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城(一)

西陽城裏除了皇宮,最有威嚴和格局的建築不是宰相府,而是大內總管、驃騎大將軍趙仕宏府邸。此刻,總管府內燈火通明,戒備森嚴,白盔白甲的軍士將府內外守得如同鐵桶一般,還有數個小隊執火把穿插巡邏。

臥房內,趙仕宏半坐在雕飾精美的黃花梨圓凳上,褪了上衣,露出筋骨嶙峋的幹巴軀體,烏黑暗沉的貼身軟甲就放在手邊。一名麵孔俊俏的少年宦人正在小心翼翼的替他按摩後背,另一名頭發有些斑白的宦人神色恭謹的立於門邊,他便是新上任的禦前太監、護軍中尉鄭公公,接替剛剛被高將軍砍作兩半的何絝。當時他就在何閹身後,見勢不妙混亂中東躲西藏逃過一劫。盡管衣衫上還沾有何閹的血漬,但上司的慘象似乎並未給他太多刺激,他努力的裝作平靜,眉梢上的喜悅連窗口趴著的貓也能感覺得到。

“那個疤臉賊什麽來頭?好生厲害!”趙仕宏背上吃痛,不時地齜牙咧嘴。“何絝給我找的什麽高手,簡直就是兩個草包!膿包!關鍵時刻屁用不頂!”趙仕宏十分惱怒,想拍桌子發作,渾身的擦傷尤其是背上的錐心之痛讓他不敢有大的動作,隻能吹胡子瞪眼。

“小人隻知道他是相爺半年前招募來的家將,其他……”

“你還叫他相爺?”趙仕宏打斷他的話,語氣十分不滿。

鄭公公連連打著自己耳光,“掌嘴掌嘴!”

“半年前……如此厲害的家將……”趙仕弘若有所思,”幸虧穿了這寶甲,否則今日要見閻羅爺了!”他低頭看著自己胸口,想象被一刀貫穿個血窟窿的樣子,不免一陣戰栗,背上頓時更加吃痛,回頭便欲痛罵。

那少年宦人嚇得臉色煞白,渾身發抖,大氣不敢出。

趙仕宏狠狠啐了一口,想到那柄明晃晃的長刀,仍然心有餘悸。

“千歲爺福大命大,閻王也不敢隨便收您呀!”鄭公公一臉諂媚的笑。

“自家裏叫叫無妨,外麵切莫亂喊,還是叫老爺罷!”趙仕宏像是十分受用,忽然有些得意。內外司鬥了這麽些年,但曆朝曆代都有宦官不得幹預朝政的規矩,所以雖然自己一直穩穩占了上風,但也不敢和那些大臣明目張膽的大規模衝突。想不到這些老家夥們竟然搶先對自己下手,今番死裏逃生,這下師出有名,正是將這些不聽話的老東西們一網打盡的絕好時機。

趙仕宏忽然心裏一動:“皇上是否參與了這次謀劃?你且說說看。”

鄭公公一愣,“小人資質愚鈍,不敢亂說。”

“老夫的護軍中尉是給資質愚鈍的人做的嗎?沒用的東西。叫你說你就說!”

鄭公公心裏七上八下,一時摸不清主子的意圖,但他深知這主子的脾氣,蒙混過關是不可能的,額頭上滲出一些細汗。

“奴才想來……想來……陛下應該是不知情的吧?難道大明德寺的異蓮陛下能事先預知?”鄭公公小心翼翼的答道。

“看來還不是一無是處。雜家想不明白的也是這點,這麽大朵花明明白白開在那裏,也確如林之訓那狗東西所說奇異無比,確有祥瑞之兆。否則今夜絕不至於落得如此被動,幸虧雜家多想了一層。”趙仕宏摸了摸手邊的護身甲,深感慶幸。“難道他們有未卜先知之能?”

“絕無可能!”鄭公公見答對了路子,膽子大了起來。

“隻憑一個林之訓,一個莊棟才和幾隻小崽子,斷然不敢捅這麽大動靜,王老賊雖一向看我不順眼,但做事迂腐,一副書呆子氣。今番態度如此堅決,竟然要和我拚命,一定是謀劃已久,顯然有人在背後支持。這個人,不是當今皇上,又會是誰呢?襄王?”趙仕宏搖搖頭。

“襄王一向不問朝廷之事,瑾王長年駐守北疆……”鄭公公說道。

“雜家盡心盡力輔佐與你,如今羽翼豐滿,想過河拆橋了嗎?嘿嘿,嘿嘿!”趙仕宏忽然連聲陰笑。“雜家輔佐你們孫家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看不出來啊看不出來,平時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心地竟這般狠毒!”

“人不可貌相,老爺。”鄭公公附和道。

“有勞提醒。”趙仕弘盯著鄭公公看了幾眼,“你是不是也不可貌相啊?”

鄭公公忽然感到一陣寒意,不敢和主子對視,趕緊伏地叩頭:“奴才誓死效忠千歲爺,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一陣風吹來,窗扇吱呀晃了一晃,那隻貓或許感到不舒適,跳下窗台不見了。

“取筆墨來。”

少年宦人替趙仕宏披上衣服,低頭離開。不一會便取來筆墨紙硯。

趙仕宏左手捂著胸口,右手刷刷揮毫,不一會一份長達數頁的名單一蹴而就,王輔成、林之訓、莊棟才等赫然在目。精致的小楷,可能因為吃痛,筆跡略有些抖動。

趙仕宏將筆一扔,恨恨地說道:“以後在朝堂上,雜家不想再看見這些人。該給那些懶狗獄卒們找點事做做了。有反抗的,殺無赦,即刻去辦。”

“是!”

“還有,那個疤臉賊,盡量抓活的。”

鄭公公有些疑惑,想問什麽,終究沒敢出聲。

“等等,”趙仕宏丟出一錠金子,“終究是跟雜家一程,撿回來葬了吧。”

“謝老爺恩典!”鄭公公心領神會,躬身去了。

“早晚有一日,雜家定會讓你們在朝堂之上三呼千歲。”望著鄭則年匆匆退去的身影,趙仕弘躊躇滿誌。

西陽城裏,陰雲蔽日。其實時辰已近午時,天色依舊暗如拂曉之前。

大批羽林衛士全城搜捕,家家戶戶閉門不出,恐怖的氣氛四處彌漫,連嬰兒都嚇得不敢啼哭。街上看不到販夫走卒,隻有一隊隊被摘掉帽子扒掉官服披頭散發的官員及他們的妻兒老小被捆綁成串,在軍士的呼喝驅趕之下押走。宦人們手持皮鞭,騎著高頭大馬來回奔馳,馬蹄鐵在青石板上撞擊篤篤有聲,威風凜凜。

林之訓隻穿了內衣,神情呆滯的走在隊伍裏,尚未成家的小兒子緊跟在他身後。長子和次子都在外做官,暫且逃過一劫。此番下獄,生死未卜。落到臭名昭著的閹黨手裏,下場如何林尚書早有心理準備。所以當銀甲軍士破門而入的時候,林尚書沒有做任何反抗。他很清楚,無謂的反抗隻能招來殘忍的殺戮。

莊侍郎不肯就範,組織了家丁府兵拚命抵抗,然而終究螳臂擋車,一家五十餘口被殺個幹淨,血流成河。剛百日的孫子尚在兒媳胸口吃奶,被一名黑臉軍官硬生生從兒媳身上扯下來,當場砸在地上摔死,兒媳衝上來拚命,被幾名士兵嘻哈著拖入房間扒了個精光。

很多不在名單上的官員也被殃及,一些下級軍官、宦人乘機公報私仇,將這些官員府裏洗劫一空。甚至一些京城惡少也乘機作亂,四處洗劫擄掠平民百姓。一時間整座西陽城烏煙瘴氣,硝煙四起。人人惶惶不安,唯恐禍及自身。

高將軍一行九人,藏在一戶廢棄民宅的糧窖裏。相爺的一雙兒女,兩名仆人和四名死士。糧窖狹小逼仄,陰冷潮濕,伸手不見五指。九人擠挨在一起,轉個身都嫌困難。從下半夜到現在,已經大半日了。外麵的響動一直沒有停歇,從聲音聽來至少闖進來三批京城惡少,四處翻箱倒櫃,見找不到什麽值錢的物什,罵罵咧咧的去了。零星也有一些軍士闖進來,應該都是些趁火打劫的散兵遊勇。正規軍士的目標,都是名單上的京官府邸。

一直折騰到約莫傍晚時分,外麵才逐漸安靜下來。

王舒陽嚷嚷著要上茅房。年方十四歲的少年公子早就憋的不耐煩了,要不是內心的恐懼壓抑著他,恐怕老早要打出地窖。女仆筠娘深知這位少爺的脾性,隻能不斷的好言及食物安慰他。筠娘比少爺也大不了幾歲,卻有一手好廚藝,尤其是做的白麵點心深得小少爺的歡心。匆匆逃出來之前筠娘順手帶了幾盒,此時已被舒陽吃的所剩無幾。

雙胞胎妹妹舒瑢則安靜許多,至始至終緊緊挨著筠娘,一聲不吭。

吃了這許多點心,少爺是憋急了,不停的扭來扭去,黑暗中一張臉漲的通紅,隻是大家都瞧不見。高將軍輕聲說道:“城門早就關了,一時半會也出不去。茅房就在糧窖西側不遠,鐵郎,雲坊,你倆帶少爺上去,千萬小心。完事馬上下來。我回府探探消息,在我沒有回來之前,所有人呆在這裏,哪也別去。”高將軍聲音不大,但很堅毅,容不得半點違背。

高將軍,叫鐵郎的死士、舒陽和男仆雲坊依次爬出糧窖。

昨夜回到府中,相爺連夜遣散了所有仆從下人,他自己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進士及第的他從校書郎一直做到宰相,經曆了四朝皇帝。這座宰相府他已待了近三十年,死,也要死在這宰相府裏。

相爺端坐在會客廳的太師椅上,閉目靜待。頭頂上方,是先帝親手題的寬大匾額:風霜其節。

任憑高將軍怎麽催促相勸,相爺緘默不語,一如老僧入定。待到外麵的砸門聲一陣緊似一陣,高將軍無奈,隻得領了八人先行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