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思索

“瞧見那料子沒?”那婦人衝另一旁努努嘴,落在一個華貴富態的婦人身上,這婦人身上穿著件藏青鑲緞麵袍,“跟江海家的是一個料子,都是萬秀齋的手藝。”

萬秀齋,建康最有名的成衣鋪子,有最好最時興的衣料,以及手藝最好的針線工,做的衣服很受歡迎,有錢人家婦人們的箱子裏必定都有一件。

“萬秀齋?”郭氏驚訝流露於外,一件萬秀齋的衣裳,可是足夠這一家人過年花費的。

她們從哪裏弄來的錢?莫非以往她們都是裝窮?

兩個穿著普藍袍子的婦人站在曹氏身後,細心眼尖的布菜倒酒。

竟然還買了仆婦?

感覺到滿屋子人的注視以及竊竊私語,曹氏有些坐立不安,轉過頭看一旁饒有興趣看窗外煙火的顧十八娘。

“十八娘,”她的手下意識地拽了拽衣角,料子的手感再一次提醒她自己身上衣裳的價錢,“會不會太招眼了?”

這輩子她還是頭一次穿這麽好的衣裳。

“招眼什麽?”顧十八娘轉過頭,墨玉墜子在燈下劃過一道亮光,“娘,我們窮不藏,富不掩,是什麽日子就過什麽日子,不偷不搶來得正大光明,還怕他人說什麽。”

她的視線微微一抬,掃過滿屋子燈火輝煌,再一次將頭轉向屋外,族長大宅的戲台前燃放的爆竹在天上爆出花般的形狀,引來一片歡呼聲。

“再說,他人說什麽,又能與咱們何幹。”她自言自語一句,嘴角浮現淺笑。

宴會散的時候,很多人特意和曹氏打招呼,就連以前從沒交集的人和她們目光相撞了,也都含笑點頭示意,因此相比於以前曹氏帶著顧十八娘走出族長家時晚了許多。

站在二門外等著娘和妹妹的穿著一身寶藍銀底滾白風毛棉袍的顧海,再一次成了大家的焦點。

少年長身而立,文雅俊秀。

“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有人失聲說道。

“瞧人家的氣派,那個鋪子,人家許是根本就看不上眼呢……”也有人低聲笑道。

郭氏臉色難看之極,尤其是目光落在正好站在顧海身旁的兒子顧瀧身上,在家好吃好喝地養著,臉上的傷倒沒怎麽好,反而人更臃腫了,那件原本上乘的白錦袍子硬是被撐得變了形。

“你這個吃貨!”郭氏幾步走到他身邊,伸手在他胳膊上打了下,沒聲好氣道:“還在這裏做什麽?你爹和你哥哥們呢?”

她斜眼看了,顧海扶著曹氏,低聲說讓她上車,母子三人說笑而去,身後仆婦緊緊跟隨。

“上什麽車!幾步遠,以為自己多金貴!呸!”郭氏氣呼呼地嘀咕一句,扯著顧瀧就要走。

“娘,娘,有件大事,有件大事……”顧瀧根本沒注意娘在說什麽,反手抓住她的胳膊,乍呼呼地喊道。

“什麽大事!瞧你的樣子,有點大家公子的氣勢沒?”郭氏瞪了他一眼嗬斥道。

而此時坐上代步小車的曹氏也正聽兒子說出這句話。

兩個仆婦在前拉著車,不急不緩穩穩當當,顧十八娘跟在顧海身旁,一麵抬頭去看夜空中爆開的煙火,一麵聽哥哥說話。

“大事?”她轉過臉看顧海,聞著少年身上淡淡的酒味,忙皺了皺鼻子,“哥哥,少吃酒。”

顧海一笑,拽了拽妹妹垂下的小辮子,“就吃了一杯,是沾了別人的味而已。”

“你說什麽大事?”曹氏打著簾子問他,麵上閃過幾分惶惶。

按照她以前的習慣,這一次出來,她是絕對不會坐車的,但想到前幾日的事,她總有些害怕,總想一個人躲起來,但凡有人多看她兩眼,就讓她忍不住心跳耳赤,要是被人說了什麽,她……可怎麽活……

“三奶奶要過繼個孩子。”顧海說道。

“這是應該的,她還那麽年輕……”曹氏聞言鬆口氣,眼前浮現那婦人的形容,一派喜氣洋洋中,她索然孤坐,看上去格外的寂寥,還不到三十歲的人啊,這一輩子還長得很……

“你猜是誰?”顧海說道,意味深長看向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被他一看,腦中砰的一聲。

“顧漁?”她失聲道。

顧海嘴角含笑點了點頭。

對,正是顧漁,這個十幾年來隻存在與大家飯後茶餘八卦談資裏的低賤少年,就要成為族中輩分最高的三奶奶之子,日後即使見了族長,也就叫他一聲哥。

這是不是很滑稽的事?

“這簡直太荒唐了!”郭氏失態地站起來,扔掉了才趴在膝上的白貓,“這不可能!那個賤種……”

她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的賤種,以後成了她的長輩?

“什麽賤種!”顧樂山很不高興,那是他的種!

“你說話注意點,這是好事!”他加重語氣說道,臉上難言喜氣,“那是誰?是三奶奶!過繼!三奶奶黃世英!”

郭氏顯然也認識到這個關鍵了,她喘著氣坐了下來,白貓在椅子下轉悠,這次並沒有跳上來。

“你知道三奶奶為什麽在家裏這麽受推崇嗎?你知道為什麽連族長都不敢得罪她嗎?她一個年輕的寡婦,進門沒幾年,為什麽在家裏的地位賽過了那些守節四五十年的婦人?”顧樂山說著,意味深長地看著郭氏。

郭氏抿嘴不言,她知道,有個傳言已經私底下傳了很久了,但從來沒有人證實,也沒機會證實。

“汴京黃家,那可是前朝出過宰相皇後的望族,雖然在咱們朝風光不如以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顧樂山笑眯眯地說道:“他們家有多少錢都沒人知道……”

“三奶奶果然很有錢?”郭氏再忍不住站起來,攥著袖口幹澀嗓音問道。

人人都說三奶奶很有錢,很多很多的錢,多得能夠買下整個顧家家族的所有店鋪……

錢這個東西實在是太重要了,所以就算族長也不得不小心供著她,這是財神。

顧樂山笑得眼睛都沒了,撚須不語。

“那……那咱們家的孩子多得是,憑什麽要那個賤……小子去?”郭氏隻覺得嗓子發幹,喘氣說道。

“我怎麽知道,人家三奶奶說了,找興隆寺的了然大師看了,家裏這多孩子,就他合適。”顧樂山說道,臉上美滋滋的,他方才已經忍不住去特意看了那個孩子兩眼,不看不知道,這孩子長得還真不錯,嗯,不愧是他顧樂山的兒子……

“那個……”郭氏遲鈍一下,勉強想起那孩子叫什麽,“顧漁,我總是覺得不好……”

這孩子這些年怎麽過來的,她心裏是明白的,這樣的人一旦得了這個天大的機會,可別……

“怕什麽,再怎麽說,他也是我兒子。”顧樂山哼了聲,自己樂滋滋地笑起來。

那個婦人終究隻是一個婦人,孤寡無親,過繼還不是為了將來找個依靠,過繼有什麽,誰生的就是誰生的,這一下,他家可是發達了。

“還沒正式說,”顧樂山自己笑了一會兒,又忙囑咐郭氏,“那小子你這些日子精心些,多少**一下,別縮手縮腳的太上不得台麵。”

“我知道,還用你說。”郭氏橫了他一眼,終於安心坐下來,忽地又想到什麽猛地站起來,“老爺,你說,下一任族長該不會就該輪到咱們家……”

她的臉上迸發出異彩,這個念頭讓她的呼吸都不順暢了,族長啊,天啊,想到全族的婦人們都要在她麵前恭敬地低頭,光想想她就渾身發癢。

顧樂山咳了聲,顯然他比這婦人淡定多了。

“瞎說什麽呢,”他的眼中溢滿了笑意,“先把這件事辦好最要緊,可得小心,你不知道,族裏攛掇三奶奶過繼的人多了去了,誰沒自己的小九九……”

“我知道!”郭氏瞪了丈夫一眼,這種事她早知道,還用他囑咐。

她長出了一口氣,今晚原本鬱結在胸的悶氣一掃而光。

“老爺,你今個瞧見沒,那家,穿得人模人樣的,那張狂的樣子……”她靠在椅背上,眯上眼,下邊的老貓領會這是女主人舒心的暗示,立刻毫不猶豫跳上來,在她女主人的懷裏轉了轉,躺下來呼嚕。

這個顧樂山倒沒在意,隨口嗯了聲。

“我想也就是為了在咱們麵前掙個麵子,打腫了臉如此行事,”郭氏哼哼道:“這一個年大大小小的宴七八次呢,我看她能裝幾天!”

大年過了,年前的忙碌都告一段落,開始徹底的休閑,年前忙死,年後閑死,曆來都是這個規矩。

細細的雪花在梅園裏飛飛揚揚,將此地映襯得如同仙境一般。

“來了來了……”兩個小丫頭跑進花廳說道。

圍在暖暖的桌子前打牌的婦人們頓時都站起來,齊齊地往外看。

透過盛開的梅花,披著一件烤藍大毛鬥篷的曹氏緩步而來,走動間露出裏麵穿著的撒著黃色臘梅花的青色棉褙子,月白色小立領襖兒,深藍色繡花棉裙,因為今日天上下著雪,身旁一個仆婦亦步亦趨地舉著把傘。

“瞧,我就說肯定又換衣裳了!”一個婦人立刻拍手笑道,衝另外幾人伸手,“拿錢,拿錢,願賭服輸哦。”

其他的婦人們都嗨了聲,心不甘情不願地從荷包裏拿出幾個銀裸子塞給那婦人。

“給你紅包了。”她們促狹地笑道。

花廳裏頓時一片笑聲,走在外邊的曹氏聽到了,腳步有些躊躇。

“娘,你去裏麵坐坐吧,走了好一會了,離開席還早呢。”顧十八娘自己舉著把傘從她身後轉出來笑道。

原是要陪女兒看梅花的……曹氏有些遲疑,而花廳的婦人們眼尖看到了,立刻伸手招呼她。

“大妹子,大妹子,快來,這裏暖和。”

見她們神態和善,曹氏終於收起小心。

“去吧,娘走了半日了,去歇歇腳。”顧十八娘笑道:“我去找哥哥一起看梅花去。”

“那你別亂走,別凍著,戴好帽子,別貪玩受寒……”曹氏忙囑咐,顧十八娘衝她一笑,轉頭碎步走入梅花叢中去了。

顧十八娘走出曹氏的視線後,腳步放慢了下來,緩緩的雪帶著梅花的香氣在身邊散開,此時的她才收起淺淺的笑臉,恢複平靜無波的神情。

賞花,歡笑,始終離她有些遠。

梅林錯落有致,可聞人聲,不見人影,穿行其中格外安靜。

顧漁竟然被三奶奶黃世英過繼了,這個消息已經確認了,全族都處於震驚中。

顧十八娘更為震驚,因為這完全背離了她的所知,那一世,根本沒有發生這樣的事。

重生後,雖然命運似乎還在沿著既定的路線,但有很多事的確改變了,比如她學會了製藥,而且得到了孤本藥書,由此被誤認為是劉公之徒,讓她掙到了想都沒想到過的錢,家境完全改變了,哥哥也讀書認真,並且前途可喜,這些都是記憶中從沒有發生過的事。

書中有雲,牽一發而動全身,看來自己的命運改變了,無意中也影響別人的命運,也或者這正是命運的安排?

顧十八娘神情一凝,停下腳,清脆的樹枝斷裂聲響起。

對了,顧漁那一世為什麽會進學堂,而現在卻依舊沒有進學堂?這其中唯一的區別就是……

顧十八娘心中一凜,莫非是因為哥哥顧海?

那一日顧漁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

“他言談之中,對哥哥極為不屑,且深深怨恨,似乎覺得哥哥根本不配進學堂……”顧十八娘喃喃自語,再次舉步而行,“哥哥描述,顧瀧一而再再而三地針對他,挑生各種事端,話中也曾透露嫌棄他占著學堂名額,據母親說,學堂名額各家分定,如果哥哥不去讀書,那這個名額自然就歸於顧樂山家,那麽……”

她再一次停下腳步,抬起頭,雪片夾著花瓣拂過她的臉頰,心中頓時一片清明。

這麽看來,那一世裏顧漁正是占了哥哥的名額,才進了學堂,而如今自己將這一切都改變了,所以他才會沒有進學堂。

如今顧漁被三奶奶過繼,進學堂自然就沒有阻礙了,那麽這就應該是命運的特意安排了。

顧十八娘深深吐了一口氣,再吸進清冷空氣。

這一切就是命運為了應對哥哥沒有像前世那樣厭學頹廢才發生的吧,這個顧漁,會不會跟老族長之死那樣,就是為了逼迫他們回歸既定命運?

回歸既定命運嗎?哥哥厭學被趕出學堂?散布謠言汙蔑曹氏清譽,曹氏還要去以死明誌,哥哥還要去報仇陷入囹圄身亡嗎?

顧十八娘的臉上浮現濃濃的笑,將傘放下去,任風雪將自己包圍。

那就來試試吧,我顧十八娘決不退縮,管你是才學驚人還是鬼神相助!

一陣帶著醉意的笑聲突然在一旁響起,打斷了顧十八娘的凝思。

她抬眼看去,發現不知不覺走到梅園的東北角,這裏有一處小水潭,堆起了湖廣運來的山石,山石上建了個四角飛揚的小亭,名曰“醉臥”。

此時她就站在這山石下,腳下的水潭已經結了一層冰,落滿白雪以及飛來的梅花瓣。

兩個人影搖搖晃晃地從另一邊的梅林中過來,顧十八娘被山石恰到好處地擋住了,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來人,而來人卻看不到她。

“顧寶泉!”顧十八娘的雙目猛地睜大,看著越來越近的人,眼睛又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