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老實說,我並不喜歡趕屍這差事。
在我的家鄉辰州府,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會從事趕屍這檔子營生的。當初決定入行趕屍,與我的五叔祖冷叁肆有關。他是道光年間的一名秀才,寫得一手好文章。冷叁肆年齡不到二十即被錄為生員,之後參加鄉試,屢試不中,而與他一起錄為生員的同窗好友,後來都中了舉人,有的甚至通過殿試中了進士。有好心人曾點撥過他,隻要打點一下考官,即可中舉。才高氣傲的冷叁肆不信邪,也看不慣考場腐敗,總想著憑自己的實力光宗耀祖。之後,每隔三年都要參加在長沙府舉行的鄉試,直至年逾八旬,一根筋的五叔祖仍未中舉。臨終前,他留下遺言:“族中後人一定要出個舉人、進士以光宗耀祖,但絕不可賄考!”然後抱恨而去。於是,冷氏家族每代都要挑選一二名孩子從小精心培養。
到了我這一輩,族人一致認定我是可造之材。理由很簡單,在我滿周時,一個化緣的和尚說我紫氣纏身,是文曲星下凡。家人滿心歡喜,重謝了那和尚,盼望著我可以了卻五叔祖的遺願。我並沒有辜負族人的期望,在我十六歲那年就被錄了生員,即考中了秀才。
我的父親更加堅定地認為我必成大器。他的想法很樸素,兩千多年之前,楚國三閭大夫屈原被流放至辰州府的漵浦縣,曾在這裏寫下了《涉江》《離騷》《橘頌》等不朽名篇,屈原曾經蟄居的明月洞與我外婆家比肩而坐,離我的家鄉沅陵縣也不過幾十裏地,我也算是沾了文曲星的靈氣。而我的家鄉就在漵浦縣的鹿鳴山畔,離屈原曾經蟄居的明月洞僅有數裏地之遙,算得上風水寶地,也是文曲星的旺地。
而我則總是不禁想起屈原在明月洞寫就的《山鬼》,而屈原的《山鬼》,總讓我想起小時候外婆在明月洞講起的故事,仿佛看到了洞前那棵老樹上梳頭的絕色女鬼。“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每念至此,我讀到的是女鬼深深的悵然若失與哀怨,心裏不免隱隱作痛,有不祥之兆。果不其然,因為與另一宗族發生火並,冷氏家族元氣大傷,家道中落。
光緒二十九年(1903),癸卯科鄉試開考,家裏因拿不出去省府參加鄉試的盤纏,我的第一輪鄉試就這樣錯過了。為此,我心如刀絞,不是滋味,愁腸無處可訴,家境每況愈下,無半文餘銀。
因為身上流淌著冷氏家族的血,我也秉承了冷叁肆的固執與偏拗,決定自己想辦法賺取盤纏。要想去省府參加鄉試,至少得備足百餘兩銀子,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天文數字。因為除了路上的盤纏,士子們大多要提前數月甚至一年去長沙備考,飲食起居,文房書墨,交友訪師,這筆耗費自然不菲。當時,在我的家鄉,最賺錢的營生當屬“祝尤科”,也就是趕屍,趕一趟死屍可以賺上白銀十兩,甚至更多。為了盡快攢足銀兩,我決定學趕屍。
趕屍,在我的家鄉辰州府,以及周邊的永順府、沅州府、靖州直隸州與鳳凰、乾州、永綏、晃州直隸廳一帶,包括澧州的永定、慈利在內,早已是家喻戶曉的詭異之事。說其詭異,在平常人眼裏,讓屍體行走,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趕屍匠卻確確實實可以做到。當然,趕屍也是令人驚駭的事情,人們對此甚是避諱,見了趕屍的,往往躲避不及。至於趕屍,從何時而起,由何人而創,已無從考據。鄉人的說法是,湖南西部地區的辰州府、永順府、沅州府一帶,外出謀生的遊子客死他鄉後,親屬想把屍體運回家鄉安葬,但由於這裏山高路險,穀深林密,行走極不方便。於是,就誕生了趕屍這一驚人駭聞的行當,以應付這裏的窮山惡水。
要學趕屍,說起來容易,真要動起來卻很難。大凡趕屍匠收徒條件都極為苛刻,有很多規矩,其中有一條就是長得越醜越好,且不能結婚育子。十八歲那年,我已是風流倜儻的男子漢,身高八尺,又是當地的秀才,這樣的條件自然與趕屍匠形象相去甚遠。但我並不死心,偷偷輾轉於辰溪、瀘溪等地拜師求藝,卻屢吃閉門羹。拜師受阻,我決定毀容。於是,我瞞著家裏人,用剪刀將臉劃破,然後取當地一種叫“鬼見散”的樹葉毒汁塗臉。七天之後,我變得麵目猙獰,極其恐怖,連我家裏養的土狗見了我的模樣也發出恐懼的叫聲,母親抱著我哭得死去活來。事已至此,家裏人隻好依了我,並托人在沅陵本地找了個法術最高的法師,立下字據,拜他為師。出師後,我盤踞於裏耶,獨立門戶開始了我的趕屍生涯。
這些文字,就是我在趕屍過程中記錄下來的,雖說是筆記的形式,時斷時續,有些瑣碎,卻真實地記錄了我的趕屍生涯,以及趕屍中發生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