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無所不能辰州符

天眼通儀式完畢,師傅賜我一些辰砂。

辰砂亦稱丹砂、朱砂,粉末呈紅色,表麵具光澤,因為多產於湖南辰州,且質量上乘,故稱辰砂。辰砂是趕屍人不可缺少的寶貝,離開了辰砂,趕屍則寸步難行。

曆代中醫利用辰砂作為安神、定驚和殺菌的藥物,古代術士用它作為煉丹的重要原料。因為顏色經久不褪,曆代帝王的“朱筆禦批”也要用上它,目的是為了看著醒目和長期保存,其奇特功效由此可見。

辰砂用於趕屍,主要用來封魂鎮魄,哪怕死者入了墳墓,也要用它撒在底部,意為鎮住“老屋場”。

任何一個趕屍人,必定離不開辰砂,更離不開辰州符。

“符”是一種威力巨大的固定法術。因為“符”是辰州地區的巫師們首創,故名“辰州符”。使用“符”的同時,一般都要念動“咒語”“咒語”和“辰州符”一樣,也是遠古時代巫師們發明的一種威力巨大,具有震懾力的法術。

“符”的用途極廣,在我的家鄉,巫師們作法的各個場麵,幾乎都離不開“符”。“符”也是多種多樣的,有用香或燃燒的紙錢畫在空中,水中,碗中的“符”;有用筷子或利劍,畫在酒杯裏或雞血碗中的“符”;有畫在地上;刻在木板上;雕在岩石上“符”;有畫在紙上或十字路口的;也有雕刻成版,批量印刷的“紙符”,隨意貼在想要粘貼的地方;總之,在辰州的傳統裏,保護萬物要“符”,辦好萬事要“符”,“符”是萬靈的法術。有的巫師有專用的“符”,世代相襲,秘不外傳。在湘西一帶有句俗語,叫“一個師公一道符”,即每一個巫師對符都有自己的畫法。實際上,巫師們也都隻認自己這個門派的符咒。

“辰州符”又稱“靈符”“神符”“桃符”。多為紙符與水符。

趕屍用的辰州紙符,即用朱砂調製,以筆沾砂液,施以各種咒語,按照不同功效,在黃紙上畫出不同的咒號法圖,即為神符。

辰州神符用途廣泛,大凡巫師術士都多少懂得一些。辰州神符共有一百二十種,比如鎮宅淨水神符、百解消災符、鎮宅驅犯符、鎮煞靈符、淨水靈符、保胎符等;而用於趕屍的則有聚魂符、還魂符、封屍符、起屍符、行符、止符、繞彎符、上坡符、下坡符、過溝符、驅鬼符、鎮妖符等等……

辰州符還有水符。即以清水一碗,施法者以手捏劍訣,在水碗之上畫符即可,之後含水噴向目標,或一飲而盡,即可見效。其咒語功效與紙符有相通之處。水符一般與紙符合施,其效更為管用。民間巫醫、道士、匠人、術士多通此術。

辰州符的用法與學練很有講究。因它是民間法教,地煞旁門,用之正可積善修德,邪則難逃冥誅業報。修此術者,必有鰥、寡、孤、獨、殘等業報,非玄門中人所能師法。故常人不能修此術,甚至談之駭然,要想修學,也有很大的決心慎重而行。施辰州符,也有規矩。譬如為人治小疾,絕不受錢幣之謝,當事人酬以酒食即可。

辰州符功效令人匪夷所思,辰州一帶流傳的故事甚多,在我入行趕屍之前,就耳有所聞:

有一年,白蓮教從來鳳向龍山進攻,當地人晏多略便帶領一幫鄉丁與白蓮教作戰。戰鬥中,忽然聽到一聲喊叫,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一個鄰居被人刺中了右胸,前後洞穿,眼看就不能活了。晏多略心想,自己將人家帶出來,卻被打死了,怎麽向人家交代呢?於是,他馬上念上一段咒語,然後吐一口唾沫在手心,一掌拍在傷者的受傷部位,喊了一聲:“起!”那位受傷的鄰居突然就站起來,並且又拿起武器與白蓮教展開了戰鬥。他胸口上的傷口也很快就愈合了。

當然,辰州符不能亂施,尤其不能心有邪念,否則會有報應。小時候聽過這樣的故事。一坊間大齡光棍浪**子懂得辰州符,喜歡吹噓,說自己可以將死雞變活。有一壯年男丁不信,於是兩人賭下毒咒:如果光棍贏了,壯年男丁便將自己的妻子送給對方;如果光棍漢輸了,就投河自盡。下注完畢,隻見那浪**子用刀把一隻雞頸脖一刀割斷,繼而把它重新接上,含一口符水噴到頸項處,向地下拋去,這隻雞即刻就會跑來跑去。撒一把米到地上,這隻雞還居然趕回來吃米!於是浪**子將別人妻子占為己有。可是不出一月,那浪**子突然暴病而亡,不知所因。

之前,一直以為辰州符的神奇之處不可理喻,以為是誑語。修學趕屍之後,先見師傅施法,後來自己也有效法,親自驗證,才徹底信服,並心懷敬意。

對於趕屍匠來說,每一道符的咒語及圖形,都要一一熟記於心,用時方可信手拈來。

修趕屍,是個累活。不但需要膽大心細,還要記憶力好,光是各種咒語、符節、禁忌就有五百多種,必須滾瓜爛熟,同時反複練習。一般人學趕屍,需要二至三年的時間方可出師,能在九九八十一天修成出師的寥寥無幾。好在我自幼熟讀四書五經,有一套自己的記憶方法,這些口訣要領已倒背如流,難怪師傅說我天資聰穎悟性高。

而與我幾乎同時入行的田古道對很多要領依然一知半解,這與他沒有讀幾句書可能有關,用他自己的話說“籮筐大的字認識幾擔”。

“你師弟田古道雖然現在是掛名弟子,有時犯糊塗,但他秉性並不壞,又是苦水中泡大的,你要多關照他。當初我答應他父母可以學成出師,誰知道中間出了這麽個疙瘩,以後你就帶著他吧,也算是給為師分憂吧。”

“那小鬼崽子,是百年難遇的靈童,你也一並將他攜上。能夠得到他是你的造化,所以你要善待於他,日後趕屍路上,他會幫你分憂。”

我自然一一應了。

師傅囑我呼鬼崽妖進屋,那鬼崽進得屋來,滿心歡喜。師傅讓我將他褲子脫了,他那粉色小臀驕傲地向外翹著。左臀之上,一褐色胎斑赫然入目,顏色比出生時稍紅,一副渾然天成的大清版圖映入眼簾。師傅端視一會兒,沉默不語,精氣內沉,抄起手中朱砂筆,朝版圖的辰州區域一點,念了幾聲咒語,之後叫了一聲好,收筆鬆神,隻見他額頭冒出微汗。

我問師傅,那大清版圖有何法典,師傅緘默不答。稍許,道了一聲“天機不可泄露,一切皆在情理中”。我也不敢多問,卻從心裏更添幾分神秘。

鬼崽妖提起褲子,一溜煙跑了出去。

我與師傅出得屋來。田古道見沒有他的份,心裏已經猜出了八九,剛才想著要吃乳豬宴時的神采飛揚**然無存,他耷拉著臉,像泄氣的皮囊,但並不死心,主動與師傅答話:“師傅……”

師傅假裝未聞見,不理他,卻朝封屍翁使了個顏色。

封屍翁會意,揮刀將小豬宰了,刀起刀落,那豬玀即刻氣絕倒地。待那小豬剛剛斷氣之時,封屍翁在一條豬腿上削一個小孔,往體內吹氣,一切妥當,很識趣告辭而去。

此時,師傅已披上法袍,戴了術帽,全副武裝,在坪中開壇作法。

作法之前,師父問我:“剛才你們看見了幾頭豬崽?”

“兩頭。”我很肯定地回答。

我環視前坪,一隻豬崽已經被宰殺,另一隻正在側處靜臥,明明是兩隻。

隻見師傅口念咒語,右腿猛然蹬地,手中的桃木劍往空中一揚,大喊一聲“哧”,然後要我再看那豬崽。

我回頭一看,隻見剛才還靜臥側坪的那小豬,居然變成了一條板凳!

我驚呆了,表情愕然。

田古道更是晃了晃腦袋,一邊張大著嘴,一邊揉拭著眼睛,一副驚若呆雞狀。

隻有鬼崽妖在一旁拍手傻笑。

關於這種變物的戲法,我以前隻在一些神鬼小說以及神話故事裏讀到過,一直覺得過於荒誕,不可信。可是師傅剛才的表演,為我親眼所見,由不得你不信。

“這是民間方術中的異物術,趕屍匠一般在與對方鬥法時使用,道行高的術士多懂此術。以後趕屍時,要是與其他門派的趕屍匠狹路相逢,對方定會施法為難你,如果沒有應對之策,不但影響趕屍行程,還會丟了我們柳派趕屍一門的臉麵。這樣傳出去就臉麵全無,更會影響我派的江湖地位與聲譽,愧對師祖,有辱師門。我現在將此術傳授,以後用得著。”

於是,師傅將“異屍術”的咒語和要領朗聲告訴我。

我剛才還感到奇怪,為何師父隻問我,而不招呼田古道。原來按照規矩,師傅技藝隻能傳授給嫡傳弟子,而不能傳給掛名弟子,但他又想讓田古道也一並學了,於是就如此而為。

師傅真是用心良苦啊,一個外表冷峻卻心地仁慈的老頭。

“為師入行以來,趕屍無數,所用之技法,除受教先師之外,自己也有所揣摩,發明有幾,且一直在研習走屍萬魔咒與辰州萬通符。何謂萬通符?趕屍符咒過於瑣碎複雜,起屍得念起屍咒,上坡得念上坡咒,轉彎得念轉彎咒,其他過溝、啞狗、避雷、還魂、封屍等也得念相應咒語,影響了屍體行走的速度,耽誤時辰,帶來諸多不便。如果研習出一種萬通咒,將某一類別甚至全部咒語涵蓋了,則省去很多麻煩……”

雖然我們隻真正經曆了一次趕屍,但師傅的說法,深得我們同感。

稍作停頓,師傅在剛才那隻被宰殺的豬崽身上抹了一些不知名的草藥粉,貼上他自己畫好的神符,點了朱砂,口念咒語。然後端起法案上的符水,猛喝一口,然後朝那豬身一噴,大嗬一聲“起”。隻見那死豬驟然起立,一路小跑,過溪澗,上小坡,最後在坡上哄然倒下。

看到師傅作法表演,我們佩服不已。

師傅卻搖頭,話有遺憾:“目前,我這符咒還隻能過溝上坡,拐彎等難題並未解開,既不能一氣嗬成,也維持不了多長時間。要解決這些關節,也不知還需多少時日,或許在我瞑目之前也解決不了。我今天作此示範,一是告訴你們凡事要多動腦子,要敢逾越師傅;二是希望你們也能參與研習,如果成功,也算是走屍一門的幸事,更是為我柳派發揚光大……”

“異才啊,你悟性甚高,可以多揣摩揣摩”,師傅對我抱以厚望。

我點頭。

田古道有些嫉妒師傅對我的偏愛,也已經知道師傅將其擋於嫡傳弟子之外,於是對師父說:“師傅,徒兒不才,讓你老人家蒙羞了,但徒兒一定謹記今日師傅之言,用心研習揣摩。如果哪日徒兒研習出萬通符,再請師傅正式收徒兒入門……”

我聽了田古道的話,不僅鼻子一酸,有些同情起他來。

“果真如此,到那一天再說吧。”師傅並的回答似是而非。

就在田古道行將失去信心的時候,師傅拿出鎖鬼繩,賜給了他:“此繩為鎖鬼繩,長八尺,堅韌無比,非雷火不能燒,非佛刀不能斷;可捆鬼束怪,捆縛之後,主人念咒,鬼怪不能變化逃脫,且越掙紮捆縛越緊。你帶在身上,到時可以用得著……”

田古道接過鎖鬼繩,眼裏噙滿著淚水,朝師傅拜了三拜,似乎對師傅的苦衷有所體諒,也看到了希望,眼裏露出一絲希冀。

師傅發出一聲不易察覺的歎息,然後將鎖鬼繩的咒語教與田古道。

按照規矩,如果弟子趕屍勘考得以通過,當天就該離開師門,自尋出路。

師傅也不多話,將我與田古道叫至跟前,交代了幾聲。

然後臉色凝重,教誨我們道:

“陰陽相隔,人鬼並存。人即為鬼,鬼亦為人。人鬼本為一體,魂不附體,魄離肉身,才致使陽氣失散,人鬼兩分。趕屍者,既是趕鬼,也是趕人,實為移魂走魄。人之在世,光明磊落,正氣浩然,行走於天地間,即便魂魄失散,厲鬼也畏懼三分。人之在生,猥劣卑鄙,道德失常,倫理不立,死後必得報應。有人已亡,卻也轟轟烈烈,有人苟活,卻是行屍走肉。趕屍之人,並非判官,隻是匠人而已。收人錢財,幫人了事,報應轉合,自有天理,我等不可越俎代庖。趕屍之人,天下之屍,眼中皆為屍也,不分子醜寅卯,也無三五九等,該平等待之。趕屍之人,不可辱屍,不可毀屍,不可棄屍,不可鞭屍,不可腐屍,不可遺屍,不可**,不可誘屍。趕屍法術,不可亂用,不可邪施,不可害人,不可暴富,不可交易,不可輕傳,不可授女,不可外泄,不可誑語,不可玩鬥,定當切記!”

待師傅交待完畢,此時天色已晚。行將辭別,師徒無話。

我與田古道雙腿跪地,朝師傅拜謝三叩,轉身而去。

師傅向天樸如百年老鬆,佇立在渡靈小廬的風中,默送我們遠去。

行了不出半裏,忽聞古箏聲從身後傳來,一曲《林衝夜奔》,始徐而疾,那聲音時而歎息悲切,時而恐惶不安,最後滾拂掃弦,短促幹淨有力,塵埃落定。

我知道師傅這古箏聲一定是彈給我們聽的,似為我們送別,又似叮囑一路保重。想著師傅又將孤身一人獨居於荒穀之中,想起他與卜小姐的故事,我不覺眼眶濕潤,猝然淚湧。

於是,我停頓下來,待箏聲止住,取了狼簫朱砂筆,含在嘴邊,豎吹了一曲洞簫《憶故人》,委婉深情地表達對師父的懷念之情。

洞簫始以清亮飄逸之音,在空山幽穀寧靜地悠悠**開去;繼而,思緒隨著起伏跌宕的簫聲而展開,緩慢,纏綿悱惻,接著音調上揚,層層推進,又連續下行。此時,師傅應該體會到了我內心的思緒翻滾,心潮起落,剪不斷,理還亂……

收起簫聲,我心緒難平,再以朱砂筆在崖石之上賦詞《如夢令》,默然敬獻給恩師:

今宵人散酒淡,

彼此難料前途。

默想乍來時,

猶見桃紅柳綠。

罷了!

罷了!

逢時再話離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