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真降還是假降

這時,一個衣衫襤褸,麵目黧黑,身上卻綁了一條很粗鐵鏈的青年從草棚裏走出來,隻見他恭恭敬敬的跪下,向穀城方向磕了三個頭,慢慢走上大路,身上的鐵鏈拖在地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張鼐、李雙喜都沒見過這樣的人,目不轉睛的看著他遠去。

那中年漢子唉了一聲道:“說實在的,張將軍鎮守穀城,有人是倒黴了,但咱們這些小民百姓的日子還是不錯的。”說著一努嘴,向著剛才身披鐵鏈而行的那個青年道:“這人是個孝子,發下心願,要以自身受苦,上武當山祈禱他母親的病能治愈。他一路走來,又餓又累,昏倒在草棚前麵。正好上午趕上張將軍出城,問明情況,知道他是孝子,就賞賜了他幾兩銀子,還給他幹糧吃!要麽他怎麽向穀城磕頭呢!”

眾人這才明白原委,又是一起哦了一聲。

這時又有兩輛馬車緩緩行駛過來,到了草棚前停下,馬車鞍轡鮮明,車廂精致,一名仆人拉開車門,一個身材矮胖,穿著綢緞衣衫的男子從車上下來。他是不喝草棚中的涼水的,仆人們給他帶了茶桌茶具,放在草棚前,看著派頭不知是何處而來的財主。

這矮胖男子厭惡的看了一眼眾人,似乎眾人身上的泥汙牛糞味道讓他不快,於是一努嘴,仆人立刻把茶桌搬到遠處的一棵大柳樹下麵,遠離眾人。

這外地的年輕人壓低聲音道:“你們說的沒錯,這世道指不定誰就發達了,就如這人。”說著向那樹陰下喝茶的財主努努嘴。

矮壯男子道:“這人是誰?我是本地人,好像從來沒見過他。”

年輕人嗤笑一聲道:“他不是本地人,他和我都是河南新野人,所以我知道他的底細。他姓丁,是個舉人,新野城好多人都知道這個丁舉人的,原因就是去年他妹子出嫁,結果路上正好遇到張獻忠行軍。張獻忠不管那麽多,掀開轎簾一看長得漂亮,便直接做了現成的新郎官啦,把丁舉人的妹子搶了,做了他的第八房小妾。”

“丁舉人認為這是奇恥大辱,但又不敢去找張獻忠討要,心裏痛恨他妹妹不能殉節,做個‘百世流芳’的烈女。他隻能在家裏發脾氣,說‘咱家世代書香門第,禮儀之家,沒想到竟然出了這麽一個沒廉恥,失節從賊之人!我好歹也是個舉人,以後還怎麽在官場上混。’他還召集族中眾人當中宣布除掉妹妹的族籍,說她貪生怕死,把丁家的臉都丟淨了!這件事鬧得很廣,新野城都傳遍了!”

“嘿!誰想到,不久之後,張獻忠就投誠了,從賊變成了將軍。而且丁舉人的妹妹也夠爭氣,給張獻忠生了一個大胖兒子,地位一下子升高了。丁舉人立刻態度大變,親自帶著禮物找張獻忠認親。自從有了張將軍這個大靠山,丁舉人可牛了,因為人人都怕張將軍,所以他在新野無人敢惹,連知府大人都要讓他三分。”

唉!幾個人一起歎氣,都覺得這世事變化太大,難以預料。

矮壯男人又問:“隻是,這丁舉人為何大熱天坐在這裏,荒郊野地的,有什麽意思?”

正說著,卻見城中陸陸續續又出來幾輛馬車,到了草棚前停下,從馬車上下來的人,看衣著打扮都是官員的樣子,他們都認得丁舉人,下了馬車便向丁舉人拱手寒暄。

那青年壓低聲音道:“我在來路上聽說,從朝廷來了一個姓林的大官,從漢水坐船過來,張將軍上午出城就是去碼頭迎接了,這些縣城的官都到這地方等著,估計也是等待迎接大官呢!”

一聽說有大官要過來,這些佃農就害怕了,紛紛托故離開。李自成向範青使了一個眼色,他們一行人也離開了草棚。

到了僻靜處,李自成皺眉道:“怎麽如此不巧,偏偏趕上咱們來的時候,朝廷派來大官。”

範青道:“姓林的大官定是湖廣巡按禦史林銘球了,這人去年在張獻忠剛剛投降的時候,曾和總兵左良玉秘密定計,要趁著張獻忠去襄陽拜見總理熊文燦的時候,直接派兵圍攻,直接殺掉張獻忠。後來,由於張獻忠起了疑心,堅決不去。而熊文燦又堅信張獻忠是真降,所以計劃沒有成功。不過,後來張獻忠知道了這件事,心中深恨林銘球。然而此時朝廷派林銘球來巡視穀城,讓張獻忠接待,這裏麵恐怕有試探的意思。咱們正好去碼頭看看,張獻忠到底是真降假降。”

“好!”李自成點頭,於是李自成帶著範青、張鼐、李雙喜三人,騎著馬,直奔漢水碼頭。

到了碼頭附近,隻見兵戈林立,碼頭已經戒嚴了,張獻忠的義子孫可望、李定國二人帶著數千兵馬把碼頭圍得水泄不通,閑人根本靠近不得。

於是四人登上附近一座小山丘眺望,隻見碼頭上彩旗招展,隱約有鼓樂聲傳來,從漢水下遊緩緩駛來七艘大船,慢慢靠岸。其中第二艘船特別大,船頭站著幾名穿著圓領綢緞長袍的仆人,船尾則清一色的身穿號衣的兵丁。船艙門外擺著“回避”,“肅靜”的虎頭牌,還有一對很大的代表官銜的紗燈籠。大船緩緩靠岸,隻聽江岸上三聲炮響,一名身穿鎧甲,頭戴銅盔,身材高大的男子下馬,躬身在碼頭上等候。範青距離碼頭太遠,看不清這男子模樣,隻看他留著一部好長的胡須。

片刻功夫,船頭仆人高喊:“恭請湖廣巡按林銘球大人!”

隻見,那名身披鎧甲的男子走上船頭跪地叩首,口中叫道:“卑職張獻忠參見大人!”一時間,岸上船上都是一片肅靜。

過了許久,船艙中一名胖胖的官員,穿著朝服,帶著雁翅黑紗帽,踱著方步緩緩走了出來。這許久才出來,一方麵是顯示自己朝廷大員的威嚴,另一方麵也是要給張獻忠一個下馬威。

這時候鼓樂大奏,林銘球見張獻忠跪的恭恭敬敬,十分滿意,微笑著,伸手虛扶,道:“將軍請起。”這時,張獻忠才站起來,跟著林銘球上岸。隨後林銘球的仆從衛兵小妾丫環,羅裏羅嗦的足有百餘人陸陸續續上岸,被張獻忠傭促著進城了。

遠處看到這一幕的李自成臉上露出一絲不屑,自言自語道:“奶奶的,老張玩的什麽把戲,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的迎接一個狗官,就算是假降,也太丟人了吧!如果換成我,寧死也不會這麽做的。”

張鼐在後麵也道:“就是,咱們闖營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腦袋掉了也不會低頭認輸,這些年不知殺了多少明朝這樣胖胖的狗官,現在還要給他磕頭,寧死也不幹。”

李雙喜道:“義父,他已經不是當年縱橫天下的八大王了,投降之後,沒剩一點英雄氣概了,咱們別去見他了!”

張鼐也道:“就是,以前隻聽說八大王張獻忠如何厲害,現在看來就是個貪生怕死的膽小鬼,咱們見他還有什麽用?”

李自成聽了這些話,沉默不語。

範青拱手道:“闖王,你覺得張獻忠是這樣的人嗎?”

李自成搖頭道:“絕對不是。”

範青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感覺,他若不弄出來這種種姿態,我倒有些疑心,現在看他這樣子,我更確信他不是真心投降。”

李自成哼了一聲,“這家夥,能屈能伸,現在城府比以前深了,更厲害了!”

張鼐問:“義父,那咱們還去不去見他?”

李自成沉吟片刻道:“要見!”

回到城中的張獻忠在廳中發起脾氣,“龜兒子,死肥球,如此羞辱老子,總有一天,老子要把你那隻胖胖的豬腦袋掛在穀城門口,讓百姓們都看看,這龜兒子就是湖光巡按林銘球!”

張獻忠的幾名愛將義子都站在廳中,臉色陰沉,今天林銘球給張獻忠的下馬威,他們都看到了,心中都感覺十分憤怒。雖然,張獻忠的舉止都是事先商量好的,要迷惑朝廷,可畢竟起義十多年,名聲在外,今日受到如此屈辱,實在難堪。

這時候一名親兵進來行禮,說林巡按送來一張禮單,當然不是給張獻忠送禮,而是向他索賄的禮單,張獻忠接過紙單一看,不禁勃然大怒,火上澆油,這禮單長長的,大到金銀珠寶,小到吃喝用品,無所不包,而且還特意指定要一個貴重至極的大珍珠,要送給他的愛妾。

張獻忠氣的把禮單扔在地上,在廳中走來走去,“龜兒子,我說他來就來好了,怎地還帶了一個小妾,一船的空箱子,敢情是讓我張獻忠給他填滿箱子,龜兒子,這是想把我張獻忠十來年的積蓄都給掏空啊!等他走了,老子一家都得上街討飯了!”

“義父!”孫可望是個二十多歲的高瘦青年,一雙狹長的眼睛顯得特別陰狠,其實他本身性格也是個狠辣的人,與張獻忠很像,“今晚,我帶著幾個兵給這頭胖豬宰了,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軍師徐以顯十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文士,他麵貌謙和,文質彬彬,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詭計多端,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人物。隻見他連連擺手道:“別太衝動,冷靜,冷靜。你在穀城縣殺了林銘球,這狗官倒不值什麽,隻是張將軍怎麽也擺脫不了幹係,朝廷必將發兵來攻,咱們也要被逼的立刻起事,而現在咱們諸多事情還沒準備周全,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也,咱們還是要忍下這口氣!”

義子李定國是個性格衝動的青年嚷嚷道:“義父受了這麽大屈辱,咱們怎麽還忍得下去,必須殺了狗官。”

將領馬元利,義子白文秀等人也紛紛表態,總之是義憤填膺,立刻殺了狗官。

“呸!一群糊塗蟲,小雜種,跟老子混了這麽久,沒一點長進。”張獻忠惱怒的在李定國後腦勺上拍了一下,“現在這情形能翻臉嗎?咱們牌還沒摸完,就想跟人家下全注,是嫌輸的不夠慘嗎?哼!好軍師,他娘的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軍師,說的在理,小不忍則亂大謀也!他娘的,這口氣老子忍了!等哪天老子抓完滿手牌,非得跟他下個全注,新賬老賬一起算了,咱們看看,城牆上能掛上幾個腦袋!”

“一群狗日的,不爭氣的,快把禮單撿起來,給老子準備禮物去!”張獻忠一麵罵,一麵吩咐眾將領和義子。這些人雖然被他罵了,卻沒一個惱怒,都從心裏開心。他們知道張獻忠的脾氣,他對哪個人罵的粗魯,就是親切、讚賞的意思,如果對哪個人客客氣氣,講究禮貌,那這個人一定會被他疏遠,或者要在他麵前倒黴了。

張獻忠自己則轉身向內院走去,口中喃喃道:“他娘的,大珍珠隻好再找八姨太要了,剛送她的,估計在手心裏還沒捂熱乎呢吧!”

內院當中一座安靜優雅的小庭院,這是張獻忠新娶的八姨太的住處,也就是被他強擄來的丁舉人的妹妹,剛剛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簾幕低垂,悄然無聲,白色紙窗上有一個女子的剪影。張獻忠走到門口輕輕咳了一聲,一個十五六歲的丫環輕聲問“誰?”打開簾子,立刻躬身福了一福,“老爺來了!”說完把簾子掀開讓張獻忠進去。

丁氏也已經走到門口迎接,她是個大家閨秀,長這麽大幾乎沒離開過家門,剛要出嫁,卻又被賊人擄走,沒勇氣自盡,隻能認命從賊。現在又為賊人生了兒子,她對眼前這粗魯武人全無好感,但卻已經把他認作自己的丈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孩子已經睡了!”

“嘻嘻,我不看孩子,是找你有事!”張獻忠把來意說了一遍。

丁氏立刻賭氣坐在床沿上,把身子扭到一邊,道:“不行,憑什麽隻勒掯我一個。六姨太有一個很貴重的貓眼石,三姨太的紅寶石也很珍貴啊!”

“唉!人家不是指名要你的大珍珠嗎!乖乖!你先給我,等以後再得了好的,我一定加倍給你找回來,聽話,我的可人!”張獻忠全無外麵的威風殺氣,低三下四的哄著愛妾。心中卻道:“他奶奶的,老子今天就是低三下四的日子,外麵哄,回到家裏還的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