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祥瑞(二)
高將軍握了握刀柄,對於這把啜飲過無數北方狄夷鮮血的利刃,他有著強烈的信心。高將軍深呼了一口氣,緩緩舉起了左手。
在一眾閹人驚歎於蓮花的奇異之時,立於拱橋的趙仕弘忽然大袖一揮。高將軍猛然一驚,左手僵了一僵,一顆心頓時就提到了嗓子眼。右手大拇指隨即頂起刀鄂,露出兩寸利刃。
汗已經在額頭顯現。老東西要先下手為強?
高將軍屏住呼吸,決定先穩一穩。
不聞刀劍出鞘之響,隻有齊刷的甲胄摩擦與腳步之聲。
卻見兩名宦人帶著一半羽林衛撤出了圓門之外。看來門外並未布置羽林衛,即便有,也不會太多。高將軍心念急轉。老東西耳目眾多,祥瑞一事竟毫不知情,心下多半疑慮。半路折回必是擔心有詐,派人先行打探。想來趙仕弘已得到何公公傳遞的消息,大明德寺祥瑞是真,故隻帶了貼身衛士前來。此時親眼見到祥瑞,且皇帝就在附近,警惕已放鬆了大半。這一半羽林衛多半是去接應皇帝,定然是如此。
天賜良機!高將軍心念已定。待得那一隊羽林衛走遠,高將軍的喉嚨裏忽然炸出一聲虎吼:“封!”隨即拔刀出鞘。
幾乎就在一瞬之間,原本巋然而立的甲士忽然動了起來,拔刀、變陣,封門,一氣嗬成。
一切來得太快,幾名小宦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已然中刀慘呼倒地。那些羽林衛雖是精銳之士,但未曾料到這些守衛會突然發難,猝不及防中七八名銀甲軍士瞬時被砍翻在地。
剩下的羽林衛緩過神來,與黑衣府兵鬥成一團。
高將軍拔刀疾衝向前,身形躍起,雙腳連踩欄杆上的獅頭,片刻之間便衝到了拱橋之下。何公公又驚又怒,指著高將軍“你!你!你竟敢……”渾身哆嗦已然話不成句。高將軍不答話,一刀揮去,寒光混著紅霧與慘號,何閹連胳膊帶肩膀被劈了開來。溫熱的鮮血濺了一臉,高將軍並不擦拭,身形如電,揮刀隻取趙仕弘。
高個重甲校尉臨危不亂,出刀極快,朝高將軍迎麵便砍。這刀長身長柄,頗似斬馬刀。沉重的刀身裹挾著風勢,極具威脅。高將軍身形一側,雙膝跪地,借著前衝之勢從對手腋下滑過,刀尖徑直紮向趙仕宏後心,全然不顧身後的大刀。
完全是拚命的打法,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老東西身手倒也矯健,在矮個重甲校尉的攙扶下倉皇後退。
何胖子的獻身還是起了作用——終究是差了半寸,刀尖隻劃破了紫色的朝服。
高將軍一躍而起,再度揮刀。矮個校尉掄起胳膊,將瘦小的趙仕宏整個拎起往後一甩,自己揚起鋼鞭截住高將軍。趙仕宏摔落在橋麵,順勢一滾,爬起來拔腳往北急逃。
北麵,便是那座小樓。
外麵的喊殺聲一起,小樓地窖中的伏兵一齊湧上破窗而出,和閹賊迎麵撞上。趙仕宏大驚失色,麵對這一群殺氣騰騰的虎狼之兵,無奈隻得又逃回橋麵。這邊高將軍麵對長刀和鋼鞭夾攻,穩占上風,但一時也分身不暇。這兩名校尉都是力大招沉之輩,稍一疏忽立時有性命之虞。高將軍收斂心神,沉著應戰,隻盼早點解決對手騰出手來痛宰閹賊。
趙仕宏腹背受敵,此時也顧不得體麵,忽然縱身躍入荷塘,水花四濺。荷塘中荷葉濃密,加上天色暗沉,一時竟難辨敵蹤。高將軍一驚,四周府兵和羽林衛酣戰一團,混亂中讓閹賊給逃了可就前功盡棄。略一分神,高個校尉的大刀貼著耳際劃過,刀風刮的半臉生疼。高將軍奮起精神,刷刷刷接連三刀雷霆般劈向矮個校尉,刀勢未老又倏忽回身,淩空飛腳踹向高個校尉腦袋。這一招突前擊後電光石火,對付包夾的敵人最是有效。矮個校尉接連後退,重心不穩跌坐在地,頓時被後麵趕上的黑衣府兵亂刀砍成肉泥。高個校尉躲閃不及,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腳,橫飛出去栽入荷塘。高將軍一擊得手,立即縱身躍起,雙足連蹬躍至假山之上,尋找趙仕宏蹤跡。
這趙仕宏水性卻是不錯,落水後並不浮起,順著假山邊緣輕手輕腳向前遊動,在水草和荷莖之間穿行。借著荷葉和黑暗的掩護,一時竟然無人發覺。待得實在憋不住氣浮上來時,離荷塘邊緣已不過數尺。
水麵太寬,除中間假山外並無落腳之地,高將軍不諳水性,一時竟無計可施,隻得高聲呼喝:“截住閹賊!截住閹賊!”外麵的羽林衛和前來圍堵的李副將隊伍也已經交上了手,園內園外數百人喊殺、慘嚎、鐵器撞擊之聲混在一起,猶如銅牆鐵壁,高將軍被撕裂的沙啞嗓音無法穿透。無奈之下隻得順著橋麵全力追趕,盼能在閹賊翻出圍牆之前將其截住。
帶著一身的泥水和殘莖敗葉,趙仕宏狼狽不堪地爬出荷塘,朝著圍牆沒命的狂奔。園中剩餘的幾十名羽林衛仍在做困獸之鬥,情急拚命,異常悍勇。黑衣府兵雖人數占優,畢竟餓了一天,酣戰之下體力難支,一時竟成僵持局麵。趙仕宏乘亂溜到圍牆根下,幾名銀甲軍士認出這個從爛泥塘裏爬出來的肮髒家夥正是自家主子,趕緊七手八腳搭起人梯。
眼見趙仕宏雙手已經攀上牆頭,正努力搭上一隻腳。
高將軍無暇多想,以刀作槍,奮力擲出。長刀化作一道寒光,不偏不倚正中閹賊後心。
一聲悶哼,趙仕宏仆身跌落至園外。
高將軍緊搶幾步衝入戰團,飛腳踹開兩名衝上來的銀甲軍士,又踏上一人頭顱,借力一躍跳過圍牆。
牆外是濃密的灌木。高將軍四下裏仔細查看,竟然不見屍首。自己的佩刀掉落在草叢中,拾起視之,刀頭已然卷曲。高將軍心頭一震,透過枝葉縫隙,借著月色和火把光亮,隱約看見一人捂著胸口踉踉蹌蹌的往前奔。
剛才自己那一擲之力,便是一堵牆也能貫個窟窿——高將軍又驚又怒,這閹賊不僅沒死,竟然還能行動,定是穿了護身軟甲一類的東西。洛帝就在不遠處了,若是被他逃到洛帝近前再要動手可就不容易了,高將軍拾起單刀力灌雙足,全力追了上去朝著趙仕弘當頭砍落。這時斜刺裏忽然橫出一把劍架住了高將軍的單刀,刀劍相交碰出閃耀的火星。
高將軍悚然一驚,雖然自己注意力幾乎都集中在這老賊身上,但此人竟然能悄無聲息的欺到近前而自己毫無發覺,這份功夫隻怕不在自己之下。高將軍急欲幹掉趙仕弘不願和此人糾纏,猛然向其劈出三刀欲逼退此人後再度襲向老閹賊,不料此人劍法極精,三刀不僅未能將其逼退對方反而立即反守為攻將自己攔了下來。來人身著黑衣黑巾遮麵,乃江湖人士尋常夜行短打,並不像有軍職再身,其劍法也從未見過。眼見趙仕弘越跑越遠,高將軍數度想衝破阻攔都未能成功,不由越鬥越心驚,不知道這宮裏何時藏了這等江湖高手。
趙仕宏一邊逃命一邊用盡力氣大喊:“王輔成造反啦!王輔成造反啦!”
洛帝的黃色軟轎正被簇擁著朝這邊過來。
黑衣人顯然無心戀戰,見趙仕弘已經暫無危險手上劍招一緊,刷刷刷接連刺出數劍逼退高將軍後轉身便走,幾個起落便在黑暗裏消失的無影無蹤。
廝殺漸漸停止。
士兵們放下武器跪了一地,那些受傷未死的仍然躺在地上呻吟、哀嚎。
趙仕弘渾身草葉披頭散發,攀住了洛帝的轎子半跪在地,高聲哭訴:“宰相造反了!陛下,陛下!你看看!你看看!老奴拚死才撿回一條老命呀!”尖厲的嗓音配上淒慘的語調讓人聽了渾身汗毛直豎。
洛帝既不下轎,也不出聲。
“保護皇上!抓住反賊王輔成和一眾黨羽,賞錢百緡!”皇帝沒有旨意,趙仕弘乘機大喊。
殘餘的銀甲軍士聞言複抓起武器。禁衛宮城、保護皇族本就是他們的職責所在。主子這一喊,膽大的已經站起身來,執刃蠢蠢欲動。
黑衣府兵緊張的望著他們的主人,望著高將軍。他們隻知道自己是來誅殺閹黨的,是有助於家國社稷的,如今忽然就變成了造反,眾人心中都一團迷茫。造反是什麽罪名,什麽下場,就算是五歲孩童也清楚的很。何況當朝皇帝就在眼前。
高將軍也跪著——出自於軍人的天職。作為一名久駐邊關的將領,深知皇命意味著什麽。雖然經虎狼穀一役,他已不再是那個叱吒疆場、讓北方狄夷聞風喪膽的無常將軍,他現在隻是王相爺的家將,但依舊是大洛的子民。
“你這個閹賊!禍亂朝綱,私設刑堂,視我百官如無物,你眼裏還有王法嗎?還有皇上嗎?”相爺氣的渾身發抖,眉毛胡子亂顫,“陛下!閹賊一日不除,國無寧日啊!陛下!”相爺對著洛帝軟轎噗通跪下,長磕到底。
林尚書等幾名官員也一起跪下。
洛帝依舊沒有說話。
銀甲軍士逐漸逼了上來,手無寸鐵的隨行官員開始推擠,喊叫,亂作一團。
“陛下!臣等請求清君側!誅殺閹賊!”相爺急了,爬起來一把掀開轎子垂簾,高聲喊道。
洛帝不曾見過這等血腥場麵,麵如土色,雙股戰栗,並不理會王輔成,戰戰兢兢的說到:“回宮!回宮!”
“誅殺反賊!保護皇上回宮!賞錢百緡!”趙仕弘如釋重負,高聲呼喝:“叛軍聽著,放下武器,饒爾等一命!膽敢負隅頑抗的,誅滅九族!”叫罷一把拽開王輔成,拉扯了洛帝的轎子便往回走。
王相爺怒急,須發箕張,嘶吼到:“老夫跟你拚了!”伸出枯幹的雙手朝趙仕弘抓去,怎奈年老力衰,一抓之下隻扯下了半隻袖袍,露出裏麵黑漆漆的貼身護甲。旁邊一個年輕宦人奮起一拳,正中王輔成麵門,相爺口鼻鮮血直冒,頓時仆地不起。
官員們心知大禍臨頭,和宦人、軍士扭打起來。這些手無寸鐵的文弱官員哪是這些全副武裝精銳衛士的對手,片刻之間便被殺或被擒,一時間哀嚎不斷,血流滿地。
趙仕宏緊緊扯了洛帝的軟轎,在數十名羽林衛的護衛下越走越遠。有心殺賊怎奈投鼠忌器,高將軍也隻能眼睜睜看著閹賊離去。
月上西山,大明德寺重新恢複了寧靜,士兵們正在打掃戰場。
高將軍扶起相爺,“大人!大人!”相爺喘著粗氣,捶胸頓足,“天命如此,我大洛氣數將盡!陛下,你怎的如此糊塗啊!陛下!”話音未落,一陣劇烈咳嗽。
“是末將無能,有辱使命,請大人責罰!”功虧一簣,高將軍心中懊惱之極。
“須怪不得你。閹賊老奸巨猾,是老夫大意了。不曾想這老匹夫心思如此縝密。”相爺喘了幾口氣,繼續說道:“能帶著區區幾個小閹人抗衡整個三省六部,沒點本事還真不成。我們這些官老爺平日裏自命清高,說起心思機敏玩弄權術,還真不是他的對手。”相爺自嘲道。
“是末將猶豫了。方才我等倘若奮力一衝,閹賊縱有軟甲護身,也未必能逃一死。”高將軍深感慚愧。
相爺擺擺手,“陛下生性懦弱,有除閹之心卻又猶疑不定,關鍵時刻竟然隻想著逃避。方才若肯允我等清君側之請,大夥兒齊心一戰,大事未必不成。”相爺望著天上如鉤明月,一聲長歎,聲音充滿了悲憤,落寞和不甘。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老匹夫逃得性命,必將借此機會大肆報複,咱們得馬上準備應對之策。”相爺不愧是百官之首,雖年逾古稀,又剛剛遭受重創,稍做休息就又恢複老辣穩重之態。
“府兵不足以抵擋禁衛大軍,末將這就護送大人出城。”
“不用了,老夫就守在府中,看看這無根之賊能把我怎樣?”相爺嘿嘿一笑,“老夫一生忠於朝廷,忠於陛下,此心可鑒,豈能因閹賊一句造反就能要我性命?”相爺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隻是老夫老來得子,一雙兒女尚年少,若有個閃失,愧對我那泉下老妻。”相爺一雙老眼望向高將軍,“魏將軍,老夫有一事相求。”
高將軍雙目微紅,一拜到底:“相爺盡管吩咐。”
“帶我一雙兒女出城,走的越遠越好。若能將他們撫養成人,老夫感恩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