攜手而行,載歌載舞行至水邊,如遇杯盞經過便取來一飲而盡,別有一番情趣。

清風徐來,水麵飄過一陣輕揚婉轉的歌聲:“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這歌聲傳自一艘畫舫之中,舟上坐了兩名年輕男子同一名少女,一名瘦削的青年男子擊掌讚道:“南朝樂府裏便屬這曲《西洲曲》最是怡人。隻是這曲子還有一半,何不唱完?”那少女笑了笑,又開口唱道:“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闌幹頭。闌幹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正是這首樂府的後麵一段,說盡女子的纏綿相思之意。這少女娓娓唱來,音調和美,聲情搖曳,一曲歌罷,兩名年輕男子都聽得入神,過了半晌,那瘦削男子才道:“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可惜此時無蓮可采,不然倒真合了這曲中之境了。”這少女道:“曲江裏也植有蓮花的,我們夏天再來便能看見了。”

那瘦削男子正要答話,忽然岸上傳來一陣高亢蒼涼的長歌,隻聽那歌者唱道:“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誰言行遊近,張掖至幽州。饑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舉目望去,作歌這人坐在岸邊,周遭許多人圍在他身旁。畫舫上那少女喚船家將舟靠去,但聞歌聲漸近,隨風送來:“……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舟兒近岸,見那歌者身著布袍席地而坐,大約二十八九年紀,一對濃眉,細眼含笑,上唇留了兩道髭須,腰間係了個黑色的小葫蘆。他麵前地上擱了柄鐵劍,劍囊甚是古舊,旁邊又橫七豎八擺了許多杯盞酒器,仔細看去竟然都是水中泛流而下的酒杯。此時正巧又有一隻酒杯順流漂過,那人趟進水中彎腰拾起酒杯,舉起來一飲而盡,好不暢意。

畫舫上那瘦削男子見這歌者飲得快活,走到船頭朗聲道:“先生飛觴舉白,豪興不淺,隻是這流杯有數,如何盡興?我們舟上備有好酒,過來同飲一杯如何?”那人微笑道:“你是請我喝酒嗎?如此便相擾了。”說罷拾起鐵劍負在背上,緩緩站起,跨上舟來。那瘦削男子見過禮道:“這位郎君姓許名觀,旁邊是小宴姑娘,在下清河馬周,敢問先生大名?”那人道:“我姓郭,排行第三,眾人都叫我郭三。”馬周道:“適才郭兄所歌那首五柳先生的《擬古》,慷慨激昂,遠遠聞之便覺豪情勃發。”郭三嗬嗬笑道:“我來長安尋人不遇,便在水邊飲酒遣懷。一時忘形,幾位莫怪,你們可是特來曲江遊春的嗎?”馬周道:“正是。這位許兄弟新科及第,我們特循了舊俗,上巳日裏來這曲江飲酒與他相賀。”郭三道:“既有人生樂事,更當浮一大白。”小宴整飭杯盤,擺出果品肴饌,四人坐下對飲了幾杯,許觀與小宴不勝酒力,馬周與郭三卻都是好酒之人,兩人推杯換盞飲個不停,馬周自顧講論起天下大事,說到武德年間尉遲敬德在涇陽大破突厥之事便擊桌大笑,說到高祖起兵時向突厥稱臣、太宗被迫渭水結盟諸事又長聲歎息,不知不覺已喝了三十來杯。

畫舫又行了一程,江上清風吹來,馬周醒了幾分酒意,問船家道:“前麵是什麽所在?”船家答道:“已到了城南升道坊。”馬周道:“聞得升道坊龍華尼寺外住了個卜者叫作王子貞,最善卜筮,吉凶如睹。許兄弟過幾日還要應關試,何不前去問個前程?郭兄也一同去吧。”原來唐代舉子及第後,再經吏部銓選即所謂“關試”方可入仕,及第而未獲授官者實不乏其人,因此新科進士還需“再問前程”。聽到馬周要去找王子貞問卜,那船家驚道:“近來都傳說升道坊裏有鬼怪出沒,客官還是莫要去了。”馬周焦躁道:“青天白日,哪來的鬼怪,若是真有,正好捉來下酒。”船家見他醉了,搖搖頭也不敢多言。許觀與郭三拗他不過,便叫船家將畫舫靠岸泊了。眾人上得岸來,船家急忙扳槳,頭也不敢回,將那舟兒駛開了。

馬周笑道:“這船家真是膽小。”小宴在旁道:“倒也未必,這裏還真像個出鬼怪的地方呢。”眾人望去,隻見四處人煙鮮見,遠遠還有幾座墳塋。許觀道:“那船家尚未行遠,不如喚他返來載我們回轉好了。”馬周心裏尋思:“若這般回去,必為那船家恥笑,如何使得。”應道:“既然來了,總要卜上一卦。賢弟勿憂,若真有妖魔鬼怪,你便躲在俺身後,看俺一隻隻都擒了過來。”小宴聽了把嘴一撇,笑著對許觀道:“到時候你躲在他身後,我便躲在你身後。”

四人行了一會兒,滿目已盡是荒草墟墓,不知從哪裏飛出些青色小蠅繞著眾人嗡嗡飛舞,雖不叮人卻好生討厭。眾人都忙著驅趕蠅蟲,小宴忽然撲哧一樂,許觀奇道:“又有什麽好笑了?”小宴道:“我想起範芸姐姐在夔州喚蝶的事兒來了。”許觀道:“喚蝶又有什麽好笑的?”小宴道:“我笑人家能喚來蝴蝶,許公子卻招來蒼蠅啊。”許觀聽了也是嘿嘿一樂。旁邊馬周聽到兩人說笑,插口道:“許兄弟最先招來的怕是小宴姑娘吧?”小宴聽他取笑自己,不由暈生雙頰,正要反唇相譏,隻聽前麵郭三喝道:“大家小心!”

眾人隻覺一陣腥風撲麵,遠處傳來幾聲野獸吼叫聲,片刻間六七隻野狼奔了出來,將幾人團團圍住中間。馬周放眼看去,隻見周圍盡是一雙雙綠油油的眼睛,不由嚇得臉上變色。小宴道:“大夥背靠背站立,我來對付這些畜牲。”話音未落,金蛇長鞭已然出手,正擊在一隻野狼胯上,那野狼跌倒在地,嗚嗚低嚎幾聲,又跳起撲了過來,竟好似並未受傷。小宴叫道:“你倒厲害!”手上使到九分力,長鞭靈蛇一般抖將出去,這次正擊在那野狼頭頂,那野狼嗚的一聲,癱倒在地再也動彈不得。另有兩隻野狼從旁撲了上來,小宴長鞭舞動,都被她掃了個筋鬥,跌出丈許遠去,剩下的幾隻野狼見了掉頭逃去。馬周這一驚之下酒也全醒了,見到小宴打狼,暗道:“慚愧。我們幾個大男人卻靠這小女子保護。”見野狼退去,小宴方長籲了口氣,跟許觀打趣道:“咦?賓王兄隻管捉鬼不管捉狼嗎?”馬周麵上一紅,朝小宴一揖道:“謝過姑娘救命之恩,馬周酒後胡吹大氣,這廂跟你賠禮了。”見馬周一揖到地,小宴倒不好意思起來,忙扶起他道:“賓王兄,我與你鬧著玩呢,可別當真。”此時遠處又傳來一陣悶雷般的響聲,夾雜在一陣獸鳴聲中轟轟而至,小宴抬眼看去,不由心中叫苦。

隻見塵土遮天,數百隻野狼結成一群,都露著白森森的牙齒急奔而來。小宴心道:“若是十來隻狼倒也罷了,這樣大的狼群如何應付?”眼見狼群就要逼到麵前,正無計可施間,郭三徐步上前,對小宴微笑道:“姑娘少歇,讓我代勞。”摘下腰間那黑色小葫蘆,拔開木塞將葫蘆嘴對著狼群,口中念念有詞。葫蘆裏好似也傳出野獸嘯叫之聲,又聽颼的一聲,跑在前麵的數十隻野狼竟都被收進那葫蘆裏去了。許觀等三人見新結識的這位朋友有如此神通,都是又驚又喜,均想:“真料不到這郭先生原來是位高人。”許觀道:“郭兄,你這葫蘆是什麽寶貝?居然能裝下幾十隻狼?”郭三道:“這烏金葫蘆裏盛了兩隻饕餮獸,三界生靈都能被吞了進去。”馬周驚道:“傳說饕餮是上古神獸,最是能食,原來世間真存有此獸。”郭三舉起葫蘆放在耳邊搖了搖,道:“我前兩日在涇河邊上打了個盹,沒留神將這葫蘆敞口放到水裏,結果收了涇河大半水族,因此這兩隻饕餮今日不算太饑,不然這幾百隻狼該一次被吞進去才對。”群狼見同伴被葫蘆吸走,一齊仰頭悲鳴,紛紛回撤而去卻又並不逃散,隻是圍著四人遠遠蹲著,低聲吼叫。馬周道:“郭兄,快用葫蘆把這些狼也都裝進去吧。”郭三搖搖頭道:“狼群離的太遠,葫蘆夠不著,我把它們趕走便是。”說罷左手一捏劍訣,背上那把鐵劍嗡的一聲跳出鞘來,仿佛強弓射出的羽箭一般朝狼群疾刺而去。隻聽狼群中傳出一聲哀鳴,轉瞬之間那劍又回到郭三手中,隻是劍刃上已沾了些鮮血。小宴見郭三飛劍斬狼,一時怔住,顫聲道:“這不是……茅山的禦劍術嗎?世上真有這樣的劍術?”

群狼哪裏還敢停留,早已四散逃亡,黑壓壓散入曠野。郭三忽然“噫”了一聲,眾人隨他目光看去,見狼群雖已散去,遠處卻還有一隻伏在地上不肯逃走。郭三喝道:“還不走!”將手中鐵劍一擲,一道劍光又直飛上天,朝那隻野狼疾射而去。劍氣破空,嗤嗤作響,在地上也留下一道深深裂痕,眼看就要穿透那野狼,小宴忽然喊道:“且慢!那是人不是狼!”郭三眉頭微皺,左手食指一勾,那鐵劍飛了回來。郭三接劍在手,搖了搖頭道:“還是傷著它了,我們看看去。”

四人奔到近處,見那頭野狼晃晃悠悠直立起來,原來是個人把狼皮縫做衣裳,緊緊套在身上。那人五短身材,肥頭大耳,嘴邊兩撇鼠須,麵上滿是塵土,左肩胛處有一片殷紅,自是被郭三的劍氣所傷。那矮胖人站起身來,一手撫住左肩一手指著許觀等人結結巴巴罵道:“你們恃強欺……欺人!我已說了幫不……不了,還要上門相逼!”小宴奇道:“老伯,我們初到此地,如何欺侮人了?”馬周也道:“若不是我們有些手段,隻怕都被你放出的那些狼啃吃了,反說我們恃強欺人?”那矮胖人上下打量了四人幾眼,將信將疑道:“你們當真不……不是那人派來的?”許觀心想:“此人必是認錯了人,把我們當作他的仇家。”又見他肩上鮮血不斷滲出,上前道:“老伯,我們不是惡人,先與你把傷口包紮了吧。”那矮胖人見他言語誠摯,擺擺手道:“我自己來。”伸手撕了塊衣衫纏在傷處,用嘴扯緊碎布,單手將傷口裹好,隻是他脖頸四肢都極粗短,這般包紮礙事不說,旁人瞧去隻覺說不出的滑稽。那矮胖人包好傷口,斜眼瞅著四人道:“那你們幾個到這裏幹……幹什麽來了?”馬周道:“我們是來找王子貞問卜的。”那矮胖人厲聲道:“是誰教你們來找王子貞的?安……安排下了什麽詭計?”小宴道:“賓王兄,別跟他多說了。這人披了張狼皮裝神弄鬼,我看也不是什麽好人。”那矮胖人聽了,大怒道:“小丫頭,你說誰不是好……好人?我就是王……王子貞!”

眾人聽了都大吃一驚,齊聲道:“你便是王子貞?”小宴道:“王子貞星數精妙能斷人吉凶,是個神人,怎麽會是你?”那矮胖人道:“王子貞便是……我,我……我便是王子貞。我冒充他作……作……作……!”他著起急來,兩撇胡子上翹,說話更加結巴,“作什麽”這三字再也說不下去。小宴卻不依不饒道:“都說相麵的先生需長的相貌堂堂,口齒還要利落,哪會是你這副樣子?”那矮胖人哼了一聲,仰起頭來仔細端詳了小宴片刻道:“你這女娃娃是正月初五生人,自小便離了父母,最喜歡的是奇……奇門道術,對也不對?”小宴見他說話雖然口吃,所說之事卻是分毫不差,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心裏已信了七八分。那矮胖人又看了馬周一眼道:“你是六月十四子時生人,好酒貪杯為人急躁,空有滿腹經……經綸,一腔……腔……腔抱負,可是功業求之不……不得,是也不是?”馬周聽了也不敢再言語。

那矮胖人又瞅了郭三一眼,不待他開口,郭三已施了一禮道:“子貞先生神算,名不虛傳。隻為這位許觀兄弟新科及第,我們特來求個前程。適才我錯手傷了先生,待我先醫治先生的傷,再敘不遲。”說罷飛身上前,拆開他傷口上包紮的布條,塗上藥膏。郭三拆布、塗藥、裹傷這幾下兔起鶻落,快得教人難以想象,不等王子貞反應過來,肩上的傷口已被重新裹好。王子貞覺得傷處一陣清涼,知道給敷上了上好的金創藥,又看了郭三一眼道:“你便是放劍傷我那人。你懂得禦劍術,可是茅……茅山的人嗎?”郭三道:“我叫郭三,正是茅山門下,方才得罪了。”王子貞道:“哦。我披……披了狼皮也不怨你。”此時郭三的烏金葫蘆裏忽然傳出“咕咕”的叫聲,郭三搖了搖葫蘆又拔開木塞瞅了一眼,問王子貞道:“怎麽有幾隻狼一股怪味,連饕餮獸都不願動口?”王子貞道:“狼群裏有幾隻……幾隻是吃山豬糞長大的臭狼。皮肉都又騷……又臭。”郭三一咧嘴,歎道:“可憐我這葫蘆。”王子貞低了頭又自言自語道:“茅山道士門下應該不是惡人……”想了一會兒,方抬頭道:“也罷,看在茅……茅山的麵上,你們若要問卜,且跟我來。”

王子貞在頭前帶路,又穿過了幾片菜畦,來到龍華尼寺外一處小宅。王子貞推門而入,眾人見院裏有石桌石凳,桌上擺了籃瓜果,凳上坐了個八、九歲年紀的孩子,生得胖嘟嘟,眉目好似和王子貞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這孩子一對小胖手裏捧了枚白梨正啃得津津有味,王子貞見了一把將啃剩下的半個白梨打落在地,罵道:“你這孩子是餓鬼投……投胎嗎,整日便曉得吃。便是吃也不知洗……洗洗再吃。你道那賣瓜果的將果子掉到臭水渠裏,他便不……不撈出來賣嗎?”那孩子脹紅了臉,大氣也不敢出。王子貞道:“昨日給你那本《黃帝宅經》可有溫……溫習?”那孩子搖了搖頭,王子貞大怒道:“還不與我回房溫……溫書。”將那孩子趕走,王子貞一麵請眾人落坐,一麵悻悻道:“你們莫笑,那個是不成器的犬……犬子王豫。”又道:“幾位不知,十餘日前有個胡人大漢來尋我隻說丟了件寶瓶,托我卜……卜上一卦,求個方位也好找尋,我便與他卜了。”許觀與小宴心知這胡人大漢必是阿赫莽,小宴握住許觀的手小聲道:“原來他也到了長安。我們前些日在燕婉園遇到的那使錘的蒙麵大漢多半便是他。”許觀想了想道:“不錯,他見對手是你便逃走了。換了旁人也使不動那大鐵錘。”

又聽馬周問道:“先生如何解的?”王子貞道:“依卦上所示,那寶瓶本不是他的,他若強求也是枉……枉然,我便照實說了。誰知那胡人大漢不依,定要我替他找尋,我隻得推說明日再卜……卜一卦,或能現出這寶瓶下落也未……未可知。待第二日見是他來了,我隻得再卜……卜了一卦,卦上說若要解開那瓶中奧秘,需……需向西北而行。誰知那惡人聽了大怒,說……說他便從西北而來,在中原丟……丟了寶瓶,如何又要他回去。這次那惡人臨走還留下狠話,說若是我再卜不出寶瓶下落,便要放火燒……燒了我這宅子。”馬周聽到這裏,一拍大腿道:“這廝好不蠻橫!”王子貞道:“我本打算搬……搬家避開,隻是故土難離,為了個惡人離鄉背井又不甘心,後來想起幼……幼年學過些馴獸之術,便招了些野狼聚在此地,又放出風去說升道坊有鬼怪出沒,指……指望能唬住那惡人,不想遇上了你們。”

小宴道:“那惡人可是叫作阿赫莽,生得豹頭環眼,絡腮胡須,耳上有個銅環?”王子貞道:“正是,莫非你……你認得那人?”小宴道:“實不相瞞,論起來那人還是我徒孫輩呢,見了我便要得磕頭。他若再來,我定能勸得他回心轉意,再不來相擾。”許觀將小宴拉到一旁道:“阿赫莽幾時又成了你徒孫了?”小宴笑道:“我這裏還有許多花粉不曾用完,他若敢來,這徒孫不做也不成。”王子貞隻當她說笑,對郭三道:“你們要卜未來之事,最靈是用龜……龜卜,隻是我今日見了血光,不可擲那靈龜,隻能教犬子來擲。”說罷叫王豫出來,在石桌上鋪了個沙盤,往裏倒入朱砂、雄黃、蜃灰、銅綠、炭黑等五色粉末,又安下龜板。王豫生得憨態可掬,被父親教訓時一副可憐巴巴模樣,不料手裏握了龜板卻好似換了個人,沉穩內斂,落落大方,儼然有大家氣派。

王豫先與許觀卜,龜板擲出轉了幾圈停住,揭起龜板來瞧,沙盤上麵五色粉末聚成一幅圖案,是個穿綠袍手提長矛的武將,旁邊立了匹馬。王子貞一板一眼解道:“此命品性純和,心地仁義。初限運寒,鴛鴦池塘尋食,或聚或散,骨肉六親無力,如帛如風,中限剛柔有濟,他日功業皆得自兵戈。”這番話說得熟極而流,竟然一字也沒有結巴。小宴笑道:“他手無縛雞之力,日後卻要去打仗不成?這倒奇了。”再與馬周卜,揭起龜板來,沙盤上粉末聚出個穿紅袍的官人,身旁還有隻蜜蜂。王子貞解道:“此乃位列三公之命,早年駁雜多端,誌氣高傲,恩中招怨,三旬之後方有機緣使枯木逢春,又如金菊迎秋放。彼時玉階下揚鞭走馬,尊榮無極,隻是壽元一事有虧。”馬周苦笑道:“命短些倒也罷了。我多虧了許賢弟,才作了中郎將府上的一名門客,說什麽位列三公,豈不是癡人說夢。”王子貞道:“好比牛骨熬……熬湯,初嚐與清水無異,熬上三五個時辰方能品出些滋味。時運不到,你急……急它作甚?”小宴指了郭三對王子貞道:“你也與他卜卜。”王豫將沙盤上圖案抹去,擲了龜板,揭開下麵現出個著白袍的女子,旁邊臥了頭老虎。王子貞見了將郭三拉到一旁附耳說了幾句,郭三聽了哈哈大笑,隻是搖頭。小宴好奇,上前問郭三道:“他與你說了什麽,莫非是作皇帝的好命嗎?”郭三朝小宴擠擠眼睛,笑道:“作皇帝算什麽好命?我這個命卻比皇帝還好呢。”小宴一撇嘴不再理他,王子貞對小宴道:“你也要卜……卜卜嗎?”小宴搖搖頭道:“我不卜自己,若是命裏鑄就的事兒如今都知曉了,往後日子過得還有什麽意思?隻想問個尋親之事。”王子貞掐指算了算道:“我也隻推得出位在西……西北方,與兵甲之事相關。”子貞卜畢,許觀留下一錠銀子,眾人道過謝退了出來。

四人出得門來,郭三笑道:“好一個位列三公之命,賓王兄,單憑這句話,咱們便得再好好飲上幾杯。”馬周喜道:“最好不過。”兩人攜了手疾步往前走,轉過幾個彎,許觀與小宴漸漸落在後麵。許觀輕聲問道:“你說的尋親之事是什麽,怎不見你提起過。”小宴眼圈一紅道:“也沒什麽了,尋訪個親戚罷了。”許觀見她不肯多說,也不便再問,心道:“自結識以來,總見她自在喜樂,卻不知又懷了什麽心事,日後總要找個機會替她排遣才是。”正暗自思量,忽聽身旁小宴高聲叫道:“惜夢,怎麽你也在這裏?”抬頭看去,小宴麵前立了名素裝女子,長睫秀目,鼻梁挺直,容貌甚是豔麗,隻是額頭香汗涔涔,一對小靴上沾滿泥濘,顯是行了不少路途。

那被叫作惜夢的豔麗女子道:“聽說升道坊裏住了位能掐會算的半仙叫王子貞,特來訪他。”小宴笑道:“好姐姐,虧你來晚了,不然半仙見不到,豺狼倒是有一群。”惜夢道:“光天化日的,哪來的豺狼?是了,小宴,你又為何來到此處?”小宴道:“不瞞你說,我們便剛見過那王子貞,他算得也未必都準。你來尋他要卜何事啊,不如我先給你算算。”惜夢道:“又來打趣了。你若會卜筮,我便會打鐵哩。”小宴道:“你卻不知,我比那王子貞還要準呢。姐姐你今日要算的叫作‘玄都觀外姻緣事’,是也不是?”

惜夢聽了,滿臉紅暈,將小宴拉到一旁道:“好妹子,你怎麽知道?”小宴道:“都說了我也會看相起卦,你卻不信。還不去打鐵給我來瞧瞧。”惜夢道:“你既知我的心病,若真有個主意能醫,便當可憐可憐姐姐,怎好隻是取笑?”小宴嘻嘻笑道:“我自說笑,你倒當真了。罷罷罷,你的事,阿巧原也與我說了些。你再從頭說說,這醫心病的大夫我能作便作就是。”惜夢歎了口氣道:“說來都是去年十月之事,那日小翠說起玄都觀裏**開得正好。我便同她去玄都觀進香順便賞菊。許願已畢在觀外桃林小憩,不巧偏碰上個冤家。”小宴笑道:“這玄都觀好不靈驗呢!方許過願便應了,我若是你,當即便回去還願了。”惜夢惱道:“你再打趣,我不說了。”小宴道:“你說!你說!那公子可是一表人材?又是誰家的子弟?”惜夢道:“說到十分俊俏,倒也未必。隻是見他似曾相識,仿佛從前見過一般,便忍不住偷偷多看了幾眼。誰知那公子竟好似惱了,一腳將一個從人踹翻在地。”小宴奇道:“你看他幾眼,他便惱了?又踢他從人作什麽?”

惜夢道:“那從人站起身來也是一臉詫異,雙手比劃,口中隻是啊啊大叫,竟是個啞巴。卻聽那公子說道:‘想我李洪,是涼州都督李大亮之子,騎得快馬,開得硬弓,長到二十四歲不曾被人騙過。你昨日對我比劃,道這裏有桃樹開花。我本想幾時有桃樹在十月開花,便來看個稀奇,今日一見哪有什麽桃花?我又不曾娶妻,本也用不著什麽隨從,明日午時再來此地,若還無桃花可看,便發遣了你,再休得相見。’說罷轉身便走,那從人也咿呀叫個不停,追出桃林去了。”小宴嘖嘖笑道:“這公子原來愛打啞謎。這番話兒句句都是說與你聽的。分明約了你明日相見。隻可憐那啞巴從人,無端給罵了一通。”惜夢道:“我聽了如何不知。不過聽他所言,是個官家子弟,我……我卻是燕婉園裏的女子,如何與他相配?可與他又似各俱有意,若是當麵錯過,日後再到哪裏去尋?”小宴撇了撇嘴道:“燕婉園中的女子又怎了?那些當官的才是一個賽一個的壞呢。”惜夢道:“那日歸去,茶飯不思,不知不覺天已發白,方打定個主意。才起身梳扮停當,趕到桃林與他相會。”小宴道:“你打定了什麽主意?那李公子可在桃林?”惜夢道:“他果然在林中等候。我對他說我是好人家的女兒,家中也是宦門,又有幾個兄長不是在軍中為將,便是在朝中為官。”小宴道:“我的好姐姐,你這是何苦?一時便哄過了,日後終紙包不得火。況且縱使你要哄他,也該少編些瞎話,怎好編出一大家子來。”惜夢道:“誰說不是呢?隻是我當時好似失了魂,一心隻想莫要錯過了這佳子弟,哪裏想得周全。好在李郎也不多問,我與他在觀中相會幾次,他便回了西涼,臨走道三月十三要與他父親同來長安拜訪我家人,眼見三月十三將至,我心中如何不急?於是想起到升道坊找王子貞問卜,不知這姻緣是否能諧。”

小宴聽完,沉吟不語,惜夢見她沒了言語,慘然道:“我思前想後,也知此事終如夢渺,若是無計可施,我便再不見他,將這段心事葬在桃林之下也就是了。”小宴見她泫然欲泣,心裏也是不忍,便道:“也罷。常言道‘無謊不成媒’,你且放寬心,待那李公子來了隻管約了相見,咱們姐妹一場,餘事盡包在我身上。”惜夢道:“此話當真?不是與我說笑吧?”小宴道:“也莫要問卜了,若是算得不美反弄得心裏影影的。你先回燕婉園裏等候,屆時聽我安排便是。”

惜夢謝了歸去不提。小宴將此事與許觀、郭三與馬周說了,三人聽罷都麵麵相覷。馬周道:“若是舞文弄墨,自有俺和許兄弟;若是講打講殺,你與郭兄都是大行家,隻是這惜夢姑娘哄她情郎說家裏是作大官的。俺馬賓王是個窮光蛋,又不認識什麽達官貴人,教我如何相幫?”小宴又問道:“許觀,你說怎樣?”許觀道:“君子成人之美。我固然願盡力相助,隻是……”他支吾不言,自然也是覺得此事無計可施。小宴道:“我倒有個主意,人手差不多也夠了,隻是要還需你那多嘴多舌的財主朋友出些力。”許觀奇道:“你是說陸淮員外,你又要他做什麽?”小宴道:“算他運氣,要他認惜夢作女兒啊。”許觀與馬周都不解她何意,隻有郭三隱約明白了幾分,笑道:“莫非要我們扮出戲哄她那情郎嗎?”

小宴道:“正是!想那李家父子既在涼州為官,來長安必住不長,隻消瞞過他們一時,叫惜夢嫁了過去,千裏之隔,李家也未必知道底細。況且他二人兩情相悅,縱是日後曉得也不打緊。”馬周道:“你說來輕巧,卻是如何相瞞?去哪裏去尋個大宅作府第?又去哪裏尋個官老爺和幾個作大官作將軍的兄長?”小宴道:“府第倒也不愁,在常樂坊裏燕婉園還有間空了多時的雅潔小院,正好借來宴請李家父子。官老爺便是那位陸淮員外,至於惜夢的幾位兄長則要勞煩各位了。”說罷目不轉睛看著三人,郭三搶先道:“好啊,好啊。常樂坊中出美酒,也好久不曾喝到郎官清酒了。有好酒喝,漫說扮兄長,扮小弟也無妨啊。”小宴又看了馬周一眼,見他躊躇不言,便道:“你若害怕,不去也行。”馬周怒道:“丈夫立身,死且不怕,尚有何畏?隻是……”小宴道:“隻是什麽?”馬周道:“我想那李大亮雖為涼州都督,想必也認得些京官,若要扮官還要扮個他不識的才成。”小宴笑道:“這個便要麻煩賓王兄想想了。”又對許觀道:“咱們去找陸員外吧。他現在何處?”

〖注:《舊唐書·馬周傳》載:“(馬周)二十二年卒,年四十八。太宗為之舉哀,贈幽州都督,陪葬昭陵。高宗即位,追贈尚書右仆射、高唐縣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