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白(二)

柏嶽把帳房、廚子、燒火、花匠、車夫、灑掃等一幹雜役七、八十號人都聚集到偏院,宣布了月錢少發三成,並特意強調了是掌門的意思。這些人等有些是道士兼做,有些則是聘請的幫工,大夥兒有的沉默不語,有的麵麵相覷,首廚阿四首先不樂意了,腆著肥碩的肚皮站起身來,粗聲粗氣的叫到:“這怎麽行?家裏還有好幾張嘴呢,老娘還抓著藥,全指望這點月錢,這可不行!”阿四是有度牒的山字輩道士,道號山川,山下青河村人,不過眾人都習慣叫他阿四。因自小飯量太大,家裏實在養不起了,托人到縣裏買了度牒送到觀裏做了道士。這廝生的肥頭大耳,抱著經書就瞌睡,一練武就胳膊酸腿抽筋,他師父罵也罵了,罰也罰了,依然我行我素,沒辦法送來後廚幫忙。這下可如魚得水,廚房殘羹剩飯多,吃飽油水的阿四幹活很是賣力,一雙油膩的胖手顛起勺來也是無師自通,廚藝長進的也快,沒幾年功夫就當上了首廚。

“藥都是觀裏直接抓的,幾時要過錢來?你是怕沒錢買酒喝吧!”秦婆婆說道,眾人聞言一陣哄笑。

阿四被人揭了老底,一張肥臉漲出油汗來,氣呼呼的坐了回去。

“秦婆子,你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們都是上下十幾口人,都靠著月錢過活呢!”車夫閩老頭半邊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他趕車習慣了,坐哪都這個姿勢。

“就是就是,家裏都指望著呢!”眾人七嘴八舌的跟著附和。

“那下個月呢?”張竹竿問道,懷裏還抱著笤帚。這家夥瘦的像竹竿,大夥都這麽叫他,反倒忘了他本來的名字。

“這幾個月都這樣。”賬房先生章有法站起身來,捶了捶老腰,他在觀裏做賬房已經三十多年了,從未出過差錯。

“那到什麽時候才發全?這少了的三成以後補回來嗎?”出聲的是鬆真,他是鬆字輩弟子,兼做花匠,也是這些人中輩分最高的。

“就是就是,以後補回來嗎?”阿四趕緊幫腔。

“我還沒說完呢,你們急什麽?”章有法縮了縮脖子,頜下花白的山羊胡子一翹一翹,“最近瘟疫流行,藥材又貴,觀裏的錢都拿去買藥了,掌門也是沒辦法。等秋收完了,月錢還照以前一樣,一厘不少。”

“觀裏管吃管喝,看病吃藥都包了,上哪找這麽好的東家去?再說了,又不是不發了,不過是少發一點,觀裏有難處,大家夥一起扛一扛不就過去了。”負責漿洗的宋姨看不過眼了,站起身來叉了腰,高聲大嗓的叫到。“曾德全,你老爹要不是鬆泉師兄親自下山送藥,恐怕早就死了吧!”

那個叫曾德全的瓦匠連連點頭稱是。

“宋姨說的是,掌門,咳咳,掌門和柏嶽師叔一向對大家不薄,眼前的一點困難,大家擔待擔待。”章有法佝僂了腰,衝大家團團做個揖。

眾人於是都不吭聲。

柏嶽清了清嗓,說道:“那就這麽定了。等秋收過後,再給大家恢複足錢。大家都去幹活吧!”柏嶽敲敲桌子,站起身來。

“這是米湯還是粥?這玩意兒怎麽吃?稀的都能照進人影了!”鬆年用筷子攪著著粥碗裏漂浮的稀稀拉拉幾粒米,氣憤的嚷嚷道。

“就是啊,你看你看,這全是水蓴和蕨菜,連塊豆腐都沒有!”鬆崗撥拉著麵前的菜碗,也是十分不高興。

剩下幾個鬆字輩弟子有的跟著附和,有的不言不語也不動筷子,有的自顧自的悶頭吃。柏字輩的都是在自己房中用飯的,並不來這裏。

其他山字輩、月字輩的弟子也心存不滿,隻因輩分低下不敢出聲,此時聽幾位師叔出頭抱怨,也開始跟著發起牢騷,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大,食堂裏鬧哄哄的亂作一團。

“走,去夥房問問那個胖子,怎麽燒的飯!”鬆年越想越氣,把粥碗重重往桌上一頓,大半都灑了出來。

“走!走!一起去!”鬆崗緊跟著站起身。

“我們也去!我們也去!”幾個膽子大的山字輩弟子見狀也跟著站起來。

“幾位師叔消消火,找小侄有何事?”正吵鬧間,阿四打著飽嗝,一邊剔著牙一邊慢悠悠的跨過門檻進了食堂,渾身的肥肉一顫一顫。

“你倒來的正好!”鬆年一把扯住阿四的袖子,把粥碗送到阿四嘴邊,“你看看你看看,這是給人喝的嗎!?”

“師叔放手,哎喲!師叔快放手!”阿四鼻子嘴擰成一團,牙縫裏還插著牙簽,“小侄可受不起師叔的手勁!”

“你裝什麽裝!我還沒動手捏你!”見阿四裝腔作勢,鬆年更是怒氣衝天。“看你一身肥膘,定然是你苛扣大家夥的糧食!”

“就是!就是!這粥、這菜,能吃嗎?你自己喝喝看!”眾人將阿四圍住,高聲責問,將手裏的碗敲的叮當作響。

“你給大夥解釋解釋,怎麽回事!”

鬆崗的手指都快戳到阿四的鼻子上了,他早就看不慣這個肥頭大耳的家夥了,仗著自己是首廚,和嶽師伯親近,不把他們這些鬆字輩師叔放在眼裏。

“大家夥有火別衝我發呀!我阿四不過一個廚子,哪有膽苛扣大家的口糧?”阿四做出一臉無辜樣,“大家夥憑良心說,你們吃我阿四做的飯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阿四哪一頓不是好吃好喝的伺候著各位師叔師兄師弟們?”

這話一出,眾人聽了都覺得有些道理,以前還真沒出現過這樣的情況,平日裏雖多半都是青菜豆腐各類時蔬,到也幹淨可口,到了節令也會有葷腥米酒打打牙祭,手藝還是得到觀裏上下一致認可的。雖然阿四偷吃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但世上哪有不偷腥的貓,掌門都睜隻眼閉隻眼,眾人也就都隻當沒看見。

“那就怪了!不是你偷吃,難道是老鼠偷吃了?”鬆年不依不饒,但口氣已然緩和了不少。

“我阿四一人能偷吃多少?就算後廚全加起來也就二十來個人,能把全觀上千號的口糧全給吃了?”阿四見占了理,膽氣也壯了,伸手試圖去掰鬆年扯著自己袖子的手,“師叔,別扯了,你扯我沒用。大家夥有氣,衝監觀發去,衝掌門發去,不幹我阿四什麽事情。”

“山溪說的沒錯,這真不幹他的事。”

鬆真喝完碗裏的粥,又吃了幾大口菜,隻有他還記得阿四的道號。

“你們聽聽,你們聽聽!”見有了幫手,阿四頓時眉飛色舞。

“師弟,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鬆年聞言鬆開阿四,分開眾人走到鬆真桌邊坐下。

“沒怎麽回事,天天施藥天天施藥,把我們的糧食都施沒了,有口吃的就不錯了。”鬆真又盛了一碗粥,沒好氣的說到,“連我們的月錢都扣了三成。”

“自己都快沒吃的了,還給那些半死不活的人施藥,真是窮大方!”鬆崗嘟囔道,他沒敢大聲。

“師弟,別亂說,傳到掌門耳朵裏可就壞了。”鬆年踢了他一腳。“那都吃飯吧吃飯吧,吃完練功去。”鬆年轉過身來招呼大家。

眾人都唉聲歎氣的重新坐回座位,“肚子都吃不飽,怎麽練功?”幾名年輕弟子小聲抱怨。鬆年聽到了,張張嘴欲說什麽,最終還是沒出聲,安靜的喝著米湯一般的粥。

“各位師叔師兄師弟們,大家夥慢慢吃!哎,有的吃就不錯嘍,別挑三揀四了,再過幾日,說不定連這都沒有!”阿四重新把牙簽含在肥厚的嘴唇裏,腆著肚子搖頭晃腦的去了。

太陽還沒完全落山,遠處的山頭都是紅彤彤的火燒雲,或明或暗像一大團被撕扯過掉進染缸的棉絮,從對麵山頭一直鋪到兩人所騎的橡樹頭頂。夜白很喜歡這個安詳的時刻,清晨讀書,白天練劍,隻有用過晚飯之後這段時間他是自由的,除了鷹嘴岩,其他地方他都可以隨便的跑來跑去。然而他最喜歡的地方就是鷹嘴岩下麵,菜園旁邊的這株蔥蘢的巨大橡樹,上麵有各種各樣的鳥,還有鬆鼠跳來跳去,他甚至想在樹上搭一個木頭房子,和溧歌師姐一起像喜鵲一樣住在裏麵。

溧歌道號鬆玄,不過夜白還是喜歡她的本名。

這裏不像鷹嘴岩那樣高的令人心生懼意,因為靠著菜園,這個時候也不會有人來勞作,除了抱著酒壺呼呼大睡的看園師兄和早就熟悉了他倆的大黑狗。他倆就靜靜地坐在橫貫著的大枝椏上,看著遠處的山,遠處的雲。

溧歌是柏坤師叔的弟子,比夜白早上山一年,是觀裏為數不多的女弟子之一。姿容絕美的她是觀裏最受歡迎的女弟子,走哪都有一群師兄師弟圍著她。但她卻偏偏喜歡和這個看起來瘦瘦小小還時常咳嗽不已的小師弟待在一起,尤其是知道夜白的遭遇之後,幾乎每天都和他一起坐在這裏看火燒雲,逗鬆鼠玩。

隱隱聽到一陣咕咕的聲音,夜白下意識的往上張望,以為是鳥叫。忽然又叫了一聲,這次聽清楚了,分明就在身邊。

夜白明白過來,關切的問道:“師姐,你肚子餓了嗎?”

溧歌的臉騰一下就紅了,“今天晚上的粥太稀了,我也不好意思再盛一碗。”溧歌望著一邊,聲音很輕很輕。

“我去給你拿個饅頭。”夜白說著就欲跳下樹去。

“不用了,忍一忍就好了。”溧歌忙拉住師弟,“又不是沒挨過餓。”

“那怎麽行,會餓壞的。”夜白掙脫師姐,騰的跳下樹,“你等著,我很快就回來!”

“哎——別去了!”

夜白的身影似乎比師姐的呼聲還快,三步兩步就消失在下山的小道上了。

溧歌望著師弟的背影,抿嘴一笑,低頭玩著手裏的橡子。

夜白匆匆跑進房間,把晚上剩下的饅頭揣在懷裏,飛奔出門。剛跨出房門,便和鬆崗撞了個滿懷,懷裏的饅頭滾落到地上。

“小師弟,這麽急匆匆的上哪去?”鬆崗拾起饅頭,不動聲色的問道,“瞧,饅頭都掉地上了。”

“我……我去看火燒雲。”

“看雲幹嘛還帶著這個?”鬆崗晃了晃手中的饅頭,“天馬上就黑了呢!”

“我肚子餓了。”夜白撒了個謊。

“師父給你的?”

“嗯。”

“哦!”鬆崗笑笑,把饅頭還給夜白,“拿好了,慢點跑!”

“謝謝師兄!”夜白接過饅頭,轉身就跑。

“掌門師叔還真是偏心,我們粥都快沒的喝,這小子還有白麵饅頭送人。”鬆崗一張臉暗沉下來。

“師姐!給!”夜白重新爬上樹,挨著溧歌坐下。

“你哪來的饅頭?不會是廚房裏偷的吧?”溧歌開心又有些擔憂的問道。

“才不是,師父給的,我沒吃。”

“幹嘛不吃?專門留給我的嗎?”溧歌眨著眼睛,歪著頭問。

“我又不知道你沒吃飽,正好我省了一個,就拿來給你。”夜白老老實實的回答。

“哼!”溧歌假裝撅起嘴,“那我不吃了!”

“不吃會餓的,是不是嫌棄饅頭剛才掉地上了?”夜白急急慌慌的說。

“怎麽會掉地上?”溧歌好奇的問。

“跑太急了,一不小心就……”夜白省去了撞到鬆崗的一節。

“好吧!看你這麽辛苦的份上,我吃一半,你吃一半!”溧歌分了一半給夜白,把另一半咬在嘴裏。

“你吃這一半!”夜白從溧歌嘴裏搶過咬過一口的饅頭,把沾了灰的部分掰了下來,剩下的統統塞到師姐手裏,“這一點髒了,我吃。”

“真是好師弟!那我不客氣嘍!”溧歌感激的眨眨眼,咬下一小口,慢慢嚼著。

夜白也咬了一口,嘻嘻笑著,“以後我天天給你帶!”

“那怎麽成?你不夠吃了怎麽辦?”

“我肚子小,吃不了這些。”夜白嘻嘻笑道。

“那你是嘲笑我肚子大咯?”溧歌假裝噘著嘴,腮幫子裏嘟囔囔的裹著饅頭,模樣甚是嬌俏可愛。

“哪有哪有,師姐肚子才不大,哪哪都好看!”夜白慌忙解釋。

“哼,我才不信你的鬼話!”

溧歌抿著嘴笑,含混不清的回道。