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死人穀渡靈小廬
辰州府,沅陵縣。
死人穀不是穀,而是一條毫無章法的漭漭山溝。
從外圍看,這裏群山起伏,古樹參天,一條清水河蜿蜒抱山而過,成龍盤虎踞之勢,吸引著曆代風水師前來探尋龍脈。由外入穀,必經一收口瓶頸,瘴氣彌漫,穿頸口而過豁然開朗,卻是刃石林立,再縱深進去,則是懸崖絕壁,錯綜複雜,滿目狂亂之象,章法之亂,以至於很多風水師在這裏羅盤失靈,輕則迷失方向,有的甚至染了瘴氣傷寒而亡。
死人穀並非徒有虛名。
唐玄宗天寶十四年發生的安史之亂波及這裏,聲援安祿山的地方武裝被朝廷追殺至此,隱匿於穀中,最終被官兵全部誅滅,一律割下首級以示懲罰,屍體堆積如山,光是處理屍體就動用了孔明車百餘架,打掃了三天三夜,最後成亂葬崗。
又傳,崇禎元年(1628),苗族首領“飛天王”張五保在這一帶附近率眾起義,遭辰沅參將鄧祖禹鎮壓而失敗,當時血流成河。
再傳,鹹豐十一年(1861),太平天國冀王石達開入川先遣隊五百餘人,在這裏遭清軍圍攻,全軍覆滅,橫屍遍野。
正因如此,死人穀也被當地人喚作“殺人衝”。
附近一帶山民關於穀內的鬧鬼傳聞,令人談之色變。有人信誓旦旦拍著胸脯發毒誓,說夜晚時分,山穀會傳出木頭手推車的聲音。更有人說,在月色之下看見過有一隊載著堆滿人頭的木製手推車經過,而推車的都是無頭人,斷頭死屍更是流出一陣有血腥味的**……
由於鬧鬼傳得很凶,以至於這裏的山民口口相傳,留下很多約定俗成的忌諱。晚上不要隨便和推孔明車的陌生人答話,那可能是靈界來的勾魂鬼。
在穀內有事故發生的地方能看見奇怪的戰馬,如果沒有神明護身的話,千萬不要好奇去窺探,更不要靠太近,小心被亡死鬼帶走。
天不下雨又沒太陽,看見有人還撐著傘篷,特別是黑色的傘,最好不要搭理。
興建土木時,要是挖出骨甕之類的東西,尤其是兵戈器物,一定不能隨便丟棄。因為你已經驚動了他們,要是不燒香請一下神還要隨意丟棄的話,後果不堪設想。更不能隨便將這些東西帶回家,否則就將災難帶回了家,要找個地方安置好,並撒上幾把米。
不要收藏穀中挖出的古董器物,每一個古老的器物都有可能掩藏著一段不尋常的故事,上麵可能保留著主人生前未完成的遺願及冤氣。
在路邊看見有女的或者小孩在哭,不要因憐憫之心上前去安慰,可能是不幹淨的東西。
做夢夢到有人跟你說話,不要隨便答話,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會帶來災難,特別是要求你跟他走之類的話更是要小心。
時過境遷,這些充溢著血腥味的故事和恐怖傳說雖有所淡化,但陰氣一直未散,這裏一度曾是一個無人出入的死穀。
久而久之,也有不怕死的來這裏定居藏身。不過大多是迫不得已,有官府通緝要犯,有古怪隱世居士,更多的是躲苛捐雜稅,避兵亂匪災的人們。
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不知什麽時候,這裏就成了一個獨立的村落,村落有一個恰如其分的名字——下逃灣。下逃灣位於高山之下的懸岩絕壁,四周懸岩絕壁,高達數百米,形如桶,一兩百人聚居。像井底之穀的村莊,人如猴一般攀沿上下。
死人穀地勢之惡險,連土匪都不願來此搶東西,搶了也很難背上去。正因如此,衙門也沒人來此收捐稅,蟄居於此的人們,無非就是為了求個安寧。
師傅向天師,是死人穀裏的怪人,獨居一處,素不與人往來。我當初拜師於此,他就死活不肯答應,後來見我在門口長跪三日不起,才收我為徒。
過下逃灣,再行七八裏,寒氣漸濃,上一陡坡,沿峭壁而行,拐過三道坡,轉過五道彎,進入一小片難得的盆地,一座亂石堆積而成的房子豁然入目,屋頂由茅草鬆枝搭成,那外牆的亂石,像一把把張挺的尖刀,亦如刺蝟噴脹的箭毛。石屋左側五十步之遙,一山溪呈瀑布狀飛流而下,以舍命之勢,一頭撞在盆地的岩石上,濺起玉珠一串串,一股股水霧騰空而起,然後再躍下懸崖絕身而去。瀑布與石屋之間,有一籬笆圍成的菜園,鬱鬱蔥蔥,給眼前絕殺地勢增添了些許生氣。
距石屋右側不過十步處,有一木質涼亭,亭子頂部由樹皮覆蓋而成,亭子橫梁上書“渡靈小廬”四個大字,兩根柱子上刻一副楹聯:“不問生界事,隻引陰曹魂”。舍名與楹聯行書而成,是吾師向天師親書墨寶。
我與田古道、鬼崽妖臨近渡靈小廬的時候,遠遠就聞得古箏之聲。
《十麵埋伏》的曲調錚錚入耳,鏗鏘有力的節奏猶如扣人心弦的戰鼓聲,激昂高亢的長音好像號角聲,震撼山穀……猶如跟隨楚霸王身臨其境,似乎見到了兩軍決戰之時,聲動天地。金鼓聲、劍弩聲、人馬聲……初聞激奮,繼而驚恐,涕泣無從……
師傅《十麵埋伏》的古箏聲,回**在山穀之中,久旋不絕,簡直驚天地泣鬼神!
多年前,此處山脈發生地震,山崩地裂,亂石橫飛,蛇鼠獐豹等凶禽猛獸紛紛擠避於渡靈小廬前的小盆地,鋪天蓋地,欲與師傅奪搶藏身之宅。吾師向天樸神符封廬,撥動古箏,那些野獸聞聲之後竟相互殘殺,一曲《十麵埋伏》尚未彈罷,眾禽獸早已橫屍遍地,無一生還。那最後死亡的幾樣動物被當地一老嫗揀回去作了苗蠱的引子。
自此之後,除了向天樸,這裏難以看到其他生靈的跡象。
我多次發出感慨,要是師傅向天師坐鎮揮師,定是無人能擋的常勝將軍,雖然趕屍路上,他亦如鎮定從容,收放自如,但這畢竟隻是雕蟲小技,真是大材小用了。
等我們來到門前,那古箏聲戛然而止。
進得石屋,師父已經正襟危坐,看來早已知道我們的歸來。
我正要給他老人家介紹鬼崽妖,他打斷了我,顯然,他對一切都了如指掌。
鬼崽妖對這裏的一切很是新奇,四處亂蹦。師父吩咐我們歇了,也不多話,出門而去……
沉默寡語的向天師,猶如一棵飽經風霜的蒼鬆,默默地守著渡靈小廬,他淡看風卷雲舒、寵辱不驚的境界,非常人能及。
從我學藝以來,零零碎碎知道師傅的一些片段經曆,串起來大致如此:
同治初年,向天樸出生於乾州一商賈望族,家業雖不是富甲一方,倒也頗為殷實,自幼即由其父母與當地一個卜姓鹽運司庫大使夫婦指腹為婚。後來卜夫人果然生下一千金,兩家一直互通往來,甚是和睦。向天樸自幼聰穎,識文斷字知書達禮,琴棋書畫亦樣樣懂得。向天樸與卜小姐兩小無猜,情趣相投,待兩人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雙方家長準備給他們舉禮完婚。
就在這當口,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某總兵的兒子也看上了貌美如花的卜小姐,並承諾卜父,一旦結為親家,即可為他的職務升遷提供方便。做了一輩子鹽運司庫大使還是正八品的卜父為名利所誘,決定悔婚,單方麵撕毀了與向家的婚約,並逼著女兒與總兵公子成親。
卜小姐對父親的攀附權貴很是不滿,且與向天樸感情篤深,百般無奈之下,她在一個秋風瑟瑟的傍晚,縱身一躍,跳進了激流奔湧的峒河。她的屍體隨水流而下,一直沒有找到。
向天樸萬念俱灰,沿著峒河往下遊而走,四處打聽,苦苦尋找了一個多月,直至峒河匯入沅水處,依然沒有發現卜小姐的屍首。心灰意冷之際,他在沅江邊的一個懸崖之上,撕心裂肺地喊著卜小姐的名字,然後縱身躍下,殉情而去……
當向天樸醒來的時候,卻發現一個白須老叟在給自己敷草藥。原來他跳下懸崖的時候,被下麵的樹枝托住,雖然保住了性命,但身上卻遍體鱗傷,臉上也被劃得鮮血直流,皮肉外翻,慘不忍睹。剛好遇上白須老頭趕屍途經崖穀處,將他救起,開導一翻,帶回自己住處療傷。
向天樸傷勢痊愈後,心裏已然厭倦人世冷暖,想想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不住,甚至連屍首也找不到,任她成了孤魂野鬼四處飄**,不禁悲從中來。又想著幫助那些亡魂遊魄返歸故裏也是善事一樁,就一直留在白須老叟身邊學習趕屍,怕歸鄉觸景生情,從此隱姓埋名再也沒有回過乾州老家,終身不娶。
向天樸原本不姓向,姓穆,向天樸這個名字就是學趕屍之後,他為自己新起的,至於何意思,沒人知曉。我猜想這是懷念卜小姐,在我的家鄉湘西一帶的方言裏,樸和卜發音相同。
他將住處取名為“渡靈小廬”,我想一定是一輩子在為卜小姐做超度。渡靈小廬兩根柱子上刻著的楹聯“不問生界事,隻引陰曹魂”更是他心如死水的寫照,隻有撥弄古箏的時候,才可以感覺到死水深處有波瀾翻湧。
不到一個時辰,下逃灣的封屍翁一瘸一拐跟在師父身後,趕著兩頭豬崽往回趕。
封屍翁大名封施聞,瘸子,是下逃灣的鰥夫,懂得一些醫術與江湖方術。據說那瘸腳也不是天生的,而是以前行走江湖時,與人鬥法時落下的。年老之後他不再出去飄**,在下逃灣辦了個郎中鋪子,專門給人療傷開藥,一般的跌打刀傷、傷風病痛準能藥到病除。大概是也懂些方術的緣故,平日與師傅有些來往,師傅趕屍生意忙的時候,也會叫上他幫忙打下手。
可能因為這個緣故,大家取封施聞的諧音,叫他封屍翁,久而久之,也就叫順口了。由於師父深居簡出,且住處森然,又不願別人打擾,就將生意聯絡處設在封屍翁的郎中店,凡是喪家需要趕屍的,隻需到封屍翁的郎中鋪子知會一聲即可,再由他轉達給師傅。封屍翁幹脆在郎中鋪子頂上的“診”字大旗旁,又豎起一麵“祝尤科”的杏黃幡旗。在他的門庭貼著這樣的楹聯:
上聯:跌打損傷風寒病痛藥到病除
下聯:移魂走魄穿針引線絕無閃失
橫批:關乎生死
這副楹聯出自師傅向天樸之手。據說封屍翁看到渡靈小廬前師父撰寫的楹聯,也想附庸風雅,纏著師父也給他寫上一副,師傅信手拈來,封屍翁高興壞了,甚是喜歡。
閑暇時節,封屍翁很喜歡仰望自己屋頂兩麵迎風招展的旗幟,此時總有一種無比的自豪感湧上臉來,麻花似的老臉上綻放著幸福的笑容。有時眼睛盯著“關乎生死”幾個大字久久不動,好象自己就是一個掌管生死的要人大員。
封屍翁這個獨特的店鋪,倒也並未影響他的生意,反而招來灣裏不少閑談客。這些閑談客的膽大可能與他們祖先血液裏流淌的野性有關,沒事就在一起天南地北相互吹牛胡侃,閑聊一般以封屍翁的名言“老子是管生管死的人”為結束語,這時大家就哄笑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