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刀鋒
黝黑幹枯的樹枝,在潔白的雪地上,勾畫出了山川形勢。
此刻的李窩頭,正冥思苦想。
誰也不敢打擾他,因為,他手裏的那個幹樹枝,將會影響到三萬明軍的命運。
劉綎,又名劉大刀。
他之所以有這個外號兒,完全是因為他能夠玩兒轉起一把有名的日本大刀。
駱思恭是見過這把日本大刀的,這把大刀,立起來幾乎八尺有餘。
那刀相當於一個壯漢的身高,刀把用烏金打造,用九尺長的白虎筋,以十字扣纏製。
刀身用鋼,刀刃用鐵,日本名家製刀匠,村正太郎親手鍛造,刀身之寬大,抵得上半扇門板。
通身是刃,大刀製成以後,村正太郎特意在萬曆皇帝麵前展示,將刀直立於流水之中,刃鋒逆水而置後,片片落葉,順流而下,刃鋒所過,整齊地切為兩半而流走。
他記得當日這大刀,震驚了萬曆皇帝,此刀,當時村正太郎要價三萬兩黃金,低一兩也不賣。
萬曆皇帝是知道村正家族的,因為當時,援朝之戰剛剛結束,日軍大敗而歸,這個製刀高手,被麻貴親自俘虜,獻於皇帝。
這才鍛造了這把大刀!
再後來,德川家康死於村正刀下,村正刀,被視為妖刀,在日本無人敢再帶,禁止村正家族製刀。
就算有人,想帶上一把純正的村正刀,也必須將刀身上的村字磨去。
也可以這麽講,村正太郎是整個村正家族的最後一位傳人,他所打製的這把大刀,也是世間最後一把村正刀。
最後一把妖刀。
當時的萬曆皇帝,還算是勤政有為,當即就自掏腰包,從內帑撥出了三萬兩黃金,付給了這個村正太郎。
這是絕無僅有的事情。
因為萬曆皇帝那是出了名的小氣,而之後的大明,也因為國事艱難,國庫慢慢空虛了。
此刀若是遲問世上十年,隻怕是富有四海的皇帝,也無錢去買。
本來萬曆皇帝買下這把大刀想賜給麻貴的,畢竟對方東征西討,萬曆三大征,他就參與了兩次。
麻貴當時很高興,可惜,他使不動,盡管他兩膀一較勁,足足有三百斤之力,可他也根本無法揮動。
因為這把刀足足有一百二十斤重,他也隻能拿動,卻使不動,後來這把刀,就轉贈給了劉綎。
兩個人脾氣相合,算是莫逆之交。
這把刀到了劉綎的手裏,才算是找到了真正的主人,因為他可以揮舞這把刀,輪轉如風。
劉綎對這把大刀,也是愛不釋手,參與平定播州之亂時,他揮舞這把大刀,讓對手見了無不膽寒。
曾經有監軍太監,在皇帝麵前表述,劉綎在馬上,地上,能夠自如的揮舞這把刀。
凡是碰上他這把大刀的敵人,幾乎是人馬俱碎,所過之處,血光彌漫,隨意進出萬軍叢中,如入無人之境。
劉綎也因此被皇帝看中,隱隱有了名將的聲名。
他人雖然出了名,可他非常的質樸,脾氣倔強,卻為人耿直,深受部下愛戴,隱隱有大明軍神之稱。
所以這一次,李窩頭手裏的那根枯樹枝,關係著大明三萬大軍的生死。
也關係著劉大刀的命運。
大明,有千千萬萬的士兵,但軍神,隻有一個,那就是劉大刀。
在駱思恭的認知裏,四路大軍,即使是全軍覆沒,對於大明,也不過緩上幾年,說不定還能東山再起。
可要是把劉大刀搭進去,明軍的脊梁骨就斷了。
這就好比一個人,可以,因為一時大病變得消瘦無比,可要是精氣神沒了,脊梁骨斷了,那這個人到時候吃的再胖,也將是廢人一個。
也可以換而言之,李窩頭的手裏那根枯樹枝,關係著大明的國運。
李窩頭當然知道自己真的是重擔在身,所以他使出了渾身解數,冥思苦想,在雪地裏,任意揮灑,畫出了足足有一丈見方的地圖,幾乎每一處都還原了。
駱思恭和其餘的幾個明軍俘虜,不得不佩服李窩頭的記憶力,這家夥真是好記性,一連畫了幾幅大地圖,每一幅,山川河流,每一個細節,都能夠想起來。
非常讓人佩服。
可也讓人憤恨!
駱思恭見他畫最後一幅關鍵的地圖時,居然卡殼了,他不由惱火的罵道:“你說你,盡記一些無關痛癢的地方,一到了匪巢,赫圖阿拉附近,就畫不出來了,你,你……”
駱思恭覺得自己一陣一陣的頭暈,旁邊的那位遊擊將軍,也是不停的央求李窩頭道:“我說小祖宗,你好好回憶一下,就在這兒,這兒還有這兒,到底是啥?”
李窩頭一番苦思冥想後,忽然抬起頭來,兩眼一亮,臉上的神情似有所悟。
駱思恭見他這樣子,連忙跑過去,聲音極其柔和,一臉的興奮,問:“窩頭,你想起來了?”
“大人!”
“你說吧,這裏都是什麽地形?”
“我餓了!”
“……”
“你就知道吃,你快吃,吃飽了趕緊給我想,天馬上就要亮了,必須趕緊過去!”
駱思恭氣急敗壞的說道。
李窩頭,也許是真的餓了,一口氣吃了三張大餅,外加三塊兒凍牛肉,幾個人在一邊看著,個個心想,這家夥的牙口真好。
一番風卷殘雲,吃飽喝足之後,李窩頭拿起那棵枯樹枝,自己回想當日那畫的地圖當中,靠近赫圖阿拉附近的山川形勢,終於他一拍腦門,想起來了。
人,吃飽了果然還是不一樣。
一幅完整的關於薩爾滸的作戰軍圖,呈現在眾人麵前,駱思恭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努爾哈赤想要設伏,必須在山高林密之處,同時還能在幾個方向上,隱藏數萬大軍,大人,卑職認為,也隻能在這兒!”
那個遊擊將軍,將手指向了他所認為的那個地方。
“我也覺得也隻有那裏了,其他地方,不是淺灘,就是河穀,有些地方地勢雖險,卻無法展開大兵團運動,有些地方雖然能夠隱藏大軍,卻也完全無法盡數將劉部全部包圍,也隻有在這裏了!”
“阿布紮裏岡!”駱思恭篤定的說道。
“阿布紮裏岡!”那個遊擊將軍,也是一臉的確定。
阿布紮裏岡,在滿語中,是老虎的意思,足以想見那地形之險惡。
駱思恭大概估計了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他望向了自己曾經墜崖的地方,又想到在這裏遇上了皇太極,已然猜測道,此處,離阿布紮裏岡應該不遠,隻是無法探查,具體的方位。
正在他一臉愁容的時候,忽然李窩頭對他說道:“既然皇太極一定會去阿布紮裏岡,我們為什麽不能跟上他們的足跡呢?”
他這番話一說出駱思恭臉上神色,為之振奮了起來,說罷就要一瘸一拐的,拖著一條腿,追蹤皇太極的蹤跡而去。
“太好了,咱們馬上跟上去!”
他說這話的時候,回頭招呼那些明軍的俘虜,然而隻有李窩頭,攙著他向前走。
而那五個人,卻依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這讓駱思恭完全沒有想到,回過頭來仔細看這些人,隻見他們的臉上,一臉為難。
“你們這是……”
駱思恭完全沒有想到,這些人居然還站在原地。
他心中惱怒,眼神變冷,說話的腔調不禁,有些變得硬了。
李窩頭看到他們這番模樣,更是氣憤的罵道:“我娘說了,這年頭兵匪一家,我看你們這意思,是不是想臨陣脫逃?”
此時那個遊擊將軍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長歎了口氣,一臉的哀容,帶頭跪在地上。
這些人有這樣的反應,頓時讓李窩頭停止了罵聲,也讓駱思恭覺得,幾番相處下來,對方並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應該另有隱情。
就聽帶頭的那將軍回答道:“大人,我們馬家軍都來自八百裏秦川,拚死逃出敵軍萬千重圍時就互相約好了,活下來的人替死難的弟兄們,照看一下他們的家眷!”
駱思恭一聽,他們都是來自陝西,頓時明白了,一臉默然,良久不語。
“大人,去冬今春,家鄉又遭了春旱,聽過往的客商講,已經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說話的這個士兵,已經滿臉淚水,泣不成聲了!
“我們幾個實在是掛念自己的親人,你願意怎麽處置我們,就怎麽處置吧,我反正隻想回去,看一眼,就算砍頭也認了!”
駱思恭聽了這話以後,不由的長歎了一聲,“那你們都走吧,放心,今夜我從來沒見過你們,你們也沒見過我,你們已經為國盡力了,都回家去吧!”
幾個人跪在雪地上,撲通撲通的磕了幾個響頭,掉頭正要準備離開時,為首那個遊擊將軍,卻被他叫住。
“喂,兄弟,你和他們不一樣,好歹也是從四品呀,說去職就去職?”
那人聽到駱思恭的問話後,整個人的身形一下子僵在了那裏,好半天才緩緩轉過身來。
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甲衣,滿眼的愛惜,一臉淒慘的答道:“不去職又能怎樣,身為敗軍之將,又沒門路,朝中也無人,其實我爬到這職位,完全是刀頭舔血,在戰場上一槍一刀掙回來的……”
說到這裏的時候,他解下了自己身上的腰刀,盡管十分愛惜,還是一臉慘笑的丟給了駱思恭,冷聲道:“罷了,大丈夫行走天地間,何必在乎身外之物!”
說罷他就轉身走了,駱思恭接過那刀,對著那月光見到刀身上刻有三個字,高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