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醒

淅淅瀝瀝的春雨下了一夜,清晨的時候,雨停了,顧十八娘也睜開了眼。

入目是青灰的帳頂,這種料子的帳子,就是在他們沈府最困頓的時候,下人們也沒用過。

錯了,不是他們……

顧十八娘平放在身側的雙手不由攥緊了。

沈府……

跟她已經沒有任何關係,要非說有關係的話,那就是仇人關係,不共戴天……

“十八娘……十八娘……”有人推了推她的胳膊,聲音軟軟滿是關懷。

這種關懷的聲音讓她鼻頭發酸,眼淚頓時泉湧而出。

床前的婦人被她嚇了一跳,“十八娘,十八娘怎麽了?可是頭又疼了?”

婦人伸過手,將她抱起來,揉著她的額頭,撩開發簾可見那裏尚留淤青一片。

顧十八娘依偎在婦人的懷裏,貪戀地享受來自母親特有的味道。

“十八娘?”婦人帶著幾分擔憂喚她。

自從那日從山上摔下來昏迷後醒過來,這孩子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並且時不時地發呆。

“我沒事……”顧十八娘在母親的懷裏蹭了蹭頭,帶著濃濃的鼻音說道。

感覺到衣襟的濕意,婦人臉上浮現一絲笑,又有一絲無奈。

“怎麽又哭了?嗯?”她扶著女兒的長發嗔怪道。

“娘……”顧十八娘再一次緊緊抱住她,感受母親真實地存在,喃喃道:“我好想你……”

婦人失笑,扶起她,伸手在她鼻頭輕輕刮了下,“你吃飯睡覺都跟娘在一起,難不成就因為睡覺閉眼看不到娘就這麽想了?那以後幹脆就不要睡覺了。”

婦人臉上帶著笑意,眼角細細的紋路頓顯。

這個時候,母親才二十八歲,看上去卻像三十八歲,都是日子艱難給她原本清麗的容貌上過早地刻上了歲月的痕跡,等自己有錢的時候,母親卻享受不到了……

顧十八娘眼淚又湧了出來,她點了點頭,聲音沙啞地道:“如果能永遠看著娘,十八娘願意不睡覺。”

婦人笑出聲,點了她的鼻頭一下,“別說傻話!”

顧十八娘看著她,沒有說話。

“好了,十八娘,餓了吧,娘去給你端飯……”婦人笑著站起來。

“娘。”顧十八娘喚住她,挪到床邊,“我起來吃。”

婦人麵上浮現一絲擔憂,遲疑道:“你可好了?”

“好了。”顧十八娘點點頭,看向婦人。

她該好了,沒有時間了。

現在是建元五年三月二十八,也就是說她回到了十年前,這一年她十三歲。

寒窗苦讀到而立之年才得個縣令當的父親,剛剛病死在赴任途中。

入夏,母親帶著她和十五歲的哥哥回祖籍建康,投奔族親。

初冬,母親被族中一個浪**子侮辱,自盡身亡,哥哥尋仇不得反被誣陷入獄。

臘月二十三,哥哥出獄,身染厲疫死在了自己的懷裏。

也就是這一年,她將失去這兩個親人,從此孤苦無依寄人籬下任人擺布。

命運從這一年開始,那麽現在,她就要它從這一年改變。

瞧這女兒的眼裏瞬間如同點亮了火焰,婦人不由怔了怔,這孩子……

“也好,躺久了骨頭都軟,起來活動活動。”她旋即笑了笑說道,說著話蹲下身子。

顧十八娘低下頭,看著為自己穿鞋的婦人發間夾雜的白發,忍不住又是鼻頭一酸。

“……在院子裏走走就好,吃過飯再躺會兒……”婦人給她穿上葛布短衣,細聲細語地囑咐道:“你昨晚又沒睡好……做惡夢了?”

是的,噩夢,顧十八娘咬緊了下唇,點了點頭,所幸的是她終於醒過來。

“十八娘……”婦人彎著身子從她肩頭,對著昏昏的銅鏡柔柔地一笑,“別怕,娘在呢。”

是的,娘還在,而且還要永遠在。

顧十八娘抿了抿嘴,對著黃銅鏡那張小小的帶著幾分稚氣的臉微微一笑,鏡中女孩子略有些蒼白的臉頰呈現兩個小小的酒窩。

“好了……”母親從身後探過頭,也對著鏡子一笑,“我們十八娘笑起來真好看……”

木門被咚的一聲撞開了,這聲音不僅讓屋內的兩人吃了一驚,闖進來的人也被嚇了一跳。

濃眉大眼帶著幾分虎頭虎腦之氣的少年手忙腳亂地扶住了木門,以阻止它發出咯吱的響聲。

“海哥兒!”母親帶著幾分嗔怪看了他一眼。

顧海吐了吐舌頭,看到坐在鏡子前的小姑娘怔怔地看著自己。

“……嚇到了妹妹了……”他帶著幾分自責笑了笑道,他的話音未落,就見小姑娘的眼淚沿著蒼白的臉頰流了下來,頓時忙抬手對自己的肩膀捶了去,“都怪我,都怪我,妹妹別生氣……”

顧十八娘從鏡子前幾步跑過來,伸手抱著他的胳膊放聲大哭。

這是她的哥哥,比她大兩歲的哥哥,從小到大都把她護在身後的哥哥,可是她卻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自己懷裏……

哭過一場後,坐在屋簷下吃粗餅子的顧十八娘安靜了很多,她小口小口地吃著,那紮嘴剌嗓子的粗餅子似乎是人間美味。

大口喝了一口稀粥,咽下嚼爛的餅子,嗓子火辣辣的疼,這種疼讓顧十八娘很高興,能疼,表示這不是夢,她真真實實地活著,而且不是一個人活著了。

站在院子裏擰濕衣裳的曹氏和顧海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顧十八娘。

“娘……”顧海小聲說道:“妹妹越發愛哭了……眼腫的厲害……”

曹氏點了點頭,麵上滿是隱憂,不止愛哭,自從那日醒了,白日裏發呆,黑夜裏噩夢連連,每晚上都又是哭又是叫……

“海哥兒,你先別去打柴,在家陪著妹妹,我去一趟東巷麻婆子家。”曹氏有了決定說道。

麻婆子是這裏有名的神婆,顧海皺了皺眉,他是讀書人,對於這些婦人們追捧的神漢巫婆總有點反感,遲疑地說道:“不如再找大夫來看看……”

“過了午我就去找大夫來。”曹氏答道。

“娘,我吃完了。”顧十八娘在屋簷下說道,一麵站起身來收拾碗筷。

曹氏已經一步跨了過去,“放著,我來。”

曹氏懷著顧十八娘時,正趕上顧父趕考,為了籌集路費,家裏變賣了很多東西,夥食自然也下降了,導致顧十八娘不僅早產而且體弱,幾乎就沒了命,顧父和曹氏求醫無數,還聽從神婆的話認了一個乞丐當幹娘。

十八娘這個名字就來自幹娘之口,當時乞丐幹娘正將半塊黑餅子分成十八塊,聊以安慰五髒廟,就順口給她起了十八當名字。

因為對十八娘身子弱愧疚,父母很是寵溺,家裏雖然清貧,但也養的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也正是如此,作為窮人的孩子,十八娘不僅沒有早當家的能力,反而性子文弱不諳世事。

“娘,我來。”顧十八娘按住曹氏的手,堅定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