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桃花林人屍亂性

今天是進入驚騾穀的第三天了,反正這裏深山峽穀的,看不到一個人影子,我們也就沒必要晝伏夜出了。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必理會晝夜輪回,不必擔心遇到村落的野狗,也不必時刻聚神注意提醒過往路人避讓喜神,倒也落個自在清淨。

大概是人跡罕至的緣故,峽穀內的羊腸小道時隱時現,長滿了雜草,路的兩邊也是荊棘叢生,有時突然冒出一兜不知名卻長得甚是茂盛的灌木,擋住去路。

長時間在這幽深的山穀內行走,有恍若隔世之感。寂寞,猶如一股愈擰愈緊的繩子,緊緊地套在你的脖子上,勒得人有些透不氣來。偶爾,自己也會生出這是四具屍體在遊走的怪異感覺。此情此景,枯燥無聊,當行至一個岔路口的時候,我取下狼簫朱砂筆,在一塊石碑上揮灑詩情:

一條幽徑路,

兩對生死人;

落地腳無風,

履過不留痕。

兩個不同世界的四個人,在一條相同的小道中,就這樣不徐不疾地走著,除了林間偶爾傳出的幾聲鳥叫聲,是死一樣的沉寂。我與田古道極少說話,怕過分的喧囂會觸動這個靈異空間的某個觸角,從而引發一場不可收拾的災難。在這樣的環境裏趕屍,是無需響陰鑼的,也是忌諱敲打手中陰鑼的,在一個近乎死寂的環境裏,陰鑼聲反而容易招來不幹淨的東西。

在上一個陡坡時,我踩虛一腳,一個趔趄失足,撞翻了身後的田師爺與李小姐,兩具喜神倒在坡邊的小水溝裏,為求平衡,我一把抓住身邊的雜草,大概用力過猛,這時小陰鑼從腰間滑落,摔在腳邊一個岩石上,“哐當”,發出一聲脆響,在這寂靜的山穀,那聲音尤為淒戚刺耳,並**起一股幽綿回音。倏地,天空烏雲蔽日,穀內遠處原本舒展的雲霧,像煮沸的開水,突然劇烈翻卷起來。麵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我知道這是那聲音觸了黴頭,有髒東西在作怪。

我對田古道說:“師弟,操家夥!”他立即熟練地解開褲腰帶,掏出那**的鳥玩意,作出隨時準備戰鬥的姿勢。

說來也怪,就在田古道解開褲子露出那玩意之後,剛才的烏雲以及遠處翻滾的雲霧居然在瞬間又恢複了常態,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

我與田古道重新作法,將田師爺夫婦趕出水溪,這才發現兩具喜神靈衣已經濕透,且沾有泥漬。按照規矩,屍體衣服濕後,必須馬上換成幹的,否則會加重屍體的陰氣,容易導致屍體魂魄走散。

我們決定就近找一個寬敞的地方,為喜神更衣。

估摸半炷香的樣子,穀中不遠處又突然傳來一陣悅耳的鳥叫聲,一股淡淡的花香向我們彌漫而來,讓人神清氣爽,空中幾隻飛舞的蜜蜂,讓我們感受到了生機。受了感染,我們加快腳步往前趕去,轉彎,翻坡,過頂,眼前的一幕讓人驚呆了——這是一片充滿生機的桃花林!

桃林處於穀底一個巨大的盆地,麵積竟有百畝之眾。這裏猶如一個天然的盆景,鳥語花香,桃花盛開,一條小溪繞桃林而過。在桃林的中間,有一間竹子搭成的房子,一圈籬笆牆圍著一片綠地。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居然聽到了雄雞打鳴的聲音……

“秀才,你說那竹房子裏有沒有人?”

“一片這麽大的桃林,應當有人照料!”

“那你說裏麵是男人還是女人?”

“可能是一對夫婦隱居於此!”

“我看未必,頂多就是一老頭,女人哪裏耐得住這寂寞啊!”

“這麽美的桃林,應該配上佳人才更有情趣!”

“那我們打個賭,賭注兩百文,你賭有女人,我賭沒有女人!沒有現錢,可以賒賬記賬,日後趕屍賺了錢再還……”田古道從懷裏取出一張畫神符的黃紙,準備記錄下賭注。

我沒有理睬他,越理他越來勁。這小子好賭成性,怕是已經病入膏肓。

見我沒有搭話,自覺無趣,田古道怏怏地將紙又塞了回去。

我與田古道決定趕著喜神去那竹屋歇歇腳,順便把兩具屍體的濕衣更換了。

不一會兒,穿過花香熏鼻的桃樹林,來到竹屋前。想想在這幽穀之中,居然還有如此世外桃源,真是不可思議!心底暖流湧動,一股浪漫情懷油然而生,於是在屋子的竹牆上揮毫而就下麵詩篇:

山空穀幽斜徑歪,

遍地桃花朵朵開;

綠裳粉頰紫枝頭,

世外桃林誰人栽。

“秀才,瞧你那酸勁,到處揮毫潑墨,賣弄自己的文才,我看要不了多久,你背上的朱砂筆就會變成禿筆,我看到時你拿什麽來畫靈符!”田古道似乎看不慣我這個落魄秀才苦中作樂的作派,卻學著賣弄自己的半桶水才情,也跟著賦詩一首:

好大一盆花,

真想送給她;

可惜她不在,

送她姥姥家。

不知道這家夥說的“她”到底是誰,也難怪,一個年過三十的男人了,還是童子身,沒有嚐過女人的滋味,多少充滿活力的精蟲就這樣憋死在春情萌動之中,真是作孽。如果不是家裏窮,他這個年紀在農村應該早已是孩子他爹了,甚至可以當上爺爺了。

見我懶得理他,田古道便說:“秀才,我們在這個好地方休養幾天吧,這裏真是人間仙境啊,奶奶個泡菜!”

“我也正有此念,待會一定要在這世外桃源靜靜地讀讀書。能在此等美景勝地讀書,也不枉做了回讀書人。”我回答道。

“你真是書呆子,心裏隻想著讀聖賢書,就不怕讀成傻子?”田古道嘀咕道。

來到竹屋門前,居然發現沒有人,我推開虛掩的竹門進屋探視了一番,發現門的正對麵有一桌一神龕,桌上擺著一靈牌,黑底金字,上書“冷氏祖先之神位”。屋內居家什物一應俱全,但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側牆上掛著一個骷髏。屋角布滿了蜘蛛網,見到我的到來,一隻巨大的紅蜘蛛警惕地敵視著我,顯然很不歡迎我這位不速之客。

屋子裏一條板凳顯得尤為打眼,凳麵很幹淨,顯然剛有人坐過,而其他凳子都落滿了灰塵。這條凳子所表現出的怪異,讓人心裏撲通撲通直打鼓。

出了屋,在屋子的左側,那圈籬笆竟然沒有進出的門扉,地裏除了雜草,就是滿地的韭菜,一片翠色。而屋前坪後,一群雞在自由自在地覓食逗玩,幾隻朱冠雄雞在母雞中間調情示愛,展示著自己身上一襲美麗的羽毛,對我們的到來,顯出一副熟視無睹,的樣子。

一片含苞怒放的桃樹林,一座沒有主人的竹屋,一條令人愕然的凳子,一個沒有門扉的韭菜地,一群不避生人的雞……這些詭異的元素疊合在一起,足以讓人悚然,剛才我們的欣喜**然無存。

對於趕屍匠來說,人生詞匯裏不容許存在“恐懼”二字。既來之,則安之,我和田古道將喜神趕進竹屋,麵壁而立,接著檢查喜神身上的符咒。

在掀開李小姐鬥篷的一刹那,感覺一股驚豔之美撲麵而來。

這時,我仔細打量了一下她的模樣:烏發蟬鬢,淡唇皓齒,玉指素臂,身材亭亭,生前確是一個絕色的窈窕淑女。一身素衣裹著難以琢磨的冷豔,那雙一直沒有閉上的大眼睛,眼角含恨,怨容可觀,卻使人頓生憐愛。我不禁想起“愁凝歌黛欲生煙”“紅消香斷有誰憐”的詩句。

若在生世,定是一個手執羅帕輕掩淡唇的如煙女子,自是引人憐香惜玉,歎息垂淚。雖然身體被靈衣掩裹,但是那豐滿高聳的雙峰依稀可見。我心下歎息一聲:如此美豔女子,隻應天庭有!

與李小姐眼睛對望的瞬間,我一個激靈,提醒自己不要動了男女之念,匆匆掩好鬥篷。

我和田古道出門,在台階上坐了,田古道很有感觸地說:“秀才,這地方真是好。要是日後老子趕屍賺錢發達了,我就把它照搬到我的家鄉,然後娶幾個女人,生一窩崽子。最好生二三十個,老子自己當保長,好好享受一把,奶奶個泡菜……”

我趕緊打斷他的臆想,做我們這一行,是不能結婚生子的,否則法力盡失。談論這樣的話題,自然不合時宜,也有違師訓,為大不敬。

當下緊要之事,是給兩具死屍換上幹爽的衣服。可我們並沒有準備多餘的靈衣,於是,決定生火烤幹濕衣,然後再替他們穿上。我們分頭行事,我去周邊檢些幹碎樹枝與須葉回來引火,田古道為兩具屍體脫衣淨身。

大約一炷香的工夫,我拾掇好一大捆幹柴,回屋準備生火。

進屋一看,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李小姐仰躺在一張閑置的門板上,旁邊堆著一堆淩亂的衣飾。田古道光著屁股,趴在李小姐的身上……

見到這一幕,我腦子一片空白,整個人近乎窒息,感覺五雷轟頂。

當時腦子隻有一個反應:完蛋了!

活人與屍體**,尤其是與陳寒已久的死屍**,活人身上的陽元將被屍體的陰元所吸噬,慢慢減耗,最後喪失殆盡,輕者魂魄遊失,重者猝病而亡。對於趕屍匠來說,色戒更是戒中之戒,破色戒為趕屍大忌!趕屍是一門特殊的手藝,因為經常要與遊魂陰鬼打交道,必須保持童子身,以保障體內真氣旺盛,用以辟邪卻垢,一旦真氣損耗,或有性命之虞,也不再適合趕屍。更重要的是,趕屍匠糟蹋自己驅趕的女屍,是不講職業操守,嚴重影響個人信譽的,倘若被人發覺,再不會有人請你趕屍。

也許是第一次碰女人的身子,手忙腳亂的田古道過分投入,對我的到來渾然不知。

我也一直呆在原地沒有動彈,說實話,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女人的胴體,我也有些分神,加上遇到田古道的異才之舉,更是驚呆了。一時半會沒有反應過來,待清醒過來,我故意咳嗽了一聲,田古道還是毫無知覺。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我難免有些羞澀。見田古道已經進入忘我境界,我隻好加大聲音接著咳嗽幾聲,可他還是沒有感覺到我的出現。

於是,我惡氣橫胸,猛提一口氣,大聲嗬斥道:“田古道你這個畜生,你在幹什麽!”

聽到我的怒斥,田古道幡然驚醒,一臉尷尬與愧色,提起褲子慌亂而逃。我追出屋外,這家夥已係好褲子,隻講後悔不迭,他拚命向我解釋,說剛才一定是中了邪,懷疑這裏是不是有什麽古怪東西在作祟……

我怒氣未消,不聽他辯解,徑自走回竹屋收拾殘局。隻見那李小姐赤身仰天而臥,雙眼圓睜,怒容猶存。

實話說,看到這樣的場景,我也不禁心旌搖**。我曾經無數次構想著第一次見到女人玉體的場景,沒想到竟然是一具寒屍,真是有些不堪。我連忙念起“定心經”,免得自己做出出格之事。

讓我感到吃驚的是,在為李小姐撩衣遮體的時候,我發現她蒼白的眼角竟然流淌著一滴清淚!

這真是個可憐的女子,生前遭**官奸汙,死後還要遭人**,這樣的悲恨與屈辱怎能承受。一滴清淚,莫非是無奈的宣泄與抗議?我在心裏說了聲“罪過”,愈發覺得田古道不是個東西。

此時,我突然想起師父曾經說過:“凡屍體長毛、長甲、起異味、流淚、生煙、隆腹等,皆有屍變嫌疑。”我頓時感覺事情不妙,驚起而立,卻發現更加驚怵的一幕,李小姐旁邊的田師爺頂上靈符飄動,頭上升起一股淡煙,久旋不散,難道這是田師爺陰魂出竅的前兆?

趕屍的人都知道,其實屍體與活人一樣具有七情六欲,屍體與屍體之間也有交流,隻是表達的方式不同,我們難以察覺而已。在我的家鄉,就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一對富家父子遭強盜謀害,死後相鄰而葬,引來一夥盜墓賊。夜間挖墓盜取陪葬物時,盜墓賊聽到一個小孩淒厲的聲音在不停哭喊:“不要動我父親。”盜墓賊落荒而逃,沒多久,這夥人全部暴病而亡。

所以趕屍一定要鎮住三魂七魄,萬一魂魄出竅就會引發不測。

田師爺頭頂冒輕煙,想必是剛才田古道當著他的麵,對李小姐**,驚了田師爺的屍氣,使得他體內幽怨積聚,怒毫貫頂,陰氣上行,經啞門、天柱諸穴,最後衝破百會穴,屍體的陰魂即將全部飄散,到時屍體不可控製。

師父隻教了我們封屍咒,卻沒有教我們固魂咒,一旦田師爺屍氣散盡,我們將大禍臨頭。我聽師父說過,浦市一個趕屍學徒,因為學藝不精,引發變端,最後被死屍吸陰而亡。

我拔腿出屋,田古道得知情形,哭喪著臉,情急之下,他跑到屋內,居然再次掏出那玩意兒,對著田師爺的屍體撒尿,然而那死屍並不理會,兀自頭頂冒煙。田古道已經破了色戒,失了童子身,自然沒有了功效。

我知道,田師爺體內的魂魄馬上就會散盡,當務之急是要尋求自保。我立即點火,架鍋,煮水,從屋後搬來幹燥桃樹枝,削下樹皮投入水鍋,再取樹枝丫杈部分,一尺一截,如此八十一截,在坪前設八卦陣。

田古道則在屋前抓起那隻調情技術最高的雄雞,宰了,提雞繞八卦陣一周,用雞血畫出一個圈。我囑他躍入籬笆內采韭菜,越多越好。待桃樹皮水煮沸後,將水潑在屋門前。此時,田師爺頭頂已經停止冒煙氣,一陣不詳之感襲來。

我與田古道躍身入桃木八卦陣內,坐居陽儀,吩咐田古道生食韭菜。韭菜俗名壯陽草,可以逼出其體內陰氣,加速恢複元氣,桃樹八卦陣可以辟邪,可以暫時避擋一陣。

少瞬,聽到屋內發出一聲飄渺而低沉的哀鳴……

這一突發狀況,實在讓我始料未及。

想我一介秀才,肩負重振家族、光宗耀祖之重任,為了考科舉賺盤纏,不恥下學趕屍,卻沒想出師未捷先遭不測,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又何以麵對冷氏列祖列宗!想念至此,不覺引頸長歎。

望著身邊的田古道,氣打一處來,平時覺得說粗話有辱斯文的我,終於禁不住也動了粗口:“田古道,我罵你先人,你管不住自己,害我給你陪葬,我恨不得將你閹了……”

田古道自知理虧,也不聲辯,一手下意識地護著襠部,一手抓過一把韭菜狂吃猛吞,接著歎息一聲:“要是師父教了我們固魂咒就好了。”

此時,屋內有了聲響,一會兒,田師爺已經碎步外移,其頂部的辰州符已經被振脫,低簷鬥笠下麵,一張本不難看的臉開始扭曲變形,猙獰邪濁,行至門前,被桃皮水所阻,欲進不能,徘徊一陣,又是一聲哀鳴。那聲音低沉陰森,卻有極強的穿透力,他幾度想破門而出,卻徒勞而返。

我提到嗓門的心稍稍安了點,突然,一對公雞與母雞跑在桃樹水淋過的地方很悠閑地拉了泡屎。田古道叫聲不好,因為雌雄雙雞的排泄物可以解除桃皮水的法力。果不其然,那鬼魅已移步出戶,徑直向我們逼來,圍繞桃木八卦陣轉圈。

我暗歎一聲:天要滅我!

我囑田古道默念《伏魅經》,不知道那家夥是良心幡然醒悟還是一下失去了定力,對那死屍道:“田老爺,我禽獸不如,一時糊塗,做了對不起你們夫妻的事,看在我年幼無知的份上,你就放過我吧。日後我給你們多燒紙錢,每年給你們祭拜掃墓……”

那死屍毫不理會他。

如此對峙良久,天色垂暮,那死屍仍不停繞我們轉圈,走動時掀起一股股陰風,寒意襲身。這時我感覺肚子咕嚕,這樣下去,不被那鬼東西所害,也要餓死在此。那田古道食入了韭菜,似乎並不饑餓。

人屍對峙僵持,又過了兩個時辰。

那東西見奈何不了我們,竟去將雞群趕過來。

我暗自叫苦不迭。如果雞將我們的八卦陣踩亂,我們就失去了最後一道防線。我們暗暗祈禱:雞們千萬不要過來。可事與願違,雞群在幾隻母雞的帶領下,朝我們的八卦陣而來。它們盯住田古道的眼神很古怪,似乎怨恨田古道殺了那隻調情種子選手的大雄雞,讓它們失去了快樂的滋味。

那雞群,被死屍趕著,以複仇的姿態,在八卦陣上舞蹈。頃刻,那八卦陣一片狼藉,那死屍朝我們邁將過來。

我閉眼。心想:此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