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夾山寺反複問謎

一路跋山涉水,終於來到了夾山寺。

夾山寺掩映在群山翠綠之中,這裏是碧岩禪學發源地,這座建於唐懿宗鹹通年間的千年古刹,大雄寶殿、天王殿、大悲殿、法堂、藏經樓等構成一個規模宏大的建築群,朱褐色外牆與周邊的綠色相映成趣。

進得寺來,了空和尚安排我們小憩,徑直進去通報。

“秀才,這太監當和尚倒是蠻合適的,太監連**都沒有了,自然清心寡欲了,這與佛教主張的禁欲不謀而合。我覺得不如朝廷發個文告,把所有的和尚也閹割了,這樣就更能一心一意修行了。”田古道總是有很多怪異的想法。

我立即輕聲嗬斥,責備他不該在佛門淨地造次。

正在這時,了空和尚陪著一位麵目慈祥的老和尚走了出來,了空和尚介紹說這是寺裏的方丈弘正法師。相互寒暄了幾聲,弘正法師將我們迎入方丈室。

弘正法師向我們簡要介紹了死者的情況。

我們此次要趕的死屍,就是夾山寺裏剛剛圓寂的和尚,湖北來鳳人氏,本名仇沙,法號無更,享年七十一歲。生前是寺內的香燈,專伺寺廟佛燈的添油撥亮事務。

死者無更和尚,十歲入宮,從小太監做起,最高的職務也就是做過回事太監,一直沒什麽大的建樹,五十歲的時候因故被逐出皇宮。之後一直在順天府西山附近出家當和尚,十年前來夾山寺修行至今。

我們進一步詢問,無更和尚到底是什麽原因被逐出皇宮的,弘正法師卻保持沉默,沒有回答的意思。我們也不好深問,就退出方丈室。了空和尚將我們安置在寺內的客房住下。我們問了空和尚,無更和尚到底犯了皇宮的什麽戒律,了空和尚也不作答。我們甚是納悶。

按照趕屍的規矩,喪家應當如實將死者的情況告之趕屍人,這樣便於趕屍人施法操作。掌握死者的情況越多,趕屍的途中就越順利,因為趕屍匠事先可針對屍體可能出現的某些狀況,早早作好準備。

見他們如此避諱談論無更和尚的出宮的原因,我們也不好深究,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無更和尚的屍體停放在寺廟側殿的一間偏房內,已經入了棺槨,幾個和尚在旁邊打坐誦經。那棺材卻並不新豔,一副陳舊的顏色。我當下就很納悶,了空和尚似乎知道我的心思,解釋說,寺廟不時有和尚圓寂,有的和尚火葬了,有的被家人領回去了,而領回屍體安葬故土的,大都是自己備好了棺材。於是,這副棺材也隻是臨時安置一下死者,據說這具老棺木很有些年頭,已先後有近百個和尚躺過。

我與田古道呆然。田古道輕輕在我耳邊悄聲說:“師兄,這棺材不會作怪吧。”我說應該不會,這裏是法門佛地,應無大礙。

無更和尚的屍體被整理得很整潔,圓寂已有數天,麵容依然新鮮如生,初看似乎熟睡一般。寺廟的僧人大都懂得一些方術,應是廟裏的和尚已經念過雪山咒,封過屍,做過道場。加上廟內佛光籠罩,地氣靈動,使得屍體栩栩如生。

觀察之後,我與田古道開始收拾起來,同時與屋子內守靈的和尚聊天。

那幾個和尚大多上了年歲,口音頗雜,有澧州本地的,有辰州、沅州的,也有操北方口音的,更有南腔北調混合在一起難以辨認的。起初,幾個和尚對我們保持幾分戒備,聊久了,人也熟了,話匣子也慢慢打開了。

我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引向死者無更和尚為何被逐出宮廷上來,幾個和尚好像對此也比較敏感,有意回避。其中一個年歲較大的老和尚朝門外探了探頭,然後縮回來,輕輕地歎了口氣,向我們講述起來。

太監仇沙,也就是已經圓寂的無更和尚,之所以被逐出皇宮,是因為與一名宮女對食被發覺。

什麽是對食?太監無妻,而宮女無夫,兩者由此結成臨時伴侶,以慰深宮之寂寞,這種關係稱為對食,其實就是太監與宮女之間的****。

太監仇沙,也就是以及圓寂的無更和尚,他與宮女對食**,自然屬於大錯,按照宮廷律令,當誅。仇沙耗費了終身的積蓄,層層打點敬事房的掌案、太監首領、副總管、總管,最後在用刑前幾天,假裝染瘟疫暴病身亡,由執事太監將其屍體拖出宮外掩埋,才算揀回一條性命。

那老和尚說,宮內對太監管束甚嚴,紫禁城內責打太監的事屢有發生,太監們隻要稍有不規或偶有犯錯,敬事房動輒責打和處罰,刑罰之殘酷,實在駭人得很。有的還要株連他人,有時太監成為內宮鬥爭的犧牲品。珍紀宮中的三十來個太監就被處以“氣斃”之刑活活處死,所謂“氣斃”,是用七層白棉紙沾水後,將受刑人的口鼻耳封閉,再用杖刑責打而死。

宮內受冤致死的下人很多,加上宮廷庭院幽深,陰氣旺盛,因此宮內經常鬧鬼。

在後宮,有一處被封了的偏房,每到半夜,經常傳出怪異的叫聲,那聲音似人吼,似狼嚎,似哀鳴,似悲歎。熟悉的太監與宮女每每經過此處,都是結伴而行,怕被厲鬼纏身。後來新近來的一個太監,自己吹噓膽子大,與其他太監打賭,在一個晚上破門而入,沒過多久,就慘叫奪門而逃。逃出來之後,竟說不出話,死死掐著自己的脖子,當晚就死了。自此以後,那地方再也沒人敢光顧,雜草叢生。

更駭人的,後宮還有一口荒廢的井,在白天的時候往下看,井底是一些石頭、雜草之類的東西,但每到深夜再往下看,隻要天上有月亮,這時你看到井底出現的就不是石頭與雜草,而是水,水上倒映的卻不是你的麵孔,而是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慘白的臉孔。據說這個女人是前朝的妃子,因為長期失寵於皇上,最後看中了身邊的一名宮女,讓宮女著男子衣冠幘帶,與其寢居,相愛若夫婦,後此事傳到皇帝耳中,遂將那宮女砍了頭,將妃子推入井中斃命……

我與田古道第一次聽到皇宮裏的事,很是新鮮,而其他幾個和尚表情平淡,充耳不聞的樣子。

“如果太監宮女憋不住放了個屁,驚了聖駕,是不是也要問罪呢?”田古道的問題總是古怪又令人措手不及。

“那得看皇上的心情好不好,如果心情很好,倒也無妨;如果心情不好,輕則要扣銀晌,重則要屁股挨杖。正因如此,宮女的飲食是有講究的。應該說她們吃得還是非常好的,早點各種粥,小吃,素菜,午飯八個菜,一個砂鍋;晚飯是各種麵食,點心,夜裏還有一頓加餐。但是宮女們從來不敢吃飽,因為如果在皇帝麵前打嗝,弄不好是要殺頭的,而且宮女們也不敢吃魚蝦、蒜韭,怕粘上雜味。更不敢吃紅薯等脹氣食物,吃多了會打屁。”那老和尚很淡然答道。

“仇沙的命是保住了,那與其對食的宮女下場如何?”我不禁插問了一句。

“那女子的命真苦啊!她名字叫方小幽,入宮時間不久,也沒有什麽積蓄去賄賂執刑之人。先是被重杖五十,後又被執刑者活活摧殘致死,真是造孽啊!”

“仇沙與方小幽的死,與淑妃有關。宮廷後宮等級森嚴,最高的當然是皇後,其次為皇貴妃、貴妃、妃、嬪、貴人、常在、答應,最後才是伺候人的宮女。每個人都想獲得皇上的寵幸,想方設法不斷往上變換自己的身份,隻有這樣,才可以獲得更好的待遇與後宮地位。比如宮女的分配就有很大差異,皇後可分到宮女十人,皇貴妃、貴妃可分到宮女八人,妃嬪可分到宮女六人,貴人分到宮女四人,常在分到宮女三人,答應分到宮女二人。居住方麵,嬪以上分居東西十二宮,各有專房,貴人以下則住在一塊。”

“淑妃為了獲得更高的號位與地位,就需要不斷得到皇上的寵幸,為此,她開始巴結執事太監仇沙。一個妃子為何要巴結太監?因為後妃能否被皇帝臨幸,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取決於執役的太監,因為皇帝夜宿何處,通常由敬事房太監負責,每當皇帝吃完晚飯,執役太監便會托一銀盤進呈皇帝,上有嬪妃的號牌,供皇帝挑選當夜的侍寢嬪妃。而仇沙就負責過此事,眾嬪妃知道厲害,多向仇沙進些銀子。這個淑妃很有心計,知道別的嬪妃都送銀子,倘若自己再送銀子,隻怕起不了大作用。於是就將身邊的伺候宮女方小幽介紹給仇沙。”

“淑妃將自己的使喚丫鬟方小幽介紹給太監仇沙做甚?當然就是對食。宮女是樂意與太監對食的,有幾個原因。一個原因是,宮女其實就是潛在的妃嬪,她們一旦被皇帝臨幸,就可能晉身,因而讓宮女與太監密切交往,就相應地減少了自身的威脅;就算被皇帝看中並且寵幸,卻沒有獲得晉升封號,也是有好處的。如果年齡到了二十五歲,可以退回本家,另行出嫁,這比一輩子老死在宮裏當然要好得多。另外的一個原因就是,後宮宮女成千上萬,而能夠被皇上寵幸者終究寥寥無幾,隻要是人,都有情欲食色,尤其是年輕的宮女,於是就與身邊的太監相互尋求安慰,以求解渴。”

“淑妃挑中方小幽是看中了方小幽與仇沙有老鄉之誼,方小幽係湖南永順府人氏,是旗人,屬鑲黃旗,他的父親在永順府龍山縣做武官。仇沙的家在來鳳,但以前也屬湖南轄地,後因管轄需要劃入湖北來鳳境,與方小幽的家相隔隻有數裏之遙,也算得上鄉人,仇沙很多時候也以湖南人自居。且說方小幽,按照朝廷規定,凡八旗官員家中年滿十四歲至十六歲的女子,都必須參加由戶部主持的三年一次的秀女挑選。這些秀女運氣好的則可以成為皇後、皇貴妃、貴妃等,但絕大部分都成為後宮妃嬪的使女。方小幽十五歲時即被挑中進宮,但是時運不濟,一直當使喚丫鬟,與仇沙私會之前一直是處子身。”

“這宮廷內對食的太監與宮女多不多啊?”田古道不知羞恥地問。

“多得很,尤其在前朝,太監還是比較自由的,可以迎娶妻室,但到了大清朝,沒多久,就不許搞對食了,這時的太監與宮女隻能偷偷約會,相互撫慰解渴。一旦被發現,就要受到重罰,甚至丟了性命。”

“那個害人的淑妃,後來當上皇貴妃了嗎?”田古道步步向前。

“淑妃也沒有好下場,仇沙與方小幽的事情暴露後,她也脫不了管教之責。之後,皇上很少寵幸於她。可淑妃年輕貌美,之前屢經聖上寵幸,智慧大開,可能行房興趣漸濃,猶如蓄洪之水,不泄不快。後來因為衰寵,且欲念旺盛,就饑不擇食地勾搭上了一個年輕太監,讓年輕太監給她解渴,後來被她曾經得罪過的幾個嬪妃發現,就向皇後告密。皇後本不喜歡她多事,立即下令搜查其寢宮,果然查獲了行房時用的多種狎具,於是被喝毒酒賜死。”

“罪從心起將心懺,心若滅時罪亦亡;心亡罪滅兩俱空,是則名為真懺悔。阿彌陀佛!”講述完畢,老和尚念了一句佛語。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阿彌陀佛!”半桶水的田古道也跟著念道,樣子很滑稽。

“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盡;不生則不死,此滅最為樂。”我也念道,那老和尚望著我,似乎看出我有佛緣,我趕緊躲開他的眼神。

我們很詫異,為何眼前的老和尚對宮廷之事了如指掌,老和尚也不隱瞞,和盤托出。原來他以前也是宮內的太監,比仇沙早兩年入宮,也是湖南沅州人。因為與仇沙鄰省的緣故,在宮廷內,他與仇沙就走得很近,關係甚好,兩人視為手足。

田古道連連說:“難怪,難怪,”接著連珠炮似的向老和尚發問,不肯輕易放過這個打聽後宮秘史的機會。他問的都是“皇帝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幹那個事”“萬歲爺有沒有出去逛過窯子”之類內容,老和尚愛理不理。

我本來想打聽一下科舉與殿試的情況,見這個情形,也就打住了,免得自討沒趣。不過心底裏卻記住了這老和尚,心想以後有機會定要向他好好討教科舉與官場的事情,或許到時對自己的科舉考試及以後的仕途大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