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行刑(一)

遠處群峰綿延,山腳四野平闊,一條官道蜿蜒穿過其間,此處離西陽城不過十數裏,路上行人卻並不算多。

官道旁邊的茶寮裏,沒什麽客人,隻有一名留著灰白山羊須的青袍道長,背上負了一口古樸長劍,雖然風塵仆仆,卻掩飾不住眉宇間的神采和英氣。隨行的小孩約莫十來歲,麵色蒼白,看起來病懨懨的。由於一直在咳嗽,一碗麵條久久還未吃完。

兩人合乘了一匹黃驃馬,這馬雖然瘦削,體格卻十分高大。道長也不係韁繩,任由它在一旁吃草。

茶寮是一對老夫妻開的,供過往的客人喝喝茶,歇歇腳,也有麵條、煎餅等一些小食。

小孩也綰了個道髻,模樣甚是俊美,隻是看起來單薄清瘦了些,臉上沒有什麽血色,愈發顯得唇紅齒白,讓人一見生憐。老婦人熱心的端來一碗薑茶:“這娃娃咳這麽厲害,怕是著涼了,給他穿厚實些。這天,馬上就冷起來嘍。”

小孩雖然病怏怏的,卻是極有禮貌,輕聲說了聲:“謝謝阿婆。“

“小徒體弱,加上這一路趕路辛苦,身子有些禁受不住。謝過老人家。”道長回了一禮。

“道長這是打哪來,可是去京城?”

“貧道打青陽山神龍頂來,正是去京城。”

“青陽山神龍頂?沒聽說過。”老婦人喃喃道,“怕是很遠吧?”

“貧道這一路聽聞京城最近不太平,二老應該清楚的很吧?”道長沒有答話,喝了口茶,詢問道。

“何止不太平!出大事了,死了好多人,都是大官。”老頭插言道。

道長心裏咯噔一下。從青陽山下來一路行到這裏,沿途都依稀聽到類似的消息,小徒的父親正是在京中做官,道長心有擔憂,所以趕路才略急了些。

“都是些什麽大官?”道長裝作閑聊的樣子,輕描淡寫的問道。

“咦,可不得了了,連宰相都被燒死了,還有什麽尚……,哎,那些官名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比縣太爺要大的多了!”

“還抓了好多,聽說這幾天就要問斬了。唉,這世道,連當官的都不太平了,還不如小老百姓粗茶淡飯的安穩嘍!”老婦人搖搖頭,歎了口氣。“連還在吃奶的小毛頭都被摔死了,聽說是什麽反星轉世,要斬草除根呢!”老婦人連連咂舌。

“真是婦人之見!什麽反星不反星的,淨瞎說!明明就是個奶娃!這些遭天殺的!”老頭子忿忿的罵道。“當官的安穩,咱們還能有個太平日子過,如今當官的都過不安生,還不可勁的糟蹋我們小老百姓?”

“你小聲點!”老婦人責備道,“讓當官的聽了去,可就壞了!”

老頭子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道長無心再聽下去,付了茶水麵錢,抱著小孩上了馬,急匆匆奔京城方向而去。

“哎,薑茶還沒喝呢!”老婦人追出來喊道,聲音被金風吹散在枯黃的原野裏。

夜叔琛被抓走的時候正在經書閣校經。這間經書閣比較偏僻,都是些佛經之類。秘書丞的工作比較清閑,書籍核查整理的事務半個多時辰就完成了,剩下的時間夜叔琛喜歡來這裏看看佛經順便校對一下各種譯本。拗口的經文,清淨的閣樓,很適合他這種不緊不慢甚至有些迂腐的性子。

一陣紛亂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幾名差人闖進經書閣不由分說將這個從五品的秘書丞套上鐵鏈扯了便走。

“斷滅惑障,是一斷一切斷;成就功德,是一成一……”第四個“一”字尚未收筆,掙紮中在書頁上拖出長長一道粗濃墨跡。

“你們……你們幹什麽!什……什麽人你們?”夜叔琛脖子被勒的幾乎喘不上氣,然而沒人搭理他。

直到被扯掉官帽,扒去官服扔進大獄,夜叔琛始終不明白自己這個終日與筆墨書籍打交道的閑官犯了什麽大罪。每間囚室幾乎都人滿為患,除了男女犯人分開,其他不論之前的官階品級,統統胡亂的關在一塊。秘書丞品級不高,上朝的機會並不多,並且夜叔琛不喜交際,因此獄中大部分人竟然都不大熟悉。

每天都有人受刑,從早到晚哀嚎不斷。每天都有人被拖著出去,然後皮開肉綻的躺著進來。夜叔琛也沒有躲過去。

挨了三天的打,始終交待不出和一幹反賊有什麽瓜葛,獄卒想不到這個白淨的迂腐書生這麽硬氣,怎麽打就是不招。很多平日裏威風凜凜官威十足的大老爺們,還沒等皮鞭落下就開始哭爹喊娘,為了少受皮肉之苦恨不能把老婆老娘統統奉上——其實到了內司的私獄裏,奉不奉上已經由不得他做主了。互相揭短亮醜更是家常便飯,強搶民女男盜女娼搜刮民脂應有盡有,獄卒都聽膩歪了,活生生一本官場醜聞錄——如果有人記載下來的話。

到了第四天,夜叔琛已經有點迷糊了,恍惚中有個聲音對他說:“別死撐了,在這裏被他們活活打死也不會有人過問。”

夜叔琛依稀認得,此人正是禮部尚書林之訓。

“下官實在不知道招什麽,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抓我。”夜叔琛喘著粗氣。

“那就隨便交待個罪名,免的多受些皮肉之苦。即便你不交代,最後他們也會給你羅織個名頭,摁著手畫個押。”

“下官天天校對典籍,何罪……何罪之有?如……如何交待?”

“看你這樣子,再打下去,怕是撐不過兩天就得被他們拖出去喂狗。何苦呢?”林之訓搖搖頭,一聲輕歎。見對方頑固不化,便不再言語。

過了半晌,林尚書忽又問道:“相爺的《明心論》是你校對抄寫的吧?”

夜叔琛想起來什麽,精神也稍稍有所恢複,掙紮著慢慢倚著牢籠坐下,“正是下官整理校對。”

“相爺是以私人名義委托你代為校對抄寫的,對吧?”

“大……大人怎麽知道?下官知道是相爺的手稿,所以格外小心,應該……應該不會有什麽紕漏。”

真是個書呆子,到現在還想不通其中關節。憑私下校書一事,他們就可以認為你和造反首賊交情不淺。林之訓心道。

“有心抬舉於你,沒想到反而害了你。”林尚書苦笑,“我怎麽知道,我當然知道。正是我將你舉薦給相爺的。”

“大人的英明下官早有耳聞,隻是下官和大人素無交情,怎的會想起下官來?”夜叔琛有些想不明白。

“你的學識和書法我都見識過,隻是過於迂腐了些。不忍心見你隻做個整理書籍的閑官,恰好相爺提起過書稿的事,我便想起你來。”

“那下官到要謝謝大人了!”夜叔琛想笑,卻笑不出來,渾身上下鑽心的疼痛讓他無法輕鬆的做出表情。

“官場如戰場,真是瞬息萬變。前一秒朝堂論事,後一秒便成了階下囚。是我對你不起。”林之訓黯然道。

“也是命中注定罷!大人又何須自責……”一陣劇烈咳嗽打斷了夜叔琛的話。

夜叔琛再怎麽迂腐,畢竟也在京城裏混到了從五品,在王侯將相多如螞蟻的京城,秘書丞雖然隻是個不起眼的小官,但也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隱士。從林尚書的話裏他已經意識到這番劫難怕是逃不過去了,祥瑞一案牽連甚廣,他也略知一二,隻是他一向立身清正,不參與任何黨派之爭,終日在經書閣研讀佛經也算明哲保身之策。盡管自己如此小心謹慎,沒想到僅僅因為替四朝元老王相爺抄了一本書,就落得萬劫不複,叫他如何甘心?夜叔琛半睜著昏花的雙眼環視了一圈,這人滿為患的大獄裏,怕是有不少和自己一樣被無辜牽連的官員。

“小白怎麽樣了?該是在來京城的路上了吧?糊塗啊糊塗,怎麽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讓他來自投羅網?小白可是夜家唯一後人,若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對得起夜家列祖列宗?”想到這裏,夜叔琛又是一陣劇烈咳嗽,吐出一口鮮血,昏死過去。

夜叔琛仿佛在做一場大夢,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沒有狂躁風聲,也沒有傾盆之雨,隻有不斷湧動翻滾的濃厚黑雲,黑雲中一道道急速竄動如狂龍一般的閃電將四下裏照的如同白晝,兒子就在這樣的時刻出生。夜叔琛給他起名夜白,夜裏的一道白光,給人以光明和希望。忽然這白光化作了一匹鬃毛飄揚的白色駿馬,他和小白騎在馬背上奔馳,一路奔過開滿鮮花的原野,穿過輕霧籠罩的森林,淌過水花翻濺的河流。一路奔來,地勢慢慢變高,像是上了一座雲霧繚繞的山峰,鬆鶴相伴,鳥鳴啾啾。夜叔琛似乎記起來了,這裏是青陽山神龍峰,青瓦白牆的道觀,鶴發童顏的道士。慢慢的**白馬似乎又變成了黃色,一匹高大的塞外神駿,載著他的小白和一名麵容清絕的道士,他自己似乎飛了起來,一直飄到雲層之上,俯瞰著大地,俯瞰著駿馬奔馳在官道之上,道士的拂塵隨風而揚,小白緊緊抓住馬鬃,開心的咯咯大笑。駿馬越跑越遠,自己也越飛越高,大地離自己迅速離去。忽然間天旋地轉,四周都陷入了黑暗,一切都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