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朽(一)
“簡直……簡直是癡心妄想!”韓中書靠在床頭,氣的渾身發顫,喘的上氣不接下氣,韓夫人趕緊給他撫胸順氣,好一陣子才平穩下來。
“昨日裏接到詔書,命咱家老爺出任宰相,老身還在想,皇上畢竟還記得咱家老爺,”韓夫人坐在床邊抹著淚,“近日聽寧正卿這般一說,原來這趙公公是來貼催命符了!”
“你哭喪個什麽勁,老夫這不是還沒死麽!”韓相爺扭頭罵道,“行啊,把這個燙手山芋扔到老夫手裏,打的好算盤!這樣看來,他趙大總管畢竟還是不敢公然稱相。”
“宦人稱相,冒天下之大不韙,曆朝曆代絕無先例,故而還有所顧忌,”寧權直說道,“不過——依目前的情勢來看,不是下官氣餒,此事恐怕十之八九……”
“老夫雖然臥榻多年,朝中大小事情還是略知一二的。祥瑞一案,考慮欠周,考慮欠周啊!”韓相爺捶著床沿,痛心不已,“老夫何嚐不知今日局勢之凶險,隻能拖的一時是一時了。”
“就讓他做了宰相便是,誰做宰相,跟咱麽有何相幹?你還當真把自己這把老骨頭往火坑裏推嗎?”韓夫人輕輕推了老爺一把,一邊用手帕拭著眼淚。
“說的什麽話!誰都宰相都行,就他不行!”韓相爺脾氣又上來了,將床沿擂的砰砰響,“一個閹人!一個侍人!他做了百官之首,讓咱們這些讀書人臉往哪擱?那不是在我們頭上屙屎嗎??”說罷又開始大口大口喘氣。
“恩相,千萬保重身體,下官實在不該前來打擾。”寧權直有些愧疚的看著眼前這位風燭殘年的幹瘦老人,半截身子已經入了土,卻無端被卷進這麽一個巨大的漩渦裏,無法安度晚年。“這狗日的用心,實在太狠!”寧權直暗暗切齒。
“說起來,如今你這位貴妃仲父倒是安安穩穩的待在太常寺,什麽事情都撇的一幹二淨,今天是什麽風把你吹來了?”韓相爺揶揄道。
“下官慚愧,恩相的知遇之恩,下官一直沒齒難忘。隻是……隻是……”
寧權直站起來做個揖,臉上有點發燒。
“其實也沒什麽,明哲保身嘛,也算人之常情,坐下吧!”韓相爺打斷他的話頭,“起碼比那些依附閹黨的無恥之徒要好得多,也算老夫當年沒有看走眼。”
“謝恩相。”
寧權直依言坐下。
“是寧貴妃讓你來的吧?”韓相爺一眼看穿這位後輩的來意。
“恩相大智慧,昨日貴妃娘娘與下官交談甚久,特意囑咐下官來提醒恩相,千萬提防姓趙的下黑手。”寧權直恭恭謹謹的說道。
“前腳讓老夫做宰相,後腳老夫就死了,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麽?”韓相爺思路依然敏銳,“他要整老夫,也不會這麽快動手。不過——防還是要防的。這丫頭,當初老夫就覺得她心有丘壑,不是尋常女子,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權直,你替老夫傳個口信,約襄王爺、禮部周侍郎明日未時來府上做客——就以道賀為名。”韓相爺吩咐道,“夫人,若有其他人來,一概不見,就說老夫起不了身,無法待客。”
“照慣例,百官都應該登門祝賀的,隻是……隻是……”寧權直不知道下麵的話該如何說合適。
“隻是老夫這個宰相不過是暫代,那幫趨炎附勢之徒怕是也沒這個膽子來,對吧,權直?”韓相爺接過話頭。
“嗨,這個,嗬嗬……”寧權直尷尬的笑笑。
“那要是姓趙的那些人來了呢?”韓夫人到底心細。
“想必他也會親自來看看老夫死了幾成了。”韓相爺自嘲道,“那就讓他看看好了。”
“下官這就去辦。”寧權直站起身來作個揖,“恩相早些歇息,下官告退了。”
“去吧,你呀,真的該跟侄女好好學學。事情做的隱秘些。”韓相爺躺下之前,不忘又吩咐一句。
次日早朝後,果然隻有寥寥數人,都是相爺以前的門生登門造訪,寒暄一陣,也便告辭走了,韓夫人與管家一一送出門外。管家正準備關門,大街上傳來一陣齊刷刷的腳步聲,一隊銀盔銀甲的軍士護著一頂銀頂黃蓋的八抬大轎朝著府門而來——正是內務大總管、禁軍太尉趙公公到了。
韓夫人出門迎接,強忍著怒氣,將趙公公引至內室,鄭公公在門外候著。
“祝賀韓相爺!有韓相爺垂範百官,是我大洛之福,百姓之福啊!”趙公公滿臉堆笑,嗓子裏似乎藏了隻百靈鳥,聲音硬生生憋出一絲婉轉。
“恕老朽有病在身,不能還禮。”韓相爺半身微微前傾,做個要起身的樣子。
“相爺說哪裏話,身體要緊,這些個禮數就不必拘泥了,快快躺下,快快躺下!”趙公公作勢欲扶。
“禮數還是要的——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韓相爺故意說的很慢,不客氣的靠了回去。“老朽還得謝謝大總管的知遇之恩呢!”
趙仕宏焉能聽不出對方話裏有話,尬笑幾聲,“韓老先生德高望重,為朝廷鞠躬盡瘁,雜家一向是欽佩有加,由您出任宰相是眾望所歸,再合適不過了。相爺進來身體可好?”
“有勞大總管掛念,風燭殘年,撐不了幾天了。”韓相爺不冷不熱的回道。
“相爺說哪裏話,雜家看相爺精神頭不錯,定然能享鬆鶴之年。政事堂可得靠相爺您一個人撐著呢!皇上得知雜家要來道賀,特意派了禦醫一同前來,給相爺號號脈。王禦醫!”
“老臣謝過皇上!”韓相爺略微頷首,伸出枯枝一般的手臂。
“來看老夫還能活多久麽?”韓相爺心道,閉了眼讓王禦醫號脈。
少時,王禦醫脈診完,說了一堆不痛不癢的陳年套話,開了一些雜七雜八的補藥,韓相爺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些什麽東西,無非人參首烏靈芝一類,這些個禦醫,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套。
“相爺身體欠安,往後,有些事情能不驚動相爺,盡量不給相爺添麻煩,雜家能擔當的自當替相爺處理妥當。相爺盡可安心修養。”趙仕宏這話,像是對身邊人說,也像是對著韓相爺說。
“大總管有心了。皇上既然下了旨,老朽也隻能硬著頭皮擔下來,替皇上分憂是人臣的本分不是?”韓相爺裝作聽不懂,“隻是老朽這身子骨,唉,撐的一天是一天吧。”說罷便開始連聲咳嗽,作勢欲吐。
趙仕宏捏了捏鼻子,趕緊起身說道:“如此不打擾韓相爺了,韓相爺早些歇息,雜家改日得空再來陪您說話。”說完幾聲幹笑。
“恕老朽不能相送。”韓相爺淡淡說道,“夫人,送客。”韓夫人應了一聲,和管家一起將趙公公幾人送到大門外。
“看來這老家夥鐵了心要和咱對著幹了。”
轎內,趙仕宏一臉陰沉。
“老東西嫌命長,催咱們給他添土呢?自己要死,那可怨不著別人!”鄭公公亦步亦趨的跟著轎子,隔著簾幃惡狠狠的接口說道。
“事情辦的怎麽樣了?”
“您就安心等著瞧吧!”
“讓他改口就行,別弄死了。老東西,活不了幾天了,弄死他髒了咱的手。”趙仕宏將手在簾幃上擦了擦,好像真的粘著什麽髒東西一樣。
“小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