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朽(二)
襄王爺和周謙周侍郎來的很準時。
韓相爺不便起身,就在臥房內簡單設了桌椅茶果。
一陣寒暄過後,襄王爺和周侍郎按尊卑坐下。
“老東西,來道賀道賀是應該的,怎麽還專人來請?怕本王不懂禮數嗎?”襄王爺笑道。
“豈敢豈敢,下官思念王爺多時,趁這機會請王爺來府上敘敘舊。”韓相爺陪笑道。
“這廝,滿嘴謊話。”襄王爺指著韓相爺,側身對周侍郎笑道,“他會思念本王?一年上頭不見個帖子!”
“韓相爺是怕打擾您,再說了相爺身體不便,也沒法陪王爺您喝酒,請您來幹坐著,那多沒趣?是吧,相爺?”周謙笑著打圓場。
韓相爺連連點頭稱是。
“你個老東西,也向著他說話。”襄王爺衝著周謙翻個白眼,“說起來,幾個老弟兄很久沒一起喝一杯了,要不改天去本王府上?”
“王爺真是說笑了,看咱家老爺這個樣子,能喝得了酒麽?”韓夫人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早點好起來,老這麽躺著也不是個事兒!需要什麽,盡管跟本王說!本王雖是個閑王,進宮要要東西還是方便的。”
“老夫謝過王爺!唉,老骨頭了,不中用嘍,怕是撐不了幾天……”韓相爺歎口氣。
“別給本王喪兮兮的,不是還沒死麽!再說了,你比本王也大不了幾歲,裝什麽老病秧子!”襄王爺劈裏啪啦一頓搶白。
幾人聞言都樂了,韓夫人也噗嗤一笑。這韓相爺比襄王爺足足大了兩輪有餘,這嘻嘻哈哈的王爺竟然說相差不了幾歲。
“王爺是誇老夫還年輕呢!謝過王爺!”韓相爺笑道,被襄王這一陣打趣,屋子裏快活了起來,每個人似乎都年輕了十幾歲。
“王爺,咱說正事,今日相請王爺和周侍郎來,是有要事相商。”韓相爺覺得精神更好了些,努力坐直了身子。
“就知道沒什麽好事!”襄王爺插了句嘴,老大不樂意。
“周侍郎,你把那日宣政殿上的事,給王爺說說。”
“這個——”襄王爺擺擺手,“本王一向不聽政事,既然沒討到酒喝,本王先告辭了!”說罷站起身來作勢欲走。
“王爺留步!”韓相爺勉力往前探出身子,“您是放心不下我們這兩把老骨頭麽?”
“我這個王爺是怎麽當到現在的,兩位是最清楚不過了。”王爺背負著手說道,並不轉身,“本王可是立過誓的,二位是要陷本王於不義嗎?”
“王爺,事關社稷與天下蒼生,老臣也是實在沒法子才把您請來的。”韓相爺相當無奈。
“那本王更不該聽了!”
襄王爺一甩袖子,抬腳便走。
忽聽噗通一聲,幾乎同時韓夫人一聲尖叫。回頭看時,竟見韓相爺從**滾下地來,襄王爺趕緊上前去扶,韓相爺伸出枯瘦的雙臂,緊緊抱住王爺的腿,老淚縱橫,“王爺,陛下可是您的親弟弟,您若不幫他,還有誰能幫他呀!”
“是啊王爺!瑾王遠在北疆,您若不幫他,陛下這關可是真的過不去了呀!”周侍郎也噗通一聲跪下。
“你們這是做什麽?都給本王起來!”襄王爺一手一個,一邊拉著韓相爺,一邊拉著周謙,怎奈兩老頭都是倔骨頭,跪下去就像生了根,怎麽拉也不肯動。韓夫人見狀,也跟著跪了下來。襄王爺連連搖頭,“你們這是拖本王下苦海啊——當年大哥、三哥為了太子之位爭得你死我活,我自知爭他們不過,主動交出羽林衛指揮權,大哥仍不放心,抓了我的妻兒逼我立誓此生不入宣政殿,這才答應封我個吃喝玩樂的逍遙王爺。結果三哥一氣之下遠走邊關,大哥忽然又暴疾而亡,我這個年僅十二歲又癡迷書畫的五弟稀裏糊塗的做了皇帝。”襄王爺說著,眼神有些迷蒙,似乎又回到那些兄弟反目、骨肉相殘的日子裏。
“好了好了,都給本王起來!再不起來本王真走了,我看你們誰攔得住!”
說了這一通,見三人仍紋絲不動,襄王爺佯作慍怒。
“是,王爺。”周謙和韓夫人這才起身,一起將韓相爺扶回**重新躺好。之後周謙一五一十將那日朝堂之事原原本本的敘述了一遍,說到後來不免情緒激動,竟然又噗通一聲給襄王跪了下來,哽咽道:“王爺,您可得想想辦法啊!這個千刀萬剮的閹賊要是做了宰相,朝廷可就完了!”
“你個老東西,不要動不動就下跪行嗎?本王這不是在聽著嗎?”對著這個倔老頭,襄王爺真是無可奈何。
好不容易將周侍郎扶起,襄王爺重重的坐回椅子裏,歎了一口氣。
“王爺……“周侍郎還欲說什麽,襄王爺擺擺手打斷話頭, “從本王做了這個吃喝王爺起,就一步也沒進過宣政殿。”襄王爺苦笑道,“倒落了個十幾年逍遙快活。”
“老夫自然明白王爺的處境,不到萬不得已,老夫也不敢驚動王爺您呐!”韓相爺愁容滿麵,臉上的褶子似乎更深了。“倘若這閹賊做了宰相,權勢熏天,就再也無人能製衡於他了,到時候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恐怕……恐怕您這逍遙王爺也沒得做了!”韓相爺痛心疾首。
“本王又何嚐不知?本王雖不進宣政殿,朝廷之事還是多少知曉一些的!你個老東西又何須用言語來激本王?”襄王爺忽的轉過身來,嘴角有些顫動,“本王一個吃喝王爺,就那兩三百號府兵,不是老弱就是病殘,看家護院、抓個小賊都嫌不夠!本王能幹什麽?你倒說說看,本王能幹什麽!啊?”
“王爺,現在一大半官員都唯閹賊馬首是瞻,那日老夫豁出性命不要才挽回這一線之機,王爺,您可不能坐視不管啊王爺!”周侍郎又顫巍巍的作勢欲跪。
“好了好了還有完沒完了!”襄王爺趕緊又離座扶住周侍郎。
“那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麽?”周侍郎失望的問道,嘴角的唾沫星子也顧不上擦。
“老夫這一關他就過不了!想當宰相,除非我死!”韓相爺氣的胡子一翹一翹,胸膛劇烈起伏。
“你們兩個老東西都幹什麽?別動不動給本王尋死覓活的!別怪本王沒提醒你倆,他趙大太尉現在要弄死你倆真是易如反掌,跟捏死隻螞蟻沒什麽兩樣!”襄王爺氣呼呼的說道,圓圓凸起的肚子一起一伏。
“這可怎麽辦呀?”安靜了半天的韓夫人又開始啜泣起來。
“別人怕他,老夫可不怕他!”
周侍郎啪啪拍著桌子,桌上的碗碟乒乓跳個不停。
“本王欽佩您老先生一身硬骨,若不是您朝堂上振臂一呼,他趙大總管現在已經是趙大相爺了!”襄王爺衝周侍郎拱拱手,“現在我們是要兵沒兵,要人沒人,光憑一腔膽氣怎麽跟他鬥?”
“那依王爺之見?”韓相爺似乎聽出了一絲希望。
“搬兵。”
半晌,襄王爺吐出兩個字。
“老東西,你我二人各修書一封,火速請我大哥瑾王出兵勤王,兩位再各自聯絡信得過的各地藩將,請他們出兵。”
“北疆到西陽城,如此遙遠,來得及麽?”韓相爺擔憂的問。“再者,瑾王未必肯來啊?”
“那就看老東西您撐不撐得住,還有您的三寸不爛之舌了!總比坐以待斃的好。三哥所恨,不過是大哥,如今大哥早已作古,念及骨肉之情和我孫氏天下,他應該會來。”襄王爺收起之前的嬉笑,一臉正色道,“趙老賊近日必定會有所動作,二位,務必各自保重,別讓老賊給捏了螞蟻!”
“謝王爺提醒。”二老同時說道。
“行事務須隱秘,一旦走漏風聲,都是殺身之禍!”襄王臉色凝重,“韓夫人,您是二品誥命夫人,定然知曉其中利害,今日本王隻來道賀,其餘一個字您也沒聽見。”
“老身曉得。”韓夫人緊緊拽了老爺的胳膊,低頭回道。
“府中所有人從即日起沒有允許不得隨意外出,把小軒送到你鄉下娘家去,今夜就動身!”韓相爺衝夫人吩咐道,“周侍郎,你也多加小心。”
“下官明白。”
“你兩個老家夥,算是把本王拖下水了。我這個逍遙王爺,怕是做不長久嘍!”襄王爺搖搖頭,長籲口氣。“告辭!本王先走一步。”
“恭送王爺!”
“哼!”
“仲父,吃茶。”寧妃端起茶碗,奉給寧權直。“小馨,去外麵守著,別讓任何人進來。”
小馨應了一聲出去了。
“聽說襄王爺也去給韓相爺道賀了?”寧妃笑盈盈的說道。
“娘娘消息倒靈通,臣叔正為此事而來。”寧權直抿了一口茶。
“相爺果然還是有辦法,請動了襄王爺,和小雅想到一塊去了。”
“襄王爺隻是個閑王,無兵無勢,找他有什麽用呢?”寧權直有些疑惑。
“這個閑王可是正統的皇室血脈,皇上的親哥哥——他雖無兵無權,但影響力還在,他若肯振臂一呼,定然會有人響應。”寧妃耐心的說道,她知道這個仲父,性子直來直去的不大拐彎,跟他名字一樣。
“原來如此,娘娘真是聰慧過人,難怪相爺囑咐臣叔要跟娘娘多學著點。”寧權直笑道,“相爺看人,果然不錯。”
“自家人說話,這麽酸溜溜的,您可是我父親的親哥哥,相爺說笑呢,您還當真!”寧妃捂嘴笑道。
“咳~咳~”寧權直幹咳幾聲,“韓相爺傳來口信,讓臣叔稟告娘娘,襄王和相爺已經分頭聯係瑾王和各地可靠藩守,約定時間出兵勤王。”
“襄王爺果然有辦法!”寧妃笑道,“隻是兵馬分散各地,聚集起來頗費時間,而且——”寧妃眉頭皺了起來,“各地兵馬調動定會驚動閹賊,需得有個巧妙的由頭才好。”
“娘娘和他們想到一塊去了,相爺口信說他們會以給陛下拜壽之名。”寧權直說道。
“如此甚好!最遠的瑾王,若接到傳書即刻啟程,一月光景應足以趕到,其餘藩將旬月之間必至。陛下壽辰尚一月有餘,”寧妃拍手笑道,“接下來,就看韓相爺這邊能不能撐到陛下壽辰了。萬一閹賊等不及,先下手可就麻煩了。得想辦法先穩住他們,此事小雅來想想辦法。仲父,吃茶!”寧妃又奉上一杯,看起來甚是開心。
寧權直也有些興奮,將一杯茶一飲而盡。混了這麽些年的太常寺,都是些規矩森嚴按部就班的活計,早已經爛熟於胸,況且他這個正卿動動嘴皮子,自然有下級官員去操辦,日子清閑的有些無聊,腦袋瓜子似乎也僵化的隻會照著程序一步一步來,何曾越雷池一步。這些日子來來去去的傳遞消息,有些緊張,還有些刺激,以前他隻覺得結黨營私之事齷齪不堪,一向甚是反感,他既然事事不參與,別人自也不來打攪這個貴妃仲父,落了個清淨自在。如今自己身在其中,切身感受到這一股股湧動的暗流,突然又覺得黨派之爭有時候也是出於無奈——不是每個人都有深得皇帝寵信的貴妃侄女,就算是皇帝本人,也有掣肘之處——尤其是目前的洛帝,日子並不好過。世態炎涼,個人實在卑如螻蟻,抱團取暖或許是最好的辦法。
“娘娘,陛下朝茗雅殿這邊來了!”小馨進來稟告。
“娘娘,那臣叔就先告退了。”寧權直起身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