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茶峒鎮初出茅廬
永綏直隸廳。茶峒。
光緒三十年(1904),八月初八。
時光過得飛快,跟隨師父學趕屍已九九八十一天。今天是出師堪考日,在我們這一行叫做“通法路”,如果通過師父的勘測,就可以出師單獨從事趕屍了。
按照“祝尤科”的規矩,師父在這一天會安排徒弟單獨趕一回屍,然後跟蹤潛行,暗中觀察,看徒弟是否可以單獨趕屍。
我師父向天樸,在辰州、永順、沅州、乾州一帶,趕屍這一行是一言九鼎的前輩級人物。他因趕屍本事甚是了得,從未過耽誤喪家的事,且有一身通天法術,被人稱為“向天師”。他有很多傳奇故事,被當地鄉親津津樂道。
同時參加出師堪考的還有我的一個師弟,大名田古道,沅陵人氏,說是師弟,其實他比我還要大十來歲。因為他比我晚幾天進入師門,故屈居師弟之列。他學趕屍的初衷很簡單,就是要改變家裏一貧如洗的狀況。他的最大理想就是可以讓父母每餐可以吃上香噴噴的白米飯。
田古道是苦水中泡大的孩子,自從娘肚子爬出來之後,那**的身子基本上就沒有一片完整的覆蓋什物。家裏實在太窮,父母常年有病纏身,據說家裏最值錢的什物,除了一頭年邁體衰的母狗,就是一套粗布衣服。這身衣服平時舍不得穿,隻有家裏人輪流出門時方可穿上。
大概是沒遮沒掩的,可以接觸足夠的陽光與新鮮空氣,田古道**的那鳥玩意無拘無束地茁壯成長著,異常的粗大雄壯,在當地堪稱一絕。就是那碩大無比的玩意,曾給了田父無限安慰,想象著兒子如此健壯的器物,一定可以在繁衍後代這一千秋偉業中立下汗馬功勞,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就是這無與倫比的雄壯之物,在日後惹出了彌天大禍。
當初師父途經田家討水喝,見了田家的窘況,動了惻隱之心。田古道父母也早聽說過“向天師”威名,就鬥膽提出拜師的想法。向天師給田古道置了身衣服,將他領了出來。
就在出師堪考的前一天,經水路,師父將我們領到了茶峒。今天是師父挑選的黃道吉日,師徒三人沐浴齋戒。師父開壇祭神,神情虔誠莊穆,禱告祖師,念了一通啟神咒,筆點朱砂畫符,然後將符和喪家的地址交給我和田古道,獨自隱身而去。
我們落腳的茶峒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為湖南、貴州、四川三省交匯處,酉水在湖南境內滔滔西去,然後一分為二,形成一個巨大的“丫”字,流向貴州與四川境內,從而衍生出“一聲雞叫響遍三省”的奇趣地理景觀。此情此景,我不由來了詩興,從背上取下狼簫朱砂筆。
狼簫朱砂筆是與我寸步不離的隨身器物,筆長兩尺,筆腰粗三指。筆杆為百年佛肚老竹,竹結細潤,褐中隱約透著黛翠,節間短而膨大,好似彌勒佛之肚,又好似疊起的羅漢,堅硬無比。筆頭由頭狼的狼毫製成,硬中見柔,柔裏透著一股霸狼的殺氣。筆身上刻有《金剛經》銘文,字大不過粟米,五千多字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經文密密麻麻布滿了筆身,可避晦祛邪。杆身上雕刻著的一幅孔聖人頭像,甚是顯眼,與我的秀才身份頗為匹配。筆身有七孔,除了六個聲孔,在筆頭處還有一個大氣孔,以取代被筆頭堵住的端孔。狼簫朱砂筆有四絕:沾朱砂可畫辰州靈符,狼毫亦可筆走龍蛇題詩寫字,筆杆中空有孔可吹簫,亦可為法器鎮怪退鬼。
見我眼中詩情**漾,又從背上取下了狼簫朱砂筆,田古道連忙將我麵前的門板用衣袖擦拭一番,動作很默契。我沾了朱砂,在門板上揮毫走筆,少頃,一首律詩一氣嗬成,我隨即朗朗吟誦:
兩岸遠山淡,
一江碧水瀾;
翠嶼銜三省,
林驚鳥飛散。
“秀才,你好酸!”田古道習慣稱我為秀才。
第一次出來見世麵的田古道很是興奮,似乎忘記了出師堪考的緊張,他站在酉水邊我們借住的吊腳樓上,從褲襠掏出他那肥碩的玩意,愜意地拉了泡童子尿。尿水以拋物狀落下江中,回**起一陣脆響,隨著江水由湖南往下遊而去。
田古道抓起那器物抖了抖,塞進褲襠,然後很有成就感地說:“奶奶個泡菜,老子一泡尿拉遍三個省,隻怕是天下第一尿!”“奶奶個泡菜”是田古道的口頭禪。據說他奶奶做的壇子泡菜特別好吃,但是家裏窮,奶奶做的泡菜都被拿去賣錢換物,所以田古道也難得嚐到奶奶的泡菜,心裏不免生出愛恨交加的怨罵,久而久之,便喊上口了。
我說,你那不是天下第一尿,是天下第一鳥!田古道不服氣地說,我也來首打油詩:
齊天大聖一泡尿,
落入茶峒化河道;
怎奈地遠天又高,
一泡分成兩道漂。
還別說,田古道這小子雖然籮筐大的字識不得幾個,但是作打油詩還有板有眼,至少聽上去還朗朗上口。
一陣嬉笑之後,才想起師父不可褻瀆神靈的教導,兩人表情肅穆,即刻起程趕往貴州目的地。
因為師父說趕屍匠不宜大聲喧嘩嬉笑,在路上,有些沉寂。可田古道是個話癆,憋不住話,總是無話找話:“秀才,我很納悶,人死之後,為何一定要趕回故土?”
我經不起他的大嘴巴,便答話道:“《禮記·檀弓》有雲:君子曰:樂,樂其所自生;禮,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首丘,仁也。屈原亦在《九章·涉江》雲: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田古道有些急了:“什麽首丘尾丘的,秀才,你別拉泡尿也整出個之乎者也來,酸得很。你就直說了,到底是什麽道理吧!”
“意思是說,狐狸在外麵死後,尚且懂得將頭朝向它出生的洞穴,表示出歸葬故裏的願望。何況人呢!俗話說,落葉歸根!”
“這麽說不是很直白嘛,拜托你以後別咬文嚼字啦!我很奇怪,你說狐狸怎麽就知道它的出生地在什麽方向呢?真是奇怪,難怪說狡猾的狐狸,看來狐狸確實不一般……秀才,這史上第一次趕屍在何時,隻怕無人知曉啊!”
“那是遠古時代,苗族祖先蚩尤與黃帝在長江流域對陣廝殺,敗北,屍橫遍野,便施展趕屍術,將死難的弟兄趕回故裏。《史記·五帝本紀》載:蚩尤作亂不用帝命……黃帝乃師征諸侯,與蚩尤戰於逐鹿之野……”
“看看,又來啦,求求你別有事沒事屎(史)記尿記的……”
一路閑聊,不覺已至一個叫鐵門閂的地方。在路邊聞得有人啜泣,旁邊圍著一群看熱鬧的,田古道很是好奇,也圍過去看熱鬧。一會兒,田古道跑過來告訴我,原來啜泣的是一位讀書人打扮的男子。
聽田古道如此一說,我也心生疑惑,跟著跑過去看個究竟。
原來,那啜泣的男子是鬆桃直隸廳的一名秀才,此次趕赴省府參加鄉試,不料半途包裹遭人盜搶,隨身所帶銀兩與書籍全部被洗劫一空。看到他傷心的樣子,經詢問,知道他家境並不寬裕,此番赴考也是借遍了鄉鄰和親友,才勉強將盤纏湊齊,卻不想途中遭劫。如此一來,不但考不了功名,讓他難受的是,再也無顏麵對親鄰,所以一直滯留在此,靠乞討為生,不願回家。
聽啜泣的秀才說起趕考,我才猛然想起,今朝又是科考之時。按朝廷規定,科舉每三年開考一次。上次科考去年即光緒二十九年才考過,按此推算,應至光緒三十二年(1906)才會再次開考。可今歲遇慈禧太後七十大壽,普天同慶萬壽節,特加開甲辰恩科,這對士子們無疑是個大好消息。全國各地的士子們,已經或正在趕往各處貢院,開始勾畫著自己的仕途夢想。
而此時,我也和千千萬萬的士子一樣,跑在趕考的路上。隻不過,他們是去貢院科考的路上,而我,卻在趕屍出師堪考的路上。同樣是趕考,意義卻大相徑庭,為天壤之別,對我真是莫大的嘲諷。
因為還是沒有籌到趕往長沙參加鄉試的盤纏,今歲難得一遇加開的恩科,我也隻能扼腕長歎了。如此算來,這已經是我第二次錯過鄉試了。當下,心裏不免黯然,暗暗催促自己趕快出師獨立門戶賺錢,等來年好去長沙府科考。
看到那可憐的鬆桃秀才,我心裏生出幾分憐憫,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多有同病相憐的痛感。於是,我從懷裏掏出僅有的幾錢碎銀,給了那鬆桃秀才,囑他早點回去好好溫習功課,來年再參加科考。鬆桃秀才見我蘭布儒衫,青巾束發,也是一身書生打扮,便頷首答應。見我捐了銀子,旁邊幾人也紛紛掏出文錢資助。
與那秀才告別,我們繼續趕路。
“師兄,你將身上的銀子全部給那被劫的鬆桃秀才了,我身上的文錢也不多,我們得勒緊褲帶了。”
“不礙的,我們並非闊少爺,都是苦出身,能夠應付過去。”
“就怕你捐錯了對象,我怎麽覺得那鬆桃秀才好像是個騙子似的!”
“不會吧!”
“江湖險惡啊,現在的騙子花招多,演得又絕,像你這種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書呆子是看不出來的!”
“應該不會的,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送你一句話: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
“不信是吧?那我們打個賭,賭注一百文,你覺如何?如果下次我們再遇到這個鬆桃人裝可憐,那他就一定是騙子了!”
田古道是個賭鬼,什麽東西都要用來下賭注,而且特別執著,死泡硬磨,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我經不起他的糾纏,也就答應了,反正這賭注太虛,純屬沒影的事,再次遇到那鬆桃秀才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你可記好啦,是一百文啊,到時可別賴賬!”田古道一副勝券穩操的表情。
一路跋涉,不日即至銅仁府省溪縣(今萬山特區),按照師父提供的聯絡方式,找到了要趕的喜神。在我們這一行,把要趕的屍體叫做喜神,取死人的諧音之意,別人聽了也不會有恐懼感。
我們此次要趕的是一對年輕夫婦,男的姓田,女的姓李。兩人雖然年歲尚輕,但怨氣積身。
男性死者田某,是鳳凰直隸廳黃絲橋人氏,生前為貴州省銅仁府省溪縣師爺,省溪縣令是其表弟。這個田師爺相貌平平,卻娶得一絕色嬌妻。據說是田師爺曾為一李姓鄉翁申冤昭雪,老翁無以為報,就將自己的愛女許配給了他。李小姐美貌如花,被稱為省溪縣第一美人,田師爺得此造化,不知羨慕死多少人。市井傳說,李小姐出街,男子無不目瞪口呆,仿若時光停滯;女子亦無不掩麵自愧,朱顏失色。如此美人,自然引來無數人垂涎。
當時的銅仁知府是個貪戀女色的**官,被他**過的女性達百餘之眾,或娶或奸,或私通或霸占,當時坊間流傳“知府巡四方,民婦要遭殃”的民謠。這個知府見過李小姐一麵,頓生邪念,欲占為己有,哪知李小姐是烈性女子,威逼利誘俱不為所動。
一次,知府來省溪縣巡查,借故支開田師爺,將其夫人奸汙了。李小姐在自家牆上寫下“為奴家昭雪”的血字後,吞金含恨而亡。田師爺知曉事由後,操屠刀找知府拚命,卻被知府的手下按住,並被強行灌入毒酒,當即喪命。省溪縣令明知表兄表嫂冤屈貫天,但為保住頭頂烏紗,不敢得罪上司,竟然以“飲食中毒”草草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