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
天亮了。
幾十分鍾前,我剛從阿環住的樓裏出來,撐著傘在雨中茫然地走著。天空從拂曉的紫色,漸漸變成雨天的青色,四周也開始多了些人,這個巨大的城市終於蘇醒了。
忽然,馬路前方出現了地鐵標誌,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便下意識地走入了地鐵站。
也許太早了吧,離上班高峰還有一會兒,清晨的地鐵站裏沒多少人。
地鐵——這是對我來說太熟悉的地方,這裏並沒有一般人眼中的浪漫情調,更多的是生活的殘酷與憂傷。
然而,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拉卡進入了驗票口,緩緩走下清冷的站台。
早班列車還沒有來,放眼望去站台上空空****,但我仍然一眼就認出了這裏。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小枝的地方。
那時候我還管她叫“聶小倩”,半年多前就在這個站台上,我故意錯過了許多班列車,就這樣暴露出了跟蹤在我身後的她,結果她被我抓個正著。
永遠不能忘記看到她的第一眼,在地鐵站柔和的燈光下,她那《聊齋誌異》裏聶小倩式的眼睛盯著我。而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她的身世要比聶小倩更為淒涼。
她無聲無息地出沒於古老的寺廟中,有著披肩的烏黑長發,纖細修長的腰肢,美麗狐仙似的瓜子臉,還有一雙春天池塘般的眼睛,最誘人的是她眼神裏淡淡的憂傷,仿佛是微微劃過水麵的漣漪——
如今她已經永遠離開了我。
命運又是那樣弄人,讓我在這樣一個絕望的清晨,來到這裏重遊故地,仿佛又將她納入了懷中。
忽然傳來地鐵的呼嘯聲,意外地打破了我的遐想。早班地鐵終於進站了。
車門打開,我毫不猶豫地跳進了車廂。
列車隨即帶我飛馳了起來,離開站台進入黑暗的隧道中。
因為剛從起點站開出來,又是清晨最早的時間段,所以平時擁擠的車廂裏,現在倒沒什麽人了,甚至還留著許多個空位。
我站在車廂當中張望著前後,視線看出去已有些模糊了,隻看到車廂盡頭晃動著零落的人影。於是我踉蹌著向前走去,列車似乎在地下拐了個小彎,幾乎把我甩到了地上,我隻能拚命拉住欄杆,讓座位上的人嚇了一跳。
是的,我正在尋找小枝——地鐵幽靈。
她永遠遊**在這地鐵車廂中,她不忍離我遠去。
就這麽一直向前衝著,如果加上地鐵的速度,我可能已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十幾秒鍾飛出去了數千米。
最終,我在一節不見人影的車廂裏停了下來,因為我看到旁邊的車窗玻璃上,隱隱映出了一個女子的容顏。
在車廂裏白色的燈光與車窗外黑暗的隧道間,那張臉幽幽地浮現出來,她黑色的長發依然披在肩後,一雙眼睛閃著淡淡的憂傷,那是“聶小倩”才有的眼神。
隻要你心底想著我,那你就會看見我
——這是隻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小枝,你就在我的身後。
我飛速地回過頭來,隻見那朝思暮想的影子,正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是她的眼睛,荒村公寓裏的眼睛,進士第古宅裏的眼睛,遊**在地鐵裏的眼睛。
地鐵在黑暗的隧道中飛馳,帶著這雙充滿憂傷的眼睛一起飛,帶著我和她的身體與靈魂一起飛。
不,這不是幻影也不是臆想,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肉身。
她的名字叫歐陽小枝。
“歡迎你回來,小枝!”
我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激動,伸手抓住了她柔軟的肩膀,緊緊地攬入我的懷中。我閉上了眼睛,隻聽到她的心在微微顫抖,熱氣呼到我的臉上,瞬間融化了這寒冷的冬天。
刹那間,仿佛地鐵已駛入另一個世界,四周不再是陰冷的隧道,而是燦爛的滿天星鬥。銀河在我們的腳下流淌,地鐵變成了一艘漂浮的船,車窗變成了我們的舷窗,整列車廂隻剩下了我們兩個人,一直駛到宇宙的盡頭……
但是,她不說話。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忽然,她從我手中掙脫了開來,當我重新睜開眼睛時,小枝的臉龐已漸漸地變了,我說不清那樣的變化是什麽,隻感覺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看到了阿環的臉。
那身白衣使我的心瞬間冰凍住了,仿佛剛剛穿越人間來到天堂,轉眼間又墜入了地獄。
再使勁揉揉眼睛,毫無疑問,站在我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地鐵幽靈小枝,而是良渚女王阿環。
“小枝到哪兒去了?”
地鐵重新顛簸了起來,阿環的臉在光線中時隱時現,而她的聲音也若有若無地飄**著:“剛才她就在這裏,但現在她走了。”
“不,你怎麽會在這裏?”我顫抖著坐倒在座位上,後腦勺貼著車窗玻璃說,“難道剛才就是你?”
阿環搖了搖頭,站在那兒俯視著我說:“你想她是誰,那她就是誰,隻要你心底想著她,那你就會看見她。”
這句話激活了我腦中某個細胞,使我脫口而出:“我思故你在。”
“你悟得很好。”
她向我點了點頭,轉身向另一節車廂走去。
我剛想追出去,列車已經靠站了,我看到她走出這節列車,在站台上向我揮了揮手。
趴在車窗邊默默看著她,想要大聲對她說什麽話,可喉嚨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地鐵列車又一次啟動了,我看著阿環在站台上遠去,直到車窗飛入一片黑暗的隧道。
本以為眼淚要忍不住流下來的,但眼眶似乎已經幹涸了,我隻是傻傻地坐在位子上,看著對麵車窗外的黑色隧道。
這難道又是一場夢境?或許對我來說,見到小枝是永遠都無法實現的奢望,就像阿環的複活永遠都隻能維持七天。
夢,早就該醒了。
這時車廂裏的人越來越多了,上班的人流使這裏擁擠起來,我也漸漸看不到對麵的車窗了。
車廂的另一端,不知是誰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竟然是趙傳的歌聲——
“啊,我終於失去了你/在擁擠的人群中/我終於失去了你/當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榮/當四周掌聲如潮水一般地洶湧/我見到你眼中傷心的淚光閃動。”
是啊,我也曾說過一句話——
當我以為得到你的時候,其實已經永遠失去了你。
麵對著車廂裏擁擠的人群,我疲倦地閉上了眼睛,任由列車帶著我在黑暗的地下飛奔……
當你讀到這裏的時候,我和你一樣對此感到困惑,會提出一個重要的問題——
這是一部關於靈異的小說嗎?
我也不知道答案,這次荒村之旅離終點站還遠著呢。因為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還藏著許許多多的疑問,而在這些懸念解開之前,你是絕不會輕易放過我的。
別著急,喝杯綠茶,慢慢讀下去……
已經幾個小時過去了,從清晨起我就一直坐在這裏,看著地鐵車廂裏的人來人往。無數人從我麵前走過,他們匆匆地進入列車,又匆匆地離開,他們絕大多數都麵無表情,沒有吃早餐的和我一樣臉色蒼白,吃了早餐的又大多腹部臃腫,間或有賣報紙的穿梭而過,給我鼻尖送來一絲墨香。
不知不覺已快到中午了,列車廣播裏報出了S大的站名,我條件反射似的跳了起來,撥開眾人衝到車廂門口,這才發現列車還沒停下來呢。
車門打開,我第一個走出來。
當我回頭再想看看時,列車又已呼嘯著開進了隧道。
別了,小枝。
告別沉悶的地鐵,我像鼴鼠出洞般回到了地麵,然而迎接我的不是陽光,而是瓢潑傾瀉的冬雨。
我急忙撐起黑傘,匆匆跑向馬路對麵S大的校門,現在那幾乎已成了我的一個據點。我接連幾本新書,都是以這所大學作為故事背景,所以隻能用S大這個不倫不類的名稱來指代了。
我要找的人是春雨,我想把從昨晚到今天清晨,一切不可思議的所見所聞都告訴她,因為她有權利知道這個。
不過,我不會冒失地跑到女生寢室樓下。我先給春雨打了個電話,她說她正在學生食堂裏排隊呢。我知道S大學生食堂的位置,便抓緊時間跑了過去。
校園被一片氤氳之氣籠罩著,積水的道路上靜謐而冷清,這就是《地獄的第19層》故事裏,春雨和高玄一起散過步的地方嗎?
雖然雨中的校園是浪漫的,但學生食堂卻是喧囂和擁擠的,剛進來就看到春雨在向我揮著手。
她第一句話先問我中飯吃了沒有,我隻能如實回答:“早飯都沒吃呢!”
於是,春雨幫我排隊打了兩客飯,端到食堂最偏僻的座位上。
這頓簡單的學生午餐,重新勾起了我的食欲,當我吃完後拿餐巾紙抹嘴時,春雨才剛剛動了幾下筷子。
她察覺到了我身上的不對:“發生什麽了?”
“等你吃完再說吧。”
但她隻吃了半碗飯,便推到一邊說:“行了,你說吧。”
我搖搖頭:“不用那麽著急,再等你消化一下吧。”
“你是怕我聽了以後會吐出來?”春雨直了直身子,眼神變得異常堅強,“現在我沒那麽脆弱,我想我可以忍受,不管它有多麽惡心。”
麵對她堅強的眼睛,我感到羞愧難當,隻能輕聲說:“春雨,我覺得你現在比我更堅強。好吧,我告訴你我最新的發現,我不知道你是否會相信我,或者認為我已經精神錯亂了,但我必須要讓你知道。”
春雨盯著我的眼睛說:“我相信你!”
“還記得昨天,你在電腦裏看到的‘明信片幽靈’嗎?我告訴你她的真實身份,她是五千年前的良渚女王!”
喧嘩的學生食堂仿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你不信?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
“說下去,我在聽。”
春雨冷靜地打斷了我的話,依然保持那種眼神。
於是,我靜下心仔細想了想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淩晨再到上午,我親身經曆和見聞到的一切。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便開始向春雨娓娓道來了。風遺塵整理。
一個小時後,當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說完,學生食堂裏早已空空****了,隻剩下我和春雨兩個人。
春雨的表情幾乎從沒變過,她異常冷靜地聽完了我全部的敘述。而我也像吐出了胸中塊壘似的,反而感覺心裏好受了一些。
她終於說話了:“我明白了,你認為阿環是複活的良渚女王,蘇天平變成植物人,是因為他的靈魂被阿環奪走了,隻為了延續阿環七天的生命。而現在又過去了五天半,阿環必須在一天半之內,再帶走一個受害者的靈魂,否則她仍然會死去!”
“沒錯,我知道你一定會認為這極端荒謬,但這就是事實,在這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我們無法解釋的。”
“你認為那張神秘的書迷會通票,也是阿環寫給你的?”
“對,你提醒了我!”
我急忙從包裏翻出了那張卡片,在書迷會員的姓名欄裏,填寫著阿環的名字:。
事實上這是良渚玉器上的刻畫符號,代表的意思就是“環”,也是當時古玉國女王的名字。
所以,是古玉國女王“環”寄給了我這張卡片,她申請成為我的書迷會會員!
至於卡片上的會員地址——
孫子楚已經給我做出了解釋:太湖邊的金字塔和宮殿,還有統治者陵墓的地宮。
這是一封發自良渚女王古墓的信。
然而,春雨保持著平靜說:“你書迷的年齡跨度真大啊,從五歲的小女孩,到五千歲的老太太都有。”
“你什麽時候也變得如此刻薄了?”
“好了,既然你已經把你知道的都告訴了我,那麽我也要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我倒吸一口涼氣:“難道你也有了新的發現?”
“是的,我的發現恐怕會讓你更加吃驚!”
“什麽發現?快點告訴我。”
春雨依然四平八穩地回答:“對,你已經說得夠累的了,現在該我來說了!”
“你發現了蘇天平其他的秘密?還是高玄又來找你了?”
聽到後半句話,春雨的眉頭終於“跳”了一下,厲聲道:“不是!我發現的是關於許子心教授的事情。”
“他沒死?又發現他的蹤跡了?”
“許教授到底死了沒有,現在誰都不知道,三年來也從沒發現過他的蹤跡。”春雨終於讓自己恢複了平靜,又細聲細氣地說,“昨天,因為你向我問起了許教授的事,所以昨晚一回到學校,我就去問了幾個心理學係的同學,甚至還有兩個研究生,他們都是當年許教授親自帶過的學生。”
“你問出許子心自殺的原因了嗎?”
“沒有,隻知道在許教授自殺前的幾天,行為舉止都有些怪異,整日把自己關在實驗室裏,不知道在幹些什麽。”春雨忽然停頓了一下,對我點了點頭說,“接下來是你最感興趣的事了——許教授出事以後,他隻留下一個女兒,那個女孩的名字叫林幽。”
聽到這個名字,我幾乎從座位上蹦了起來:“林幽?許子心女兒的名字叫林幽?”
“樹林的林,幽靈的幽。”
一字不差!這正是林幽自我介紹時的說法,於是在我的腦子裏,立刻浮現起了那酒吧女服務生的形象,在煙霧繚繞的燈光下,她穿行在酒客們中間,雙眼如黑貓般凝視前方。
此刻,偌大的學生食堂裏寂靜無聲,隻有外麵的校園還被雨水澆灌著。
春雨盯著我的眼睛問:“聽到這個,你是不是很吃驚?”
“沒錯,可是我還有個問題想不通,許子心的女兒怎麽會姓林呢?”
“林幽跟的是母親的姓——因為她出生時是難產,在她出生的當天,她的媽媽就大出血死去了。”
“我明白了,為了紀念難產而死的妻子,所以許子心讓女兒跟了母親的姓。”
照春雨這麽說,林幽這女孩還真是身世淒涼,一出生就沒有了媽媽——要是放在過去的時代,她一定會被認為是個大掃帚星。
“嗯,所以許教授也不容易,他一個人把女兒帶大,一直都沒有再結婚。”
“會不會是同名同姓呢?這樣的例子也有很多啊,盡管‘林幽’這樣的名字確實很少見。”
“我向心理學係的人打聽了許教授女兒的年齡,她今年應該是二十一歲。”
“二十一歲。”我隻能默默地點了點頭,“對,是林幽的年齡——那他們知道林幽現在在哪兒嗎?”
春雨搖搖頭說:“誰都不知道,當許教授出事以後,他女兒就再也沒有來過S大了。”
這時我閉上了眼睛,低頭回想著林幽的一切,她的臉龐和聲音,還有她那完全黑色的房間……
“你的林幽和阿環是同一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