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二 ·

用《當你老了》來形容我的主人——她這樣的女人——算不算對詩人葉芝的褻瀆?

我想,無論或高貴或低賤,隻要是一個女人,在各自愛她們的男子心中,都是同樣的美麗而神聖——盡管我還算不上男人,甚至算不上個“人”。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連一隻馬桶都能有情,何況萬物靈長之人呢?

但是,有些人實在不配被稱作“人”,自然更談不上什麽情了。

比如,那個邪惡的男人。他已經半個多月沒回來了,看來要把許多消失的生命,縮小到一個很小的範圍,就像死去的隻是狗或貓,很快就被我們自己遺忘,顯然是一件並不容易辦到的事。

不過,即便身為一隻馬桶,我依然明白,在這個充滿想象力的時代,沒什麽事是辦不到的。

但對我的主人來說,卻是她難得的自由。

就像籠中的美麗小鳥,居住在這高高的城堡之上,難免會孤獨寂寞心生雜念。這是人之常情,何況她本來就不是屬於任何人的奴隸。她有權利尋找自己的方向,更有權利去喜歡別的優秀的男子——盡管這將令我嫉妒令我難受令我抓狂——但我還是要祝福她。

祝福她。和他。

請原諒我大喘氣的說話方式,因為我確實很嫉妒很難受很抓狂,所以才會極不情願地停頓了許久,說出了後麵的那個他。

再說一遍——祝福她和他。

他是誰?

當然,不是那個男人,那個男人隻配用“它”來做人稱代詞。

他是一個畫家。個子高挑,眉清目秀,長得很像某個整容後的韓國男明星。比如,他戴的那副黑框眼鏡,偶爾放射出迷離的目光,帶著淡淡電流穿越空氣,對女人具有超強的殺傷力,我的主人自然也在劫難逃。

他們是在QQ上認識的,因為寂寞與好奇聊了數個月天。趁著那個男人不在的時機,他們才有機會第一次見麵。她沒想到他真如照片上那麽帥,更沒想到他貼出的那些圖片,竟然都是他自己所畫。

她真的動心了。

很快,她把他帶回了公寓,帶他參觀這裏的一切,包括她最喜歡的衛生間,以及她最喜歡的馬桶。

當我第一次看到他,看到這張英俊帥氣的臉,看到這個留著藝術家發型的酷哥,看到這個確實與她相配登對的男子,我就像被扔進了南極的冰層深處,似乎我的水箱即將結冰凝固,然後再在烈火中粉身碎骨。

我的主人俯下身子來,摸著我的馬桶腦袋說,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遇到許多煩惱的時候,就會向它傾訴心聲。年輕的畫家從背後攬住她,溫存地在她耳邊說,幹嗎對著一個馬桶說話?別人會以為你有精神病的,以後有什麽事就對我傾訴吧,我情願做你的垃圾桶。

他可真會跟女人調情,甜言蜜語一句接一句,我的主人也不是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卻仍然乖乖地吃了這一套。他似乎麵對情敵似的瞪了我一眼,隨後將手伸到她的胸口,撫摸她身上各個誘人的部分。令我很嫉妒很難受很抓狂的是,她卻完全不加反抗,閉上眼睛安靜地享受,好像已經找到了真正的幸福。

是啊,我曾經告訴過自己,當她找到自己幸福的時候,我應該為她祝福,而不是自私地想要永遠留在她身邊。她總有一天會離我而去,將我獨自拋棄在這個房間裏,或者將我送到建築垃圾堆裏。

可是,可是,看著她深深地沉醉其中,看著她投入地與他擁抱接吻,好像要把兩個人完全融在一起——我的心先是裂開了一道縫,接著又迅速愈合起來,但轉眼又裂開了無數道縫。我試圖用膠水強行粘合住我的心髒,但它卻徹底碎了。

接下來,他們在我身邊停留了一個小時,在蒸氣繚繞的浴桶裏,歡快的熱水澆濕了我的臉,似乎是對一隻馬桶的冷嘲熱諷。我閉上眼睛不想去看,捂住耳朵不想去聽,甚至放棄全身的神經觸角,不想去感受任何溫度與濕度的變化。

但我的那顆碎裂的心,還在繼續碎成無數的粉末。

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全身心地投入和另一個男子……(以下刪去十九字)於我而言是更慘烈的酷刑,賽過千刀萬剮淩遲處死……

從此,每個夜晚他都會過來,留到早上再匆匆地離去。他是那種很能討女人歡心的男人,能夠讓女人對他死心塌地。他經常在臥室裏為她畫肖像,我有時從衛生間的門縫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幅素描的片段。我時常聽到她的歡笑聲——這讓我自慚形穢,至少我沒有能力讓她笑起來,更沒有能力讓她感到幸福,當她在那個惡魔的手中時,我隻能做一個行屍走肉般的旁觀者。

還是認命吧!雖然,我不喜歡這個年輕的畫家,但隻要他能帶給她快樂,我就應該感激這個男人。

她愛上了他。

但是,她不敢跟他走。

他也從來沒有提出過要把她帶走。

因為,他沒有錢,他隻是一個窮畫家,掛在畫廊裏的那些畫,半年能賣出一幅就不錯了,而賣一幅畫隻夠他三個月的生活費。

可惜,她也不是杜十娘,更沒有藏什麽百寶箱,隻有這套屬於別人的房子。

她唯一真正能夠擁有的,隻有一顆馬桶的心。

她和他,都是飄浮在這座城市中的微小的塵埃。

短短的兩周時間,我就已經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地知道——他不能帶給她幸福,他甚至連給她承諾的勇氣也沒有,更沒有能力帶給她完整的自由,他能給她的隻有短暫的快樂與刺激。

於是,嫉妒心再度熊熊燃燒起來,這回我是真的要為我的主人而行動。

我要把這個小白臉趕走。

每當半夜,他坐下來使用我的時候,我就故意翻湧出許多水來——通常是在他行將完事之時,把這白嫩嫩的屁股弄得滿是肮髒之物——還是他自己的。

每次都搞得他尷尬不已,手忙腳亂地清洗自己,並向我的主人投訴馬桶太糟糕了。

這讓主人也非常吃驚,甚而不敢相信他的話,因為她從未遇到過這種事。為了驗證他所說的話,她當著他的麵使用了我幾次,當然都是“風平浪靜”,再次讓她感覺到舒適暢快,絲毫都不會有他遇到的惡心事,這就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說謊?我們的畫家被搞得百口莫辯,但下一次使用我的時候,他還是會被弄得一塌糊塗!看來我的能力也越來越強,可以通過體內的機械裝置,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情緒與意誌。

最後,他終於忍無可忍了,要求她一定要把我給換掉——再買個新的馬桶吧,不要再用這個家夥了,我看它有惡靈附體,肯定對我們不利。

這個明顯無理的要求,讓我的主人感到難過,為什麽?為什麽要把我的馬桶換掉?你知道嗎?在這個冰冷的公寓裏,我最心愛的東西就是這隻馬桶!

小白臉簡直要被氣暈過去了,真是不可理喻,難道在你的眼中,我還不如一隻馬桶?

她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但請不要強人所難,我不會為任何人而拋棄它的。

謝謝你!我的主人!

我們的藝術家卻憤怒地摔門而去,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婊子。

他知道她的職業是什麽,他也知道這套房子屬於誰。隻是在他不需要厭惡的時候,他可以寬容地麵對這一切,但在他需要表達自己的正義與純潔時,她就成了一個千人騎萬人壓的肮髒的婊子。

主人孤獨地留在衛生間裏,留在我這隻馬桶的麵前,像個受傷的十歲小女孩。沉默了幾分鍾後,她緩緩落下了眼淚,回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她不恨任何人,隻恨她自己。

那個年輕的畫家消失了,再也沒有回到過這個地方,他就像她生命裏的一顆流星,她的生活曾經被她照亮過幾秒鍾,隨即又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中。

七天後,另一個男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