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太

很多人見到我都會懷疑我已經死了。

其實,我還活著。

我隻是不能見到太陽,哪怕皮膚上沾到一點點陽光,都可能使我立即死去。在我並不漫長的記憶中,沒有白天,隻有黑夜。

永遠的黑夜。

無論春夏秋冬,也無論在中國還是日本,家裏一直掛著厚厚的黑布窗簾,所有窗戶都用鐵條封鎖。若非擔心空氣混濁與潮濕,我想我更適合住在地下室。

曾經有客人說我家像殯儀館,如果他們近距離觀察我,會更確信自己的判斷。

不錯,是因為我的膚色,完全不帶一絲血色,白得就像塗抹著牛奶。但我從沒被自己嚇到過,即便獨自麵對衛生間的鏡子。我會咧開嘴巴露出牙齒,故意露出呆滯的目光,恐怖片導演一定會想請我去拍電影——可惜,我也受不了片場打出的強光,媽媽說如果我去拍電影,演到一半就會死掉。

因為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埋藏在我的血管深處——我並不是人類。我跟你們天生不同。你們都是些奇怪的生物,忙忙碌碌地活在世上,從小就要學習各種無用的知識,等到長大成人以後,必須每天說著言不由衷的假話,嘴上不住地誇獎別人,心裏卻想著要欺負對方的媽媽。

就像我的爸爸。

我想,他已經死了吧。但我並不怎麽難過,我知道他在外麵有別的女人,我知道他對媽媽說的話十句有八句不是真的。我想媽媽也不喜歡他,或者說隻是裝作很喜歡他的樣子,尤其當有外人在場,比如爺爺奶奶——其實,我也並不怎麽喜歡他們,盡管在中國的時候,每隔一到兩周,我就會跟他們視頻通話一次。我裝作很想念他們,裝作身體很好心情愉快刻苦學習——天知道有哪所學校敢收我這個不能見太陽的孩子!

我隻是個七歲男孩,但有時我又覺得自己已經七十歲了。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當這個刹那降臨,我以為自己隻能活到七歲了。

媽媽帶著我來到未來夢大廈,進入卡爾福超市地下二層,突然我的心跳撲撲地加快,那種熟悉的感覺再次出現,就像一年前日本地震海嘯的前夕。我已經看到了——地麵劇烈地搖晃起來,貨架全部倒下,玻璃砸下來把顧客的頭切成兩半。我還聽到許多人的呼救聲,到處都是鮮血和屍體,那些真正的死人的臉——就是我剛才走進超市時,看到的那幾個顧客與保安,他們都將要悲慘地死去,就在幾分鍾或幾十分鍾後。而整棟大樓也在迅速下降,帶著最後二十來個幸存者,直到很深很深的地下……

突然,一個穿著超市製服的年輕男人抓住了我,將我交還到媽媽手裏。

媽媽非常感激地鞠躬道謝——我從媽媽的眼睛裏看出,她對這個中國年輕人有幾分同情與憐憫,也許還有其他什麽東西。

而我從這個中國人的眼睛裏卻看到:“真漂亮……很像……不……她是日本人……不要胡思亂想……”

隨後,一個高大的西洋人走過來,痛罵了這個中國人一頓,雖然我一句都聽不懂。我從這個中國人的眼睛裏看到了一句話:“我要殺了你!”

不過,這種心裏話我見得多了,不見得就真的會殺人。

一分鍾後,媽媽帶著我去收銀台排隊,此時發生了毀滅世界的大地震。

媽媽拚命地保護我,而我不用睜開眼睛,就能知道身邊發生的一切——就是數分鍾前我所看見的。我又一次準確地預言到了災難,隻不過這回是世界末日。

第一次劇烈震動過後,穿著超市製服的中國人來了,他給了我們手電筒——他不願被人看到自己的眼睛,而我已看到了他的秘密。

他居然真的殺了人,就在不遠處的更衣室裏,他用皮帶勒死了那個高大肥胖的西洋人。

是,我能看到別人眼中的秘密,人們通常稱之為讀心術。

這一點,也是我的秘密,媽媽也不知道。

我喜歡世界末日,喜歡深埋地底一二百米的這棟大樓,因為這裏永遠是黑夜。

你們明白了吧?我是一個不能見到太陽的男孩,隻要活在地麵上,總有遭遇危險的可能。我隻能白天躲在家裏睡覺——在厚厚的黑色窗簾的保護下,到了晚上才有機會出門,數著城市裏被汙染的夜空中模糊的星星。媽媽被迫養成了白天睡覺、夜裏工作的習慣,每晚趴在電腦前將中文翻譯成日文直到天亮——我隻能想象黎明,紫色的東方漸漸亮起紅色的天際線,直到白光漸漸籠罩大地,鳥兒在樹上歡快地鳴叫,初升的太陽的光芒刺破我的皮膚,奪去我的生命。

不,其實小孩子很怕死的。我不想被太陽曬到!哪怕隻是一厘米的陽光。

隻有在世界末日地底,隻有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我才是徹底安全的,媽媽也終於不用再為我而擔心了。

在地下我有了朋友,比如陶冶,他跟我媽媽關係不錯,每次遇到什麽問題,他總是第一個過來幫忙。嘿嘿,他為我做過的一件最好的事,就是在五樓的湯米熊歡樂世界!

你們會覺得我總是以大人的口氣在說話,聽起來過分成熟——但我畢竟是個七歲男孩。在世界末日的第二天,我拖著媽媽來到五樓,闖進這個布滿各種遊藝機的世界。我最喜歡玩“狙擊手三代”,往投幣孔裏扔下兩枚代幣,拿起一把狙擊槍對準屏幕,幹掉所有的壞蛋!

可惜,吳教授與周旋掐斷了湯米熊的電源,我隻能眼巴巴看著“狙擊手三代”、“時光戰士二代”、“叢林探險車”、“瘋狂牛仔”……

我哭了,像所有小孩子一樣哭了,滿屋的玩具與遊戲機堆在麵前,卻不能玩,那還讓不讓人活?我求媽媽給我開電源,但被嚴厲拒絕。我盯上了陶冶,因為我從他眼裏發現——他喜歡我媽媽,每次在她身邊,他既喜悅又緊張。雖然,我知道他剛殺過人,但他不是壞人。

我對陶冶死纏爛打,鑽到他懷裏發嗲,與他做了些交易——製造他跟我媽媽見麵的機會,把媽媽的喜好告訴他,還有幾次我故意消失,讓陶冶帶著我回到媽媽麵前,這樣他就更為媽媽所依賴。

終於,陶冶破例幫了我一次。輪到他在樓上巡邏,偷偷打開了湯米熊歡樂世界的電源,並搞來一些遊戲幣——哈哈!那晚我可玩瘋了!拿著狙擊槍消滅了一百多個壞蛋,用球砸死了幾十具僵屍,從“移動城堡”裏抓出了十來件玩具,從沒玩得那麽開心過!

除了陶冶,我還有一個殺手朋友。

他叫小光,經常偷偷跟我玩CS遊戲,他是絕世高手,每次開槍打死那些壞蛋,都讓我渾身舒服,這是所有男孩子的天性吧。

小光私下告訴我,他潛入未來夢大廈,是執行一項殺手任務,要殺的人就在我們這些幸存者中間。我盯著他的眼睛,他說的都是真的。我喜歡殺手這兩個字,聽起來又酷又厲害。把所有的壞人消滅掉!耶!就像迪迦奧特曼!

在地下三層,我還有一個好朋友,他叫X。你們都不知道他是誰,陶冶和小光也不知道,但他確實存在。

有一次,我半夜從媽媽身邊溜出去——因為我早就習慣了白天睡覺、晚上行動的作息習慣。媽媽很快調整了過來,而我隻能裝作睡著了,等到確信媽媽睡熟以後,我就獲得了自由。

如果人類沒有毀滅,如果地球依然照常轉動,我就還被關在家裏,關在安了鐵欄杆的窗戶與厚厚的黑色窗簾後麵,就像一個關在地牢的囚犯。

對我而言,沒有世界末日就沒有自由。

我獨自在昏暗的大廈裏遊**,躲開晚上巡邏的人,來到地下三層的停車場。角落裏停著一輛法拉利跑車,車窗被水泥塊砸碎了,我可以輕鬆地爬進去。雖然不能把車開起來,但握著方向盤的感覺很爽——每個小男孩都喜歡汽車,我暗無天日的小房間裏,擺滿了幾百個玩具車,還有經典款的變形金剛。

忽然,一陣濃烈的腥味從車窗外傳來,我可以忍受腐臭味,但受不了這種氣味。我眼前冒出一隻碩大無比的狗熊,張開嘴巴就向我咬了過來,看來小男孩是它最喜歡的夜宵。

就在它要把我撕成碎片時,一個人影出現在狗熊背後,一根棍子打在它腰上。它怒吼著鑽出車窗,卻又挨了一棍——並不是什麽厲害的鐵棍,而就是一根普通的破爛竹竿。狗熊一下子愣住,看清眼前拿著棍子的人,隨後夾著尾巴逃跑了。

X,我的好朋友,他救了我。

他把我從車窗裏抱出來,摸摸我的腦袋,告訴我不要到處亂跑。跟其他人第一眼看到我的反應相比,他沒有被我蒼白的膚色嚇到。他還告訴我,那個動物不是狗熊,而是一種大狗。我居然沒有預言到這場危險,大概命中注定會被X拯救。

X是一個好人,我保證!

嗯,除了你們不知道的X,我還有一個更隱蔽的朋友,也是我在世界末日玩得最刺激的一個遊戲的夥伴。

但他是一個真正的鬼魂。

所以,我不能把他的存在告訴任何人,包括媽媽。

在世界末日的第三天,我又一次從媽媽身邊逃出來,遊**在七樓的眾多店鋪之間。我來到一個賣汽車與飛機模型的店鋪,這裏有我最喜歡的遙控直升飛機。但櫥窗裏的樣品沒安電池,我在店裏找了很久,看到一處坍塌的廢墟,旁邊還有許多紙箱子,突然從中傳出一陣奇怪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那原本是個小房間,在地震中塌了,被水泥塊壓得嚴嚴實實,隻露出幾道黑糊糊的縫隙。

裏麵有鬼魂!

當我確定就是從這裏發出的聲音,便小心翼翼把耳朵貼上去。

“救命!”

真的是裏麵發出的聲音,虛弱而含糊不清,似乎是男人的聲音。

我對著其中的一道縫隙說:“你是誰?”

隔了大約半分鍾,才聽到回音:“天哪!終於有人來救我了!快救我出去!求求你了!”

“我想知道你是誰。”

“孩子!我是堅強叔叔,你快救我出去吧!”

他聽出來我是小孩,而我隻有把耳朵貼著廢墟,才能聽清楚他說的每一個字。我不緊不慢地回答:“好的,你現在餓嗎?”

“餓極了!但我想先喝點水!”

水?我身上倒是有一瓶,不過怎麽給他喝呢?想了半天,終於找到幾根吸管,把吸管的一端拉大,將幾根吸管連接成一根長長的吸管,我想這樣就能塞進縫隙,運氣好的話能送到他的嘴邊。

我擰開礦泉水瓶蓋,把這根超長的吸管一端放進去,另一端塞到廢墟的縫隙裏。

半分鍾後,明顯感到手上開始顫動,瓶子裏的水正在慢慢減少,通過吸管進入廢墟深部……

耶!成功!我甭提有多高興了,要不是手上還捧著水瓶,立馬就要手舞足蹈。

哈哈!一眨眼的功夫,整瓶水被吸了個幹幹淨淨。我把耳朵貼到廢墟上,靜靜等待鬼魂的回音。

又饑又渴了三天,估計消化需要點時間?果然,好幾分鍾後,我才聽到一個幽幽的聲音:“謝……謝……請把我救出去……”

“好的,先讓我們做個遊戲好嗎?”

“什麽?”

我興奮得連遙控直升飛機都忘記了:“你一定會玩過家家吧?”

“你——”

“陪我玩嘛,我會再給你拿些吃的,你喜歡吃什麽?”我看了看廢墟上的狹小縫隙,胸有成竹地說,“嗯,你吃過Pocky嗎?”

“小孩,你幾歲?”

“七歲。”那可是我最愛吃的哦,已經從超市拿了十幾包,藏在三樓的店鋪裏了,“你不愛吃Pocky嗎?”

“我已經……餓了三天……”

“但除了Pocky以外,好像沒什麽能給你吃了。”

對啊,隻有那又細又長的巧克力餅幹條,才有可能通過縫隙塞到他嘴裏。

“你的爸爸媽媽在嗎?”我的朋友已經失去耐心了,“去找他們,讓他們把我救出來!”

“我沒有爸爸了,隻有媽媽。”

“外麵怎麽了?地震嗎?”

“世界末日。”

“別……別開玩笑……”

“真的!沒人會來救你,除了我。隻要你願意跟我一起玩過家家。”我愉快地對著一道縫隙說,“我叫正太。”

“好孩子,你先給我吃點Po——”

“Pocky!”

“對,給我吃點這個東西,我就陪你玩過家家!”

“太好了!”

我興奮地跑回到三樓,幸好媽媽還在睡覺,我悄無聲息地拿出兩包Pocky,偷偷回到了七樓。

過家家!哈哈!終於能玩過家家了!

我從來沒有玩過過家家——不管在中國還是日本,我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因為我是夜間動物,有誰家的小孩半夜還在外麵玩呢?偶爾幾次去夜間遊樂場,我想跟中國小朋友一起玩遊戲,他們看到我的臉就嚇哭了。於是,我隻能一個人打遊戲,玩植物大戰僵屍,或者孤獨地看著月亮。

哎,我是多麽想要有一個小朋友跟我玩啊。

當我一個人被關在家裏時,我就幻想出了一個好朋友——他叫小明,和我同齡,是中國人,長得比我略微高些,當然臉色比我紅潤得多,看起來就是個健康陽光的小男孩。雖然我還是不能在太陽底下與他一起玩耍:踢足球、玩飛機模型、揪女孩的小辮子……但我至少可以跟他一起打遊戲機,一起在家裏捉迷藏,一起玩變形金剛,一起看Tom&Jerry……

現在,你就是我的小明!

世界末日最幸福的時光,就是每天半夜從媽媽身邊溜走,帶著一瓶水與兩包Pocky巧克力餅幹條,去七樓模型店的廢墟,找我的小明玩過家家。

小明似乎很喜歡我,他說:“自從我出生以來,從沒有人真正把我當作過朋友。”

他還說自己三十多歲,職業是“自由財產借貸師”,為此他蹲過十幾次牢房,被打掉過四顆牙齒,打斷過兩次鼻梁骨,三次折斷肋骨,敲斷過一次腿,被砍掉過一根小指頭,脖子上還被人強行刺過字……但他堅強地活了下來,沒有什麽能讓他放棄生存的欲望。

沒錯,“自由財產借貸師”,也就是你們通常所說的小偷。

電閃雷鳴的夜晚,小明選擇了未來夢大廈,坐電梯來到七樓,藏身於模型店內,等到保安巡邏過後,就可以大膽地出來,盜竊商場裏的寶貝。至於逃出去的路徑,他早已察看過了,通過一條秘密的通道,能輕鬆進入未來夢大酒店,換上一身體麵西裝,拎著裝滿贓物的大行李袋,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去了。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當小明躲在模型店的牆邊,靜靜等待黑暗到來,真正的黑暗就把他壓倒了……幸運的是,廢墟沒有壓實,還留有幾道小小的縫隙,否則早就被活埋窒息死了。

嗬嗬,以上的一切你們不要相信哦,我們在玩過家家嘛。我當然是扮演警察,而小明必須扮演小偷——我們的過家家就是警察審訊小偷的過程。

他一直哀求我去找其他人,或用鏟子之類的工具把廢墟挖開,但我總是說:“玩好這次再說嘛,小明。”

然而,我從沒跟人說起過他的存在,就連媽媽與陶冶也對此一無所知。

我明白要是他被救出來,不再被埋在廢墟裏,我就永遠失去了這個最好的朋友。

對不起,我是一個腹黑正太。

我還知道許多你們不知道的秘密,但是我並沒有說出來,有的隻是因為我懶得說,或者覺得跟我毫無關係。

比如,那個叫阿香的洗頭妹,看起來像十幾歲,其實是個大人。我能看穿她眼睛裏的秘密——她喜歡周旋,卻不敢說出口,她害怕周旋看不起她,或者遭到所有人嘲笑。

還有商場的保安楊兵,幸存者們都把他當作警察般信任,實際上是他殺死了郭小軍。但我不願向周旋或陶冶告密,因為每個人都討厭那個死者,楊兵隻不過做了一件大家都想做的事。

白領許鵬飛也有秘密——他在八樓美發店裏藏了一個女人,就像我把小明藏在七樓的模型店裏。他還盤算著怎麽欺負其他女孩——隻要他不靠近我媽媽就行,否則我會讓陶冶打斷他的腿。

隻有一個人的眼睛,我完全看不出任何內容,如一片黑暗海洋般看不清,他就是這棟大樓的主人——羅浩然。因此,我非常怕他。

第四夜,當楊兵、阿香,還有許多重傷者都死去以後,我也感覺到了恐懼。那一晚,我沒有從媽媽身邊溜走,她卻悄悄離開了我,躲在外麵的走廊哭泣。我爬到櫃台上偷看媽媽,卻看到了陶冶。他把手指伸到媽媽嘴裏,將媽媽抱到了他的房間裏。

我沒有敢跟進去,蜷縮在角落裏。等了很久很久,媽媽才彎著腰摸回來,身上帶著一股特別的氣味。她重新睡到我的身邊,特地看我有沒有睡著,還好我裝睡的本領一流。

第二天,我們在星巴克吃早餐,我注意到媽媽看陶冶的眼神——她喜歡這個中國男人。

如果,媽媽可以高興的話,我也會為她高興的。

這天下午,我趁著媽媽不注意,又上七樓跟小明玩過家家去了。其實,我也是擔心昨晚沒去給他喂食,到今天會不會餓死或渴死。

幸好,我的小明還活著,隻是這回吃起來特別快。

他說他不會放棄逃生的希望,作為一名職業神偷,自然隨身攜帶不少工具:螺絲刀、尖頭鉗、扳手……小明不斷地用螺絲刀鑽麵前的磚頭,他還說起一部電影,一個人用小小的工具挖開監獄牆壁逃生的故事。

小明真是個會幻想的人。

跟他玩好過家家後,我又想起了另一個朋友——X。

嘿嘿,有兩天沒看到他了。我穿過逃生通道,來到地下一層。在超市貨架的最後麵,X正在和一群貓狗玩遊戲。我開心地加入他們的遊戲,直到有腳步聲靠近。

隔著兩排貨架,我看到陶冶走了過來,肯定是媽媽叫他過來找我的。突然,一條高加索犬衝了出來,一下子撲到了他的身上,就在我也幾乎要尖叫時,X飛快地衝過去,隻喊了一嗓子,就把大狗趕走了。陶冶嚇得麵無人色,正好我也到了他眼前,他立即抓著我逃回到了樓上。

這天夜裏,媽媽悄悄摸進了陶冶的房間。

我猜她要很久才會出來,便大膽地又一次逃上七樓,帶著Pocky與水,找我的朋友小明玩過家家了。

小明的情緒有些不佳,但還是配合地跟我完成了遊戲。最後,他惡狠狠地說了一句:“剛認識你的時候,我把你當作了小天使,現在才知道你是一個小惡魔。”

我感到一絲害怕,便扔下他逃跑了。

奇怪的是,眼前浮現起一幅畫麵——許多穿著紅色製服戴著頭盔的人,正試圖使一個鑽探頭深入地下……

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著黑暗中的九樓穹頂,我奔了上去。

來到九樓的電影院,某個聲音一直回響在耳邊,帶著我穿過一條窄窄的通道。頭頂透進一陣微弱的風,我用手電仔細照著天花板,發現幾道深深的裂縫與缺口。

突然,從一個狹窄的缺口裏掉下來什麽東西。

是一瓶礦泉水!外麵有一層塑料紙,用加粗字體印著三行中文——雖然我的中國話說得比日本話還流利,但畢竟隻有七歲,隻認得最簡單的幾個漢字,看不懂上麵寫著什麽。

又有什麽掉了下來。我撿起來一看,是一個小塑料罐子,裏麵有幾包藥片、一個微型對講機,還有一支電子體溫表。

那個微型對講機不停地閃爍紅燈,大概隻要一按下去,就能與某個人通話了。我把這個對講機重重地砸在地上,又搬來鋼筋水泥塊用力砸下去,直到它徹底稀爛。

筋疲力盡地倒在地上,才明白我看見的預言是什麽——地球沒有毀滅,人們正在盡全力救援我們,甚至已經快要接近九樓了。地麵上的救援隊員們把食物和水通過管道送了下來,以為我們都快要餓死渴死了。而那個微型對講機,就是要我們與救援人員取得聯係。

根本就不存在什麽世界末日,我們全被吳教授騙了!

我哭了。一想到我還會被送回到地麵,還要過著被囚禁在黑屋子裏的生活,還是要擔驚受怕被陽光照到,還是沒有人願意跟我做朋友——我就已經Game Over了!

不,我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更不能讓救援人員發現我們。最好是他們中途放棄。挖了很多天還是挖不出半個活人,最終結論是地下所有人都死光了,沒有必要再讓救援隊員冒著生命危險往下挖了。

不錯,我寧願餓死在地底,也不願意被他們救上去!

我把礦泉水全部喝完,把被砸爛的對講機、那些藥和體溫表,以及有文字的塑料紙全都放進那個小罐子,然後扔到九樓廁所的馬桶裏。

我想沒有人會到馬桶裏去找食物的。

回到三樓的房間,我剛剛睡下來,媽媽就匆忙回來了,真的好險!

沒過多久,外麵響起了哭喊聲。媽媽穿好衣服,出去了片刻,便扶著一個人回來了。我繼續裝作睡著的樣子,睜著一隻眼睛偷看——好像是那個叫莫星兒的女人,渾身不停地發抖。媽媽脫下了莫星兒所有的衣服,用一塊毛巾仔細擦拭她的身體。啊,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體,可黑糊糊的什麽都看不清。

就這樣折騰到清晨,莫星兒謝絕了媽媽的挽留,獨自離開了這裏。

整晚都沒有睡好,我這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被人救上了地麵,卻正好暴露在陽光下麵。我第一次看到了太陽,灼熱的光芒刺瞎了我的眼睛,讓我全身燃燒起來,轉眼化作一團灰燼……

當我從噩夢中醒來時,整棟大樓已陷入黑暗,到處充滿刺鼻的惡臭,讓人呼吸困難。陶冶和媽媽陪伴在我身邊,我們一起搬到了八樓。他們說燃料耗盡,食物和水也快沒了,那些貓狗也在自相殘殺——媽媽不敢再說下去了。她以為我還不懂什麽是死亡,但我很清楚,死亡就是變成一具屍體,不能動也不能說話,什麽都感覺不到,直到徹底從世界上消失。

我知道死亡在逼近我們。

不過,生存的希望就在頭頂。如果我願意帶他們去九樓的電影院,說不定還能發現新的東西,比如微型對講機。隻要發出信號,就能讓救援隊員確認我們的位置,就能早一點把我們救出去。

可是,我不想逃出去,我想永遠留在世界末日的地底,我不會告訴他們這個秘密的。

這天晚上,媽媽與陶冶在我的麵前不再回避了,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兩個人就像要融合為一個人。而我識相地裝作睡著了。

第七天,清晨,媽媽熟睡著,陶冶卻不知道去了哪裏。

我想起了我的好朋友小明——千萬不能讓他餓死啊!我拿起最後一包Pocky,以及最後一瓶礦泉水,悄悄下到七樓的模型店。

然而,我剛用手電照亮黑暗的店鋪,掃過那些汽車與飛機模型,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刹那間,眼前閃過某個可怕的畫麵,促使我立即轉身要往外麵逃去。

一隻手已經抓住了我的腳踝!

我摔倒在地上,無論雙手怎麽用力地往前扒,還是感到自己正被一隻手往後拖——就像恐怖片裏經常出現的場麵,一個小孩被惡鬼從地板上拖走。

“救命!”我忍不住高聲喊了出來,緊接著又用日語喊了一聲。

手電早就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在整個七樓的一團漆黑中,我被拖到了模型店的最深處。有兩隻手抓住了我,從我的兩條腿到腰部,又沿著後背一路往上走,最後掐住我的脖子。

“小明!不要!”我的喉嚨已被掐住,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隻能在心裏呼喊最好的朋友,祈求他不要傷害我。

小明說他每天都在用螺絲刀挖掘,原來不是我們玩過家家的幻想,而是真的!他終於挖通了最後一塊磚頭,就像他總是說到的“安迪”。

我想他是要殺了我吧。

就在我幾乎要昏迷過去時,手電光亮了起來,隨後聽到一聲男人的慘叫。接著,我被媽媽抱到懷中。

她渾身都在顫抖,慌張地摸著我的臉,連聲用日語說“對不起”,同時也將鮮血沾到我的臉上。我明白,那既不是我的血,也不是媽媽的血。不敢再回頭看小明的屍體,我最好的朋友被我的媽媽殺死了,為了救我的命。

她把我抱回到八樓店鋪,沒人來幫助我們了,每個人都隻想保住自己的命。媽媽沒有像過去那樣責罵我,大概覺得我們都快死了,沒有機會再好好愛我了。她為我擦去臉上的血跡,流著眼淚親吻我的臉。

在黑暗、寒冷、饑渴、氣悶之中,我們熬到了晚上,聽見樓上發出了巨響。

陶冶帶著我們衝上九樓的電影院,天花板卻整個坍塌了下來。媽媽拚死用身體護住我,將我幾乎完好無損地壓在底下。

當我被埋得快要窒息時,忽然想起了小明,真想有一根吸管送到嘴邊,最好還有一根長長的Pocky。

我們被救了出來。

唯一讓我慶幸的是,現在是黑夜而不是白天,當我被救出地麵時,看到的不是太陽,而是夜空下的燈光。媽媽盡力遮擋著我的臉,不讓我的皮膚受到閃光燈刺激。

在我們接受治療的醫院裏,我和媽媽住在同一個病房。她特別要求裝上厚厚的黑色窗簾,絕不能透進一絲陽光。有個叫葉蕭的中國警官來詢問情況。媽媽沒有說實話,也沒有把我的真實情況說出來。而我更不想讓他們知道地下發生的事,尤其不想讓警察知道小明的存在。

於是,我瞞著媽媽悄悄走出病房,對葉蕭警官說了一通關於僵屍殺人的鬼話。

不管他信不信,至少有人會信。

今天,淩晨五點,爺爺奶奶從日本飛來看我了。他們當然非常喜歡我,而我也裝作很喜歡他們的樣子,其實我很討厭他們兩個。爺爺奶奶跟媽媽說了一些話。他們離開病房後,媽媽卻變得像個雕像,一動不動地坐在**,指甲深深地嵌進床單。

我知道她如此害怕的原因。

因為,我知道媽媽所有的秘密。

不僅僅是那個叫陶冶的中國人。

還有一個更大的秘密——她殺了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