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無複仙娥影,空留明月輝。〕

一大早,天水巷的黎明靜悄悄的,還沒有人聲。

顧大娘打開門,準備做營生,卻不自禁的吃了一驚——原來不知何時,門口已經站了一位白衣黑發的女子,發梢上沾著露水的濕意,看來在晨曦中不知站了多久。

“白姑娘?”看清楚了女子的相貌,顧大娘忍不住吃了一驚,手中撈餛飩的爪籬差點就沒拿住,忙不迭地開門出來,將另一隻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姑娘這麽早就起了?稍微等一下,啊?大娘馬上就開張,給你盛上豆漿來。”

“嗯,大娘您先別忙。”白螺卻是靜靜笑著,攔住了她,“白螺是有事和你說。”

顧大娘有些驚訝的看著這個平素待人淡漠的女子,卻看見她肩頭那隻白鸚鵡正不安的微微動著爪子,耳邊聽得白螺道:“我剛接到了南邊父母的回信,說曾家是好人家,他們沒意見,婚事讓我自己拿主意——”

“哎呀,那就是說準了,是不是?”顧大娘一拍大腿,喜出望外的笑了起來,忙忙的拉了白螺的手,將她拖到窗邊的長凳上坐了,滿心歡喜的上下打量著,“我就是說,白姑娘這樣的相貌人品,除了曾家二公子也沒有誰配的起了!何況曾老夫人對白姑娘中意的跟什麽似的,天天催著問——等天亮了我就回話去!”

白螺笑了一下,素淨的臉上也有歡喜的神色,然而說出來的話卻讓顧大娘驚的幾乎從凳子上跳起來:“不過,大娘,我想嫁的不是曾家二公子,而是曾家大公子遠歌。”

“這,這——白姑娘見過大公子?”顧大娘這一驚不小,心下咯噔一聲,料著白姑娘多半和人家有私,卻隻好這麽問。不了白螺搖頭,微笑:“這倒不曾。隻見過大公子在天竺三生石前種的好一池蓮花。”

“哦……怪不得。我說姑娘幹嗎就指著要找曾家大公子呢——”顧大娘長長鬆一口氣,然而卻是一臉急切的,想了想,還是搖頭勸,“不錯,大公子種的好花,姑娘也是愛花之人,難怪見了上心——不過這大公子卻是嫁不得。”

白螺看著大娘語重心長的表情,微詫:“怎生嫁不得?難道會是青臉赤發的妖怪不成?”

“哎,也不是妖怪,隻是有些癲狂——平日老說些誰也聽不懂得瘋話,說什麽到過昆侖看過天女王母,連著脾氣也怪異,死活不肯娶親,說什麽那些女子都不是他要等地那個……百花曾家的兒子!以前京城裏多少好人家女子要嫁,都被他打將出去了。”顧大娘一口氣數落了半日,“得罪了城裏好幾家有頭臉的人家,弄得後來家裏人也不敢給他說親了——所以這次老夫人托我是給二公子找個合心合意的。”

“呀,還有這事?”白螺聽了卻不驚訝,隻是掩著口驀然微笑起來。連肩上那隻白鸚鵡也“喈”的叫了一聲,有些活潑的跳到了桌上,側頭定定看著白螺。

“聽說,這個曾家二公子的人品,也不怎麽牢靠呢。”白螺靜靜地笑,不露聲色。

顧大娘怔了一下,不料到這個女孩兒也聽了市井裏的傳聞,心下抱怨曾家也真真不管束兒子,盡出混世魔王,但嘴裏少不得分解:“哎,白姑娘你哪兒聽人的閑言閑語?二公子遠橋的模樣人品都是一流的,隻是心性兒風流了一些——不過你說公子哥兒的,哪有不愛俏的呢?也是他沒見著姑娘這般的人物,若是見著了,那裏還在秦樓楚館裏廝磨。”

白螺聽了,卻隻是微微的冷笑,不答一言,弄得顧大娘心裏也是惴惴——這個白姑娘的脾氣她也是知道的,如果她心裏自己有了打算,那便任是人家舌燦蓮花都是無用——卻不知她如今心裏打了個什麽主意。

“我要嫁,就嫁曾遠歌,旁的人都不嫁。”等顧大娘不說話了,半晌,白螺抬起頭來,說了一句,“托大娘把話傳給曾家——”

見顧大娘聽得目瞪口呆,白螺想了想,從懷裏拿出一樣事物來,放到顧大娘的手裏:“大娘你也別顧忌什麽大公子不願娶親,你把這麵鏡子給他看了,他自然有計較。”

看見顧大娘還在怔怔的看著她,白螺但笑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斂襟告退。

外麵天色已經大亮了,顧大娘定定看著這個白衣女子帶了鸚鵡走出門去,心裏還是驚詫的說不出話來。手心碰到了冷冷的東西,顧大娘低下頭,看見手中那一麵小小的鏡子。

徑寬不過四寸,橢圓形,青銅錯金,背部用金銀絲鑲嵌著碧葉蓮花的花紋,繁複華麗,古意盈然。

“這可叫我怎生和老夫人交代?”莫名其妙的看著手裏的信物,顧大娘許久才回過神,生意也不做了,躊躇了半天,不得已,還是起身向著曾府走去。

*

“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

“無複仙娥影,空留明月輝。”

鏡歸人不歸……白螺站在花間,看著手裏的信箋和信上數行俊逸的行書,恍然仿佛夢中。

玄冥……玄冥,我可是找到你了。

“哎呀,沒想到這事兒還真的一說就成!”來回信兒的顧大娘坐在大堂裏,說起崔家的允婚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說起來真是怪了。這大公子本來還斬釘截鐵的說不娶親的,曾老夫人雖然極想娶姑娘過門,但也遲疑著怕大兒子不肯——偏偏我一拿出鏡子,大公子就見了寶似的一把拿過去,翻來覆去的看了,當下便說是肯了。沒把老夫人給樂壞了!”

白螺沒有回答。顧大娘見白螺拿了大公子的回信,便一直看個不停,心裏想著多半白姑娘說了謊,兩人以前便是有私情,所以才這般一個願娶一個願嫁。這般一想,眼裏不自禁的便露出鄙薄來——別看這個白姑娘平日待人算是文靜堅貞,原來就是那麽回事兒。

“哦,多謝大娘了。”白螺半天才回過神來,收了信箋笑,隨口問,“那二公子那邊怎麽回?”

顧大娘瞥了白螺一眼,嘴裏笑道:“二公子那邊也沒什麽不好說話的——老實說,遠橋二少爺本來就有些不樂意娶親,老夫人怕他這幾年在外頭玩的心野了,想給他說房媳婦——這次不用成親了,他自然是樂得逍遙。”

白螺點點頭,從懷裏拿出一封銀子來,說是權做謝儀。顧大娘推讓了一番還是收了,笑吟吟開口:“崔家說姑娘單身在京城,女方這邊陪嫁什麽的都從簡好了——就當那麵花鏡是陪嫁。姑娘放心等九月初九的黃道吉日——百花崔家也是京城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長子娶親自然要風風光光,保證半點都不會委屈了姑娘。”

白螺隻是笑笑,似乎對於這些毫不介意。

*

“哎,雪兒,這一次我可真的要嫁人了。”送走了顧大娘,白螺關了門回到房中,忽然歎了一口氣,對著架上的鸚鵡道,“以後你也不用老是問我什麽時候嫁了。”

一邊歎氣,她卻一邊笑了,重新拿出那張信箋來看,有些戲謔:“真是的,也不知道這一世的玄冥是什麽模樣——高矮胖瘦?希望能比上一世那個落魄秀才的樣子來得稍微俊秀些吧。”

聽她含笑自語,白鸚鵡“喈”的一聲,抖抖翅膀,一副“懶得理你”的表情。

白螺重又展開信箋,看著上麵的題詩,慢慢地,眉間的神色卻又轉為悠遠凝重——這一世才剛剛開始,以後的路不必預料都是知道的。上一世眼睜睜看著玄冥死去的情形還曆曆在目,每想起來依然痛徹心肺,讓擁有鋼鐵般意誌的她都不由覺得深深的無力。

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無複仙娥影,空留明月輝。

如今,破鏡算是重圓了,然而未來又是如何?

但是無論如何,她想她有足夠的勇氣,直麵未來的千變萬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