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屍店遊魂出竅

一路無阻,經茶坪界、鳳臥至靈官渡。

靈官渡,荒僻處的“死屍客店”。

如果不是在這“死屍客店”裏發生了意外的一幕,由此耽擱了幾天,我們應該早已進入湖南境內。

靈官渡,貴州東部的一個邊陲小鎮,往東,過惡灘溪,即入湖南境,與鳳凰隔河相望。此次在死屍客店發生的怪事,我總覺得與靈官渡這個詭異的名字有關。

這裏人跡稀少,地勢險惡,惡灘溪像一條醉臥的虯龍,東倒西歪地躺於穀野之間,將一片本是連著的陸地活生生隔成兩半,西岸屬貴州,東岸為湖南。惡灘溪兩岸深穀峻嶺,惡浪衝天,又有獨特的地理優勢,成了放排人的必經之地。

每年梅雨季節,平時冷清的靈官渡頓時變得熱鬧繁華起來,放木排,竹排的,還有拉纖的,一隊接一隊,一撥連一撥。

靈官渡的名字自然有來曆。

由於這裏河窄,水深,浪急,落差大,惡浪衝天,每年都有不少放排人葬身於此。我們途經一個陡坡的時候,就看見一個婦人在灘邊哭泣,河中一具**男屍卷浮在急流之中。那浮屍在水流的推動下向下遊漂去,婦人一邊哭泣一邊追過去,岸邊有幾個圍觀的人在交頭接耳,估計是一個纖夫落水而亡。

濁浪一個,人命一條;木排粉碎,陰魂一群。這裏喪生的排牯佬就已達五百多人。

道行高深的趕屍人,看到一隊接一隊放排人順水而下的時候,就知道哪些人不久將命喪惡灘溪。正因如此,生意清淡的趕屍人就在這裏守株待兔,在鎮上租一個客房住下,扯起祝尤科的杏黃小旗,等生意送上門。有的在接到第一單生意後,封屍,再等上一段日子,待死屍達到自己期待的數目時,就將這些死屍編成屍隊,趕往死者的故土。

那些可憐的放排人,出來時,一隊隊揣著賺錢的希望滿心歡喜而來,落水後卻要被趕屍人一排排往回趕,真是人世無常,陰陽莫測。

我曾聽師傅向天師說起過,他幾乎每年都要來這裏幾趟。當然,像他這種道行高深的人,無需在此守株待兔,往往是在喪家主動請求下才來趕屍的。

靈官渡,在惡灘溪的下遊,險要地勢略有所緩,幾彎幾拐,激流也低下了桀驁不馴的頭。人們在這裏設渡口,名曰靈官渡。不知是經此處可以將死亡的靈體渡回故土,還是由於這裏陰氣太重,容易招來冥府靈官來此索命。意思沒人說得清楚。

在進入靈官渡之前的一個高山坳上,我曾俯視下去,見那惡灘溪彎轉之間,在此驟然形成一個反弓之勢。在風水上,這是射傷之水,《周易·係辭下》說:如若陰陽雜逆,就會日月不明,四時錯亂,寒暑雜混,從而引發災難。

遠處觀靈官渡,一股煞氣盤踞,久旋不散,找不到氣口。

雖然我們對靈官渡的煞氣有所預料,並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發生在“死屍客店”裏的事端,卻遠遠出乎我們的意料,兩具死屍的反常更讓我與田古道束手無策。

在死屍客店到底發生了什麽意外呢?這當然得從死屍客店說起。

山野路邊的死屍客店,是專門供趕屍人住宿的店鋪。一般是一棟獨立的木房子,位於偏山僻壤,房子前豎一長杆,上挑一麵杏黃小旗,上書“祝尤科”三個大字,表示這裏與趕屍相幹,提醒閑人免入。旅店的門一定是向內開著,那大門多是寬敞、厚重、漆黑,這扇門的背後,就是屍體靠站的地方。

當然也有死屍旅店不挑旗幟的,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如果沒有門檻,且一年四季從不關門,那一定是趕屍匠寄放死屍的店鋪。因為普通民居都有很高的門檻,按照湘西風俗,門檻可以阻止僵屍入屋,且門檻越高越安全。因為僵屍雙腳不能大幅度彎曲,更不能大幅度提腿曲膝。

這樣的客店,永遠沒有外人進入,除了來收點趕屍匠留下的住宿錢,即便主人也很少進來。死屍客店也沒有店小二,牆上有住店價目,趕屍人都會按規矩留下銀子,絕不會賴賬。因為趕屍匠篤信,在死屍客店賴賬,賴賬人一定會招來報應,或是路上會遭遇不測。

這種死屍客店陰森恐怖,知道的人都很避諱,連小偷也不會光顧。

一般來說,趕屍人的休歇時間也沒有規律可循。一條原則是,如何方便就如何安排時間。在深山老林之中,一般晝行夜伏;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則可根據個人喜好及精力進行安排;進入人群密集之地,一般選擇日歇夜行,因為晚上過鬧市區時可避免死屍驚擾路人,我們投宿的這家死屍客店,位於惡灘溪的一個荒灘邊,屋後是山,前麵臨溪,是一個獨立的簡樸旅店。周圍沒有人煙,房子麵積並不大,最多能容七八個人,屋內除了一灶一鍋一壺一捆柴,基本沒有什麽設施,幾塊供客人休息的門板隨意地放在屋角。裏麵沒有床,因為趕屍人時刻需要看管死屍,如果死屍發生意外,則需要立即施法製伏。所以,趕屍人都不解衣上床,而是和衣倚牆打盹,萬一發生意外,便於及時采取措施。

抵達這家死人客店時,已快天亮。

我與田古道將兩死屍停靠在客店漆黑的大門背後,讓他們麵壁而立,我們則輪流休息,不敢兩人同時入睡,主要是擔心客店有狗鼠闖入。大概是連日趕路勞累,加上這些天受了些驚嚇,田古道落腳即倒地和衣而睡,頃刻就鼾聲四起,猶如一架破落漏氣的風箱,毫無樂感可言。

鬼崽妖的表現總是不同尋常,他似乎永遠沒有睡眠,好奇地探視店內的一切,並爬到門前逗玩,拿著檀弓彈射門前的樹葉。

不覺,天色已亮。

遠處,十丈開外,一群趕早的過往路人側目探視,那眼神膽怯而又好奇,我立馬將鬼崽妖拎進屋內。

晌午時分,我叫醒田古道,交代幾聲,和衣而睡。

一陣酣睡,暢快淋漓,一覺醒來,已是暮夜,外麵下起大雨,那雨下得不徐不疾,看來一時半會是停不下來了,我們索性計劃休整一天。

遇上因天氣原因不能前行,田古道大多埋頭猛睡,我則讀讀聖賢書。

趕屍的活計需日夜兼程,基本沒什麽閑暇時間,但我還是不忘在包裹裏夾著幾本聖賢書,可以隨時溫習功課,為科考作準備,也算是學業與賺錢兩不誤。

看到我展卷覽讀,田古道便諷刺我:“秀才,你們讀書人的祖師爺孔老夫子說不能談論鬼怪,而你一介秀才卻以此為生,不覺得荒唐嗎?”

“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我答道。

“簡直是自圓其說!我聽說孔老夫子還說過這樣的話,他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我倒覺得還不如趕屍來得實在,這趕屍,我們可以撈到實實在在的銀子……”田古道曆來認為讀書人徒有一張空嘴,酸腐得很。

“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我反諷田古道資質不高。

不過田古道說的也不無道理。

我曾讀《論語·述而第七》,書雲:“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從來不談論含有怪異乖戾、暴力血腥、悖亂反叛以及神鬼離奇的東西。我自幼熟讀經書,對三綱五常之理自然明白。不過,孔子卻沒有辦法幫助我繼續我的學業,而趕屍正是幫助實現我夢想的技能,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言極是。趕屍還可以幫助客死他鄉的人魂歸故裏,應算是一種仁愛,這與孔老夫子的思想還是搭點邊,如此一想,也就釋然。

趕屍時讀書是有講究的。絕對不能讀鬼怪之卷,否則會引來不幹淨的東西,尤其在半夜不能瀏覽這樣的古籍。有時,覺得自己經常在死屍下麵讀聖賢書,又不免覺得荒唐。當然,秀才趕屍,隻怕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不覺又是一日,雨歇天開。一覺醒來,月亮已在半空,草草食了些幹糧,趁著月色準備上路。

我囑田古道更換辰州符,趕屍的符有兩種,一種是行符,貼上死屍即可行走,另一種為止符,貼上死屍即止步。

田古道撕下兩具屍體的止符,換上行符,我們施法念咒,敲響陰鑼,揚起手中的引魂幡,起屍而行。

那兩具死屍卻一動未動!

“奶奶個泡菜,難道又遇鬼扯腳啦?”短短的幾天時間,經曆了幾場折騰的田古道有些沉不住氣,不禁罵開了。

我看了一眼身邊鬼崽妖,沒有發現他有什麽異常反應,稍感放心。

我親自逐一檢查了新換的辰州符,沒有發現問題,心頭不禁納悶。

這時,我不由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做的一個怪夢:

昏昏沉沉之間,發現李小姐的屍體突然冒出一股輕煙,那煙嫋嫋升起,最後在空中變成李小姐的模樣,那李小姐對我施禮道:師傅,你們辛苦了,感謝你們將我夫婦的亡魂超度回故土,我等本該鼎力配合,但是我們血冤含身,致使歸途步履沉重。那銅仁狗官不但汙辱於我,還將我丈夫害死,此等仇恨足可六月飛雪,我們就算到了陰曹地府,也會死不瞑目。今至靈官渡,受冥府靈官指點,如果越了貴州地界,靈官就管不了湖南之事。此時冤仇不報,隻怕日後就沒了機會,請師傅容我們三天時日,回銅仁報了仇,誅了那**官,自然會回魂歸體,然後再隨你們魂歸故土。李小姐憐楚無比,苦苦相乞的樣子。我感到奇怪,不待我作答,李小姐已化成一股青煙,飄然而去。田師爺見了,也化成青煙,隨之而去……

我醒後並未在意這個怪夢,覺得不過就是南柯一夢而已。

現在兩具屍的異狀,使我開始在意這個古怪的夢。於是向田古道說起,哪知田古道大聲道奇,連稱自己也做了同樣的夢。

兩人不禁愕然。

我們感到奇怪,死屍的三魂六魄都已用辰砂鎮住,魂魄應該不能出竅。田古道也覺得不可思議。

我把眼光投向鬼崽妖。詢問田古道,在我睡覺的時候,鬼崽妖是否接近了屍體。田古道說鬼崽妖在屍體腳邊玩耍過。

我馬上檢查兩具死屍的腳部,發現兩具屍腳掌處的神符已經被撕裂,辰砂也漏在一旁。這時,我已經猜了個十有八九,準是鬼崽妖搞的鬼。我盯著鬼崽妖看了幾眼,那鬼崽子露出詭異的笑容,討好地朝我發出幾聲嘻嘻的笑聲。

屍的魂魄已經出走,縱有萬般法術,也無法趕動死屍,必須等遊魂歸位回體後,才能重新作法趕屍。

我責備了田古道不該大意,沒有看管好鬼崽妖。事已至此,除了等候李小姐夫婦遊魂歸來,也別無他法,隻好再等一天,到時再作計議。

趕屍本已寂寞,幹等更是無聊。趁著難得的空暇,我開始整理與反芻一路上發生的怪事。

我是一個喜歡琢磨的人,不弄出個水落石出不甘罷休,在別人眼裏這是一根筋,我覺得這是韌勁。一路上,我對九龍洞老尼給鬼崽妖護身符上“一四二八五七”的神秘數字就耿耿於懷,這裏麵到底隱含了什麽玄機?

我在心裏頭已經無數次考證,也沒有看出這個看似平凡的數字,到底有什麽神奇之處。

不過,在我蹲茅坑的時候,突然靈感迸發,我把它從“一”乘到“六”,居然發現每一次得出的結果總是由“一四二八五七”這六個數字組成,得出的結果隻不過調換了位置而已。難道這預示著佛教的生死輪回,或者太極八卦的陰陽無極?除此之外,我沒有新的發現。

通於天地,應於物類,大概是我對此的理解。

這樣的邏輯,似乎對鬼崽妖在九龍洞裏的表現可以解釋得通。

我認為他身體內,有一個可以自我控製的閘門,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來調節陰陽之儀。如果陰氣太盛則變為陽,如果陽氣有餘則盈陰。人生之理,以陰陽二氣長養百骸。經絡、骨肉、腹背、五髒、六腑,乃至七損八益,一身之內,莫不合陰陽之理。

鬼崽妖陰陽調理之變幻,可以呼應天地日月之盈虧。大概即《易經》所說的“是故易有太極,一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此次途中生出的鬼崽妖,盡管他來得不明不白,總歸也是幸事一樁。至少他可以幫助母親李小姐夫婦遊魂出走,看來這鬼崽子果然有神異之處,不但通陰陽,還通人性。

靜等。又是幾天。

“三日期限已到,李小姐夫婦的遊魂應該已經歸位。”田古道提醒我。

我與田古道趕緊檢查了一下李小姐的屍體,發現她之前一直睜開的眼睛居然已經閉合!從死不瞑目到雙眼閉合,莫非是仇恨已報?

我與田古道重新封屍作法,兩具死屍果然可以行走,且步伐輕盈不少。

行至靈官渡渡口的時候,我們聽到眾人在大聲議論上遊放排人帶來的消息,好似炸了鍋。

我們側耳一聽,知道了事情的緣由——

原來,銅仁知府近日接到了升官的喜訊,於是大宴賓客,一時府中商紳雲集,轄內各地官吏也結伴前來道賀。銅仁知府大喜過望,大擺宴席,三日不絕,歌舞升平,一時好不熱鬧。可就在昨天的酒宴上,那知府被一根魚刺卡住喉嚨,一口氣上不來,暴斃於桌上。喜宴變成了喪宴……

我與田古道聽後,嘖嘖稱奇。如此看來,田師爺夫婦遊魂出竅,真是尋仇去了,那銅仁知府暴斃定是他們所為。

俗話說,近鄉情怯。而那兩死屍過貴州,入湖南界,進鳳凰,腳步卻變得異常輕巧,我與田古道暗下稱奇。

屍體走得快慢與否,主要取決於趕屍匠的法術高低。

要想趕得動死屍,一個趕屍匠至少要練三十六種功,比如封屍功、啞狗功、站屍功、轉彎功、上坡功、過溝功、軟體功等,而最重要的是還魂功,魂魄附身越完整,那麽趕起屍來就越順暢。如果魂魄遊離於屍體之外,則影響趕屍匠對屍身的操控。而魂魄的收攏程度則與趕屍人的道行高深息息相關。

我與田古道入行不久,當然還是新手,應該還沒有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而這兩具屍體過貴州的表現,明顯已經達到這種境界。我心下不免納悶。

一路寡語,不日即至鳳凰直隸廳黃絲橋。

死者家眷早已備好棺槨壽服,見親人靈體進屋,頓時嗩呐齊鳴,燃香點炮,哭聲不絕。田師爺和李小姐的兩具死屍聞到親人的哭聲,絕地而倒。由於魂魄的陰陽感應,站立行走的死屍,隻要沾上故鄉的泥土,聞到親人的氣息,聽到親人的哭聲,接觸到親人的淚水,就知道自己已經到家,頓時撲地而倒,不再行走,此時,就連法術最高的趕屍匠再也趕不動屍體了。這個場景,也是喪家驗收屍體的主要依據。

親友立即扶屍,更衣,入棺。家眷一陣撕心裂肺的數落,平靜的村寨頓時籠罩著喪氣……

更為詫異的是,那已經可以站立行走的鬼崽妖,見到這種場景,居然也麵呈悲色,流下兩行熱淚。

我與田古道領了剩餘的酬勞,田古道將銀子在手裏掂了掂,我看著那白花花的銀子,感到自己離長沙府的距離又近了一步,然後帶著鬼崽妖趕回師傅住處。

臨出村口,鬼崽妖麵朝靈場,駐足徘徊,似乎戀戀不舍。

我與田古道再三催促,鬼崽妖一聲長嘯,轉身隨我們向師傅交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