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黑鬆林深處

血,紅色的血。

李窩頭撲通一下坐地上,大口的呼著白氣,就見遠處火光的映射下,本該積雪銀白一片的大地上,被火光浸染成桔紅色。

那一刻,他好想投身在那火裏,哪怕有一點點溫暖也好。

淒冷的風吹拂過他臉頰,空氣中漂浮著煙火氣,濃烈的血腥味兒,腐臭的氣息,不一而足。

火光映照下,那些凶殘的狼,紛紛躲進密林中,在火光照不到的邊緣上來回徘徊,嗚咽,凶殘冷酷的眼神中透著些許不甘心與恐懼。

剛才激鬥之下,完全沒感覺到傷口的痛,直到這時,他才覺得臉上,手臂上傳來火辣辣的感覺。

小臂上的創口,皮都撕爛了,紅色的肉翻翻著,他都不敢細看,臉上的血迷了雙眼,看啥都紅霧一片。

這時身後傳來一聲嘶吼聲,他忙回頭,見駱思恭死死抱著一頭狼,那狼依舊嘶咬著他胳膊,死不鬆嘴。

李窩頭連忙幾步撲過去,一刀直插狼脖頸,一聲慘叫,死狼即使臨死也不鬆口,硬生生撕下駱肩上一塊兒肉。

兩個人,一頭半死的狼,躺在雪地上,口鼻呼出的氣,化為白霧,向上飄散。

身下是冰冷,瑩白的雪,麵對濃墨暈染的天空,銀亮的星辰如海。

“駱大人,你死沒死?”

“還好,暫時死不了,你呢?”

“也還好,我還想回家,不想死這兒讓狼吃了!”

“我何嚐不想……”

說話間,駱思恭就想沉沉睡去,眼皮子打架,感覺自己都脫了力了。

李窩頭這一路上見過太多凍死的弟兄,死前都是想睡覺,他連忙叫醒駱思恭:“大人,你可不能睡過去!”

“我知道……”

說話間,駱實在是忍不住,可就覺得腳下一陣鑽心的痛,痛得他都蹭一下坐了起來,一聲慘叫。

就見李窩頭使勁拉直他的小腿,剛一複位,疼歸疼,感覺自己這條腿這才有了知覺。

“你,你輕些……”

駱的頭上直滴冷汗,見這小家夥手法嫻熟,用一根斷掉的白蠟杆,撕下了兩塊破布死死固定住傷腿。

“你還會正骨?”

這讓他出乎意料,就見李窩頭抬起一張滿是血汙的臉,笑了一下,眼神十分的純淨。

“稟大人,我這是和我娘學的!”

“你娘?”

駱有些納悶兒,從來醫館裏,正骨都是男的,女的怎麽會?

他繼續追問道:“你娘是幹什麽的?”

忽然,李窩頭纏布的手一下子就慢了,過了好半天,用小到聽不見的聲音囁嚅道:“我娘是營妓……”

原來是這樣,營妓明軍中也會參與救護傷員,可是地位是極其卑賤低下。

瞬間氣氛有些尷尬,為了緩解這尷尬的氣氛,他笑道:“你不要自怨自艾,人生下來沒有選擇父母的權利,念在你救我一命,我願認你當我的義子!”

駱思恭本以為自己說出這番話以後,李窩頭一定感激涕零。

那畫麵自己都能夠腦補出來,一定是李窩頭撲通一聲跪在雪地上。

激動的淚水,顫抖的小手,大喊:

“幹爹,我的親爹……”

他自己的家族在湖廣一帶也算是名門望族了,認為事情就該這麽發展。

然而現實是……

“呸!”

李窩頭一臉的不屑,“別以為你是個四品錦衣衛武官,就想當我爹,我才不到處認爹!”

李窩頭果斷拒絕,可心裏在想,我其實也不知道我爹是誰,或許我娘也不知道……

駱思恭讓他這麽一罵,老臉一紅,羞憤難當。

心想,呸,你這小子真是不知好歹,多少名門大族之後都上趕著給自己當幹兒子呢!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幾聲炮響,很快就啞火了,兩個人一起轉頭望向了山林那邊。

“大人,這是哪位總兵領的人馬在那邊?”

李窩頭也覺得自己剛才反應有些過激,專門岔開話題。

“馬總兵的兵馬吧,他們應該保護我們的側翼,剛才爆炸聲那麽劇烈,隻怕這馬軍的火藥庫炸了!”

兩個人望了望那衝天的火焰,黑煙滾滾,把月亮都遮住了,

“大人,我要走了,你要不想被狼吃掉,就快自個兒站起來吧!”

說完這話李窩頭就自顧自的走了,居然毫不理會他。

他知道,這小家夥還是為自己剛才貿然提出認他當兒子的事情而惱火。

沒辦法,他隻好站起來,一步一蹦的向前跳的走。

“老頭兒,還是我來背你吧!”

李窩頭見他實在是不能走,幹脆不由分說就把他背起來,可這讓駱思恭十分的惱火。

“你現在連大人也不叫了?”

“你少來這套,想當大人也得等活著回去,而現在……”

駱思恭從來就沒有見過如此牙尖嘴利,潑皮無賴的孩子,他雖然個子還算高,還算孔武有力,可看他那稚嫩的臉龐,也就懶得和他計較了,畢竟他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而且他也受傷不輕。

李窩頭背著駱思恭深一腳,淺一腳的向火光亮處而行,這也是為了避開狼,畢竟狼怕火。

結果行不了半裏地,進了密林深處,雪越發的厚了,都快沒到大腿根兒了。

忽然他停下來了。

駱思恭在他的背上還納悶呢,心想,怎麽這家夥走的好好的突然不走了,剛想到這裏,忽然李窩頭把他扔了。

扔了?

駱思恭沒有防備,仰八叉倒在雪地中,好在雪非常的厚,自己在這雪地裏壓了一個標準的大字形狀。

“你這又怎麽了?”

他徹底火了,就見李窩頭撲到前麵一具屍體跟前左看右看,突然哢嚓一刀,那死人頭切了下來,洋洋得意的拎著死人頭的小辮子回來。

撲通一聲,他把那人頭丟在地上,還用腳踩住,臉上的神情別說多得意了。

“這可是我撿的,你別跟我搶,聖上說了,這一次打遼東,一顆帶辮子的人頭,二十兩銀子呢!”

駱思恭仔細一看,原來這正是從懸崖上摔下來的那個韃子兵,他有些無語道:“你居然會以為,我這堂堂錦衣衛千總,會跟你搶人頭?”

“那誰知道,不過也是,你是個大官,隻怕平時吃頓飯都不止二十兩銀子,可我不一樣,我要為我娘贖身!”

李窩頭小嘴一撇,雖然他滿臉血,這小樣惹他幾分憐愛,又可氣,也說不上來,對他是一種什麽感覺。

他有些調笑道:“那你知道給一個營妓贖身要多少銀子嗎?”

“知道!”

李窩頭的臉色瞬間有些黯然,極沒底氣的回答道:“一千兩……”

“那你現在有多少?”

“二十兩,就這個人頭了……”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駱思恭本想哈哈大笑,可是看他一臉哀泣失落的神情,忽然就笑不出來了。

他本想對他說一句,我替你出,可他知道這家夥的自尊心極度的強,話到嘴邊,便又咽下去了。

就在這時,李窩頭似乎沒有任何症狀,整個人撲通一下,趴倒在樹下。

他連忙掙紮著跳過去,可這一跳,陷進雪裏,隻好爬過去,這才發現小家夥臉異常慘白,胳膊上幾處傷口,筋都快斷了,白茬骨頭露著,血不停的往外流,身後是一路血跡。

顯然他失血過多,暈過去了。

駱思恭不由心疼的罵了他一句,真是個傻小子,受這麽重的傷,這該有多疼,居然一路上也不吭聲。

他忙環顧四周,見旁邊樹根下,有匹死馬,他急忙爬過去,見馬並無傷口,估計是凍死的。

死馬背上馱著一個大麻包,費勁兒解開以後,裏麵竟然有不少幹糧,凍肉。

這可是意外之喜,忙從李窩頭懷裏拿過火折子,用那麻袋作引火之物,生起了一堆火。

……

李窩頭是在一陣疼痛當中醒來,原來,駱思恭在火上把匕首烤得通紅,直接烙在他傷口上,以達到止血目的。

疼得他倒吸冷氣,想抽回胳膊,卻被駱思恭死死拽住,“別動,快好了,不然這樣流血能把你流死!”

一陣陣青煙冒起,一股烤肉的味道引得他直咽口水,可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肉……

“我不知道這樣管不管用,按說應該用涼白開洗下傷口,可眼下沒那條件,隻能將就了!”

醒來後的李窩頭,就覺得自己渾身疲乏,人的那股子衝勁兒一旦過去以後,整個人就變得懈怠了。

火光下,駱思恭正在用同樣的方法,把自己腿上的傷口用刀割去腐肉,燒紅的木炭烙死傷處。

這情景看在李窩頭的眼裏,他不得不佩服,駱真是一條硬漢,見他臉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滿臉都扭曲了,卻不吭一聲。

處理完這一切以後,兩個人啃著凍得棒硬棒硬的大餅,勉強填飽肚子。

此時,遠處的喊殺聲漸漸停歇了,兩人的表情凝重,心中都有一個疑惑,那就是戰果如何了。

“大人,也不知道誰勝了!”

“估計馬總兵凶多吉少!”

“為什麽?”

“你沒看到那火藥庫爆炸了,這麽大的響聲,隻怕是他們全部的火藥都完了!”

就在他們說話的當口,忽然密林不遠處,想起了一陣韃子兵的怒罵聲,喝斥聲,緊跟的幾聲慘叫,哀求,告饒聲紛紛響起。

透過稠密黑鬆密林,見外麵銀光一片的雪地上,躺著幾具屍體,身下的一灘血在月光下顯得既黑又亮。

旁邊有一群俘虜,其中一個頂盔帶甲,似是官職不小的明軍將領,跪在雪地上,不斷的向那幾個韃子哀告道:

“放了我吧,我可以帶你們去找劉綎,劉大刀,我知道他們行軍路線,他帶著一路明軍,正向郝圖阿拉,你們老窩挺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