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慧梅的心事

“老先生有何高見?”丁啟睿疑惑問道。

“依卑職看來,昨夜這股流賊,未必有闖逆在內,還請大人再為斟酌。當日流賊突圍逃竄之時,分成兩股,精兵悍將多向商洛山而去,這些日子,在商洛山中剿匪,許多士兵都見過流賊中的重要將領,甚至還有李自成本人。何以李賊忽然到了河南地。卑職心中十分懷疑,大人可別墜入流賊的狡計。”

丁啟睿向來自以為是,他哈哈大笑,用手指節輕輕敲著桌子道:“老先生不知李自成何許人!他最善用兵,虛虛實實,捉摸不定,不可以常理度之,以在下愚見,當日他兵分兩路,一路精銳,一路老弱,洪總督和孫撫台都上了他的當,以為他必隨精銳突圍,所以把重兵集解在西南方向堵截,結果一無所獲。其實闖賊本人是隨著東南的老弱突圍,唉!咱們都上了他的當了,功虧一簣啊!”說完連連感歎。

這幕僚不敢當麵駁斥他,隻道:“大人分析透徹,卑職佩服,隻是,卑職聽說昨夜攻打潼關的流寇並不多,闖賊新敗,既然人數不多,奈何敢如此猖獗,難道不怕大軍追剿麽?”

丁啟睿拈著胡須道:“這是李自成之所以為李自成也!趁夜奇襲潼關,如果成了,可以縱掠一番,奪取潼關物資,如果不成,也可以邀名,成就他果敢威武的名聲,用來蠱惑百姓。你不用說了,昨夜定是闖賊本人無疑,他逃不掉本官的法眼。”

這幕僚不敢再說,別的幕僚一起讚道:“大人明智,所見極是。”這樣兩份十萬火急的文書分別送去了賀人龍和朝廷。

冬去春來,夏天的腳步悄悄的到了豫西南廣闊的山區和平原上。六月中旬,夏日的暑熱已經在平原上肆虐,但熊耳山上的氣候溫和宜人。

這天傍晚,夕陽斜斜照在大山上,大山的陰影不斷變長,慢慢的淹沒山腰上的一小塊平地。這平地上的一片房屋,一半已經被黑沉沉的山峰陰影吞沒,另一半還在陽光的照射中。房屋前麵是好大一個平台,平台上有一些孩童在嬉耍,有幾匹戰馬在吃草,偶爾踏動蹄子,韁繩上的鐵環碰到木槽,發出喀喇的聲音。平台剛剛打完新麥,麥秸堆還沒有運走,堆的到處都是,散發出一股清新的,新割下的莊稼特有的香味。

平台的盡頭緊挨著懸崖,崖下是山澗,能聽到流水的聲音。崖邊都被雜樹、野草和茂密的、芬芳的野玫瑰遮蔽起來,如果不是山澗中淙淙的流水聲,你很難看清楚幾丈之外竟是壁立的懸崖和澗穀。

慧梅坐在打麥用的石滾上,拿出笛子擺弄一下,很快又收了起來,最近她已經不那麽喜愛這個笛子了。她更習慣在山腰的這個小平台上,眺望山穀。

山穀在山腳下,可以從一條上山的羊腸小道來到平台,老營駐紮的這個平台是範青給選擇的,他說此處雖然位置高些,上下山不便,但視野開闊,萬一敵人來攻,可以及早發現。

不過,現在是不用擔心敵人的,範青和劉芳亮都已經回到了熊耳山,就駐紮在山穀當中。從此處眺望,山穀中也建築了好大一片房屋,從高處望去,可以看到一隊隊的義軍士兵正在操練,喂馬,巡邏,營地的旗幟在風中飄揚,戰士手中的武器在夕陽中閃光。軍營整肅,井井有條,這都是範青的功勞。

看軍營的規模比當初崤山當中大了一倍,現在從河南新招收的士兵已經達到兩千人,但這些士兵不能稱之為新兵,因為這半年來,在範青的帶領下,他們東征西戰,已經是成熟的戰士。

按著範青的計劃,他們在河南打著闖王的旗號,大張旗鼓的活動,引來潼關守軍和河南巡撫李仙風的合力圍剿。範青充分發揮運動戰的特點,邊戰邊走,牽著敵人的鼻子兜圈子,遇到大股敵人,就退走,遇到小股敵人,就設計殲滅。這半年來戰績輝煌,總共殲滅了五千以上的官軍,攻打下來兩座縣城,十幾座寨子,在小鄉村裏懲處的惡霸更是不計其數。在豫西平原上一路向北,過黃河進入山西,兜了一個圈子,甩掉追擊的官軍,又回到豫西平原的最南端,數萬官軍拿他沒有任何辦法,慧梅想起他的行軍口號就覺得十分有趣,“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

範青的變化是最大的,以前他就帶有和他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幽默,經過這半年的曆練,變得更強壯,更有威嚴了,在行軍打仗的時候,嘴角邊也會帶有猙獰的紋路,眼神變得冰冷,或者威脅,有時在處罰手下的士兵時,也會毫不容情,甚至會罵娘。現在劉芳亮和高夫人都很尊敬他,把他看成一名將領,雖然他的職位還是老營衛隊隊長。

但他每次來老營還是會帶著那笑嘻嘻的滿不在乎的表情,還是那麽溫和幽默,會和自己開玩笑。一想到範青和煦的笑容,溫柔的聲音,她的一顆心就如撞鹿一般跳個不停,臉頰也有些發燒。這些日子她已經很少回憶張鼐了,在夢中出現的都是範青的模樣。

慧梅拿出一個荷包慢慢的縫製,其實是在掩飾她坐在這裏等範青的尷尬。因為今天商洛山中派人來了,似乎發生了很重大的事情,夫人一定會找他上山來商議的。果然,片刻功夫山路上出現一個年輕的充滿活力的身影,範青沿著陡峭的山路大步上山,他臉曬的黝黑,肩膀更寬了,胸膛也更加厚實了,穿著一身雪亮的鎧甲,腰間佩著刀子,現在一點也看不出,他以前是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

慧梅的心咚咚的不受控製的跳動起來,她站起來平靜了一下心情,讓自己的表情看得自然一點。

“嗨!慧梅,你今天可真漂亮!”範青已經上了平台,笑嗬嗬的對慧梅說。

慧梅雖然盡量掩飾自己的表情,但臉蛋兒不由自主的紅了。範青是整個軍營唯一的用這種言語和她們女兵說話的,這樣的“下流話”如果是別的戰士說出口,恐怕就要觸犯軍紀了,但範青卻能平和、真誠的說出口,不帶有一絲下流意味,在慧梅遇到過的男人中從來沒有過。

“送給你的!”範青笑嘻嘻的把一把野花遞給慧梅,這也是他的與眾不同之處。他喜歡花,常常送給女兵或者高夫人花,這簡直不像個男人,但偏偏他做出來卻又那麽自然。

“快進去吧!夫人等你好久了!”慧梅幾乎不敢看範青的眼睛,垂下眼皮小聲說。

等範青走進高夫人住的四合院,慧梅才低頭看手中的花束,都是野地裏常見的花朵,星星點點,帶著一股淡淡的幽香。慧梅低頭輕輕嗅了嗅,心想:“別的將校巴結女兵,喜歡送一些值錢玩意,什麽胭脂水粉,綢緞首飾之類的,隻有範青這麽與眾不同,簡簡單單的一束花,卻顯得那麽瀟灑脫俗,簡直和軍隊中的其他男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範青走進屋子,高夫人和劉芳亮已經在屋中,還有一名身材高瘦的道士坐在桌前,給高夫人號脈,他拿開放在高夫人手腕上的手指,微笑點頭,“夫人身體恢複的不錯,腿上無力,是由於太久沒有運動的緣故。”

高夫人的腿傷已經好了,現在正在練習騎馬射箭,她看到範青進來,立刻站起來,笑道:“說曹操,曹操到,來我給你介紹,這是咱們軍中的醫生尚炯,外號活神仙。”

範青連忙上前拜見,尚炯雖然職位不高,隻不過是一個軍醫,但他地位很高,曾經救過李自成的命,這種關係讓他在闖軍中比一些高級將領還受尊敬。而且他也是一個值得讓人尊敬的人,他是家傳醫術,外科水平很高,在連年作戰中,不知挽救了多少戰士的性命。

尚炯也從高夫人那裏知道了範青這大半年來的成就,已經不是最初那個小兵了,而是一位高級將領,於是立刻起身,伸手攙扶範青,笑道:“範先生,我就是在商洛山中也久聞你小諸葛的大名。”

眾人坐下說話,原來尚炯並非來自商洛山,而是從開封回來。老營和闖營雖然分在兩省,但一直通著消息。範青在河南這邊的做為,李自成都知道,看到範青整頓軍紀,練兵,與官軍作戰,讓老營的隊伍不斷擴大,可謂紅紅火火。

李自成也想在商洛山中模仿範青的做法,但一來商洛山中條件艱苦,需要四處搜索糧食,沒有時間練兵。二來官兵圍剿,李自成帶領屬下在山中到處躲藏,也沒有精力練兵。後來,圍困商洛山的官軍都被範青吸引到河南了,李自成這才安定下來,但他的練兵、整頓軍紀的計劃卻遇到了阻礙,很多將軍都散漫慣了,擺脫不了流寇的習氣,明裏暗裏反對李自成的做法,甚至出現了不少逃兵,這讓李自成很為難。

李自成認為自己身邊缺少一個像範青這般能出主意的謀士,尚炯就給他推薦了他的一位好友,伏牛山中的一個舉人,叫牛金星。

牛金星是天啟年間的舉人,家裏是伏牛山一代的大姓家族,本來家境優渥,豐衣足食,是不可能出來造反的。隻因為與一個王姓的親戚發生了矛盾,被人家誣告說他欠稅,搶占婦女,於是被革去了舉人,還被抓進了監獄。他夫人為了救他,把他牛家家傳的字畫送給王家,這才把他救出來。

牛金星為此耿耿於懷,被尚炯說動,去了商洛山中見李自成,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牛金星下定決心要造反,幫助李自成。於是回家鄉取家眷,但牛金星的夫人貪戀富貴生活,不願意造反當流寇,死活不同意牛金星造反,這樣子拖拖拉拉一個多月,被人告發,牛金星再次被抓入了牢房,判了死罪。尚炯此去開封,就是想花費些銀子把牛金星救出來。

“這牛舉人真的有這麽大本事麽?”高夫人問。

“當然了,夫人!”尚炯連忙道:“牛舉人是個大有本事的人,謀略非凡,精於計算,通古博今,世間少有,不然怎麽又能和闖王一見如故呢!”

範青微微一笑,他熟知曆史知道牛金星的能力和為人,隻是他不便隨意評價不認識的人,以顯得自己太過小氣,況且這人還是尚炯的朋友。

劉芳亮急忙道:“尚神仙此行可救出這牛舉人了?”

尚炯點頭道:“無妨了,在明朝官員那裏,隻要有銀子,沒有走不通的路子。”

高夫人道:“那可太好了,隻希望自成身邊再多一位向範先生這樣文武全才的人物,咱們闖軍就有指望了!”

尚炯微微沉吟,道:“牛舉人這邊倒是不用擔心,我更擔心的卻是闖王啊!”

高夫人連忙站起來,道:“闖王怎樣了?是受傷了?還是生病了?”

尚炯見高夫人焦急,連忙擺手,“夫人莫急,闖王好好的,既沒有受傷,也沒有生病,他是這裏有了問題。”說著指指自己的胸口,道:“是心病。”

看到三人疑惑的目光,尚炯歎了口氣道:“闖王自從潼關戰敗之後,一直很消沉,總認為死難的兩萬戰士是他指揮不當的緣故。而且進入商洛山中處處不順,練兵、屯田、整頓軍紀沒一樣成功。你們進入河南短短半年時間就發展了一支兩千人的精兵,而闖王在商洛山中,手下有這麽多勇猛將領,到現在連一千人都不到,這讓他很沮喪。”

高夫人大聲說,“這怎麽能怪他自己呢?潼關南原之戰是所有將領一致同意的,而商洛山中環境那麽惡劣,招收不上來士兵是很正常的啊!”

尚炯歎氣道:“可闖王並不那麽認為,總是自責且沮喪,最近他不怎麽管理軍隊,反倒喝起酒來,唉,長久這麽消沉下去,可怎麽辦呢!我這次從開封來,特意繞道來見夫人,就是想討個主意。”

“我必須見見自成,隻有我在他身邊才能鼓勵他,讓他振作起來!”高夫人脫口而出,隨即對範青道:“我要回商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