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lace

如今這個詞早已失去了高貴氣質,不過我還可以試試。

我小心地打入“palace”作為密碼,不曾想竟通過了驗證,輕而易舉地打開了文件夾“地”!

好的,我又一次猜中了蘇天平的心思。

“地”裏還有一個DV視頻文件,我立刻打開了播放器。

電腦屏幕變成了一片黑底,接著跳出一行白色字幕:

明信片幽靈(第二集)

畫麵變成了夜景,在白色的路燈照耀下,還能看出是第一集的那條街道,隻是變得異常清冷,街上幾乎看不到人影,大概已是子夜時分了吧。

鏡頭前還有一些樹葉的黑影,似乎攝像機是隱藏在樹叢的後麵。鏡頭焦點始終保持著同一角度,朝著馬路對麵的明信片小亭子。

我屏著呼吸盯著電腦屏幕,這詭異的DV鏡頭讓人如身臨其境,仿佛自己也到了子夜時分的街道上。陰慘的路燈有些閃爍,感覺與熱鬧的白天完全不同,仿佛從人間回到了地獄。

突然,音響裏響起了輕微的畫外音:“你看到了嗎?現在我躲在馬路對麵的樹叢後麵,鏡頭對著那個明信片亭子,我已經等待了整整一天,等待那神秘女孩的到來。”

這是蘇天平的聲音,他是對著機器壓低了聲音說的,語氣有幾分神經質,我隻能把電腦的音量又調高了很多。

接下來鏡頭又被切換了幾次,但基本上都是同一個角度,街道更加顯得陰冷,不見一個人影出沒。

蘇天平的畫外音又響了:“已經是淩晨四點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支撐得下去。”

就在此刻,鏡頭遠端的街道上出現了一個人影,如幽靈般緩緩飄了過來。

淩晨的街頭一片寂靜,音響裏隻傳來蘇天平輕微的呼吸聲,我的心也隨著畫麵的變化而懸了起來。

DV鏡頭迅速調整了焦距,對準那個移動的影子,路燈下漸漸顯出一團白色人影,最後停在了明信片亭子前。

在微微晃動的夜景鏡頭裏,那個人從頭到腳套著白色的滑雪衫,頭上還戴著連衣的帽子,豎著高高的衣領,看不清模樣。然後他(她)走進了明信片小亭子,在裏麵停留了大約兩分鍾,亭子的門始終緊閉著,不知道在裏麵幹什麽。

白色的人影又走出了亭子,隻是向街道另一邊匆匆地走去。夜色裏依然看不清那人的臉。

鏡頭迅速移動了起來,樹葉不斷打在鏡頭上,讓我感到天旋地轉起來。接著畫麵就切到了亭子門口,蘇天平的手推開亭子,多媒體上的燈光直衝鏡頭。隨後鏡頭對準了地下,果然又是一張印有那女孩容顏的明信片!

畫外音驟然響起:“這是第19張!”

鏡頭猛烈地晃動起來,一隻手撿起了明信片,緊接著畫麵又切到了淩晨的街道上。

在光影安謐的街道盡頭,依稀可辨一個白色的人影。

現在音響裏可以聽到蘇天平急促的腳步聲,鏡頭像波浪般劇烈地起伏,讓電腦屏幕前的我一陣頭暈目眩,仿佛自己是綁在鏡頭上的一隻蟲子,正隨著DV機器在淩晨的街道上狂奔。

接著鏡頭不停地切換,每次都似乎離那白色人影更近一些。而且角度也有了很大變化,原本鏡頭是在肩膀的位置,但現在似乎下降到了腰部。鏡頭稍微有個仰角,好像還有黑影遮擋在鏡頭四周,感覺就像是電視新聞裏的偷拍曝光鏡頭——

對,蘇天平一定是把DV機器藏到了書包裏,隻露出一個鏡頭對著外麵,就像針孔攝像那樣。

從這個角度看出的畫麵更加詭異,感覺就像是小孩子的視野,不知道轉過了幾個圈,當我看得有些惡心時,蘇天平終於追到了那個人影。

突然,畫麵停滯了下來,白衣人緩緩回過頭來,路燈幽光打在她的臉上,鏡頭裏露出一張蒼白的臉龐。

就是她!

鏡頭定格了大約十秒鍾,因為是把DV藏在書包裏偷拍的,仰角的鏡頭略微有些變形——她獨自站在畫麵正中,白色的帽子,白色的大衣,還有白色的球鞋,在黑夜的街道背景襯托下,宛如一個白色的幽靈。

對,她就是明信片裏的女孩子,是蘇天平苦苦等待的那個人。是她每天在明信片亭子裏拍照片,做好了自己的明信片又丟棄在地上。

我又把播放器的畫麵給放大了,對準了定格中的她那張臉,感覺就像她漸漸向我走近,她那蒼白而美麗的臉龐越來越大,直到占滿了整個電腦顯示屏。

繼續放大就有些模糊了,但我的手已經不聽腦子使喚了,下意識地不停點擊著鼠標,讓她的臉漸漸超過整個屏幕,放大到隻剩下一雙眼睛。

她在看著我。

那雙眼睛看起來要比常人大上許多倍,雖然在DV裏有些模糊,但我仍然可以看清她的眼球和瞳孔。

奇怪,我似乎在她的眼球裏看到了我自己。

我繼續點著鼠標把她的眼睛放大,直到DV畫麵放大的極限——陰影覆蓋了她的眼睛,我隻能看到一個巨大的眼球,似乎要從電腦顯示屏裏彈出來了。

要是再這麽看下去,她大概要從電腦裏爬出來了吧?我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奇異的念頭,霎時嚇得不寒而栗——難道她已經爬出來過了,蘇天平也是因此而被嚇昏過去的?

好在我重新控製了鼠標,讓DV畫麵恢複了正常大小,繼續播放下去。

現在的電腦屏幕上的畫麵,依然是那個被白色包裹的女孩,她看上去隻有二十歲左右,傲然獨立於夜色彌漫的無人街道中。由於鏡頭藏在蘇天平的書包裏,讓人感覺是在抬頭仰視她,使她更顯出一種超凡脫俗的境界。

女孩和鏡頭對峙了片刻,她似乎並不害怕蘇天平,用輕蔑的目光盯著上方。在幽暗的白色街燈下,她的眉眼越來越顯得不真實,仿佛隻是個空氣中的幻影。

“你是誰?”

在等待了許久之後,蘇天平終於說話了,但從音響傳出的聲音是那樣膽怯,我能清楚地聽出他舌尖的顫抖。

沉默,鏡頭前死一般沉默,她冰涼地站在原地,竟像尊白色的雕像似的,使我想起了北國晶瑩美麗的冰雕。

忽然不知從哪裏吹來一陣風,把她頭頂的風雪帽吹落了下來,一頭黑發隨即飄了出來,幾縷發絲纏到了她的臉上,使她微微眨了眨眼睛。

她的嘴唇漸漸動了起來,音響裏傳出了清脆的聲音:“我是——”

就在我的心再度提起之時,她的聲音卻戛然而止了,鏡頭也突然被切成了黑屏。我的心又急速地掉了下去,雙眼緊緊盯著屏幕,情不自禁地喊了出來:“蘇天平你又在搞什麽?”

但鏡頭還是沒有切回來,電腦上出現了一條字幕:

第二集終

這段DV就此放完了,我忍不住敲了敲顯示器,感覺就像坐過山車到了最高點,卻被停在了半空中似的。

“怎麽回事?”

DV裏那女孩明明已經要說出來了,鏡頭卻被突然切掉了,是蘇天平故意這麽剪掉的,還是書包裏的機器突然發生了故障或意外?

我又把DV倒回到最後一幕,沒錯,鏡頭裏的女孩明顯是要說話了,也確實說出了“我是”兩個字,後麵肯定還說出了幾個字,但DV裏卻看不到。

我閉起眼睛沉思了片刻,腦子裏已經被她的眼睛塞滿了,仿佛我已身處淩晨無人的街道,眼前站著那一襲白衣的女子,她憂鬱的目光凝視著我,然後嚅動起了嘴唇,可我卻聽不到她的聲音。

她究竟是誰?

我無奈地搖搖頭,輕點鼠標退出DV播放器,又徹底關掉了電腦。

現在是上午十點,我正在蘇天平租的房子裏,試圖找到他再度昏迷的原因。我這是怎麽了?我停止了手頭的寫作,重新回到了荒村的陰影之中——在這個該死的充滿了探頭的房間裏,我找到了十幾張奇怪的明信片,上麵印著一個神秘女孩的臉龐。在一台電腦裏,我打開了一部設有密碼保護的DV紀錄片《明信片幽靈》,蘇天平用他的鏡頭記錄了一個“幽靈”被發現的過程。

就像蘇天平陷入“明信片幽靈”的**那樣,我也被那從未謀麵的神秘女孩吸引住了,深深地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

我不由自主地倒在椅子上,兩隻眼皮越來越沉重,隻感到腦子迷迷糊糊的,像飄一樣進入了某種夢境……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意識又漸漸清晰了起來,似乎我的身體也起了微妙的變化,特別是左手的無名指,仿佛有什麽東西緊緊地套住了它,就像一枚冰涼的戒指。

玉指環?

我掙紮著睜開眼睛,抬起自己顫抖的左手,還好五根手指上什麽都沒有,玉指環隻是來自荒村的噩夢。

夢——這個字眼又一次深深刺激了我,讓我想起了一直放在包裏的那本書。

於是,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讀書衝動,立刻從包裏取出了那本書。書的名字叫《夢境的毀滅》。

上次讀還是在北京回上海的飛機上,回來後一直被蘇天平的事情糾纏著,幾乎把這本書給忘記了。

不過,書裏有句話倒讓我一直記在心裏:

我的體內存在著一個惡魔。

也許這才是大實話,我們每個人都該說的大實話。我是一個經常做夢的人,現在又麵臨了這樣的絕境,或許這本書會給我一些幫助。

於是,我打開這本書的第一章“每個人都有權利做夢”,記得上回讀到第一頁處的“這就是夢境的毀滅的過程……”。

作者在這一章裏闡述了夢的起源,還有上古原始人類對於夢的認識。接下來是古埃及、古巴比倫文明與夢的關係,書中列舉了大量考古學與人類學資料,有的是至今仍存在的巫術,有的則是確鑿的考古證據。

人類文明的起源和發展,與人類自身的夢境有著密切的關係,夢境是推動人類文明進步的幾大因素之一。

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觀點,不過細細想來也覺得有道理。雖然夢境本身是非理性的,但夢境又具有對理性的啟迪作用。古往今來人類一切偉大的進步,其實都來源於做夢——數萬年前跨越大海的夢想,使古人類造出獨木舟渡海到達世界各地;像鳥兒一樣飛翔的夢想,使近代的萊特兄弟發明了飛機翱翔於藍天;幾十年前人們提起互聯網時覺得無疑還是一個夢,但如今這個夢早已成為了現實;而今天我們所做的夢,在若幹年後同樣有實現的可能。

在第一章的結尾,作者是這樣說的——

“夢是人類擺脫蒙昧狀態,從‘本我’跨越‘自我’,進而發現‘超我’的偉大過程。人類永遠都無法擺脫‘本我’與‘超我’間的戰爭,這就是吞噬我們的惡魔,而征服這個惡魔的唯一辦法就是征服我們的夢,所以每個人都有權利做夢,每個人都有權利在夢裏發現自己的秘密。現在請你想一想,你的秘密是什麽?”

真是一本奇特的書,居然把夢提到這樣的高度。我讀過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在敘述《地獄的第19層》的故事中,也掌握了許多心理學的知識,但還從未聽說過這樣的說法。看來這本《夢境的毀滅》確實與眾不同,與弗洛伊德的釋夢理論有著極大的分歧。

現在對我而言,這本書成了一個強烈的**,逼迫我暫時忘卻了恐懼,不由自主地翻了下去——

《夢境的毀滅》第二章是“記錄你的夢”,我緩緩地念出了這一章的開頭——

你會記錄你的夢嗎?我曾經試過這樣做,盡管男性很容易忘卻自己夢中的細節,但我努力讓自己在每次夢醒後都迅速起來,用紙筆或者其他形式,在第一時間記錄下剛才夢到的一切。就像許多人都有日記本一樣,我有了自己的“夢記本”。幾乎每天淩晨夢醒後,我都會在本子上記下一段文字,詳細描述自己的夢。就這樣整整一年以後,當你把“夢記本”全部寫滿的時候,再把它從頭到尾地閱讀一遍。你就像欣賞家庭相冊一樣,欣賞著自己365天以來的每一個夢,再把這些夢連接起來,變成一幕幕活動的畫麵——夢的電影。看哪,這是你自己創作的電影,你既是編劇又是導演,還是男一號或女一號。而在這部偉大而奇妙的電影裏,你將第一次發現真正的自己,而白天那個頂著你名字的可憐家夥,不過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罷了。

這就是記錄夢境的好處,而記錄夢境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方法,“夢記本”僅僅是若幹方法中的一種。今天,我們可以用文字、音樂、美術、雕塑甚至電影來記錄夢境,用任何已知的感官來接受夢境的信息。

但是,在非常遙遠的古代,人類發明文字以前,記錄夢境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許多遠古神秘文明都沒有留下文字,或者雖然留下了文字,卻無法被現代人破譯而成為了“死文字”。所以,我們很難準確地解讀祖先的夢,但考古學已確鑿無疑地表明,上古人類記錄了自己的夢。他們並不是使用文字,而是采用了某些特殊的符號。

在本書的第一章裏,我分析了古埃及與古巴比倫的文明對於夢的認識,現在我要強調的是中國本土的一個古老文明——良渚文明,這個五六千年前江南地區的神秘古國,曾經創造了極度輝煌的文化,特別是良渚偉大的玉器文明,深刻影響了後來的夏商周三代文明。然而,良渚文明於五千年前,在江南地區突然神秘地消亡了,至今仍然沒有找到確切的原因。

現在我要提出的問題是:既然所有古老文明的產生與消亡,都與我們祖先的夢境有著某種神秘聯係,那麽良渚文明的興衰是否也與夢境有關?是否也留下了對於夢的記錄?

答案是肯定的,我在轉向研究心理學之前,曾經參與過太湖地區一次田野考古活動,在那裏獲得了驚人的發現,除了宏偉的良渚文明遺址以及墓葬以外,還發現了一些特殊的符號。其中有一個符號反複出現,那就是:。

看到這裏我一下子怔住了,就像騎在摩托車上暢快地飛馳,突然在路口看到了一場車禍。

——這個觸目驚心的符號,宛如車禍中的屍體橫陳在書上。

我把書上的這頁紙提起來,對著窗外的光線照了照,似乎能把紙給看穿了。

“就像是雙胞胎,完全一模一樣。”

對,窗玻璃上也畫著這個符號,紅色的顏料依然鮮豔如血,我站到窗邊端詳了半晌,再和書上的符號仔細地比較著,簡直是從一個版子裏印出來的。

這時我又想起了剛才的那個夢,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夢,或許就是關於這本書的預兆。

我趕緊抓著這本《夢境的毀滅》繼續看下去,作者在之後又寫道——

考古隊員剛發現這個符號時,全都感到很費解,有人認為那是生命崇拜,也有人認為是原始文字,更多的人認為那象征了太陽。但我的觀點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我認為這個符號代表了墓主人的一個夢。而這個夢對於墓主人異常重要,所以反複地出現在一些重要位置,至於那個夢究竟是什麽,我想或許可以從玉器中尋找答案。

在發現符號之前,考古隊員還在陪葬的玉器上,發現了一長串奇異的刻畫符號:

至今仍沒有人能準確解讀這段符號的意義,但最後同樣出現了這一符號,我認為這很可能是神秘良渚文明釋夢的記錄,或者說是某種關於夢的巫術演繹。

天哪,看到這裏我再也忍不住了,“啪”地一下合上了書本,站起來激動地走了幾圈。剛才書裏出現的符號,不正是那張神秘的書迷通票上的“地址”嗎?

好在那封信就在我的包裏,我趕緊把它拿了出來,撫摸著這張冰涼的小卡片,仿佛又回到了歸來前夜,北京後海的茶馬古道餐廳……

在這張來曆不明的書迷會通票上,姓名欄裏填著,地址欄填的正是。

如果根據這本《夢境的毀滅》所說:代表的是良渚古國墓主人的夢境,那麽寄給我這張卡片的人就是“夢”了?

一個五千年多前就已經死去了的“夢”。

就是那個“夢”的地址——良渚古國的墳墓?

在蘇天平的房間裏,想到這個不可思議的問題,仿佛有股電流從我身體裏穿過。我使勁搖著頭,要讓自己否決掉這個荒誕的念頭,可潛意識裏卻越來越相信了。

心理暗示的作用是強大的,一切抵抗都是徒勞無功。

我摸著那隻沒有郵票也沒有日戳的信封,似乎已觸摸到了那個古老的年代,也仿佛回到了荒村的源頭,五千年前的某個江南之夜……

“《夢境的毀滅》?”

緩緩念出這本書的名字,我不禁想起了半年前的荒村,以及死於噩夢的霍強和韓小楓,他們就是被毀滅在夢境中的。

究竟是“夢境的毀滅”還是“毀滅的夢境”呢?

也許隻有這本書的作者才能為我解答,我的目光又落在了作者許子心的名字上,這個作者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是如何深入到人類的夢境世界中去的?又是如何發現數千年前我們祖先的夢境的呢?

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作者本人參加過良渚文明遺址的考古發掘,並且親眼見到過等神秘符號。

更重要的是,這些符號都是從良渚古墓中發現的,與我收到的書迷卡片上的符號完全相同,而在蘇天平的臥室窗玻璃上,同樣也畫著這個符號。

這三者是可以聯係在一起的,從五千年前的良渚古墓,到書迷通票上的“姓名”和“地址”,再到這個房間的窗玻璃,如果畫線把這三個神秘的點連接起來,那就是一個巨大的三角形——

忽然,我發現這個三角形看起來更像是古埃及的金字塔,而金字塔同樣也是法老的墳墓。

又是一個沉重的心理暗示——或許我已經找到解謎的鑰匙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破譯密碼。

現在首先要搞清楚的是,那些神秘符號究竟代表了什麽呢?世界上能回答這個問題的,恐怕隻有許子心一個人了。

於是,我又一次翻開了《夢境的毀滅》,重新讀了一遍作者簡介——許子心是S大學的教授,而春雨和蘇天平正是S大學的學生。還有我的好朋友孫子楚也是S大的曆史老師,在《荒村公寓》故事中,他曾給過我很大的幫助。

世界真的很小啊,難道他們還有什麽關係嗎?

我立刻撥通了孫子楚的手機,聽到了那個熟悉的慵懶聲音:“喂,在北京玩得開心嗎?”

切,孫子楚這家夥,他又把時間給記錯了。

我隻能苦笑著說:“開心得不得了,身邊美女如雲呢。”

“哇,那我馬上就飛過去吧。”

“算了吧,我現在已經回到上海了。中午有空嗎?到你們學校附近吃頓飯,我買單。”

“當然是你買單,幾點鍾碰頭?”

一個小時以後。

在S大學後門附近的一家餐廳裏,我又一次見到了孫子楚。他還是那副老樣子,雖然年齡隻比我大三歲,下巴卻留著一撮黑色短須,更像是個年輕的畫家。

除了喜歡和小女生套近乎外,孫子楚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鑽牛角尖,時常埋頭於故紙堆裏,膽大包天地妄想破解某個曆史之謎——說來慚愧,其實我自己也是這副德行,所以我們才會成為臭味相投的好朋友。

這家夥上個月還自費去過一趟柬埔寨,跑到世界奇跡吳哥窟遺址,他當然不是去尋找《花樣年華》裏與周慕雲對話的樹洞,而是去研究闍耶跋摩七世陵墓上的浮雕,據說那裏麵隱藏著古印度天使地圖的秘密。

剛在餐廳裏坐定,孫子楚便照例調侃了我一番:“你小子害得我好慘啊,我在你書裏好像也算是個重要人物。但現在倒黴的是,有不少小女生都來找我鑒定玉石。你知道我這人是菩薩心腸,見到女孩子心就軟,整天埋在一大堆假冒偽劣的珠寶裏頭,弄得我腦袋都要爆炸了。”

“有那麽多小女生圍著你,你要感謝我才是啊,我看這頓飯還是由你來請吧。”

“算了吧,我可沒讓你把我寫成這個樣子,我是那種見色忘友的人嗎?”孫子楚終於收起了貧嘴,一本正經地說,“好了,你現在可以說了——那麽急著來找我,肯定出了什麽事。”

終於,我從包裏拿出《夢境的毀滅》這本書,放到孫子楚麵前說:“你認識這本書的作者嗎?”

“《夢境的毀滅》?”

孫子楚立刻皺起了眉頭,他輕輕摸了摸書的封麵,又低下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感覺像吃下了一隻蒼蠅。

這時菜已經上桌了,我忍不住問道:“怎麽了?你可不是這樣的人啊。”

“我認識他——許子心。”

我忽然一陣莫名地興奮:“許子心是你們大學的教授是嗎?能不能帶我去拜訪他?”

但孫子楚的表情變得異常呆滯,他緩緩搖了搖頭說:“這不可能。”

“為什麽?你連這個忙都不肯幫我?”

於是,孫子楚一字一頓地回答道:“因為他已經死了。”

這回沉默的人輪到我了,宛如剛剛燃起的火頭,又被一盆冷水澆滅了,剩下的隻有冒著青煙的水汽。

終於,我輕歎了一聲:“他怎麽死的?”

“自殺——大約三年前,許教授留下一封遺書,說自己將投江而死,但沒有說明自殺的原因。從此以後他就渺無蹤跡了。”

“沒有發現他的屍體嗎?”

孫子楚搖了搖頭:“沒有,在黃浦江和長江岸邊都打撈過,從未發現許教授的屍體。”

“既然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就應該算作失蹤啊。”

“開始確實是以失蹤報案的,但法律也有規定,如果某人失蹤超過若幹年限,仍然毫無蹤跡或消息的話,是可以定義為法律死亡的。”

“已經三年了——”我趕緊翻了翻《夢境的毀滅》的版權頁,才注意到這本書是三年多前出版的,是在許子心出事之前,“你見過他嗎?”

孫子楚悶頭喝了幾口啤酒說:“當年我向許教授請教過好幾次。雖然是心理學教授,但他本來是搞考古出身的,研究的課題又與古代文明有著很深的關係,所以我一直都很景仰他。”

“而且你和他的名字裏都有一個‘子’。”

“是不是特酸的名字啊?”孫子楚苦笑了一聲,喝了一口啤酒說,“這大概也有些關係吧,許教授說過我和他挺有緣的。”

雖然眼前放著一桌子菜,但我的食欲已經全沒了,盯著孫子楚的眼睛問:“你眼中的許子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他是一個天才,非常有才華,據說他的智商要比常人高出許多。不過,他給我的個人印象卻是——”孫子楚停頓了片刻,嚼下嘴裏的一塊肉後才說,“神經質。”

我指了指自己的腦子說:“是這個意思嗎?”

“不,許教授沒有這方麵的問題,事實上他的思路要比我清晰得多,談吐舉止都極有智慧,他能發現許多被別人忽略的問題,提出讓人想都不敢想的假設,但仔細分析一下又是他最有道理。他又在國外待過很長時間,可能思維方式和國內的學者不太一樣。”孫子楚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淡淡地說,“也許每個天才都有些神經質吧,許教授就是這樣的人,他過於敏感了,眼睛裏似乎藏著什麽,總是能放出電來。”

這家夥說得也太誇張了,我隻能咳嗽了一聲說:“行了,現在說說這本《夢境的毀滅》吧,你看過這本書嗎?”

“很遺憾,還沒有呢,但我很早就聽說過這本書了。《夢境的毀滅》最早是在國外出版的,在國外引起了很大的關注和反響,然後才在國內出版。但在國內可能涉及到一些學術性的爭議,所以這本書發行量很低,我一直沒有找到這本書。”

照孫子楚這麽說,我能在舊書攤上發現這本書,不知算是幸運還是倒黴?

眼前似乎又浮現起了那個致命的——我已經找到這枚鑰匙,怎能輕易地把它扔掉?

我不依不饒地問了下去:“三年前,你最後一次見到許子心是什麽時候?”

孫子楚很不耐煩地回答:“記得當時我正在寫一篇關於中國上古玉器文明的論文,曾專程到他辦公室拜訪過他一次,沒過幾天就聽說他留下遺書失蹤了。”

“辦公室?許子心的辦公室還在嗎?”

“好像自從出事以後,他的辦公室就一直沒人動過。”

我又一次找到了興奮點:“太好了,能不能帶我去一次?也許能從那裏找到一些資料和線索。”

“算了吧,許教授的辦公室恐怕都已經上鎖三年了,我們怎麽進去啊?”

“你必須帶我去,這件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幾個月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幾個月以後?等你的新書出來?我又會成為你小說中的人物?”

“帶我去!”我終於忍無可忍了,大聲地嚷了起來,但隨即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對不起。”

孫子楚被我震住了,沉寂了一會兒說:“你真是個無比固執的家夥!好吧,我帶你去。”

這家夥又一次被我征服了,我露出了久違的微笑,用最快的速度解決了桌上的菜。孫子楚則慢慢吞吞地品嚐著四川水煮魚,把我等得心急火燎起來,結果他還沒把最後一口啤酒喝完,就被我硬拽出了餐廳。

雖然孫子楚比我年長三歲,心理卻還像個大男孩,極不情願地帶我回到S大的校園。正是乍暖還寒時候,校園裏顯得不同尋常的冷清,幾個穿著厚厚冬衣的女生迎麵走來,一見到孫子楚就笑了起來。

孫子楚在我麵前卻擺出一副老師的架子,一本正經地微微頷首,惹得幾個女生笑得更厲害了。我也禁不住笑了出來,我自己也搞不懂,這種時候怎麽還笑得出來?

在上海陰冷的空氣陪伴下,前麵的路越走越窄,幾乎見不到什麽人影了,最後我們在一棟灰蒙蒙的樓房前停下了。

孫子楚說這是五十年代的前蘇聯專家樓,後來改成了好幾個係的實驗室。許子心教授的辦公室,其實就是S大的心理學實驗室。因為S大拿得出手的心理學教授隻有許子心一人,所以雖然許子心失蹤三年了,但這個實驗室卻從來沒人敢動過。

不過,在學生中間還有一種更離奇的傳聞,說許子心自殺後的幽靈不願離去,經常在這棟樓附近徘徊,特別是他生前的辦公室。如此以訛傳訛,就更加沒人敢去那間實驗室了。

孫子楚跟樓下門房的老頭說了幾句話,便要到了心理學實驗室的鑰匙,我對他如此順利地得手有些意外,孫子楚便有些得意地說:“那老頭常和我一塊兒喝酒,問他借把鑰匙又有何難?”

跟著孫子楚上樓梯時,我輕聲問道:“你最近來過這裏嗎?”

“不,我已經有三年沒來了。”孫子楚好像有些不開心了,他在樓梯轉角處停下來,沉默了片刻後說,“因為我不喜歡這裏。”

我能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些弦外之音,便也停下來問:“為什麽?”

孫子楚緩緩仰起頭看看樓上,下午的走廊裏一片寂靜,好像所有的人都睡著了,他輕聲地說:“因為這裏給我留下了不好的回憶。”

“是三年前你最後見到許子心的那一次?”

“你這家夥,又讓你給猜中了!”他忽然苦笑了一聲,身體靠在樓梯欄杆上說,“唉,那是三年前的冬日,就和今天一樣陰冷潮濕。那天我興衝衝地跑到這棟樓,也許是過於年輕氣盛了,居然連敲門都忘記了,便徑直走進了心理學實驗室。”

“你見到了什麽?”

他搖了搖頭,壓低聲音回答:“不,是耳朵聽到的——剛進來時我並沒有見到許教授,隻聽到從實驗室裏間,隱約傳來一個又尖又細的女聲,在某種怪異的音樂伴奏下,唱著一些特殊的曲調,現在想來還是難以解釋。刹那間我像是被電了一下,那詭異的女聲仿佛直接進入了我的大腦皮層。但我又實在聽不清她唱了些什麽,好像是在唱什麽歌詞,但肯定不是中文普通話,也不像粵語等方言,更不是任何一種我聽過的外語。”

孫子楚的回憶讓人身臨其境,似乎樓梯上真的響起了女聲。忽然,我想起了自己的另一部長篇小說,難道會是——不,我趕緊搖了搖頭說:“會不會是古漢語呢?”

“不知道,反正當時我一個字都沒聽懂,隻是呆呆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可那歌聲的節奏越來越快了,惹得我好奇地推開裏間房門。就在這瞬間,那奇異的女聲突然停止了,實驗室如死一般沉寂下來。這種寂靜使我更加心慌,隻能悄無聲息地走進去——”

我的心被孫子楚吊起來了:“唱歌的女人是誰?”

“沒有女人——這是個布滿書架的小房間,我隻看到許教授一個人,他坐在椅子上低著頭,像是睡著了似的。當我忐忑不安地走到他身邊時,他突然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看著我,我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隻能結結巴巴地說明自己的來意,抱歉剛才沒有敲門。但許教授根本沒有原諒我的意思,他向我大聲嚷嚷起來,粗暴地把我推出了房間。”

“他是個脾氣暴躁的人?”

“從來都不是!許教授一向都是彬彬有禮的,也從沒聽說過他有失態的時候,他的樣子簡直與平時判若兩人。我非常驚訝,還來不及分辯,就被趕出了實驗室。”孫子楚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沿著台階走了幾步,“當時我被他的樣子嚇壞了,要知道過去許教授給我的印象非常好,我原本滿腹的信心,一下子煙消雲散了,隻能垂頭喪氣地離開這裏。”

我緊跟著上去了:“所以你不喜歡這個地方?”

“對。那件事沒過三天,人們就發現了許子心留下的遺書,然後就再也沒有他的蹤跡了。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心裏頓時就涼了,聯想到那天的所見所聞,原來許教授如此反常的表現,正是他自殺的征兆,從此我就有了一種深深的內疚心理。”

“為什麽?你認為他的出事與你有關嗎?”

“我不知道,可我總覺得那天如果我先敲門的話,就不會擅自闖入許教授的小房間,也不會聽到那種奇異的女聲了。對,當時一定有某種特別的事情,是我這個冒失鬼的突然闖入,打斷了許教授的某種特殊進程,甚至可能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後果,所以他才會對我大發雷霆。”

“別這麽想了,這隻是你給自己的心理暗示。”

孫子楚苦笑了一下說:“許教授留下的遺書裏沒有寫自殺的原因,三年來也從沒有人搞清楚過,而我再也不想來這棟樓了。”

說著我們已經走到了三樓,整條走廊裏沒有任何燈光,好像很久都沒有人來過的樣子。孫子楚帶著我走到最底端,對著一扇厚厚的鐵門說:“這裏就是心理學實驗室。”

他用樓下拿來的鑰匙打開門,小心地走進實驗室,我緊緊跟在他身後,隻聞到一股陳腐的氣味,也許三年來一直沒有開過窗吧。

實驗室的空間非常大,很整齊地擺著桌椅,上麵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孫子楚仔細地端詳了片刻,輕聲說:“嗯,好像還是三年前的樣子。”

我用手掩著鼻子說:“這裏有什麽特別的東西嗎?比如筆記和工作日誌之類的。”

“工作上的東西可能都被學校收去了吧,剩下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

雖然實驗室裏依然是三年前的空氣,但我卻產生了一種其他的感覺,仿佛身後又多了一雙眼睛。我立刻下意識地轉過身來,但身後什麽都沒有——也許除了看不見的幽靈。

“知道嗎?曾經有一種傳聞,說有某學生半夜裏走過這棟樓下,看到這個窗戶裏亮起了鬼火般的微光。”

我趕緊搖了搖頭:“別說了,再說就真的把幽靈招來了。”

這時,我注意到了實驗室裏間的門,緩緩走到那扇門前,我的耳膜忽然嗡嗡地震了起來,仿佛又聽到了那女人幽幽的歌聲……

曾經在哪裏聽到過嗎?不,難道是憑空從腦子裏創造出來的聲音?

我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輕輕地推開了裏間的房門。

“喂,等一等!”

孫子楚在後麵叫著我,但我根本沒有在乎他的話,徑直走了進去。

就在走進這個房間的同時,我的眼睛被對麵的牆壁深深刺了一下。

因為我看見了——。

瞬間,就像有一團火燒著了眼睛,讓我顫抖地後退了一大步。

“哎喲!”原來孫子楚的腳被我踩到了,他在後麵推了我一把問,“怎麽了?”

我隻是怔怔地站在門口,凝視著小房間對麵的牆壁,就和蘇天平臥室裏的窗玻璃一樣,這麵牆上也畫著一個大大的!

孫子楚戰戰兢兢地走到我身邊,他也注意到了牆壁上的符號,便立刻安靜了下來。

沒錯,就是這個符號,用某種紅色的顏料寫上去的,就像兩道鮮血組成的圓環。它在看著我……

為什麽我走到哪裏都會看到它?難道它已經成為了我的某種記號和巫咒?麵對著牆上猩紅的,我的心跳越來越快了,要是再放點低沉詭異的音效,大概就更像恐怖片了吧。

孫子楚也走過來了,驚訝地說:“這個符號真奇怪啊,三年前我沒見到過這個。”

我大著膽子摸了摸牆上的符號說:“這不可能是三年前留下來的。”

因為這顏料摸起來還有些濕,很可能是在最近幾天,甚至是幾個小時前才畫上去的。

“不過,好像在良渚文明的遺址中發現過這個符號。”

我立刻提起了興趣:“那你知道它的意思嗎?”

孫子楚茫然地搖了搖頭:“不知道——它究竟是誰畫的呢?”

實驗室的鐵門一直都緊鎖著,三年來似乎沒有人進來過,除非是不需要開門就能進來的——幽靈。

哦,我真的不想在小說裏故弄玄虛了。

我和孫子楚都後退了幾步,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我隻能把目光投向兩排書架,裏麵擺滿了各種學術書籍和資料,其中大部分都是外文的,但我並未看到有《夢境的毀滅》。

也許怪味是從舊書裏發出的,喜歡讀書的朋友一定有這樣的經驗。孫子楚拉了拉我的衣服,壓低聲音說:“我一秒鍾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好吧。”

我最後瞄了牆上那紅色的一眼,便跟著他走出了這房間。

孫子楚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實驗室的鐵門,又牢牢地把它給鎖上了,空****的走廊裏傳出清脆的鐵鎖聲。

緩緩走出這棟樓,在與孫子楚道別前,我又回頭看了看三樓的窗戶,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天,又陰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