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裏耶城自立門戶
青旗酒肆,紅燈客棧,萬鋪齊張,人聲鼎沸。
辭別師父,我們一行由水路南上,經滅賊湖,過麥子坪,在一個叫裏耶的地方棄船登岸。
從修趕屍伊始,我就盤算著自己出師後的駐紮點,裏耶一直是我的首選之地。
這裏是湖南與四川的交界點,離貴州也沒有多少路程,保靖隔水可望。又有舟楫之利,是酉水的北源和中源匯合處,順酉水而下,經辰州可通永綏、澧州至洞庭湖,逆水西上,可達酉陽、秀山。對道路崎嶇蜿蜒的山區來說,出行甚是方便,這一帶亦是桐油、茶油、木材、五倍子和牛皮等土貨交易處,也是麻紗等外來物品的集散地。自雍正年間開始,澧州、漢口一帶和遠至江西的商人也開始在這裏出現,商賈雲集,來往客商絡繹不絕。
趕屍之人,大多選擇偏僻山壤獨居,掛一杆“祝尤科”杏黃小旗,靜候生意上門,一副守株待兔的姿態。我則不然,特往人多熱鬧集市鑽,其一是急於籌全參加鄉試的盤纏,另外一個原因,還要擔負田古道與鬼崽妖的糊口營生,也算是沒有辦法的無奈之舉。
裏耶一地,人口稠密,外地商家眾多,因此死人喪殤也就相對高過其他地方。客死此地的商人,不是歸途迢迢,就是山嶺阻隔,大多求趕屍人護送歸鄉。我看中裏耶這塊風水寶地,也是這個緣故。
上得岸來,見那銀帶似的酉水河,繞裏耶由南轉東流過,兩條小溪分別由鎮西北兩麵注入大河。
此時陽光明媚,柳綠鶯飛。我們在街道上閑逛了一通,感受了一番人間喧嘩與鬧囂,前些時日趕屍時的陰霾一掃而光。按照我們趕屍一行的說法,趕屍久了,身上陰氣積聚,需找個人氣旺盛的熱鬧集市換換氣,這叫做“曬陰”。
三人找個小酒肆,倚著江邊的吊腳樓坐下,要了點吃的,賞江波碧浪,聽人聲翻滾,鼻子卻依稀聞得那酒肆散發出的陳年桐油味道。
“撲——哧”,這時隔壁桌上傳出一聲異響,那聲音顯然是經過人為處理,沉悶如甕,斷斷續續,似乎猶豫不決,最終支離破碎,隨之一股臭味彌漫開來。
四遭客人皆掩鼻而笑,隻見一赤腳鄉翁臉色微紅,卻故作鎮靜,然後用餘光瞟了瞟身旁的人,旁人繼而大笑。那老翁滿臉通紅,幾口將米飯扒了,收拾起物什要走。
臨出門時,赤腳鄉翁回頭說:“那屁不是我放的……”
巴掌大的酒肆頓時哄笑不止。
我讓田古道去打聽樓房租賃音信,自己與鬼崽妖在酒肆等候。
一陣,田古道臉呈喜色而來,說找到了合適的房子,我們立即起身前往。房子是一棟獨立的吊腳樓,上下兩層,下麵是飲食會客之所,樓上為三間臥室。
樓房離了鬧市有一裏來地,接近酉水下遊,是街上馬寡婦的私產。我們甚是滿意,價格也劃算,就租住下來,扯起“祝尤科”的旗幡。
田古道估計是受了下逃灣郎中封屍翁的啟發,硬是磨著我在門前的布紮上寫上“醫跌打損傷”“拔雞眼”“熏牙蟲”等字樣,整得跟江湖遊醫似的,說是如果沒有屍趕,可以賺點碎銀補貼夥食。我說呸呸呸,我們肯定生意興隆。不過看他一副為大局著想的樣子,我又依了他。
其實,我也在心裏劃算著,去長沙府參加鄉試需要二百兩銀子,每幹一趟屍能賺十兩銀子,除去花費,我和田古道每人也隻能到手三四兩銀子,如此計算,需要趕五十趟屍才能湊齊參加鄉試的盤纏。
就在第二天,就有生意送上門來。
其實在租房的時候,我就占了一卦,覺得這個地方定會生意興隆,糊口應該綽綽有餘。加上豎旗的時候,選了時辰,也沒有忘記開壇上香禱告先祖。隻是沒料想生意來得如此之快。
原來,就在裏耶郊外有一戶宋姓人家,家裏有男丁,名曰宋果離,是白蓮教餘部。前不久參加反清複明暴動時,在四川酉陽縣的癩子岩被朝廷所捕,不日即將就地斬首。家裏人怕被株連,不敢去認屍,加之路途遙遠,得知我們做趕屍行當,便趕來相求,被我當即拒絕。因為我們做趕屍行當的,也不願意與政治搭邊,免得節外生枝惹出麻煩來。
但來人再三懇求,並願意出五倍的高價,田古道一聽,立馬搶著答應了。我見有重金相誘,也沒有反對。於是,那人付了五成契金,告訴我們,酉陽那邊會有人接應,並留下了接應方式。
我們問了即將被處決的男丁的姓名、相貌特征,將生辰八字記了。死者的生辰八字是至關重要的,趕屍的時候,必須將死者生辰一並融入符咒,屍體才能行走,否則趕不動屍體。
準備好法器,我們火速動身前往,怕耽誤時辰錯過了用刑的日期。如果錯過斬首時辰,魂魄就遊失,難以聚攏,會增加趕屍的難度。
在去癩子岩的路上,我對這趟活計還是有些擔心,給白蓮教教徒收屍的事,說小也小,說大就大。
田古道有些不耐煩:“秀才,你的書真是從屁眼裏讀進去的。這樣跑一趟可以抵平時五趟,這麽簡單的數,楞頭青也會算,你卻還要算三想四!”
見我仍在沉吟,田古道恨恨地說:“奶奶個泡菜,要死卵朝天,不死變神仙!”
我當下想,你倒是可以卵朝天了,我還要中舉人,中進士呢!
其實,我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
白蓮教早已被朝廷定為邪教,殺無赦!生捉後,還要搞株連。我一介落魄秀才,以前一心隻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現在雖然事趕屍行當,但隻關心賺錢考科舉,如果為這事,壞了我的科舉大事,那真不如要了我的命。
白蓮教名聲確實很大。關於朝廷在酉陽鎮殺白蓮教的事情早已傳開了,我們從裏耶上船,船已坐滿人,三教九流,都在議論這件事情。
“你們知道嗎?白蓮教之下有神功門、八卦教、哥老會、紅燈會、金丹教、天理教、大刀會、江湖會等八大分支,全部都聽命於白蓮教總壇的差遣。聽說這次被朝廷鎮捕的是大刀會的人,癩子岩是大刀會活動的據點,駐紮在那裏已經多時,有八寨十六營,近兩千人呢……”一個跑江湖打扮的人表情神秘,壓低嗓子給旁人說消息,一副見多識廣的模樣。
反正行船也無聊,船上的人被他的話題勾起了興趣。
這時一個老者不屑,打斷了他:“這白蓮教就是一妖言惑眾的邪教,教下門徒都懂得妖術。我聽說有一個白蓮教的人,他一個小老婆與男仆私通,他知道後也不做聲,就派男仆去喂豬,那男仆一入豬圈,立即變成了豬,被他喊來屠夫宰殺了,將肉賣了。後來被知情人告之男仆的父親,男仆父親就去當地官府告發那妖人。官爺也懼怕那人的妖術,不敢捕治,隻好請官兵圍住他的府第,才將他與妻兒一並捉住。不料在解送京都的路上,山中突然出來一巨人,有樹那麽高,目如盞,口如盆,牙長尺許。押送的官兵嚇得不敢前行。這時那個白蓮教的人卻說:這是妖怪,我妻子可驅退它。官兵信了他,結果他妻子被怪獸吃掉了,如此反複,全家三人都成了怪獸的腹中之物……”
說到精彩處,那老者突然停下來,賣起關子。
“那最後呢?”旁人都對結局產生強烈興趣。
“官兵都中了那白蓮教徒的妖術,看上去人被怪獸吃了,其實他們三人已經逃脫。”
眾人一陣嘖嘖。
這時又有一身著長褂的中年人接過話茬,對老者的話題表示附和。
“白蓮教的首領徐鴻儒,有一麵鏡子,說可以照出一個人的未來。於是懸掛在中庭,令人自照,或襆頭,或紗帽,或繡衣,現形不一。大家都感到怪愕,於是聲名遠播,求見的人很多。徐鴻儒便說:凡鏡中文武貴官,皆注定是龍華會中人,各位一定要努力,勿要退縮。於是他自己也當著大家的麵自己照鏡,則冕旒龍袞,儼然王者。眾人相視而驚,伏地而拜。”
聽了中年人的故事,旁邊聽白話的人又津津樂道起來。有人說徐有帝王之相,是天意。有人說這是徐的旁門左道,騙人的把戲,有自己的陰謀,不足為信。眾人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見大家爭吵不休,一個一直沉默不語的壯漢突然喝道:“你們懂個屁!白蓮教的弟子個個好樣的!應該都知道王聰兒的故事吧?她就是白蓮教的女中豪傑!和珅掌權的時候,朝廷十分腐敗,地方官吏貪汙橫行,百姓怨聲載道。官逼民反,不得不反!王聰兒分兵三路,從湖北起事,一直打到河南。經過無數次苦戰,王聰兒率部回師湖北,在鄖陽三岔河的卸花坡與清軍遭遇,受到八路強敵圍攻。王聰兒率領的義軍抵死抗拒,彈藥、箭矢用完了,就滾下巨石,最後終因寡不敵眾,被清軍突破防線,圍聚而上,二十二歲的王聰兒率十餘女兵跳崖就義,視死如歸……”
於是,大家又開始認同他的說法,那老者見原本的支持者轉眼間反水,覺得沒了麵子,甚是氣憤,繼續爭取支持者。
船人爭論不休,有的甚至青筋橫暴,各自為自己的觀點尋找證據,補充著典故傳說。說到激動處,那壯漢與老者竟然要動手。大家連忙勸住,兩人不甘罷休……
“莫談國事,莫談國事!免得生出是非,弄不好要砍頭的。”一位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勸告大家。
這句話甚是管用,剛才吵鬧的場麵一下就清淨下來。一個支持白蓮教的小夥子,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見脖子還在,才不動聲色地放下手。
於是,大家開始轉換話題,氣氛卻有些沉悶。
我與田古道一直沒有吱聲,生怕暴露自己的身份。鬼崽妖很興奮,蹦上蹦下,大約沒有見過如此熱鬧的場麵。
白蓮教的事,我聽說過,也從書上讀過一些。知道這次大規模的起義耗費了朝廷大量軍費和軍力,據說前後投入超過兩億兩白銀,相當於我朝四年全年收入,國庫為之一空。
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白蓮教的教徒,有些人是懂得方術的,以紅巾軍起家的朱元璋就深知白蓮教的個中奧秘。他在建立大明後,即下詔嚴禁“白蓮社、明尊教、白雲宗,以及巫覡扶鸞禱聖、書符咒水諸術”。《大明律》中還專門設置了“禁止師巫邪術”條款,規定:凡師巫假降邪神、書符咒水、扶鸞禱聖、自號端公、太保、師婆,及妄稱彌勒佛、白蓮社、明尊教、白雲宗等會,一應左道亂正之術,或隱藏圖相,燒香聚眾,夜聚曉散,佯修善事,煽惑人民,為首者絞;為從者各杖一百、流三千裏。
修趕屍之後,我亦通曉方術,知道那僅僅是常理不可解釋的野術罷了,可能是有人亂施此術,就被人視為邪術了。單論趕屍秘術一門,根本就是死者及喪家的福祉。
靜聽船人談笑,不覺間,船已從酉水入梅江,輾轉於溶溪河,我們從酉陽江口碼頭下船登岸,在碼頭租了兩匹馬,往癩子岩奔去。兩日即至癩子岩下的一個叫板溪的小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