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一 ·
為什麽不是阿拉伯的石油,而是山西的煤炭?
我的主人的主人,這套高級公寓的真正主人,那個邪惡卑鄙變態的中年男人,是一個山西煤礦的老板。
我是怎麽知道的呢?
因為,這個男人總是帶著一股煤炭的味道,尤其是外出幾天剛回來的時候,那種味道足以讓我立即燃燒起來。而他的外形與氣質,穿著打扮與品位,無不透出那種味道來。再加上他說話的濃重口音,一聽就能判斷出他老家在何處。還有他也和我的前主人一樣,喜歡坐在馬桶上打電話,用他的方言叫嚷著煤炭價格,隨著天氣變冷而一路上漲。他總這樣遙控煤礦的生產管理,通知他的爪牙們如何對待礦工,如何處理和縣政府領導的關係,還要親自選定為縣長進貢的美女。
他處理這些事總是得心應手,打電話就像聊天似的輕鬆。唯獨有一次他慌了神,電話那頭的聲音實在太響,我清楚地聽到三個字——爆炸了!
坐在馬桶上的他全身顫抖,卻還故作鎮定道,死了……幾個?
接下來,我聽到一個讓我毛骨悚然的數字——我不能說,這個數字實在太驚人了,是你們平常在《新聞聯播》裏聽不到的數字。
然而,他咬咬牙一跺腳,狠狠地說,九個!隻能報九個!其餘的,統統埋了!家屬用錢搞定,如果有人敢惹事,就幹掉!有人敢報道,就用錢收買,不吃這套的,也幹掉!聽清楚了沒有?
我想起了以前那位可憐的清潔工阿姨的老公。
掛斷電話之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站起來,連臀部都來不及擦幹淨,便提著褲子衝了出去。隨即,臥室裏傳來他的叫嚷聲——我要回山西辦點急事!
一分鍾後,這個男人走出了這套房子。
謝天謝地,這個混蛋一走就是許多天。
我的主人終於暫時獲得了自由。
她的臉色恢複了正常,半夜不再痛苦呻吟,後背的傷痕也漸漸褪去。當她坐在我的身邊洗澡時,我看得出她那複雜的表情,她就像剛經曆了一個可怕的噩夢,醒來卻發現自己仍然活著。
然而,主人依舊沒有擺脫恐懼。
誰都說不準,那個男人什麽時候還會回來。他仍然是這套房子的主人,仍然是她唯一的生活來源,仍然隨時都會出現在這裏,重新掌控她的生活她的自由乃至她的身體。
就像樓上隻扔下一隻鞋子,不知道第二隻鞋子何時放下。
最初幾天的如釋重負之後,她又陷入了深深的心理負擔中。似乎那個男人就是一團影子,無論她躲藏在哪個角落,都逃不脫身後那團黑色的東西,轉眼便能化作野獸的形狀,將她惡狠狠地一口吞沒。
她一天天生活在這樣的恐懼中,一天天躲在馬桶上輕聲哭泣,一天天衣帶漸寬形容憔悴——當她坐在我的身上時,我能感到她臀部的肌肉在減少,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大腿骨,那不是正常女子的骨感,而是嚴重的精神衰弱導致異常的消瘦。
我真的為她感到難過。
她那麽漂亮,那麽有氣質,又那麽聰明,可是,為什麽要因為這麽一個男人,忍受那麽多痛苦與恐懼呢?她完全可以自力更生啊,逃出這座美麗的監獄,逃出那個混蛋的魔爪,去找尋真正屬於自己的世界。我就不信那個男人有天大的本領,能把逃出去的她再抓回來!
我的主人啊,我最愛的人啊,你為什麽不離開這裏?
可是……可是……我又不敢真的這麽去想,因為我實在舍不得她,舍不得看不到她的日子,如果她真的離開了這裏,自然也就永遠離開了我——誰搬家會把馬桶也一起搬走呢?不敢想象我將獨自一人留在這裏,再也見不到她的微笑她的目光她的容顏,再也聽不到她的神秘的歌聲,再也聞不到她的蘭花般的氣息,再也接觸不到她的光滑細膩性感的身體……
沒有她的日子,不就是我的地獄?
啊,就算換了另一個主人,就算新主人能夠善待於我,就算他(她)是個值得尊敬的人物,也絕對不可能替換她在我心底的位置,更不可能彌補我失去她的痛苦。
因為,我愛她。
可是,隻要我和她在一起,隻要這個房子繼續屬於那個男人,那麽她就必然生活在恐懼與陰影之中。
難道,這就是我愛她的結果——她的永遠的痛苦?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願永遠地失去她!
你,快點走吧!我的主人!快去一方自由的天地,快去尋找真正的幸福,不要再留戀這個衛生間了,更不要再迷戀馬桶哥了,哥隻是個傳說!
愛一個人,不僅是占有她,更重要的是讓她幸福。
我想到這裏,禁不住悲痛欲絕,忍不住淚如雨下。
對不起,我沒有眼睛沒有臉,淚水隻能從馬桶裏翻湧起來,如果有誰BT地想要嚐嚐馬桶水的滋味,那將享受到一股淡淡的鹹味和苦澀。
每個夜晚,我都會這樣流淚,從水箱泄漏到馬桶裏,又汩汩地流淌入下水管道——抱歉,我知道中國西部地方的人都吃不上水,我卻如此奢侈地在浪費!下輩子堅決做一台打井機來還債。
每夜,躺在臥室裏的她,都能夠聽到衛生間裏傳來的淌水聲,自然讓她忐忑不安心神不寧,似乎這水聲就是她生命最後的音符。一個夜晚,她悄無聲息地闖進來,我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她一把掀起馬桶蓋子,就像突然剝去我最後的遮羞布,燈光亮起之後,她發現了漏水的秘密。
第二天,我的主人向公寓的物業報修馬桶。
物業派來一位頭發半白的大叔維修工,操著一口流利的北方鄉村口音,看到我的主人還十分地不好意思。友善的主人給他倒了杯熱水,使得大叔有了受寵若驚的感覺——大叔在這棟樓裏上班,當然知道這裏住著不少高級二奶。他每次上門維修的時候,都得受盡白眼和歧視,從沒享受過這種待遇,這不禁讓大叔的幹活熱情高漲,以至於給我來了個外科手術。
沒天理啊!隻是流了幾滴眼淚而已,何必要在我的胸口開刀呢?
作為一隻馬桶,有時必然要麵對這樣的“杯具”。修理工大叔打開我的身體,用堅硬冰冷的螺絲刀和扳手,反複**我的五髒六腑,就差把我給德州電鋸式般大卸八塊了。
但他無法阻止我的淚水。
折騰了個把鍾頭,大叔終於無奈地投降了,手一攤說,小妹啊,俺修了幾十年的馬桶,沒看到這個馬桶那麽難對付,看來不是一般的馬桶,大概沾了什麽靈氣,俺看你也別修啦,要麽另請高明,實在抱歉。
我的主人不想為難辛苦的大叔,就在報修單上簽字認可他修好了。送走修理工後,她回到衛生間裏,一籌莫展地看著我,看著我那永不停歇的眼淚,便想起了她自己的悲傷。
於是,她蹲在我的麵前,癡癡地說,馬桶,我的朋友,能不能不要流淚?你的眼淚會讓我傷心,讓我想起我的過去。想起過去,我就會每夜流淚。
一分鍾後,我止住了眼淚。
看到馬桶裏的水平靜下來,她終於給了我一個微笑。
謝謝你!我知道你能夠聽到我的聲音,我知道你是一個有生命的馬桶,我也知道你是在為我而悲傷流淚。
她在和我說話,她真的在和我說話,不是自言自語,不是顧影自憐,她知道我可以感受到她,她知道我可以為她流淚!
這讓我興奮異常,但我卻不能說話——除了流水噴水,我還能如何表達自我呢?
我隻是一隻馬桶。
殘酷無情的現實,讓我安靜地蹲在地上,注視著我最愛的女子。
她說,好吧,我知道你不能說話,但我知道你可以聽到,你想聽我的故事嗎?
我的沉默,已經代表了YES。
主人微微點頭,輕啟紅唇,歎息道,唉,我的故事——我從沒對人說過我的故事,幸好你本來就不是人。
哦,她是真的知道我能夠聽懂,還是單純地想要找個傾訴的對象呢?
我,出生在一個北方的小城,我們那個地方盛產美女,很不幸我也是其中之一。她回頭看了看鏡中的自己,苦笑道,我想,這不算是自賣自誇吧?
接下來,她慢慢地說出了她全部的故事,從自己出生之前父母的故事,再到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回頭想到的那些日子,仿佛是另一個極度遙遠的世界,遙遠到自己從沒去過那裏。
她的人生,就像一條涓涓流淌的小溪,經過許許多多急流險彎,變成郊野間緩流的小河,不斷接受兩岸的垃圾與汙水,滿目油汙的水麵上,漂浮著塑料飯盒與礦泉水瓶,最終匯入一條無邊無際的渾濁江水,融入數千裏奔流下來的泥沙之中,再也看不到原來的樣子,再也回不到小溪源頭的青翠山巒。
你要問:這就是她的故事?
是的,這就是她的故事。
難道沒有我們常聽說的那些詞語?比如——家庭貧困,弟弟輟學,女大學生,籌措學費,誤入歧途,受騙上當,貪慕虛榮,好逸惡勞,天生****,骨子下賤……
對不起,我聽到了她的故事,這就已經足夠了。
我愛她,我願意為她保密——她的故事,也不僅是她的故事。
托爾斯泰說過,幸福的人生都是一樣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其實,我想很多人的不幸也是相同的。
正如我的主人,和那些與主人類似的人們,還有許多比她更不幸的人們。
有人鄙視她們,有人可憐她們,有人羨慕她們,但沒有人真正地愛她們。
但我愛她,聽完她的故事以後,我仍然愛她,並且不曾減少半分。
當,我的主人,終於從回憶中抽身而出,淚水卻已經鋪滿臉頰,輕輕垂落到我的身上。
她的淚水,與我的淚水,混合在一起。
對不起,我不該在你麵前哭的。主人擦幹眼淚,給了我一個微笑——這才是她最美的時刻。
可是,這樣的美麗又能持續多久?無論她是否能獲得自由,無論她是否能重得幸福,再美的容顏終將變老,不是說紅顏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嗎?
但願,她能早點離我而去,這雖讓我肝腸寸斷,但也省卻我看著她慢慢老去而痛苦。
而我,作為一隻馬桶,將永遠保持現在的樣子,直到徹底報廢被扔進垃圾堆裏。
於是,我想起一首葉芝的詩——
當你老了,頭發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來/慢慢讀著,追夢當年的眼神/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多少人愛過你青春的片影/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是真情/唯獨一人愛你那朝聖者的心/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在爐柵邊,你彎下了腰/低語著,帶著淺淺的傷感/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怎樣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