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城(二)

高將軍掛念相爺安慰,專揀屋頂暗處疾走。高將軍斥候出身,曾以軍功累至威武中郎將,躲避追蹤的本事自是一流。盡管到京城不過半年,對各個大街小巷早已熟門熟路。

遠遠的看到衝天火光,高將軍心中一凜,正是相爺府。

在大總管府之前,宰相府本是皇宮外最氣派的建築。如今熊熊大火吞噬著一切,木頭皮革燃燒的劈啪作響不絕於耳,未到近前便感受到炙身的熱浪。相爺府是個獨立的大院落,無人救火,也無人圍觀。諾大一個院子,數十上百間房屋,就這麽在火光中一點點被啃噬掉,屋瓦崩落,門楣倒塌,花草樹木被大火卷席,間或蓬起一簇簇湧動的烈焰。

四朝宰相府,就這麽在烈火中迸發著最後的能量,半邊天空都被映的通紅,像鐵匠的火爐。

從此以後,宮城另一端的大總管府真正可以睥睨天下了。

高將軍怔怔的望著大火。縱然他身手再好,也無法以血肉之軀闖入這足以熔金煉銀的狂暴巨獸之口。火光映紅了他滿是傷痕的臉,火光中他放佛又走進了虎狼穀,兄弟們的身體在火光中冒油,發焦,滋滋作響。衝天的焦味引來了許多野狼,在四周窺視著等待盛宴的降臨。那場火,是他親手放的,火折子引燃了大量的黑油,火借風勢在一瞬之間便蔓延了整個山穀。

高將軍伸手朝懷中摸去,除了火折子,還摸到了一本《明心論》,這恐怕是相爺留在世上最後的東西了。

高將軍返回到民宅時候,兄妹倆已經在筠娘和雲坊的照料下睡熟了,鐵郎、黑風、斷刀和雷火四名死士分守在四周暗處。

如何出城,這是個非常迫切的問題。

如果隻有高將軍和四名死士,這根本不成其為問題。他們隨時可以乘著夜色的掩護攀上城牆,輕易的割斷那些守衛的脖子,然後鎚繩溜出城外。等守衛們反應過來,他們可能已經在數十裏之外喝酒慶賀了。然而如今他們帶著兩名未成年的孩子,還有兩名從未摸過刀劍的仆從。如何從守衛森嚴的城門下通過,實在是個棘手的問題。

他們一路潛行著躲過巡邏的士兵,高聳的城門已經就在眼前,然而緊閉的城門和通宵值守的崗哨,城門口貼著的疤臉畫像以及隻進不出的禁令讓他們無計可施。

天色已經漸漸放亮了,沉雲逐漸退去。大火已經熄滅,濃煙尚未消散。該抓的抓了,該殺的殺了,銀甲軍士巡邏在每一個街頭巷尾,惡少也消失了蹤影。膽大的商販已經在裏坊擺出了攤位。

高將軍一夜未合眼,憂心忡忡。

這是一座書院,如今的主人隻有五六個渾身上下散發著臭味的乞丐。

斷刀正在擦拭刀刃上的血跡。他的刀其實並沒有斷,但是造型很奇怪,沒有弧形刀尖,就像一塊一側磨的很鋒利的闊鐵片。沒人知道這把刀對他有什麽特殊的意義,相爺曾把一把繳獲的精美護軍佩刀送給他,他竟然不要。他說平凡的人配平凡的刀,順手,有勁。

他的刀確實很快很利,幾個乞丐幾乎沒有做任何掙紮就平穩的躺下了。鐵郎和雷火正在清理痕跡,黑風則守在暗處值哨,就像一團黑煙,極難分辨行跡。

舒瑢嚇的臉色慘白,筠娘緊緊捂住了她的嘴,盡管她自己也怕的要死,渾身上下抖如篩糠。舒瑢不明白斷刀叔叔為何要殺了他們,在她印象中斷刀叔叔雖然一向寡言少語,但卻不是一個冷血的人,待她極為溫和。隻是幾個乞丐而已,而且她幾乎可以肯定他們並不認識。她的眼裏折射出迷惑和憤怒的光。

舒陽也很怕,雖然他經常纏著府裏的親兵和下人玩騎馬打仗的遊戲,但竹馬和木劍是不會讓人流這麽多血的。在雲坊懷裏輕輕發抖的時候,他心裏竟然莫名有一絲興奮。“死人不會告訴別人我們在哪,是嗎?”他用顫抖的嗓音問雲坊。從昨晚到現在,他已經充分意識到他們是在逃亡,不再是在相爺府的庇護之下可以為所欲為了。

舒陽的聲音盡管聲音很輕,高將軍還是聽見了,疤臉微微抖了一下。

待漸漸平靜下來,舒瑢認出來這裏是鬆雅書院,她常常扮做男孩子和哥哥來這裏聽鴻綸先生講學,經常一起來的還有小木王爺。鴻綸先生才高八鬥,精通儒道佛學,是父親的好友,常來府裏陪父親論學喝酒。相爺府家教極嚴,舒瑢是女孩子,平日裏難得出門。隻有跟著哥哥和小木王爺來這裏,父親才睜隻眼閉隻眼。後來書院忽然被查封,鴻綸先生也不知所蹤,這裏就再也沒來過了。不過一年時光,書院竟破敗如斯。

筠娘把僅剩的幾塊點心分給大家,高將軍沒有接。斷刀接過去,毫不客氣的幾口就吞進肚子裏,還把高將軍那塊也奪過去吃了。舒瑢狠狠瞪了他一眼,突然覺得這個人就像他那把刀一樣惡心,遠比高叔叔的疤臉令人憎惡。

門外傳來馬蹄聲,漸漸由遠及近。鐵郎和斷刀立時就溜了出去,貼立前大院門兩側,黑風則躥上了屋簷之下。雷火與高將軍護著其餘四人躲進了學堂。

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還有車輪滾動的聲音,後來還夾雜著紛遝的腳步聲。

馬蹄聲和車輪聲在門口停下了,斷刀、鐵郎和黑風都握緊了兵刃。

“給我!給我!”

“我也要!我也要!”

“不急不急,都有都有……”細細的聲音響起,像是個女人。

碗筷碰撞的叮當聲不絕於耳,似乎是樂善好施的大戶人家正在布施粥飯。

“奇怪,李老六那幾個家夥怎麽沒來,平日裏早就蹲門口守候多時了。”那個纖細的聲音說道。

“鬧了大半夜,或許這會還沒醒吧,也可能生病了,誰知道呢?”另一個聲音有氣無力的說道。

“我進去看看。”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臭死了裏麵。哎喲,腰酸背疼,我得歇會兒!”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名青衣少年端了一碗粥慢慢的跨進了門。

斷刀動作最快,青衣少年隻覺眼前一花,便被扣住了胳膊捂緊了嘴,脖子上架了把冰涼的鐵片。鐵郎心思縝密,出手也不慢,伸手接住了粥碗,順勢還掩上了門。

斷刀微微一晃刀,做了個割的姿勢,扭頭朝高將軍望去。

“地獄無門你闖進來,”高將軍有些惋惜,他不是一個嗜殺的人。殺掉少年容易,暴露行蹤就麻煩了,天已經放亮,一行九人目標太大,在守備森嚴的西陽城中極難走脫。躊躇間舒瑢忽然拚命扭動起來,掙脫筠娘捂住自己嘴的手,叫道:“我認識他!你們別傷害他!”

“誰?那個小賊?”高將軍大感意外。

“他不是小賊,他是小花子。”

“小花子?”

“小花子是小木王爺的書童。”

小木王爺高將軍知道,那是襄王的愛子。舒陽探頭探腦看了一陣,說道:“還真是。”

高將軍衝外麵一揮手,斷刀和鐵郎把那個叫小花子的青衣少年押了進來。

“小花子,你怎麽來了?小木也來了嗎?”舒瑢驚喜的問道。

青衣少年掙紮著喊痛,斷刀稍稍鬆開了一些。

“我日日前來施粥,小王爺不來的。自從這裏住了乞丐,他就再也不肯來了。”

“哦……”舒瑢想起來了,小木王爺曾經說過,在做他的書童之前,小花子原本也是個小乞丐,所以才叫他小花子。

“鬆開他。”高將軍吩咐道。

“我早上剛剛聽說了你們家的事,想不到就在這裏碰到了你們。”小花子揉揉被捏痛的胳膊。

“我爹,我爹他怎麽樣了?”舒瑢著急的問,舒陽也一臉急切的望著他。

“聽說房子燒光了,王爺一早派人去查看,還沒回來。”

“那我爹他?”舒瑢差點就要哭出聲來。

“不可能,我爹可是宰相,不可能有事!”舒陽惱怒的吼道。

這幾人中隻有高將軍見過那場火。不可能有活物留存下來,高將軍沒說話,靜靜的望著窗外。

“王爺常說你爹是好人,應該不會有事,你先別難過。”小花子安慰道。

院子門又開了,一顆腦袋探了進來,“小花子,你好了沒?我們該走了,晚了回去得挨罵了!”然後用手在鼻子前揮揮,“臭死了。”

“這就好了,你催什麽催!”小花子高聲回道。

“你沒見過我們,懂嗎?”高將軍低聲喝到。

犀利冰涼的眼神和疤臉讓小花子不寒而栗,一個勁點頭。

“小子,我們得出城去。王爺可有什麽辦法?”一直沒說過話的雷火忽然插言道。

高將軍瞪了雷火一眼,惱怒他的冒失。暴露行蹤已經很危險,現在還透露出了大家的意圖。王爺和相爺一向關係很好,從目前來看,高將軍自然知道向王爺求助或許是個不錯的辦法,但他不確定這個比兩個小主人還要年幼的小書童是否靠得住。

“總比困在這裏強。沒有食物和水,我們撐不了多久,而且那些狗賊很快就會搜到這裏。拖得越久對我們越不利。”雷火清楚高將軍的顧忌。雷火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有時候會不太守規矩。

其他人都沒有說話,目前的情況就是如此。出不了城,早晚會被困死。

“我回去跟小木王爺說,讓他們來救你們。”小花子說道。

“別耍花樣,小子!否則……”斷刀又把闊鐵片架在少年脖子上。

“你嚇著他了,”筠娘忽然走過來,攬住小花子,理了理他的衣襟,”直接跟王爺說,讓王爺想辦法送我們出城。除了王爺,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見過我們!懂嗎?”筠娘的聲音很柔和,很溫暖。

“嗯,我明白。”小花子鄭重的點點頭。

鐵郎沒忘把空碗還給他——粥又被斷刀搶過去喝了。

小花子走出房門的時候,舒瑢想追過去,筠娘起身拉住了她。舒瑢帶著哭腔問道:“我們是不是回不了家了?我爹是不是死了?”筠娘望向高將軍,高將軍避開了她的目光,走到一邊坐下。他現在沒心思考慮家的問題,他早已習慣了居無定所的軍旅生涯,庭院還是牛圈,軟床還是茅草,對他來說都沒什麽分別。他現在隻關心這一幫人的生存——相爺希望他能把兩個孩子撫養成人,但已經快兩天了他們還困在城裏。出了城,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他自信可以將他們養大。現在一切都係在這個叫小花子的少年身上,他隻希望這個賭注押的是對的。

筠娘捧起她的臉,柔聲說道:“不會的,老爺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官,等我們出了城,也許就能見到他了。”

“那為什麽我們要逃跑?他們為什麽要抓我們?為什麽我們不去小木那裏住呢?”

“你別煩了,安靜下行不行?”舒陽氣惱的叫道。“我都餓死了!”

馬車去了又回——小花子回來的很快,還帶來了一些衣服和很多吃的。小花子把一塊令牌和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交給筠娘,“這是王爺的令牌,拿著它去哪裏都暢通無阻。千萬別丟了。”口氣像個小大人。

筠娘把令牌遞給高將軍。高將軍端詳了一陣,點了點頭,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大家都換了衣服,高將軍蒙了臉和筠娘、舒瑢、舒陽擠在馬車裏,雲坊扮作車夫,鐵郎等四人扮作護衛,大搖大擺駕了馬車往城門而去。襄王爺的令牌果然好使,守軍恭恭敬敬目送著馬車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