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田洋子
我殺了我的丈夫?
一個剛滿七歲的男孩,整天關在黑屋子裏幻想,認為存在一個叫“小明”的好朋友——這個孩子說的話,你信嗎?
我是玉田正太的媽媽,我叫玉田洋子,今年三十歲。很多人都說我看起來像二十五歲,但我分得清哪些是真心話,哪些又是恭維話。客觀公允地說,當我每次洗完澡麵對鏡子,仔細端詳身體的每個細節,看著皮膚上的水珠,更像一個還沒生過孩子的二十七歲少婦。
其實,我叫鬆川洋子。
但我已經習慣於玉田洋子這個姓名——第一,這是我兒子正太的姓,是他永不更改的姓氏,盡管我並不愛我的丈夫玉田英司;第二,我討厭鬆川這個姓氏,於我而言,鬆川絕非什麽榮耀,而是恥辱。
你們知道,我的丈夫去年被日本大海嘯卷走,我獨自帶著兒子正太,生活在中國東部沿海這座城市。我的生活來源是丈夫留下的存款,以及身為大企業社長的公公每月從日本匯來的津貼。我還給日本的報紙寫關於中國社會與文化的專欄,我已在中國生活多年,漢語水平稱得上一流。最近半年,我每夜埋頭翻譯一部中國懸疑小說,希望明年能在日本出版。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這是一個春天的晚上,卻在打雷下雨,我帶著正太來到未來夢大廈,地下二層的卡爾福超市。你問為什麽要到晚上超市快要關門才來購物?因為,我的兒子隻能在夜間出沒。
所有人第一次見到正太,都會被他蒼白的膚色嚇到。有人會聯想到僵屍,也有人聯想起吸血鬼,偶爾也有缺乏常識的白癡認為他是混血兒。正太當然是純粹的日本人,也是我的丈夫玉田英司唯一的兒子,繼承了日本戰國名將與幕府時代三十萬石譜代大名的血統,未來還將成為玉田家的家督。
七年前,我回日本生下正太時,就發覺這個嬰兒膚色不正常。出於對遺傳的擔心,我不敢抱著兒子出門,家裏拉著厚厚的窗簾,直到丈夫強行把孩子送去檢查。
果然,檢查結果是正太患有先天性紅斑狼瘡。
這種病聽名字就很可怕吧?一種自身免疫性疾病,通常臉上在紅斑基礎上發生萎縮、瘢痕、素色改變,像被狼咬過一樣,因此得名。係統性的紅斑狼瘡還會損害身體各係統及髒器。紅斑狼瘡病人不能曬到太陽,因為紫外線會使皮膚的脫氧核糖核酸變性,造成對身體的嚴重損害。有些病人甚至都不能照月光,因為月光也是太陽光的反射。
醫生給正太判決了無期徒刑——這孩子一輩子都不能照到陽光,否則很可能引發髒器衰竭猝死。
正太得的是極其罕見的紅斑狼瘡的變種,身上不但沒有通常的紅色斑塊,相反生下來就呈現毫無血色的慘白,如同人死後的膚色。
這種病在母女間遺傳幾率很高,但正太的紅斑狼瘡,是從他外公那裏遺傳下來的。
我的父親,日本推理小說大師——鬆川古月,是一個秘密的紅斑狼瘡患者。
這件事除了最親近的家人,沒有任何外人知道,連我的丈夫也一無所知。父親的膚色沒有正太那麽蒼白。他從不參加簽售之類的公眾活動,向來隻在夜間出門,每次與出版社編輯見麵、接受記者采訪,都在半夜的小酒吧裏。無論晝夜,他都必須拉著厚厚的窗簾,在家裏點著蠟燭寫小說。
但是,紅斑狼瘡不一定會遺傳,通常家族患病幾率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二。我就完全沒有被遺傳,一度認為既然我是安全的,那麽我的孩子也不會有問題——卻忘了自然界還有隔代遺傳這回事。
兒子降生以後,丈夫開始冷落我,大概覺得玉田家這樣的名門貴族,到正太這一輩竟患上如此怪病,罪責全在於我這個媽媽。丈夫作為家族企業的繼承人、中國區總經理,必須常年在中國工作。正太也是在中國長大的,但他成長在一個沒有陽光的世界,家裏不分白天黑夜,永遠拉著厚厚的黑色窗簾,窗外還裝了鐵欄杆。
剛開始丈夫還能忍受,後來就有越來越多的抱怨。他是一個喜歡運動的人,每年都會去夏威夷或巴厘島度假,享受熱帶陽光與海灘。但隻要跟我和正太生活在一起,他就隻能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因此,他總是以各種理由住在外麵,比如去中國各地的工廠視察,去美國或者歐洲開會。
一年前,我聽說日本有家私立醫院開發出最新的治療紅斑狼瘡的技術。我拖著丈夫帶兒子回國看病。醫院位於太平洋沿岸的風景區,距離海岸線有十幾公裏。當醫生為正太檢查時,這個孩子預感到了災難發生,拉著我爬上醫院屋頂,果然海嘯洶湧而至,將整個醫院淹沒。我的丈夫在洪水中失蹤了,這家醫院也被毀滅了,加上日本發生了核泄漏,我迅速帶著兒子回到中國。
我想這座城市應該是最安全的。當然,如果遇到世界末日,那就另當別論了。
當卡爾福超市陷入黑暗,整棟大樓飛速沉入地底,四周響徹慘叫與呼救聲……在我短暫的三十歲的生命中,遇到過三次特大地震災難:第一次是十七年前在我老家的那次大地震,奪去了我父母的生命;第二次就是去年的地震加海嘯,讓我的丈夫至今生死不明;第三次就是這一回的世界末日——唯一能讓我安慰的是,我不可能再遇到第四次了。
如果,隻對我自己而言,也會坦然接受——雖是人生中第三次遭遇大災難,但這一次無人能幸免,整個日本列島恐怕已沉沒到太平洋底了。
可我的兒子,正太,他隻有七歲,人生才剛剛開始——不,從小被關在黑屋子裏的他,從未見過陽光的他,人生還沒有開始!
一個男人走到我麵前,用手電照亮了我的臉。
很多次在夢中出現過的情景——世界末日的寒冷與黑暗中,當我孤獨絕望地低頭哭泣時,眼前出現一個男人,他用一束光將我照亮,然後抓著我的手逃出地獄。
這個遞給我手電的年輕男人,穿著超市製服的中國男人,有一張與我夢中所見的那個人相同的臉。
他叫陶冶,比我小五歲,卡爾福超市的理貨員。
陶冶住在我們隔壁,他知道我的心思,經常關心幫助我。每次正太從我身邊溜走,總是他幫我找回來。
有一次,我帶著正太去四樓的書店,那是陶冶最常去的地方,果然看到他坐在地上看書——《地獄變殺人事件》,那是我的父親鬆川古月的作品。
他不想讓我發現他正在看這本書,我能猜到他這麽做的原因。而我也不願讓別人知道,我就是鬆川古月的女兒。
父親最崇拜的作家是芥川龍之介,最喜歡芥川的短篇小說《地獄變》。父親年輕時立誌要獲芥川獎,卻陰差陽錯走上推理小說之路,有幸於八十年代名噪一時,毫無爭議地榮膺直木獎——可他至死都為無緣芥川獎耿耿於懷。
於一個與世隔絕的紅斑狼瘡患者而言,寫作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父親常跟我說起他悲慘的童年,因為不能見到陽光,沒辦法正常上學,從小沒有任何朋友,總是一個人孤獨地待在家裏。幸好家裏有數百冊藏書,尤其是祖父特別愛讀小說,除了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這些大師,就是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鬆本清張的推理小說。我想,這樣一個孤獨而沉悶的童年,在暗無天日的黑屋子裏看芥川龍之介,要麽成長為天才,要麽化作惡鬼。
我想,我的父親,就是天才與惡鬼的合二為一。
而製造這樣的天才惡鬼合體的,除深埋在我們血管裏的紅斑狼瘡基因,就是我的祖父了。
記憶中祖父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永遠穿一身和服,住在日本式房子裏。他喜歡看書、讀俳句、下圍棋,帶著濃濃的關西口音,一把年紀頗為好色,經常逛風化區。祖父最愛看的小說,恰恰也是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
我十二歲那年,曾聽祖父說,他年輕時在中國參加過二戰。有一次,他的中隊攻占一座寺廟,開始他們對僧人很尊敬,後來發現寺廟裏藏有抗日遊擊隊,隊長下令殺光所有僧人。祖父用刺刀捅死了其中三個。他說這事並非懺悔,因為敘述的語氣相當平穩,就像吟誦俳句般輕鬆。重點是在這座千年古刹內,日本兵意外發現了一幅精美絕倫的壁畫。祖父自小癡迷於古物,辨認出那是地獄變圖——畫中景象極其殘忍,他繪聲繪色地用關西話向我描述:惡鬼們將人們赤身**地肢解成數十塊,將滾燙的鐵汁灌入女人的嘴裏,把人放到密集的刀尖上戳成篩子……
祖父說地獄變圖本是佛教畫,專門描繪地獄的景象,曾盛行於中國古代,在許多中國的古壁畫與洞窟雕刻裏都能看到。平安時代傳到日本,又演化為配文圖卷的“地獄草紙”。芥川龍之介筆下的《地獄變》,寫的就是這種傳自中國古代的地獄圖。年逾古稀的祖父不禁神往,躺在榻榻米上越說越興奮,竟不可自拔……十二歲的我隻感到恐懼,蜷縮在屋角不敢看他。片刻過後,我聞到一股尿臊味,驚慌地撲到祖父身邊,發現他已渾身冰涼。
我想,在父親的童年時代,單獨被關在黑屋子裏讀書時,祖父一定也跟他說過這個故事,詳細描述當年在中國古寺中的大屠殺,還有沾滿鮮血的地獄變壁畫——大概也就是這個原因,父親才會終身不移地迷戀於《地獄變》。
給祖父舉辦葬禮並整理遺物時,我發現一遝厚厚的日記,是祖父參加日中戰爭留下的。我瞞著父親把日記藏起來,讀了其中一些段落。日記裏描述的才是真正的地獄變!祖父屠殺過許多無辜的中國人,包括老弱婦孺,而他在日記裏毫無悔恨之意,相反還得意洋洋——我確信祖父就是惡鬼。恐怕父親早就知道了一切,而他遺傳的紅斑狼瘡,或許也是一種報應。
後來,我選擇學習中文,一方麵想要了解中國及其文化,另一方麵也有一種贖罪心——盡力彌補祖父曾經犯下的罪惡,雖然注定無法償還。
父親三十歲時出版了第一本推理小說,立即引起轟動。他開始有了自己的社交圈,認識了我的媽媽——她是爸爸的讀者,因仰慕而愛上了他,不顧他患有紅斑狼瘡和特殊的生活習慣,以及娘家人的竭力反對,沒辦婚禮就嫁給了他,兩年後生下了我。
那是媽媽一生最錯誤的選擇,仰慕作家的文學女青年們啊,千萬不要委身於自己崇拜的那個男人!
沒有人想得到,推理小說大師——鬆川古月,有著種種令人發指的怪癖。
他養了許多隻貓,每動筆一部新小說就會抓一隻來用榔頭敲死。家裏的十幾隻貓全被虐殺,除了最後兩隻小貓被我抱出去放生。他還不滿足,又養了一窩倉鼠——這種小動物的特點是繁殖快,很快養出了一百多隻。他把這些倉鼠養在書房裏,每逢落筆就悶到水杯裏淹死一隻。
父親還迷戀於我的身體。
那一年,我剛剛開始發育。每夜追看電視劇《人間失格》與《金田一少年事件簿》,更迷戀於KinKi Kids的堂本兄弟,想必也是同為近畿人的緣故。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感覺似乎有人闖入過我的房間。我還不至於懷疑到父親,直到有一次洗澡,外麵有些動靜,我沒來得及穿衣服,迅速拉開門,發現竟然是父親在偷看!他若無其事地走開,我蹲在地上哭了。其實,媽媽知道他的這些秘密,但她是個逆來順受的女人,隻能經常到我房間睡覺,以防範父親的種種變態行為。
不久,神戶大地震。
我奇跡般活了下來。我先摸到媽媽的屍體,又摸到了一息尚存的父親。他握住我的手,死了。
我想,他還是愛女兒的吧。
在我被救援隊員挖出來前,我發現自己的手無法動彈,被死去的父親牢牢抓住了。寒冷的空氣裏,父親死後的手指僵硬如鐵,我用盡全力去掰,直到把他的四根手指全部掰斷。
我在救災帳篷裏住了半個月,後來被親戚接到鄉下老宅裏。不久,之前出版父親小說的出版社找上門來,說父親早已簽給他們一本新書,不知是否已經完成。我才第一次聽說《地獄變殺人事件》。
於是,我回了一次神戶,從化作瓦礫的我家廢墟底下,挖出了一本殘缺不全的手稿。
很遺憾,我隻找到了父親的遺作《地獄變殺人事件》的前半部分,後半部分也許被野狗叼走了,也許本來就沒有寫過。
讀完這部推理小說的前麵一半,發現書中竟有個人物以我為原型!無論是年齡長相還是性格愛好,都與我幾乎完全一樣。不得不佩服父親刻畫人物一流,就像畫家素描那樣把所有細節準確描述出來。就算沒有見過我的人,看完本書也可以想象出我的樣子。
我明白了父親迷戀於我的身體的原因。
因為他的生活圈子極其狹窄,平時不可能了解其他少女,也隻有把自己的女兒當作目標。
讓我悲憤的是,父親居然把這個以我為原型的十三歲少女,寫成了被迫出賣自己肉體的悲劇人物!
我恨他。因此,我決定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來報複他。
十三歲的我讀過父親所有作品,熟知他的風格和語言特點。他的許多小說都有雷同之處,差不多摸準模式,就可以照此推演,隻要最後那個詭計不重複。不過,我可不想把這部父親的遺作寫成他那種老套的作品。我要通過這本書,塑造一個真正的鬆川古月,一個永遠不見天日、內心極端變態、具有暴力傾向、認為世界全然都是黑暗的人。而不同於他的那些看似詭異實則溫情脈脈、一唱三歎的作品,令讀者以為作者是一個本性善良、渴望純真的好丈夫與好父親!我要揭開鬆川古月的真麵目,讓全日本的讀者都知道,他絕非你們想象中那個文如其人的完美的推理小說大師。
半年後,我把完整的《地獄變殺人事件》交給了出版社。沒人知道這本書的後半部分其實是我寫的。
編輯讀完之後大吃一驚,但既然是鬆川古月大師的遺作,還是決定一字不改地付印。
在父親去世一周年祭日的追思會上,《地獄變殺人事件》舉行了隆重的首發式。本書很快成為鬆川古月一生中最具爭議的作品。有的人非常討厭這本書,認為其黑暗風格會造成讀者心理陰影。也有人對這本書讚不絕口,都是些重口味的年輕讀者。也有人指出本書前後文風差異很大,以及與鬆川古月的一貫風格有天壤之別,懷疑有代筆之嫌。
幾個月後,日本各地都發生了特別的自殺事件,死者決絕之時都隨身攜帶這本《地獄變殺人事件》,有的還留下遺書說,看了鬆川古月大師的這部遺作,對人類這種動物徹底失去了信心,不如早早一死了之免得再受煎熬。書中最讓人爭議的情節,是那個十三歲就被迫賣身的少女,為了得到一扇中國古代的地獄變屏風,竟處心積慮地殺死了自己的父親——雖然也有部分報複的原因。
不錯,這就是我對父親的報複!
《地獄變殺人事件》的秘密,已在我心裏埋藏了十七年,到死我也不會說出去的。
如今,在世界末日的書店,看著中文版《地獄變殺人事件》,但願陶冶是最後一個讀者。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緊張,當然他每次都是這樣,特別當我靠近時,尤其偶爾觸碰到他的手指,他的臉頰都會泛紅。他可能還沒嚐過女人的滋味。我忍住跟他說話的衝動,忍住不靠近他聞那股男人的氣味。陶冶就像一張白紙,我害怕隻要在上麵留下一筆墨跡,就是一種莫大的破壞與罪過。而且,經曆過去年的海嘯以後,我覺得自己再也不可能真正去愛一個男人了。
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隻愛我的丈夫。
其實,我是需要男人的。最近的一年來,許多個孤獨的夜晚,我躺在**輾轉難眠,某種欲望在身體裏燃燒得越來越強烈。
世界末日的第四夜,我等到兒子睡著,忍不住流下眼淚。最近兩天,幸存者中死了七個,大多被殘忍地殺害——聽陶冶說起這阿修羅般的情景,我的腦中就浮起地獄變圖。我相信每個殺人者都有自己的原因——對於必死的絕望?或某種無法抑製的仇恨?還是沒有警察也沒有法律的環境裏,人可以為所欲為想殺就殺?
我不想吵醒正太,便躲到走廊獨自哭泣。一個人影靠近了我,我知他是陶冶,因此不恐懼。他蹲下來,觸摸我的臉,擦去淚水。我沒有反抗,任淚水流淌。當他的手指從我唇上劃過,我大膽把它咬住。我用舌尖包裹他的指尖,感到鹹鹹的。
陶冶把我抱了起來。
我下意識地掙紮,而他牢牢堵住我的嘴,將我抱入一個黑暗的小房間。他將我重重壓到牆上,淚水也無法阻止他的動作,他粗魯地把嘴巴貼到我的唇上。
“呀蔑代!”刹那間,腦中無法再轉換中文了,直接用母語喊了出來。
真後悔,這一聲喊出來讓他更興奮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陶冶的身上起來,整理好衣服與頭發,回到隔壁的正太身邊。
第二天,我們彼此有些尷尬,沒多說什麽話。可是,正太看陶冶的眼神有些奇怪,讓我隱隱不安。
夜裏,我輾轉難眠,回想昨晚的瘋狂,縱然自己也很吃驚,卻漸漸興奮起來。我走到隔壁房間,撲到二十五歲的中國男人的身上。他隻是個超市理貨員,從內地鄉村到大城市,被所有人看不起——但我不在乎,我隻在乎他是個男人,一個眼神還清澈的男人。
我的生命剩不了幾天了,在我不斷壓抑自己的短暫人生裏,這是最後一次放縱的機會。但我依舊絕望,那是無法擺脫的宿命,當我親吻著陶冶的身體,卻想起了我的丈夫。
我在京都大學讀書時認識了玉田英司。那年他正準備接管家族企業的中國分公司,經常來拜訪我們學校的中文教授,從此開始對我的追求。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並不怎麽好,雖然他的清瘦外形很像時尚明星,一身穿著又都是名牌,開著寶馬Z4跑車出入校園,常引起許多女生尖叫,但我並不在乎。父親遺留下來的財產,還有每年作品再版的版稅,都足夠我過上不錯的生活了。
我缺少的是愛。
十三歲那年起,冒充父親寫完《地獄變殺人事件》,我就陷入內心的恐懼——這才開始理解父親,一個人要寫那麽多可怕的殺人事件,又要裝作世界依然美好,那要多麽扭曲心靈。何況,我是帶著怨恨寫完了《地獄變殺人事件》,這種怨恨與陰暗的情緒,無疑也會帶入我的人生,永難磨滅。
我希望能有一個男人讓我瘋狂地愛他,帶我離開埋在我心裏的父親的黑屋子。
玉田英司是我的第一個男友,等我大學畢業以後,成為了我的丈夫。
我的祖父在二戰時隻是個陸軍士兵,英司的祖父則是聯合艦隊的將軍,看起來我們兩家的地位相差甚遠,好在我的父親是著名的推理小說家,還獲得過大名鼎鼎的直木獎——大企業家的兒子娶大作家的女兒,也不失為美事一樁。
婚後不久,正太就出生了。
因為正太患有先天性紅斑狼瘡,丈夫很快便不再寵愛我,公公婆婆也開始對我冷淡了,經常暗示玉田家是武士之後,世代弓馬嫻熟身體健康,從沒得過奇怪的毛病。
很快,我發現丈夫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
我容忍了下來,就像從前我容忍父親那樣。雖然,我也想到過自殺,了斷父親遺留給我的罪孽。可是,隻要想到永遠不見陽光的正太,我就強迫自己必須要活下去。
然而,有件事讓我對丈夫徹底絕望了。
三年前,玉田家在中國的一家工廠發生了火災。事發當晚,丈夫接到日方廠長打來的電話。我在**偷聽到幾個數字,不禁毛骨悚然。十分鍾後,丈夫匆忙出門,告訴我幾天後回家。
次日,我在電視上看到日資工廠火災新聞,九名中國工人遇難。可昨晚我聽到的遇難人數分明是三位數!恰好那幾天正太回國,由東京的爺爺奶奶照顧,我決定獨自去了解真相。
我包了一輛商務車,在高速公路開了四個小時,抵達中國內地的一座城市,發生火災的日資工廠就在市郊。現場有許多警察封鎖,包括記者在內任何人不得進入。我看到了丈夫的助理,謊稱他在家裏落下重要資料,要我火速送來。我混進火災現場,發現員工宿舍窗戶都安著鐵欄杆,防止員工晚上離廠。結果大火燒到宿舍,許多人就這樣被活活燒死在了窗邊——還有不少屍體未及清理,燒焦的人體炭一樣烏黑,縮成孩子般大小。有的雙手伸出欄杆,身體卻被燒成了灰燼。從被燒死的屍體臉上,我看到了絕望的表情……
這是任何一幅真正的地獄變圖都無法呈現的場景,任何繪畫大師都將黯然失色,包括芥川龍之介筆下的良秀。
我當場嘔吐,在別人發現之前,翻牆逃出工廠。
九名遇難者?拜托!我親眼看到的屍體就不止幾十具!加上已被運出去的,還有完全被燒成灰的,至少一二百名中國工人,成為了這些鐵欄杆的犧牲品!
我的丈夫熟悉中國市場,尤其善於跟地方官員打交道,他使了許多卑劣手段,花錢買通當地官員,隱瞞了傷亡慘重的真相,真不愧為玉田家精心栽培的繼承人。
可我什麽都做不了,我不能告發我的丈夫。如果因此與玉田英司離婚,日本的法官會認定我是婚姻過錯方,是我背叛了丈夫的家族,出賣他們,導致重大利益損失。何況,玉田家在政界很有影響力,出過多位國會議員,法官的天平也會向他們傾斜——正太的監護權肯定會被判給男方。
患有先天性紅斑狼瘡的兒子,如果失去媽媽該如何活下去?這個孩子說不定會自暴自棄,說不定會意外曬到太陽,然後……
我隻不過再也不跟丈夫睡同一張床了,他也不介意,反正可以從別的女人身上獲得滿足。
一年前,我們回到日本,在太平洋邊一家私立醫院尋找治療紅斑狼瘡的方法。之後發生的事情你們都知道,洪水洶湧而至,整個醫院淹沒,隻留屋頂還可避難。正太第一個逃上去,我緊跟在他後麵。丈夫慢了半步,當海水淹到頂樓,我及時抓住了他的手。英司的求生欲望非常強烈,抓著屋簷拚命往上爬,當他即將爬上屋頂,我卻鬆開了抓住他的手。
我是故意的。
寒冷的海風吹起我的頭發,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想我的目光一定很冷漠——這是我的丈夫最後一次看到我的臉,也是第一次看到我這種無情的眼神。毫無疑問,他會為我的這種表情而無比恐懼,墜入冰冷刺骨的肮髒海水。
對不起,開頭是我在說謊!
正太說得沒有錯,我就是凶手,是我殺了他的爸爸,我的丈夫。
當我站在屋頂上看著丈夫被洪水吞沒,回頭卻看到六歲兒子的眼睛,他的目光居然跟我一樣冷酷。
在我為他親眼目睹我殺死了他爸爸而恐懼之前,我先用自己的風衣蓋住了他的上半身。正太絕不能在白天暴露在外,即便沒有一絲陽光。我寬大的風衣就像帳篷一樣,罩著不能見光的孩子。
我們被直升飛機從屋頂上救走以後,我私下裏跟正太解釋過,說媽媽不是故意要讓爸爸掉下去的,而是媽媽不小心失手意外造成的。
然而,我在向警方以及英司的父母解釋時,卻從沒提到過我已經抓住了他的手,隻是說丈夫是直接被洪水卷走的。
從兒子的眼睛裏看得出來,他完全不相信我蒼白的辯解,他的心裏非常清楚——就是媽媽殺死了爸爸!
可是,正太卻從沒戳穿過我的謊言,他單獨與爺爺奶奶在一起時,也沒說起過屋頂上發生的秘密。
這個孩子很聰明,他知道自己沒有了爸爸,更不能再失去媽媽了。
我欠他的爸爸一條命。這算是什麽?複仇?解脫?還是,刹那的衝動?
就像此刻,世界末日的地下,我與這個叫陶冶的中國男人,瘋狂地享受最後的纏綿。
我不會忘記我的丈夫玉田英司,他將變成惡鬼永遠跟隨著我,也許就飄在我的頭頂,看著我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
這天夜裏,莫星兒被人強暴了。出於一個女人的同情心,我給她清洗擦拭了身體,但她拒絕更換原來那身白衣。清晨時分,她固執地一個人走了。我對莫星兒也感到了害怕。
下午,所有的電力供應都中斷了,整個商場陷入了無邊的黑暗。陶冶陪伴著我們,一起搬到空氣相對幹淨的八樓。我抓著他的手,努力不去想象自己死亡的景象。
入夜——雖然早就不分什麽白天黑夜,我們再也不回避,隻要等到正太睡著,我就把自己交給陶冶。
每一次都那麽瘋狂,那麽愉悅,這是我結婚八年來從沒有過的經曆。
可惜,我們都活不了多久了。
淩晨時分,我用微型手電照著陶冶的身體,我是多麽喜歡這個身體啊,能給我帶來安全與快樂的身體。我發現他的肩頭有塊可怕的傷疤,他說是小時候被狗咬傷的,但我怎麽看都不像是狗牙的痕跡。
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這是一個無論在身體還是心靈上都受過傷的男人,或男孩。
當我沉沉地在黑暗中睡去,不知隔了多久,忽然聽到刺耳的聲音。
我立即警覺地跳起來。不知道是幾點鍾,但是陶冶並不在我身邊,就連正太也不見了!我慌忙抓起手電筒衝出去,那個聲音就從樓下傳來,居然是日語的“救命”!
“正太!”我也尖叫了一聲,飛奔著從逃生通道跑到七樓。天哪,到處都是一團漆黑,正太你在哪裏啊?終於,我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循著聲音衝過去,在一家大概是賣汽車與飛機模型的店裏,手電照出了兩個人影。
下麵一個小孩無疑是正太,上麵則是一個成年男人,渾身都是灰土碎渣,散發著難聞的惡臭,正掐著正太的脖子!
我毫不猶豫地從腰間抽出尖刀——昨晚陶冶給我防身用的,他說這裏的動物非常危險,對準那個人的後背刺了下去。
一刀,兩刀,三刀,四刀……
當鮮血濺滿我的雙手,他終於被我殺死了,變成一具屍體。
除了我的丈夫以外,我又殺了第二個人。
這又算得了什麽?我是為了保護兒子,何況在世界末日每個人終將死去,我隻是為了讓可憐的正太能再多活一會兒而已。
來不及分辨被我殺死的人是誰,我先把正太從地上抱起來,我不想責怪這孩子到處亂跑,怪隻怪自己沒有看住他。我連聲說著“對不起”,卻把死人還殘留餘溫的血,抹到了兒子的臉上。
這時,樓下傳來一陣駭人的槍聲——哪來的槍?
我飛快地把正太抱回到八樓,替他擦去血跡,互相摟抱著蜷縮在角落裏。
十幾分鍾後,陶冶搖搖晃晃地回來。我問他哪裏來的槍聲,他卻沒有回答。
而我也沒有說出剛才殺人的經過。
整整一天,我們三人都在絕望中等待。偶爾看到幾次周旋與丁紫,他們渾身上下裝備武器,殺氣騰騰地經過樓上。我能確定莫星兒還活著,但她不搭理我們。至於吳教授與羅先生以及他的狗,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晚上九點,樓上傳來明顯的震動!
我盯著正太的眼睛,就像每次災禍來臨之際,都能感受到他的某種變化!
難道……我又驚又喜,卻又恐懼,吻著陶冶的耳朵說:“如果,能活著逃出去,我就和正太一起跟你生活!”
他感激地點點頭,拉著我和正太的手,一口氣衝到了九樓。
前頭還有幾個人在跑,我們跟在後麵,衝進電影院的散場通道。陶冶徑直衝到前麵去探路,沒想到天花板掉了下來。我用全身護住正太,所有重量壓在我身上。
終於,當我要窒息時,天使來了。
剩下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我和正太是第一批被救到地麵的幸存者,成為了無數鏡頭的焦點。
晚上,睡在隔離病房,我還在想念陶冶,想念在地下的七天七夜裏,與他在一起的每個瞬間,帶給我的每一秒鍾的激動,真想現在就緊緊抱著他!
孤枕難眠……
第二天,那個叫葉蕭的警官來訊問過我,但我絕對不會告訴他任何秘密。
我不想讓自己背負殺人的罪孽,更不想讓警察知道其他殘酷的死亡。
幾個小時前,正太的爺爺奶奶從日本飛來看我們了。他們的出現讓我尷尬,我的丈夫還登記在失蹤人口名單上,所以在法律上他仍然活著,他們也依舊是我的公公婆婆。我仍然非常有禮貌地接待他們,並且說在地下一切正常,大家都很團結,渡過了難關。
之後,正太的爺爺激動地說:“正太!你的爸爸沒有死!他很快就會回來!”
刹那間,我的心石化了,卻還要偽裝出驚喜的笑容!
公公婆婆告訴我,最近日本警方在一家醫院找到一個失去記憶的病人。一年前,人們在海嘯退去後的海灘上發現了他。但是他的頭部受到重創,失去了大部分的記憶,無法確認他的身份。而且他被發現的地點,距離玉田英司出事時所在的醫院相隔遙遠。直到幾天之前,他的身份終於得到了確認,他們已去看望過他,毫無疑問他就是正太的爸爸。
正太聽到這個消息,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繼續低頭玩爺爺從日本帶來的玩具。而我裝作極度高興的樣子,簡直要滴下眼淚。
正太的爺爺告訴我:英司正在逐漸康複,但醫生也無法斷定他何時能恢複記憶,可能需要等待十年,也可能明天就突然全都想起來了。
公公婆婆離開醫院以後,我渾身冰涼地倒在**——我必須要帶著正太回日本,照顧失去記憶可能要療養一輩子的丈夫。
我的丈夫一旦恢複記憶,就會想起一年前的醫院屋頂上,我鬆開手讓他掉下去的一瞬。
他知道我是故意的。
看著兒子蒼白如死人的臉,我絕望了——寧願正太已獲救,而我還留在世界末日。
有句話說得沒錯:一切都會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