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胭脂

曼陀羅,產於北地。春生夏長,綠莖碧葉,高二、三尺。八月開白花六瓣,狀似牽牛而大,朝開夜合……《法華經》言:佛說法時,天生曼陀羅花,蓋梵語也。

——[清]陳淏子《花鏡》卷六花草類考

緣起

湖州,南潯的雨天。

一下雨,七月灼熱的江南便仿佛飽吸了水的宣紙,一層層的暈染開來,處處如同水墨畫。夾岸柳絲拂水,水麵上開滿了荷花,有烏篷船從橋下咿呀地搖過去——船頭上坐著一個少女,穿著白色短旗袍,纖細的手腕上帶著伶仃的翠鐲,靜靜地打著一把油紙傘,遠遠看過去宛如畫圖中人。

“姑娘,看,這就是小蓮莊,”船家搖著擼,沿路介紹,“裏頭住的是‘四象’裏排第一的劉家,南潯的首富——劉家五代同堂兩百多人,這宅邸,比起皇宮也差不了哪兒去了吧?”

“是嗎?”那個少女應聲抬頭,那一瞬船夫忽地失了神。眼前這個女客人瓜子臉,下頷尖尖,眼眸秀氣靈動,眉毛很淡,宛如一抹遠山橫黛,然而她的臉色卻出乎意料的蒼白,似最上等的白瓷,細美精致,卻沒有一絲生氣,眼角有一滴墜淚痣,盈盈欲泣。

不知為什麽,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船家便不敢再和她對視。這個自稱“白螺”的女子,怎麽看起來就不像是這個世上的活人呢?

“是啊,這裏和我以前來的時候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坐在船頭的女子輕歎了口氣,若有所失的喃喃。“我記得這片地方,以前是一個很大的桑園。”

“桑園?姑娘上次來這裏是啥時候啊?”船夫看著她也不過二十年華的模樣,卻一副如此滄桑口吻,不由得有些好笑。

然而那個女子側頭微微想了一下,道:“大概已經有六百年了吧……”

“……”船夫愣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接話。

柳絲拂麵而過,船在畫中行,兩岸皆是豪門朱戶,庭院深深。如今是清末同治年間,南潯是天下的絲織中心,巨賈雲集,有“四象、八牛、七十二墩狗”之稱。民間以當時家財達百萬兩白銀以上者稱“象”,五十萬兩以上不足百萬者稱“牛”;三十萬兩以上不足五十萬兩者稱“狗”——而小蓮莊劉家,便是其中的楚翹。

從水上看去,小蓮莊白牆黑瓦,牆裏垂柳迎風,處處有亭台樓閣掩映,在煙雨裏看去竟似圖畫,靜謐寫意中透露出富甲江南的雍容氣派。在這樣的水墨意境裏,忽然傳來了悠揚寧和的歌聲——

“常常喜樂 向主高歌

不論環境如何

高山或低穀 主都看顧

相信就能蒙福。”

這是讚美詩。唱完了一段又用洋文重複,一詠三歎,在這純正的江南意境裏顯得有些突兀。船頭那位白螺姑娘不由得愕然,循聲向著來處看去——隻見南潯的白牆黑瓦之中露出一座尖頂的房子,屋脊上佇立著白色的十字架,歌聲正從裏麵傳出。

“這裏也有教堂?”她問,覺得懷裏的東西動了動。

“嘿,西洋人的玩意兒如今遍地開花。”船夫看到她驚訝的神色,有些不以為然地指了指,“南西街那邊有一座教堂,有一幫剪了辮子的家夥天天一大早就聚在那兒,吵得人不能睡——你說,鬧拳匪那陣子怎麽沒徹底弄死他們呢?”

拳匪?白螺看了船夫一眼。那一眼裏的神色令他打了個寒戰。該不是也是個信洋教的吧?船夫連忙埋頭搖櫓,不敢多說。

聖歌悠揚,隔水而來,在晨曦中漸漸停歇。

白螺皺著眉頭聽了許久,覺得懷裏的異動越發強烈。她用手指扣住,看著遠處的教堂,開口:

“這教堂是什麽時候建在南潯的?是庚子年鬧拳匪前麽?”

“嘿,那可不是?很有些年頭了!”頭發花白的船夫點頭,回憶著,“鹹豐年間就有了吧?一個叫馬約翰的老神父帶著一個年輕的神父蓋起來的,八年前鬧拳匪的時候被拆了,裏麵的洋人也都跑了,最近一兩年又漸漸旺了起來——那些留洋回來的年輕人都喜歡上這兒來。嘿,以為剪了辮子,信了洋教就了不起啊?”

白螺沉吟:“那……這裏有洋人開的醫局麽?”

“也有啊!據說賣的都是西洋來的藥片藥水,什麽阿司匹林的,還有用針把水紮進肉裏的……看著真嚇人。”船夫喃喃,“不過確實也治好了許多人病——洋人的藥店一開,仁和堂生意一下子被分去了很多。”

白螺皺了皺眉頭:“那麽,仁和堂裏的丁大夫,他信洋教麽?”

“咦,姑娘也知道丁大夫?他的醫術可是遠近聞名!”船夫倒也不詫異,“丁大夫是詩書傳家的,怎麽會信紅毛鬼子那一套呢?”

“哦。”她沒有說話,隻是探手入懷,拿出一件東西來,“但這樣東西,似乎卻是丁大夫家裏的。”

那是一隻精美的瓷盒,看起來像是有點年頭的東西,兩寸直徑,描金垂釉,天青色的蓋子上,用工筆細細畫著一幅美人圖——但奇怪的是,那個美人卻不是中國的傳統仕女,居然是個金發碧眼的洋女人,豐腴白皙,胸口**,哺乳著一個**的嬰兒。船夫瞥了一眼,連忙轉開頭啐了一口:“洋人的妖精!”

白螺笑了笑“那是聖母瑪利亞。”

然而,這個瓷盒卻是裂的,那一道裂紋正好從聖母的臉上劃過,讓寧靜祥和的容貌變得有些支離破碎,透出一種奇特的詭異來。

“仁和堂就在前麵了。”船夫搖過了橋洞,指著前麵,“丁家祖傳三代,是我們南潯最大的藥店,丁大夫的醫術更是江浙聞名。你看,就是岸上那家——”

“沒開門?”白螺遠遠看了一眼,問,“為什麽大白天的也不開張?”

船夫沉默了一下,歎了口氣:“隻怕姑娘要白來一趟了。丁大夫忽然重病,仁和堂已經三天沒開門了。”

白螺並沒有露出意外或者失望的神色,隻是問:“怎麽病的?”

“聽說是因為前幾天家裏進了賊,丟了重要的東西,一時間氣急攻心便臥床不起。”船夫嘖嘖搖頭,“造孽喲,殺千刀的賊!可憐的丁大夫,治好了千百人,可自己生了病卻……”

“丁大夫病了,他家就沒有人出來經營仁和堂了麽?”白螺繼續問,“人一病倒藥店就關門,總不是個事兒。總有其他人掌局吧?”

“他哪裏還有什麽家裏人……孤家寡人一個。”船夫歎氣,“老爺和老太太去世多年,他自己又沒成家,膝下連個一兒半女都沒有,如今病了隻怕也沒人照顧,可憐,可憐。”

“沒成家?”白螺這才露出詫異來,“他也該有五十了吧?”

“鹹豐十年生的,今年快五十了,和我同歲。”船夫搖著頭,細雨簌簌落在鬥笠上,搖櫓的手臂青筋凸起,“比我命好,出生在大戶人家,從小什麽都不缺——偏偏不知怎的,就落了個天煞孤星的命。唉,你說,這世上有沒有天理?”

“天理?”白螺看著手中一物,微微笑了笑,“自然是有的。”胭脂盒上那個工筆仕女圖又變化了——原本聖母抱著聖子從天空降臨,意態嫻雅,容貌慈祥。然而不知何時,那雙眼睛已經轉成了血紅色,臉也變得惡鬼一樣可怕,滿懷怨恨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前方的房子。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曆來如此。

南潯家家戶戶都臨水,船停下來,她便撐了一把油紙傘,從埠頭拾級而上。

仁和堂果然關著門,紅漆剝落的大門緊閉著。抬頭看去,頭頂那黑底金字的牌匾還是乾隆十二年題的,上麵掛滿了雨水。大門側麵懸掛著一個碩大的葫蘆,是杏林世家取“懸壺濟世”之意而設。和牌匾一樣,這葫蘆也有些年頭了,紫色的外皮中透著淡淡的金色,葫蘆口用塞子封著,腰上係了紅綢。

白螺定定地看了很久,這次抬手敲了敲大門,裏麵死寂沉沉,沒有任何聲音。敲了一會兒,發現不時有路人的注目看她,便停了下來,轉入了後巷。

後巷冷清,沒有一個人經過,那一扇小門也緊閉著。然而這難不倒她,抬起手指輕輕一劃,門上的銅鎖頓時脫落——後門連著一個小小的庭院,顯然已經有些時間沒有好好修剪過了,雜草叢生,幾株玉簪花被淹沒在草叢裏,開得稀稀落落,香氣卻依舊馥鬱。白螺穿過這個破敗的庭院,推開了後麵那座小樓的門。

仁和堂分兩進,前麵是臨街的藥鋪子,中間有個天井,兩側的廂房是用來儲存中藥材的——主人的起居全都在後麵這座小樓裏。樓裏黑沉沉的,門窗緊閉,到處彌漫著濃鬱的藥味。她沿著樓梯走了上去,腳步很輕,木質的樓梯沒有發出一聲響。

二樓是主人的臥房,裏麵居然也沒點燈。她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第一眼看去幾乎以為**沒有人。

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雙鬢已經全部雪白,瘦而憔悴,雙頰深陷,整個身軀陷在被褥裏,昏昏沉沉地睡著。因為身體太單薄瘦弱,一眼看上去被褥居然是平的。擱在外麵的那雙手極瘦,腕骨支離,如同一隻即將死去的蒼老孤鶴。

白螺低下頭,輕輕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不由得皺眉。這樣的熱度足以燒壞一個人的腦子,然而四顧這個臥室,床頭案上居然沒有一個藥碗,顯然這個人獨自躺在這裏已經很久,並不曾服過任何藥。

她一眼看去,仿佛忽然看到了什麽,視線為之一頓——昏睡的人緊緊握著雙手,擱在被褥外的胸口處,瘦骨嶙峋的手指間露出一物,居然是……

白螺忍不住低下頭,將他的手掰開。

“誰?”那個人終於醒了,霍然坐起,失聲,“胭脂?是……是你回來了麽?”

她沒有回答,隻是看著他手心裏握著的東西,略微意外——銀質的十字架,上麵刻著雙臂伸開釘著的人,正是西洋人信奉的耶穌。他握得那樣緊,以至於十字架深深嵌入血肉,留下可怖的凹痕。

怎麽?難道這個丁大夫,已經秘密信奉了洋教?

“感謝上帝!你終於來了……終於來了!”高燒的人用灼灼的目光看著她,失聲撲過來,試圖抓住她的手。她後退了一步,他撲了個空,幾乎栽倒在床下。

“我……我等了你好久。胭脂!”丁允中喃喃,眼裏血絲密布,盯著她,帶著一種癔病似的狂熱,“我以為那個盒子被偷了,你就永遠離開我了……感謝聖父聖子聖靈,你還是回來了……還是回來了!”

“不,我不是胭脂,我隻是來還你這個的。”白螺往後退了一步,將那個胭脂盒子拿出,在他麵前晃了一晃——

“不……惡魔!”那一瞬,仿佛被什麽迎麵照了一下,那個男人大叫一聲,往後便跌,再無聲息。

不會就這樣死了吧?白螺皺眉,低頭探了探對方的鼻息。還活著,隻是氣息已極其微弱。他的手還緊緊握著十字架,掌心的熱度已讓銀製的金屬滾燙。

她低下頭,看了一眼那個破碎的胭脂盒子——工筆仕女圖上的那個女人已經改了另外一副模樣,頭徹底地抬了起來,直直看著前方,眼神極其可怕,血紅色的眼裏似乎要流下血來。

這個丁大夫,就是看到這個圖才昏過去的吧?

可是,一個世代傳承的中醫大夫,怎麽會也成了耶穌的秘密信徒呢?她轉過頭,看著窗外尖頂上露出的十字架,眼神微微變幻。

這個南潯,在這幾十年裏,到底經曆過怎樣的風雲變幻?

丁允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中午。

身體很虛弱,衣衫全濕透了,黏在肌膚上,令一貫喜好整潔的他無法忍受。然而,那種可以灼燒顱腦的熱度卻已經奇跡般退下去了,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輕鬆爽利——他知道自己已經闖過了生死關。這……是誰多管閑事地救了他?

他睜開眼睛,房間裏很亮,刺眼得令他迅速重新閉上。窗戶全部被打開了,簾子也被卷起,初夏的陽光無遮無攔地射了進來,讓整個房間雪亮。

“快……快關上!”那一瞬,他戰栗了一下,將頭扭向牆壁。忽然,他又停住了,不敢相信地回過頭。

是的,房間裏有人。

窗口站著一個女子,嫋嫋婷婷,在逆射的光線裏宛如一個散發著光芒的幻影。她正默默地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嘴角噙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奇特冷笑。

丁允中刹那間坐起,失聲:“胭脂!”

“我說過,我不是胭脂。”女子冷冷回答,正是昨夜聽到的那個聲音。她走過來,從光裏走出,微微俯下身看著他——那是一張陌生的臉,雖是絕色,卻令人絲毫沒有親近的欲望,反而看了一眼就心裏生寒。

他忽然全部都想起來了,伸出手摸索著,果然在枕邊摸到了那個胭脂盒子。然而,瓷盒已經四分五裂,上麵美女的臉也扭曲得不成樣子。定定看著這樣可怕的容貌,丁允中嘴角顫抖著,卻流下來了淚來。

“你、你是從哪裏找回她的?”他將那個碎裂的盒子握在手裏,死死按在心口上,喃喃,“或者,是……是上帝讓你帶她回來的?”

“我隻是從一個夜市上看到它,順手買了下來。”白螺淡淡的笑,“不過無論如何,感謝你沒有一開始就把我認定成那個竊賊。”

“你,你看著就不像是這樣的人。”丁允中愣了一下,喃喃,“可是……你為什麽會買這個胭脂盒?”

他問得自然,白螺卻微微遲疑了一下。

“因為它裂了。”最終,她隻是那麽回答。

“裂了?”丁允中更加愕然,“裂了的你還買?為什麽?”

“因為……”白螺微微蹙眉,仿佛為了扭轉這氣氛,轉口道,“你想知道我是怎麽找到她的麽?——那麽,先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丁允中抬起了頭,眼裏充滿看迷惑,“你……你到底是誰?為什麽會買了這個胭脂盒,又不嫌麻煩地找到了這裏來?”

“因為我看到過她。”白螺微微一笑,輕輕點著那個胭脂盒上的女子。

“什麽?”丁允中明顯緊張起來,失聲,“天!她是不是又跑出來了?那,她……她有沒有禍害於你?禍害別人?”

白螺點了點頭:“是的,在我找到她時,夜市最後收攤的這個老板已經死了。如果我沒有算錯,自從被竊流落人間之後,她已經取走了七個無辜者的性命。”

“七個!”丁允中頹然坐了回去,用手抱著頭,失聲,“怎麽還不結束!她……她到底要怎樣才能罷休!如果我死了,她是不是就肯收手了?!”

“你想終止這一切麽?”白螺問。

“是的……是的!你有辦法嗎?”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丁允中抬起了頭,哀求地看著她,“我都快要瘋了!”

“有辦法,”白螺嘴角流出了一絲微笑,“隻是,你要先告訴我你的故事。”

白發蒼蒼的男子垂下頭去,猶豫了很久,才低聲說了一個字:“好。”

“那你慢慢說吧。”白螺找到了一個香爐,打開蓋子,燃起了一種隨身帶來的香。那種味道幽然而神秘,仿佛黑暗裏綻放的花朵,令人有種漸漸凝定和愉悅的感覺,“這是曼陀羅花……會令你舒展安定。”

“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該……該從哪裏說起呢?”他喃喃,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那個胭脂盒,微微顫抖,“這個,原本是我送給胭脂的,在她及笄那一年。”

白螺點頭:“原來她叫胭脂。”

“是,很美的名字,對麽?”似乎這兩個字有著神奇的魔力,一旦提及,垂死之人的臉上居然浮現出了淡淡的血色,仿佛是滿懷戀慕的少年,“但這個名字,還是不能描述她的美麗之萬一。”

“她是橋西劉家的女兒,父親劉貫經白手起家,二十年後成為南潯的四象之首,富甲江南。”丁允中喃喃,“而我們丁家雖不以富稱,但詩禮傳家,曾經出過好幾個大內禦醫,在南潯也算是個名門——論門第,還在一夜暴發的劉家之上。”

“我們兩家往來甚密,自小青梅竹馬。我比她大三歲,因為從小跟著父親出診看病,接人待物上比她老成練達得多,她也把我當做兄長,有了甚密事情都來和我商量。那時候,我也隻把她當作小妹看待,一起猜拳行令,爬樹抓魚,做盡了所以頑皮孩子的鬧劇。”

白螺默默聽著,並沒有打斷他有些囉嗦的追溯。

“時間一晃而過,很快我十八歲了,舉行了冠禮,而胭脂也到了及笄之年。”說到這裏,他頓了頓,仿佛想起什麽似的抓了抓頭,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對了,你看我顛三倒四的。我忘了說——胭脂其實是劉家庶出的女兒。她母親是劉老爺在四十歲上納的妾,出身貧寒,在生下她後年紀很輕就去世了。而胭脂則完全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又兼具了大家閨秀的氣質,更是美得驚人。但是她的性格卻有些古怪。”

“小時候就頑皮胡鬧,長大了一些後,變得特立獨行:學了詩書還不夠,還想學洋文,吵著要父親送她去女子學校念書,後來又想著要和哥哥們一樣出國留洋,去美利堅去英吉利——甚至,她還經常去新建的教堂,和那些洋人一起聊天。”

“和南潯其他傳統人家一樣,我也有些看不過,忍不住勸她:‘你怎麽會信洋人的那套呢?據說這些信奉異教的家夥都是怪物,專挖小孩的眼睛,吃小孩的心肝。’”

“‘允中哥哥,你怎麽也和那些愚民一樣?’她卻沒有被我嚇唬到,反而不滿地反駁,‘教會裏都是好人,除了傳教之外也興辦醫學,他們還和我說中國人要破除纏足納妾的陋習,我覺得他們才是文明人呢。對了,跟你說,我上個月已經秘密受洗,入了教——你可別告訴我爹呀!”

“我無言以對,知道劉家那個守舊的老爺子若是知道會有什麽反應,便也隻能為她隱瞞。於是,胭脂越發大膽了,有時候想起教堂做禮拜還拿我當擋箭牌。我無可奈何地慣著她,經常偷偷地接送她出入教堂,對她說:‘你這個瘋瘋癲癲的樣子,將來誰敢娶?’”

“你看,在那時候,我還是沒有對她生出愛慕之心。直到——”捧著茶盞的手猛然顫抖起來,似乎多年前那種突如其來的感情再次擊中了這顆蒼老的心,令垂死的人眼裏放出強烈的光芒來。

“這種感情,直到她及笄的那一刻驟然改變。”

“及笄?”白螺微笑了一下,“那是少女如同蓓蕾一樣綻放的開始吧?”

“是啊……她行及笄禮時,因為兩家是世交,我和父親破例在座觀禮。胭脂那天穿了盛裝,被扶了出來。她收斂了童年時的活潑頑劣,自始至終低著頭,白皙臉頰上透出微微的粉色,如同一朵從菡萏怒放的蓮。笄禮完成後,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羞怯,視線一碰就轉開,微微紅了臉。”

“我承認自己是個俗人——那一刻,和世上許多男人一樣,被她這種美所吸引了。原本的胭脂,在我心裏隻是一個玩伴、一個小丫頭,而此刻的她忽然在我眼前蛻變成了一個女人,如同一朵花的綻放,美麗無比,光芒四射,令我心神動搖。”

“那一晚上,我回到家裏,一整夜都夢見她。”

“第二天,我偷偷托丫鬟給她送了這個胭脂盒子,為了投其所好,我自己動手在蓋子上畫了一幅西洋人的聖母像,並附詩一首,把她比作天上的仙子。詩文粗陋,我們丁家世代行醫,在文字上並不見得擅長,但也已經足夠表達我的心意。”

“胭脂收了這個盒子,卻半晌沒有回複。”

“那時候她已經及笄,我們不能再像少時那樣無拘無束地見麵和玩耍。我很是心焦,苦苦等待她的回音,卻音訊全無。我甚至幾次去找借口去劉家,然而她卻托故不出,似乎是在躲著我——我無法可想。”

“就這樣,在笄禮後有一年多裏,我們隻偶爾遇到過一兩麵,也都是逢年過節家族團聚的時候。人多眼雜,根本沒有機會說什麽體己話——她越來越美麗了,如同一朵逐漸怒放的花,令我越來越心醉神迷。”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說了大半日,卻絲毫沒有涉及主題。然而白螺似乎也甚有耐心,沒有催促,隻是這樣靜靜聽著。房裏隻有曼陀羅花香彌漫,宛如夢幻。

“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便買通了她的貼身丫鬟,趁著她再次偷偷去做禮拜的時候,在教堂後麵的無人處截住了她,再度表白了心意。狹路相逢,胭脂避無可避,看著我的目光裏充滿了複雜的表情,似是無奈,又似是悲傷。”

“‘我隻是把你當兄長。’她這樣回答我,‘你這樣說,我……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隻是兄長?可能是那一瞬間我慘白的臉色讓她吃驚,她後退了一步,又補充:‘而且,這種事,讓我說什麽好呢?……婚姻大事全憑父母父母作主,請別逼我了。’說完她就走了,隻留下我一個人在那兒發呆。”

“出於一種自尊,或者說,完全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自大,我自忖相貌上乘,家世優越,又是青梅竹馬,胭脂不至於對我毫不動心,剛才的話可能是女孩兒嬌羞的托詞罷了——你看,我是一個固執的人,輕易不為所動,一旦動心便會堅持到底。”

在剖析自己當年輾轉反側時的種種情懷思慮,老人的手不自禁地握緊了胭脂盒子,露出少年人那樣惴惴不安又滿懷憧憬的表情。舔了舔枯澀的嘴唇,接下去道:“我想:既然她說婚姻大事要父母作主,我幹脆就去求父親,請他托人去劉家提親——”

“後麵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

“我父親原本就喜歡胭脂的聰慧美麗,又看我如此誠心祈求,便不以她是妾室所生為意,慎重地備了厚禮上門提親。而她的父親覺得我少年老成,可托終身,而胭脂是商家之女,又是庶出,錯過了我隻怕再難找到這樣一個如意郎君,當下便滿口答應了下來。”

“我喜出望外,隻覺得一旦能娶胭脂為妻,天下再無更美好之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胭脂得知這個消息後卻激烈地反對,甚至表示寧可成為修女終身侍奉神也不答應這門婚事——她的父親第一次發現女兒居然信了洋教,更是大發雷霆,將她軟禁在家,不許出門。”

“胭脂開始每天不飲不食,很快臥床不起,奄奄一息。”

“‘小姐都快要死了……真的,太可憐了。’那天,她的丫鬟來的藥店裏偷偷和我說,滿心的憂慮,‘不知道為什麽,她竟然這麽不願意!’”

“我心裏痛苦萬分,再也無法繼續欺騙自己:是的,這不是什麽嬌羞,也不是什麽托詞,她是真的不想嫁入丁家、不想嫁給我!——想到了這一點,我就覺得萬箭穿心般的痛苦,甚至有說不出的羞辱。”

“然而,她的病一分分地重了,漸漸垂危。我心如刀割,再三思考終於跑到父親麵前,提出退親——我雖不願失去這門婚事,但更不願因此生生逼死了她。”

“父親很開明,見我主動要求放棄,便去劉家提出退親。你知道,在那個時候,被人退親是一件很沒麵子的事情,特別兩方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劉家大發雷霆,堅決不允,說寧可女兒死了也不能承受被我家退親的羞辱,我隻能跪下來苦苦哀求,說可以讓劉家主動提出解除婚約,對外就說是女方不滿而被迫退親。於是,剛締結的親事就這樣解除了。”

說到這裏,他的語氣微微哽咽,垂下頭去,眼角依稀有淚痕。

“看來,你真的極愛她,”白螺輕輕歎了口氣,安慰,“雖然不明所以,但寧可自己痛苦受辱,也不願讓她為此受折磨。”

“是啊。可是,我的痛苦又有誰知道呢?”丁允中喃喃,“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胭脂——因為年輕時心高氣傲,我甚至也不想自取其辱地去問她到底為什麽寧死也不肯嫁給我,隻是夜以繼日地呆在仁和堂,研究藥房、接診病人,每天都把自己弄得很累——隻是,雖然白天忙碌到無暇去想,到了晚上,她卻依舊天天出現在我夢裏。”

“父親在第三年因病去世,我作為獨子接掌了仁和堂。父親死去之後,我們丁家和劉家更加疏於往來,幾乎斷了聯係。我一邊裝作冷若冰霜毫不在意,一邊卻還是通過某些途徑陸續得到一些她的零碎消息。”

“經過退親一事,她徹底失去了父親的寵愛,在大家族裏被處處排擠,住到了潮濕陰冷的廂房,飲食用度比仆人也好不了多少。然而,她從未有一句怨言,也沒有流露出一絲悔意。甚至,她還是躲著別人去教堂做禮拜。”

“她,到底在想什麽呢?我經常難以抑製地思考。哪怕她流露出一絲悔意,隻要給我傳遞一個眼神,一個訊息,我就會毫不猶豫的重整旗鼓,再度去她家向她提親!——是的,我不怕丟臉,也不怕被人議論,我隻想和她在一起!”

“然而,胭脂卻隻是沉默著承受了一切,不言不語。退親後,劉家也有幾次托媒妁想把她嫁出去,然而南潯的每戶人家都說‘連丁家獨子都看不上,這樣高的眼光我們怎麽受得起’?於是,每次都不了了之。”

“時間一拖就是幾年,她轉眼就十九歲了,外麵議論紛紛。劉家長輩開始真正著急了,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留在家裏。”

“天遂人願,正好那一年兩廣巡撫王右麟坐船路過南潯,準備回京述職,在船上一眼看到了從教堂做完禮拜回來的胭脂,驚為天人,便特意留下來多盤桓了幾日,專門托了南潯知縣上門提親——巡撫當年已經六十多歲,家中有一妻三妾,權勢顯赫,年事已高,色心猶熾。”

“他的年齡,足以當胭脂的爺爺。我以為她父親會拒絕這門婚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劉家迅速地答應了,並約定在巡撫從京城回來後立即成親,然後攜胭脂回廣州定居。”

“事情定了之後,家族額手稱慶,覺得甩掉了一個大麻煩,卻沒有人注意到胭脂反常的沉默。”

“她明顯是不願意的,然而,這一次卻再也沒有抗議,或許也知道自己已經失寵,隻怕不飲不食餓死了也不會再有人在意。家人在替她忙碌地準備嫁妝,她不聞不問,隻是沉默地一個人呆著,長久地凝望天空,在胸口畫著十字祈禱,卻是不哭也不鬧。”

“巡撫迎親的時間定在九月。然而,在八月十五那一天,胭脂卻來找我了。”說到這裏,他猛然抬起頭來,眼神亮得出奇,“知道麽?時隔多年,她主動來找我了!”

白螺看到他那種眼神,心裏猛然就覺得不祥——如此驕傲的少女,隻怕死了也是不肯回頭的,為什麽會忽然又回來找他呢?

“那天是八月十五,我記得很清楚——”丁允中喃喃,“那天正好是中秋,我去上元橋和朋友們賞燈歸來,喝得微醺,在街角遇到了她。她站在暗影裏,顯然是等了我很久。”

“那一刻,我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一看到她在那裏,油然而生的痛苦和驕傲讓我立刻就想轉頭走開,然而,另一種更強烈的感情卻釘住了我的腳,讓我怎麽也無法移動一寸。我……我畢竟舍不得她。”

“‘允中哥哥。’她沉默了很久,終於先開口了,‘你回來了?’”

“隻是聽到那一聲允中哥哥,我便徹底崩潰了……已經三年了,已經足足三年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她已經不再是昔年那個活潑頑劣的小丫頭,我也不再是那個爬牆拆瓦的淘氣少年,然而,她卻依舊隻要一句話便能令我心甘情願、言聽計從。”

“我勉強發出聲音,‘嗯’了一聲。她低了頭,聲音有些戰栗:‘我找你有事。’”

“那一刻,我心花怒放,一種屬於勝利者的喜悅衝上了心頭——是的!她終於來找我了!這個丫頭,在倔強了三年之後,終於後悔了當初的決定,低頭來找我了麽?”

“然而,下一刻,我立刻又冷靜了下來:不對!她已經許人了,再過一個月就要完婚了,此刻來找我又是為了什麽?就算我答應再度娶她為妻,但她已經是巡撫大人聘去的妾,還能怎麽樣呢?難道……她是想讓我帶她私奔麽?”

“是的!她一定是要求我帶她私奔!她怎麽會甘心嫁給那個老頭子呢?”

“我忐忑不安,把她從後門引入了室內。一路想著如果她求我帶她私奔,自己又該怎樣答複——是的,隻是走了短短一段路,我的決心已定:隻要她開口,我一定不顧一切地帶她走。哪怕拋下這祖傳幾代的基業,哪怕背井離鄉浪跡天涯!”

“然而……我怎麽也想不到,她沉默了許久,一開口,說的居然是那樣的話!”

“‘我需要一劑藥……墮胎藥。’”她說。

“墮胎藥!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一搭她的脈搏,就知道她說的沒錯——她的確已懷孕兩個多月,如今身形雖然還不顯,但再過不久就無法隱瞞。”

“那一瞬,我全身冰冷,不知道該說什麽。”

“‘誰的?是誰的?’我回過神來,瘋了一樣,‘誰幹的?是那個巡撫的?’”

“然而她隻是扭過頭去,倔強地沉默著,搖了搖頭。那一刻,瘋狂的嫉妒和憎恨讓我腦子一片空白,無法控製自己的嘴,一句句衝口而出:‘不是他?那又是誰?——你到底和多少男人有關係?那個奸夫是誰?居然做出這種事來!’”

“‘我不會告訴你他是誰,’胭脂終於低聲說出話來,語音發顫,‘是我自己情願的。我和他認識了五年,始終以禮相待。隻是……隻是怕嫁到廣州後再也見不到了,就……就決定委身於他。’”

“這樣的話讓我如遇雷擊,頹然坐下。”

“‘那個人是誰?你……你是為了他才拒絕我的麽?’我抱著頭終於明白了多年前那反常的事情,‘可是,他既然玷汙了你的清白,為什麽不來向你家提親?’”

“胭脂低聲:‘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麽不可能?’我叫了起來,‘是不敢吧?懦夫!’”

“胭脂身體顫抖了一下,吸了口氣,許久才道:‘我今天來,隻是來問你要一劑墮胎藥。允中哥哥,你……你到底肯不肯給我?’”

“我沉默了很久,看著胭脂,而她也在看著我。”

“我無法向你形容這一刻她的眼神。顯然,她已經山窮水盡,沒有任何退路,才不得不冒著羞恥來找我求援——然而她的眼神卻居然還是那麽驕傲、那麽倔強,甚至連一絲絲的哀求都沒有!那一瞬,我的心被刺痛了,一種憤怒猛然膨脹起來。”

“‘如果我不給你呢?’我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咬著牙,‘那混蛋到底是誰?如果你不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就不會給你藥!’”

“她的身體猛然顫抖了一下,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我,遲疑了一下,默默站起身來,再不說一個字——她居然要走!在這樣的時候,她居然還站起身要走!她是有多看不起我,是有多在意那個人?!”

“‘不許走!’那一刻,我狂怒了,無法控製地衝過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硬生生地將她從門口拖了回來,‘不說清楚不許走!’”

“那是從笄禮後,我第一次真正的觸碰到她。黑夜裏我看不清她的臉。但隔著綢緞,依舊能感受到她的肌膚是如此柔軟,呼出的氣息是如此芬芳,散發出完全不同於少女時的魅力——屬於女人的魅力。她唇上的胭脂,說不定還是我送給她定情的那盒吧?

“那一瞬,一種強烈的欲望主宰了我,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用力咬住了她的唇。”

“‘允中哥哥?’她仿佛知道不祥,失聲,‘你要做什麽?!’”

“‘我要做什麽?我要你做我的人!——你本來就該是我的人!’我已經失去了理智,把她壓在了牆壁上,狠狠抓住她的手臂,喘息著,‘如果你不願意招出那個男人是誰,那也成。我不逼你……隻要今晚你從了我,我幫你解決掉這個麻煩!’”

“聽到這番話後,她怔怔地看著我,那眼神讓我一瞬間有些畏懼。但從未有過的強烈欲望推動著我,我還是不管不顧地往她唇上再度吻了下去,喘著氣:‘隻要……隻要你今晚從了我,就什麽事情都沒了!——反正……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了。’”

“就在那一瞬,她毫不猶豫地咬了我一口,惡狠狠地。我痛呼著退開。她站在陰影裏,唇上沾滿了我的血,殷紅得刺目。”

“‘禽獸。’她輕蔑地說著,聲音發抖,‘我死也不會讓你得逞!’”

“我捂著嘴唇,同樣也是在顫抖,我知道自己這一刻在她眼裏是多麽的狼狽而齷齪。一種自暴自棄的心態讓我脫口說出了尖銳的話,如投出的匕首:‘別說大話了!如果敢死,你早就死了!怎麽還會等三個月,還會來求我幫忙?’”

“她顫抖了一下,臉上煞白,似被我說中了心事。”

“‘是的,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上帝說過,絕不可以自殺,凡是犯了此罪者必將墮入地獄……’片刻,她開口了,顫抖著在胸口畫著十字,‘那個巡撫年事已高,或許過不了幾年就歸西了。到時候,我就可以再設法回南潯來找他了——隻要活著,我們總還有相見的機會。我……我不想死。真的。’”

“聽了她這段話,我又好笑又好氣,全身微微發抖——哈,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居然還在做夢!還在夢想著將來能和那個人破鏡重圓!

“‘你失了身,懷著孩子,還能嫁得了人?別做夢了!’我冷笑,惡毒地打擊她,‘你總不會以為巡撫大人樂意戴綠帽吧?——總不會覺得他六十幾歲了還願意做個便宜老爹吧?——哈,你就等著劉家滿門橫禍吧!’”

“胭脂的眼裏終於掠過了一絲恐懼,似是茫然無措地絞緊了雙手,顫抖著垂下了頭去。”

“‘我原本以為,你是會幫我這個忙的。’她輕聲,‘你以前對我……對我很好。’”

“我微微冷笑:‘原來你也知道我對你很好。’”

“‘對不起,允中哥哥。’她的語氣弱了下去,抬起眼看著我,眼裏似乎有淚水盈盈,然而,語氣卻毫不動搖,‘可是,我隻是把你當兄長。這也有錯嗎?’”

“‘我不是你的兄長,要幫忙你就去找你真正的兄長父親!’我最終狠下心來,冷冷,‘要麽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要麽就從了我——否則,休想拿到藥。’”

“胭脂怔怔地看著我,知道這就是我最終的回答,臉上漸漸蒼白。她沉默了很久,一言不發地轉過身,拉開門走了出去:‘願上帝寬恕你。’”

“我沒有阻攔她,隻是在身後冷冷地提醒:‘成親之前,隻要你想清楚了,隨時可以回來找我——你不為自己想,總要替你父親和劉家想想罷?”

“她的背影明顯地顫抖了一下,但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一口氣說道這裏,丁允中的喉嚨仿佛被扼住了一樣,才停頓了下來。顯然萬般感情在心頭湧動,激烈的、憤怒的、刻毒的、失落的,百轉千回無法形容。

“你……鄙視我麽?”他抬起頭看著白螺,眼裏有一種負傷野獸一樣的表情,“這麽多年,我還是第一次對人說起那一晚發生的事。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善人,從未做過有一件有愧於心的事,可那一天晚上,我竟然仿佛惡魔附身一樣,做出了那種事!”

白螺看著他,搖了搖頭。

“每個人心裏都有魔鬼,你一樣,我也一樣,隻是意誌力堅強的人可以降伏心魔,一輩子把它關在那裏而已。”她低聲,“而你,隻是在某一個瞬間失去了控製,把它放了出來——但這個後果,隻怕你自己都料想不到的吧?”

“是的。”丁允中點了點頭,低聲,“那之後,我每一天都在等著她來。懷孕的事是瞞不了多久的,更何況出嫁的時間一天天地逼近,她要是不想死,不想連累家人,遲早都得來求我幫忙——我就這樣想著,每天都魂不守舍地等。”

“然而,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她始終都沒有來。

“我再也按捺不住,秘密托了劉家的丫鬟去打聽胭脂有什麽異常舉動,結果大家都說她最近幾個月整個人都像沒了魂魄一樣,呆呆坐著,整天的不說一句話,連去教堂祈禱都沒了心思,但是其他卻沒有什麽不大的異常。”

“我心裏暗自冷笑。好,那就走著瞧,看你還能撐到什麽時候?”

“她離去後的第二十三天,仁和堂裏忽然來了劉家的丫鬟,急急忙忙地找到我,說小姐摔倒了。我心裏一跳,連忙挎起藥箱就衝了出去。”

“她傷得很重,萬幸沒有斷了骨頭,躺在那裏,臉色蒼白。我沒有說話,隻是抬手一搭她的脈,心裏便了然,嘴角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絲冷笑——她一眼看到了我的表情,眼裏出現了無比的失望和悲傷,垂下了頭去。”

“‘小姐是怎麽傷的?’我問。”

“我看了她一眼,她避開了我的視線,默默將頭轉向了牆裏。”

“我知道她在情急之下,一定是想過無數方法來墮掉肚子裏的那團血肉,然而那個孩子卻偏偏似在她肚子裏生了根,怎麽也不肯出來——這一次是從秋千上摔下,那下一次說不定就是從樓梯上滾落了。”

“‘告訴老爺,接下來幾天要讓小姐好好在房裏靜養,不要外出走動。’我懷著惡意的愉悅,細細叮囑丫鬟,‘回頭我再讓人送幾帖藥來,煮好了給小姐服下,很快就能好。一定趕得上出閣的時間,不必太擔心。’

“丫鬟退去後,她轉過了頭,默默地看著我,眼裏含了晶瑩的淚水。”

“十五歲之後,她就再也沒在我麵前流過淚了——那一刻,我幾乎在她眼裏看出了一絲祈求,令我心中狂喜。然而,這還遠遠不夠……遠遠不夠!一直以來,我都是如此卑微、被動地等待著她恩賜於我,那怕表露出絲毫愛憐之情也好。可是她卻如此待我,毫不留給我任何幻想的餘地。”

“而此刻,我一定要這個倔強的女子對我低頭,委身於我!仿佛是魔鬼再次控製了我,出於一種刻毒的報複心,我趁著沒人注意,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輕說:‘放心好了,這藥是保胎的——你的孩子在肚子裏好好的呢,再過幾個月就可以出來喊巡撫大人爹了!’”

“胭脂瞬地坐起,憤怒地看著我。那眼神……那眼神!天啊……”丁允中捧住了頭,痛苦地低聲,“我幾乎在那一刻屈服了,然而,她卻抬起手,指著門口,輕蔑而冰冷地說了一句‘滾’,便轉身躺下,再也不看我一眼。”

“其實……為什麽那時候她還要那麽驕傲呢?”

“如果那時候她說的不是‘滾’而是‘求求你’,我、我一定會如她所願的——要知道在那時候,我離屈服和崩潰隻有一步之遙。但是,看到她輕蔑的表情,憤怒和自尊令我下意識地站起,蹣跚地走出了劉家。”

“一路上,我眼前都回閃著她的最後一個眼神,如芒在背。那一夜我又夢見了胭脂——然而,不再像以前的春夢一樣,走入我夢境的不是那個成年後的胭脂,而是童年時爬在樹上抓知了的小女孩。”

“‘允中哥哥……允中哥哥!快看!’夢境裏,那個嬌憨的女孩大膽地抓住了一隻撲著翅膀的知了,在樹上驕傲地大聲對我喊,‘我抓住了!快看快看!’”

“——然而話音未落,她踩著的樹枝猛然斷裂,整個人從高空瞬地落了下來。”

“‘小心!’我在夢裏大喊了一聲,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然而,就在我抓住她的前一刻,不知道為什麽,我卻猶豫了一下。胭脂重重地跌落在地麵上。她的身體裂開了,裏麵有血不停流出來……”

“她的眼睛沒有閉上,一直這樣看著我,帶著責備和憤恨,似乎問我為什麽會猶豫,為什麽沒有及時接住她。然後,眼睛漸漸閉起,流出了一滴晶瑩剔透的淚。那一瞬,我驚醒過來,隻覺得冷汗滿身。”

“半夜裏,我獨自坐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在黑暗裏掩麵失聲——是的,那一刻,我承認自己還是徹底失敗了!我對她的感情,最終壓過了心裏的怨恨和嫉妒!無論如何,我不能就這樣把她活活推入火坑,看著她和她全家遭受橫禍!”

“清晨,我梳洗完畢,提了藥箱去到她家,托詞說是給她複診。”

“我決定救她。”說到這裏,蒼老的大夫長長地舒了口氣,似乎在漫長而壓抑的敘述中,終於出現了一點點令他心安的明亮時刻。

“丫鬟迎了我進去,說昨夜小姐睡得很安靜,一夜都沒喚人進去,如今說不定還在沉睡。她帶我上了閣樓,推開了門——”說到這裏,他猛烈地吸了一口氣,喉嚨發緊,“你知道,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什麽?”

“胭脂在那裏,就在屋頂上!一根紅綾從梁上垂落,繞過了她的脖子,把她吊在了那裏。一陣風吹入,她悠悠地轉過了身,正好麵對著我,眼睛半開半闔,舌頭微微吐出,嘴上還塗著鮮紅的胭脂,似笑非笑。”

“我失聲驚呼,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晚了……什麽都晚了!隻是一夜的差別,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在丫鬟的驚呼裏,我發了狂一樣地將她從梁上解下來,用盡了一切方法試圖挽救——然而她再也沒有活過來。那雙半開半闔的眼睛一直盯著我,那裏麵有憤恨、絕望和不甘,宛如一把利刃直插入我心頭。”

“我用顫抖的手合上了她的眼睛,不敢再看。那一瞬,我看到有一滴清淚從她眼角流下,滑過塗滿胭脂的紅唇……一切,都宛如我夢中所見。”

“我不知道在我入夢的那一夜,胭脂獨自在閨中看著天色一分分亮起來,內心經曆了什麽樣的痛苦煎熬,最終讓她在天亮之前完全絕望,選擇了死亡——她原本是那麽留戀這世間,期待著和愛人相聚,遲遲不肯離去。是的,她寧可死,也不願意委身於我!在死的那一刻,她是有多恨我啊!”

“那一刻,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抱著她的屍體痛哭起來,直到趕來的劉家人把我們分開。”

“在離開她的閨房時,我偷偷帶走了一件東西——就是那個我在五年前送給她的胭脂盒子。盒子被擺在梳妝台上,顯然她在臨死前還用她精心點綴過自己的雙唇,我嗅著裏麵的胭脂的香味,仿佛聞到了她唇間的芬芳。”

丁允中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臉色蒼白地沉默了片刻,繼續說了下去。

“她父親原本早已不重視這個庶出的女兒,又體恤我的痛苦,便答應讓我來幫忙操持女兒的葬禮,並且一再歎息:‘我隻恨當初沒有把這個女兒綁著送上花轎嫁到你家來。’”

“我買通了丫鬟和仵作,掩蓋了她死時已有身孕的事情,然後給她辦了一個隆重的葬禮——我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因為那個男人如果還有一絲良心,必然會出現在她的葬禮上!”

“我關注著所有來吊唁的人,卻沒有發現其中任何一個人可能是他。那一刻,我心裏的憤怒再度難以抑製地燃燒起來——難道那個男人真的是如此軟弱無能,眼看著情人自縊橫死,甚至連露個麵都不敢?”

“最終,迫於世俗的壓力,我不得不將她安葬在了東山腳下的劉家墓園裏——雖然我知道,如果她能夠自己作主,必然是希望被埋葬在教會墓地。當棺木被泥土一寸寸覆蓋時,我覺得自己的心也一並死去了。”

“一年後,我成了家,仁和堂也在我手裏越來越興旺,我過上了普通富裕人家該有的生活——妻子蕙蘭從嘉興嫁過來,也是大家閨秀,性格溫柔順從。我們相敬如賓,連生氣紅臉都不曾,別人見了都說是美滿姻緣,再半年後,妻子懷孕了,我即將成為父親。”

“一切都很美滿,很順利,幾乎讓我漸漸忘了往日的痛苦。除了偶爾會聽到劉家丫鬟來抓藥時,說一聲‘丁大夫真是好人,可惜小姐沒福氣’”

“是好人麽?我在內心苦笑,不敢抬頭。然而,我還是會隔三差五地夢見胭脂。在夢裏,胭脂眼裏依舊含著憤怒和不屑,指著我,一聲聲地詛咒:‘我向上帝發誓,我寧可墮入地獄也絕不會就此放過你——昔年霍小玉臨終之言,便是我今日的詛咒!’”

“霍小玉的臨終之言?”白螺失聲。

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忍心若此!

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父在堂,不能供養。

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

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永不得安!

多麽沉重的怨念,千古之下,依舊凜冽若此!

丁允中苦痛地捂住了臉,低聲:“每次醒來,我都忍不住偷偷出門,在她的墓前久久徘徊,手裏握著她曾用過的那個胭脂盒子。我知道,她不會拿走我的命。她要讓我活下去——活著,但從此永無安寧!’”

“某一夜,我聽到她在夢裏縱聲大笑,一把將我從高處推下。我從噩夢裏驚醒,剛抬起手,便看到整個手掌都是殷紅的血!那一刻,我聽到身邊睡著的妻子忽然發出了痛苦的呻吟——懷孕三個月的她在我身側蜷起了身子,我的孩子在這一夜沒了……莫名其妙地,就這樣沒了!”

“從此後,妻子再也沒有懷上過孩子,身體漸漸虛弱,神誌也開始混亂起來——有時候她看著我,眼神裏流露出一種奇怪的疑問,似乎想問一些什麽,卻不敢開口。”

“‘寫一封休書吧,’終於有一天,我回家時發現她已經坐在那裏,準備好筆墨,‘你是丁家獨子,而我無法生育,犯了七出之條,你休了我吧。’”

“‘沒孩子不要緊,我這一輩子注定斷子絕孫。’我接過了筆,無所謂地道,‘不過,我可以如你所願——我知道你已經不想再在這個家呆下去了。’”

“‘是的,我不願意在這裏呆下去了。’她看著我,低聲道。”

“在娘家的人過來接她走的那一日,妻子從馬車裏探出頭看著我,眼神淒楚。”

“‘允中,我們做了七年的夫妻,可是每一夜,你念著都是另一個女子的名字。’她喃喃,在臨走前終於說出了藏在心裏的話,‘到後來,我都會經常夢到那個叫胭脂的女人——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可是,這樣下去我會瘋的……我一定會瘋的!’”

“在那一刻,我也忍不住心酸,‘走吧,慧,永遠不要再回來。’我生平唯一一段婚姻就這樣結束了。”

“休妻之後,丁家便隻剩下了我一個人,住在空****的大宅子裏。那時我剛剛三十歲,相貌不錯,家業殷實,名聲又好,南潯很多富戶來提親,想讓女兒當我的續弦——我全都拒絕了,因為不想再害任何人。”

“後來,出於寂寞,我也一度出入秦樓楚館、煙花巷陌,找一些女人來打發時間。或許是前世夙緣,裏麵有一個叫桃夭的歌姬居然愛上了我。她要跟我走,哪怕沒有名份,做一個妾侍都可以,我不答應,她就不飲不食每天流淚。我心一軟,便答應了。”

“桃夭歡喜得什麽似的,立刻捧出一匣子的金銀珠寶來放在我麵前,說自己早就攢好了贖身錢,隻等遇到良人就脫離風塵。那一刻,我心裏忽然有一絲僥幸,覺得過了那麽多年,說不定真的能遇到一個好女子,此次平平安安、白頭偕老也說不準。”

“‘送給你。’我拿出珍藏多年的胭脂盒子,交給了她,似乎是把內心一段苦痛的感情也一並交付了出去,‘喜歡麽?’”

“然而,不等我把她接入門裏,一場瘟疫降臨在不遠處的嘉興府。”

“醫者父母心,仁和堂不能見死不救,我便準備了一批藥材,帶著夥計去了那裏。開始義診——疫情比我想象的還眼重,剛一去,無數的病人就蜂擁而來,每個人身上都有可怕的潰爛,有些人排著隊就倒了下去來,一動不動地死去。我夜以繼日,不停地看診和煎藥,不敢稍停。”

“這一去就是三個多月,等瘟疫平息,回到南潯時,桃夭卻已經不在了,我以為她耐不得寂寞,回去重操舊業了,心裏忍不住一陣失落。出於一貫的自尊和驕傲,我也不想去找她——第二天老鴇卻找上門來,把那個胭脂盒子遞給我,說:‘這是桃夭的遺物。’”

“原來,在我離開後一個月,思念如熾的桃夭不顧別人勸告,收拾了行李,要去找我——然而,不幸在半路上就染了瘟疫。她想回來治病,官府卻說為了不讓瘟疫擴散,疫區裏的人一律隻準入不準出。她被阻攔在外,不得進入南潯,最後含恨病逝異鄉客棧。”

“‘可憐她一直在等你啊……死的時候都喊著你的名字!最後還撐起身體坐起來,用你給的胭脂細細梳妝打扮,說自己一生以容貌傲人,絕不能讓你在趕來時看到她死前如此憔悴。’連心如鐵石的老鴇都抹著眼淚,‘但是得了瘟疫的人哪裏還能留全屍?身子還沒冷呢,就被官府拖去燒了!連一把灰都沒留下!’”

“我手裏握著那個胭脂盒子,看著那個抱著孩子的聖母像,隻覺得徹骨徹心的寒冷。我感覺到那就是胭脂……她就在這個盒子裏,抱著她那個夭折的孩子,死死地看著我!”

“是的……這個胭脂盒裏盛滿了怨毒的詛咒,不曾稍減。這些年來,我懸壺濟世、活人無數,自以為已經贖清了罪孽——可是,她還在,還在那裏!扼住我咽喉的那隻手,從沒有片刻放鬆過!”

“‘我要讓你永不得安寧。’那一夜,我又夢見了胭脂,她看著我,‘永不。’”

“我毛骨悚然地醒來,想了又想,最終還是去了一趟天台山桐柏宮,讓雲清道長做了一場法事——這麽多年來,這是我第一次想到要對付她——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不讓這惡毒的詛咒再延續和擴散。”

“道長刺破中指,用血合著朱砂,在胭脂盒的底部畫下符咒,叮囑我要夜夜將其帶在身邊,不得令人接近,更不得打開——法術是有效的,胭脂仿佛是被囚禁了,再沒有出來禍害過任何人。但是幾乎每個晚上她都會出現在我夢裏,帶著無法平息的憤怒、憎恨和不甘,反複地折磨和辱罵我。”

“我再也沒有親近過任何女人,就這樣守著這個空宅子,又過了二十幾年。”

“光緒二十五年,拳匪之亂爆發。耶穌教堂被焚毀了,年老的馬約翰神父被吊死在鍾樓上,十字架被拖出來當做柴火燒掉,南潯所以信洋教的人都死的死,逃的逃,逃跑不及被拳民抓住了,便當街活活打死——我看著這一幕慘象,冷冷地置身事外,偶爾也會想起:如果胭脂還在世,說不定也逃不過這一場大災難。”

“我隔窗看著那個孩子,久久沒有說話。那個孩子不過一歲多,胖墩墩的,皮膚雪白,小卷發金黃,就像是教堂壁畫上那些吹著號角的小天使一樣。我隻看了一眼,心裏卻有些不忍。”

“然而,回頭去找藥箱那一刻,我卻看到了胭脂盒子上的聖母像,忽然想起來胭脂和她腹中那個孩子……不知道為什麽,一股憎恨和憤怒湧上了心頭。”

說到這裏,他看看白螺:“我最終沒有救那孩子。”

白螺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問為什麽,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拳匪之亂結束後,被毀的耶穌教堂重新建起。教堂裏要重新修建神壇和繪畫神像,我偷偷地捐了一大筆錢,提供了一張胭脂的畫像,讓畫師把聖母瑪利亞的臉畫成這個模樣。教堂落成後,我秘密地受洗入了教——雖然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但我皈依胭脂信奉的宗教,卻並不是為了祈求寬恕。”

“而胭脂,也似乎不因為此而寬恕我。每一夜的夢裏,她依舊扼住我的咽喉,怒罵我,羞辱我,折磨我。日複一日,我咬牙承受,漸漸麻木——我知道我終將這樣在孤獨中死去,然後下他們的地獄——而胭脂,她就在那裏等著我,等著清算我們之間所有的賬。”

說到這裏,一直沉浸在回憶裏的男人終於抬起了頭,看著白螺手裏的胭脂盒。

“可是,該死的賊人,連這種凶器也偷!——這下她重見了天日,不知道又要殘害多少世人!”

“或許這是天意吧……”白螺點了點頭,“既然我來了,少不得要把這件事徹底解決——”

丁允中一震:“你……你真的能解決這件事?”

“當然。”白螺微微一笑,“隻是,丁大夫,你到底想要求一個什麽樣的結果呢?”

丁允中臉色蒼白,沉默了許久,才道:“種什麽因,結什麽果。像我這樣風燭殘年的人,還能有什麽要求呢?等死罷了……我將永生不得安寧。”

“你想得到徹底的安寧?其實可以。”白螺十指輕輕叩著桌子,“不過,若想讓我幫你擺脫一生的噩夢,讓她煙消雲散,你也得付出不菲的代價——”

“不!你會錯意了,”丁允中驟然抬頭,打斷了她,“我隻是想讓她……讓胭脂,得到安寧。”

“……你要的,不是自己的安寧?”那一刻,白螺沉默下來,許久,歎了一口氣:“好吧,如果你真的這樣想,那也不是不可以。但你的代價會更大。”

“先把這個胭脂盒給我吧。”白螺從他手裏拿過那個他視如生命的盒子,笑了一笑,“我不要你的家業——今夜子時,來墓地找我。”

“墓地?”丁允中愕然,“埋胭脂的東山墓地麽?”

“不,”白螺走下樓去,回頭嫣然一笑,“那是耶穌教堂的墓地。”

“為什麽去那兒?”丁允中身體微微一顫,臉色忽然蒼白。

“你自己心裏知道。”白螺淡淡,眼神深遠,“你曾經做過的那些事裏,還有一樣沒有對我說出來,不是麽?”

垂死的病人撐起身子,看著這個白衣女子沿著樓梯走下去,呼吸幾乎停止了。

她知道?那樣隱秘的事,她居然知道!

七月。白日裏下了一天的雨,到了晚上也不見停。

兩鬢蒼白的男子打著一把油紙傘,站在教會十字架林立的墓地裏,已經整整等了一個時辰——他看了看懷表:子時已經過去了一刻鍾,而白天那個神秘的少女卻還沒有出現。

他茫然地四顧,夜色裏密密麻麻全是十字架,埋葬著西洋傳教士和他們的信徒。他站在這中間,如站在烈火灼燒的地獄,隻覺得全身不安。

丁允中在雨中站了很久,長衫下擺盡濕,失魂落魄。細雨落在空無一人的墓園裏,仿佛一層巨大的紗帳垂落,將這一塊地方與人世隔絕,四處都是靜謐的沙沙聲。雨中有草葉和泥土的清香,還有……那一瞬,轉過身準備走的人戰栗了一下。

——時隔三十多年,在這雨裏,他隱約又聞到了胭脂唇上的芳香!是錯覺麽?

“允中哥哥。”忽然間,他在雨裏真的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真真切切。

“胭脂?”他霍然回頭。沒有人——雨中的墓園裏,根本沒有一個人!

“允中哥哥。”那個聲音又近了一些,似乎就在耳邊。他再度猛然回頭,一直冰冷的手忽然抓住了他!

他猛然向後退開。那隻手蒼白,枯瘦,已經成為白骨,深深扣入了他手上的肌膚——隻有手上的衣袖還沒腐爛,淺淺的胭脂色,織金繡著兩重心字。

“胭脂!”那一瞬,他脫口而出——是的,這是胭脂!是他在入殮時親手替她換上的衣服!

他在那一刻忘記了躲閃,忘記了掙紮,隻是定定看著胭脂的臉——這哪裏還是他記憶中的胭脂?那隻是一具森然的白骨,裹著錦繡,骷髏的臉上是黑洞洞的眼眶,雨水落在裏麵,仿佛是淚水無聲滑落。

唯有唇上的胭脂,卻依舊鮮豔如初。

這是……這是……他站在那裏,沒有掙紮,隻是定定看著那隻抓住自己的化為白骨的手。那一刻,心裏忽然湧現出強烈而隱秘的期盼:是的,她來報仇了……他卻並不害怕。他期望這隻手抓住他,把他拖入裂開的墳墓中,一起永遠埋葬!

“胭脂!”他失聲,伸出手去,然而卻落了個空。

“神說:‘你們饒恕人的過錯,你們的天父也必饒恕你們的過錯。’——”那個在光影裏浮現的女子看著他,輕輕吐出一句話,然後轉身,“好吧,我寬恕你。”

“胭脂!”他失聲,拔腳想要追去,卻被地上的東西絆了一跤。那個幻影頭也不回地離去。隻是一瞬,胭脂就已經消失了,骷髏應聲散架,隻有滿地累累的白骨鋪在眼前。他茫然獨坐雨中,將白骨一根根地聚攏,摟在懷裏,忽然間失聲痛哭。

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幽幽:“人之情癡,可驚可歎。”丁允中聞聲回頭,看到了打著傘出現在墓園深處的少女。

雨幕中,提著琉璃燈的白螺身影綽約蒙矓,如同從另一個世界走來,淡淡的琉璃燈中紅燭明滅,映出墓園裏的一切。白螺的手裏,拿著那一個碎裂的胭脂盒,盒子已經打開。

“你……”他顧不得什麽,連忙拉她過來,“快!快看!胭脂她……”

“她已經走了,帶著她的孩子。我剛把她從東山的墓穴中帶出來,引到了這裏。”白螺從雨中走過來,提燈,看著滿地的白骨,“這就是她如今得到的安寧——你還想怎樣呢?”

丁允中吃驚地看著她,不明所以。

“看看你的胭脂盒子吧。”白螺道,“胭脂她已經走了。”他低下頭去,臉色忽然大變——盒子上的裂痕還在,但那個聖母瑪利亞的臉卻忽然變了。那是完全陌生的臉再也不是胭脂的容貌!

“就在剛才你等在這裏的時候,我已經把她送走了。”白螺打開了那個胭脂盒,裏麵空空如也。她的手微微一抬,散落一地的白骨瞬地聚攏,一根根飛入了一旁某一座裂開的墓穴裏。”

“如今,讓我們好好收斂她的遺骨,和愛人合葬吧!”

墳墓在瞬間轟然閉攏,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

那座墳墓已經有些年頭,花崗岩的墓碑上雕刻著吹著號角飛翔的天使,上麵刻著洋文“JasonCorinth”——丁允中定定地看著這塊墓碑,忽然間全身發抖,仿佛陡然明白了什麽。那一瞬間,他有種衝過去攔住這一切,把墳墓中的枯骨拉出來的衝動!是那個人嗎?他頹然往前走了一步,死死盯著那座墳墓。

“是你殺了科林斯,不,神父,對吧?”白螺低聲道。

“……”他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喉嚨發緊——這原本是天上地下再沒有人知道的秘密,而這個女子就這樣輕輕易易地說了出來。

“是。”丁允中澀聲回答,“那一天……我去祭奠胭脂時,看到了他。這個洋人在夜裏偷偷地來祭奠她,還在墓前嘀嘀咕咕懺悔了很久。當時四下無人,我越聽越……”

白螺點頭:“所以你一時無法控製自己的憤怒和憎恨,失手殺了他?”

“是。”丁允中咬著牙,“我恨他奪走胭脂!我恨他毫無擔當!我恨不得……”說到這裏,他頹然捂住了臉,喃喃,“我很後悔。”

白螺蹙眉“為什麽?”

丁允中低聲:“在胭脂死後的第三年,她的魂魄原本已經不再那麽狠毒,為禍旁人。可……自從我做了這件事之後,她……她就變本加厲,徹底變成了一個惡靈了!”

他喃喃,眼神有些空無:“如果一切能夠停止在那個時候,說不定我的妻子不會離開,我的孩子不會夭折,而桃夭……桃夭如今也會好好地和我在一起生活。我之後的人生,都將完全不同。”

白螺點了點頭:“一念之間,天翻地覆。因果輪回,你所有的作為都將自己承擔。”

“你……能結束這一切嗎?”丁允中目光空洞地看著她,“我受夠了。”

“當然可以——清雲那個老牛鼻子,道行不夠,做事又迂腐,連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弄不清楚,怎麽能超度那麽厲害的惡靈?”白螺淡淡,“我將胭脂的屍骨移來,與科林斯合葬在這教會的墓地,並請現在的羅德曼思神父給他們做了一台彌撒,洗刷他們的罪孽——我告訴她:如果在苦苦糾纏於這些恩怨,就永遠不能和科林斯神父重新團聚了。”

“他們……會團聚麽?”丁允中怔怔地問。

白螺點頭:“我對洋人的宗教了解並不多。他們兩個在生前都犯過罪:一個是**,一個是自殺,都會墮入地獄遭受懲罰。等贖完了罪,就會去天國團聚——不過無論怎麽樣,她都不會再來作祟了。”

“是……是嗎?”丁允中呆呆地站在雨中,表情不知道是喜是悲。是的……胭脂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作祟。三十多年的重壓忽然消失,他卻如墜夢境,不相信方才看到的驚鴻一眼便是永生永世的最後一麵。

“都結束了?”他有點不敢相信,“永遠的?”

“是的。”白螺看著他,覺得他的表情有些奇特,“你種下了因,我也已經替你收割了這果——因果已經完結。再也不會有人因她而死,再也不會有名叫胭脂的惡靈。你解脫了,從此不需要提心吊膽。”

“我……”他忽然脫口喃喃,“我還能見到她麽?”

“當然。雖然你這一生做過不止一件惡行,但同時也做了很多善事。”白螺輕聲安慰,“既然你信了她的宗教,無論天堂地獄,將來你們總會有見麵的時候。”

“你滿意了麽?”白螺伸出手來,掌心的胭脂盒子已經空空****,“把這個拿回去吧……如今,輪到你給我我想要的東西了。”

“你……你要什麽?”丁允中茫然抬起頭,“隻要我有的,都給你——包括我的性命。”

“我當然不要你的性命。”白螺微笑,“我要你家的福澤。”

“福澤?”

天亮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一隻烏篷船唉乃地搖過橋洞,離開了南潯。船頭上的少女默默站著,回望越來越遠的仁和堂,眼裏藏著捉摸不定的表情。

“這一大早的,要去哪裏?”年輕的船夫打著哈欠,在看清來客的容顏後精神忽然一震,笑道,“姑娘你可真是運氣,幸虧碼頭還有我這條船!”

對方淡淡地回答:“去杭州。”

“原來姑娘是杭州人哪?”船夫笑道,“難怪那麽水靈,蘇杭可是出美人的地方!”

“我不是杭州人,隻是在那兒開了片花鋪而已。”她回答。

“那姑娘來南潯做什麽呢?”

“是來收割的。”

“收割?”船夫愣了一下。

“是啊……收割一份因果。”白螺淡淡,“時辰到了,一切該結束的都要結束。”

白螺站在船頭,靜靜地凝望著這即將從黎明蘇醒的水鄉。整個南潯在晨曦裏顯得如此靜謐而美麗,白牆黑瓦,荷花柳樹,如同一幅江南的水墨畫——然而,有誰想到,在這樣一個寧靜的圖卷裏,竟然深藏了那麽那麽激烈的愛與恨?人真是奇怪的存在,那麽卑微短暫的生命,居然能凝結出如此強烈蝕骨的念力。

包袱裏,那個紫金葫蘆沉甸甸的——這葫蘆並非凡物,裏麵積蓄滿了靈力。丁家在南潯行醫數百年,救人無數,積累下的善念和福澤,都被存在了這裏麵。當她第一次在仁和堂抬頭看的時候,就一眼看見了。

在如此厲害的怨靈作祟之下,丁允中還能平安地活了三十年,必然有著深厚的善緣,令胭脂也無法直接對其下手,而隻能不停地禍害旁人。而如今,這一份善緣的所有者,心甘情願地親手將其渡給了她,成為花鏡裏最新的收藏——要知道在這個世上,善的力量,永遠比恨珍惜而貴重百倍。

可是,失去了這一份庇佑之後,丁家便是會徹底的衰敗了吧?白螺歎了口氣,想起了離開仁和堂時看到的最後場景。

在摘下門上的紫金葫蘆,雙手奉上送給她後,丁允中麵上陡然透出一股灰敗之氣。他很客氣地將她送到了門口,寥寥幾句客套後,便揮手作別。她淡淡地應著,卻在應酬揖讓裏感到一絲不對勁。不過她沒有多說,隻是收起了酬勞,默默轉身離去。

她要做的事,已經結束了。然而等船走出了一段路,她還是忍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仁和堂的樓裏空****的。在半開的窗戶中,赫然看到有一個人高高地吊在那裏。晨曦透過窗欞照在他身上,那具身體還在微微地抽搐,魂魄正以她肉眼能看到的速度飛快地離開軀殼,飄逝往遠方。

白螺歎了口氣,轉過頭去不再看。其實她應該早就料到,胭脂徹底解脫後,這個男人也不會再有力量活下去了——這些年他背負的實在太多,承壓日久,習慣之後卻也是一種畸形的寄托。而某一日,當這種重壓忽然消失,他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支撐,轟然倒塌。

方才,他如此客氣地與自己話別,眉目間卻帶著深深的死氣。當她一轉身,他就去尋了短見——毫不猶豫,甚至是迫不及待。他,是趕著去追她了吧?即便不能上他的天堂,也能落入她的地獄。

在那裏,他會不會重新遇到她呢?

自己曾給予過這個男人徹底解脫的機會,隻要他抓住她伸出的手,放下沉重的愛恨情仇,就能徹底斬斷這條束縛他畢生的因果之鏈。然而,他卻沒有。他隻是不顧一切追逐,甚至死亡對他來說,都甘之如飴。

她本來想憐憫地歎息,說這些人類何必如此。可是回頭一想,她自己,難道也不是被一條因果之鏈束縛著,千百年不得解脫麽?哪怕穿越數百年的光陰,經曆各種變遷、改朝換代,也不曾放下片刻。

因為這條鏈上的力量,不僅僅是恨,也包括了更加強烈的愛——隻要人類擁有這些情愫,因果之鏈就永遠不會中斷,生生死死、明明滅滅,刻入魂魄。白螺茫然地想著,看著小舟在水麵上隨波而去。遠遠地,忽然聽到了一陣歌聲,清越柔和,從教堂裏傳來——

“常常禱告 耐心等候

主做事有定時

流淚撒種 必歡呼收割

相信就有喜樂

……

死陰幽穀一路有耶穌陪伴

他永不離開。”

這天籟般的聲音穿過柳絲,飄入江南的煙水深處。而她獨立船頭,低低地回味著這人間的悲喜,任小舟隨水而逝。

主做事有定時,播種有時,收割有時,流淚有時,解脫亦有時。穿行過死的幽穀,便是永恒的安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