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省溪縣女屍作怪
我們抵達省溪縣府時,已近夜色。
田氏夫婦的宅子,一片沉寂,門虛掩著,空中幾片稀稀零零飄落的樹葉迎接了我們。推門而入,一股怨氣撲麵而來,兩具漆黑的棺材陰森地擺在堂廳,宅內隻有一衙役在燒紙守靈,若隱若現的紙錢火苗無精打采地閃爍著。
我與田古道走近移棺一看,兩具屍體都已入殮換好白色靈衣。隻見田師爺怒容未了,雙眉緊鎖,嘴角尚有淡淡的血跡;李女則死不瞑目,眼角餘恨猶在。
我們說明來意,那衙役也不多話,說有事可以再找他,然後匆匆而去。
田師爺生前勤政,一身凜然正氣,年過三十才娶了李小姐,新婚不久即遭此厄運,膝下也沒有留下一兒半女。見他在世為人伸張正義,到頭卻蒙冤遭人毒戮,田古道唏噓不已,感歎人生無常。
夜色漸濃,我與田古道打開包裹,取出小陰鑼、牛角號、令牌、攝魂鈴等移靈法器,開始趕屍前的準備工作。
田古道換上青色法袍,我則沒有更衣。因為我一身秀才打扮,本來穿的已是長袍,加上我骨子裏認為讀書人穿法袍有辱孔聖人,師父知道我的心思,也不強求,破例準許我可以不穿法袍,但讓我在長袍的裏層繡上太極圖飾,也算是有個說法。
我與田古道殺了雄雞,取血設壇,祭神請靈,默念咒語,將田師爺夫婦抬出棺材,置於門板之上。
第一件事情是為屍體包裝換衣。
我們在院內架起一口大膛鍋,加水,放入桃樹皮,添柴燒火,不一會兒,水即滾沸。我們準備用桃樹皮水為田師爺夫婦淨屍洗身,桃樹皮煮水洗屍體,可以洗去死者身上的晦氣,也可以防止四處遊**的孤魂野鬼騷擾要趕的屍體。
在為屍體擦洗的事情上,我與田古道相互推諉。田師爺的屍體倒是好說,李小姐的屍體,兩人都不願意洗。因為我們雖然入行趕屍,但畢竟是童男,沒有見過女人的胴體,心裏還是有些羞澀與顧慮。
最後,兩人商議,決定找那衙役去請斂婆來幫忙。
在鄉下,每個地方都有斂婆,即專門給死者擦身、梳洗、更衣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一般年歲偏高,膽子很大,大多膝下無兒無女。因為一般人都忌諱與死屍打交道,覺得晦氣不吉利,所以就有了斂婆這個職業,其實也是一種卑微的營生。事畢,喪家自然會給些銀子,膽子大的,也將死者換下的衣物拿回去穿戴。
沒多久,那斂婆由衙役領將進來,隻見她動作熟練地給兩具死屍脫衣,擦身,梳洗,然後再換素衣,神情自若,好像在給自己的孩子洗澡更衣。
田師爺夫婦的素衣由家人縫製好,托我們帶來,穿了五層,裏麵兩層,外麵三層。最後,斂婆將草鞋穿上。按常規,入殮死者的鞋子一般為布鞋,由親人親手製成,製鞋之人的身份也有講究,必須是“五丁”齊全、生養過兒女之人。但是,即將被趕著上路的屍體,是不能穿布鞋的,隻能穿草鞋,草鞋用春筍外殼編製而成,很耐磨,結實。死屍穿草鞋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屍體在路上行走時,會被雨水、霜氣、泥巴、灰塵等侵擾,如果穿布鞋,則容易被弄濕,會增加屍體的陰氣,而穿草鞋,一則可以通風,二則筍皮也不沾聚積水,可以省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屍體洗斂完畢,我們付了銀子,打發走斂婆。田古道對我說,以後擦洗屍體這樣的活計還得我們自己幹,這樣就可以減少開支,多賺些銀子。
閑扯幾句,我們開始請神。請神、問卜、念咒,是上路前趕屍匠必須要做的三件事。
我們在案桌上擺了三牲,燒了香紙,開始祭祀,接著作“天罡五雷地卦陣法”,將田師爺夫婦的靈魂牢牢控製住,讓它跟著屍體往回走。爾後,再敦請土地菩薩放行。土地菩薩專事靈魂的管轄,如果不禱告,土地菩薩就不會放走死者魂魄,靈魂不跟著屍體,趕起屍來就很費勁。
趕屍程序、咒語繁多,一個也不能省略,隻要一個環節不到位,就趕不動屍體。
請神完畢,我們將田師爺和李小姐的屍體靠坐在靈柩前,開始封屍。
我與田古道用上等朱砂封住田氏夫婦的腦門心、背膛心、胸膛心窩、左右手掌心、左右腳板心等七處,每處用一道神符壓住,然後再用五色布條紮緊。此七處是七魄出入之所,用以鎮住七魄。再將辰砂塞入死者耳、鼻、口中,外用神符貼緊。耳鼻口是三魂出入之處,用神符以鎮三魂。然後將頸項敷滿辰砂,貼上神符,用五色布條紮穩。最後穿上青灰長衫。
一切妥當,已是深夜子時,這時是起屍的最好時機,太早的話,在縣府的繁華街市怕嚇著路人,也容易驚屍,太晚則不利於聚魂。
田古道在兩具死屍的額頭分別貼上辰州符,給他們戴上棕葉鬥笠。
我從田古道頭上摘過七星帽戴上,手持令牌,口中念起起屍咒:“鑼要打得響,鼓要打得明……禱告諸位宗師,著心用力,保護弟子……再祈宗師保佑,趕屍起件之時,孝眷人人清潔,個個平安,福星高照,綠馬扶持……”
念完經文,我口含法水,往兩具屍體上猛然一噴,令牌一拍,腳一蹬,大喝一聲“起”,田古道見機從背上取下刻滿天師咒的牛角號,發出上路的信號。
按理說,這時屍體就會應聲而起,跟隨我們上路。可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兩具喜神中隻有田師爺應身而起,李小姐卻巋然不動。田古道有些失色,發起牢騷,埋怨師父不該接這趟活。
按照趕屍的行規,對死屍有三趕三不趕。凡被官府處死的可以趕,戰陣身亡的可以趕,客死他鄉的可以趕。理由是,他們都是被迫而死或死有不甘,死得不服氣,既思念家鄉又惦念親人,可用法術將其魂魄勾來,以符咒鎮於各自屍體之內,再用法術驅趕他們爬山越嶺,甚至上船過水地返回故裏。
而有三種是不能趕的:因不明原因暴病而亡的不能趕,投河、吊頸等自願而亡的不能趕,雷打火燒、肢體不全的不能趕。病死者其魂魄已被閻王勾去,法術不能將他們的魂魄從鬼門關喚回來;投河吊頸者的陰氣太重,魂魄難以收攏;因雷打而亡者,皆屬罪孽深重之人,而大火燒死的往往皮肉不全,自然不好趕。
而師父向天樸自恃法術高超,經常接下別的趕屍匠不敢接的死屍。他認為列入三不趕之內的,主要是因為其難度大,一般的趕屍人不願意趕而已,如果法術夠高,實際上並沒有這些講究。
死者李小姐為自殺身亡,因為陰氣很重,魂魄難以收攏。如果貿然上路,可能招來荒郊野鬼,引發屍體暴動,輕則取了趕屍人的性命,重則危及村寨無辜百姓。再說,我們比不上師父的法術,到時能不能製伏死屍還是個未知數。
夜,死寂。突然,一股陰風吹過,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屋頂一聲異響,一片瓦礫應聲落地,掉在我們腳邊,遠處隱隱約約傳來貓叫聲。田古道一驚,打翻了靈桌上的長明燈,宅院,陷入了無邊恐寂的黑暗,我和田古道,還有兩具屍體,在黑暗中一動未動,生怕驚動了對方。
少傾,田古道摸黑點燃了燈,他有些慌亂,悄悄附在我耳際,聲音顫抖道:師兄,是不是這李小姐的魂魄已經走散?
這時我也心裏打鼓,但是強作鎮定,暗下想,怎麽這麽背,第一次獨立趕屍就出狀況!起不了屍還是小事,現在最擔心是那遠處的貓!
因為屍體最怕狗咬和貓叫。貓的叫聲會驚屍,一驚屍,屍體就會不聽擺布,最終變成孤魂野鬼四處遊**。
盡管膽子很大,這時我還是驚出一身冷汗,強作鎮定拿出師兄的姿態,囑田古道趕緊一起念驅異物咒,約莫半炷香的光景,貓的聲音消失在夜空中,四周除了死寂還是死寂。我們回顧了一遍師父教的起屍程序和咒語,覺得應該沒有問題,稍覺心安。
我想一定是李小姐怨氣太重在作祟,於是我讓田古道發還魂功,我則左手拿著令牌,右手揚起引魂幡,對著李女的死屍大喝一聲:“畜生!朗朗乾坤,浩然正氣,有冤訴冤,有怨訴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至今未報,時辰未到。此處非爾安身立命之所,爾今枉死實堪悲吊,故鄉長輩親友翹首企望,盼爾回鄉。爾當奮起隨我返鄉。爾魂爾魄無須彷徨。急急如律令!起!”
一聲吆喝之後,李女的死屍從門板上一躍而起!
後麵的田古道見機吹起牛角號……爾後從腰際取下小陰鑼,鳴擊數下,“哐……哐……”那鑼聲撕裂了黑寂的夜空,向四周**開去,顯得尤為陰森慘烈。
兩具死屍,雙手微微垂擺,兩膝微屈,動作刻板毫無彈性,每一步都踩得相當生硬,步伐僵直,一前一後隨我們而出,踏上了返鄉之路。身後的宅門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虛幻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